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恰同學少年

第15章 第十四章納於大麓烈風驟雨弗迷

恰同學少年 黄晖 10199 2018-03-16
一 暑假的第一個星期天,陶斯詠滿20周歲。因為是整生日,中國又素來有男做單女做雙的規矩,陶會長決定為女兒大肆操辦一番。 多方打聽之後,得知德國洋行那里新來了一個做西餐的西洋廚師,會做很精巧的叫什么生日蛋糕的西式點心。陶會長親自把這人請到家裡,忙碌好幾天,做了一個一米多高的九層大蛋糕,每一層除了雕花奶油之外,還裝飾了各式時令水果。陶斯詠和向警予也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大的生日蛋糕,看了好半天之後,斯詠才說道:“爸,其實也就是個生日,用得著那麼講究嗎?” 陶會長呵呵笑著說:“我的女兒滿20,怎麼能不講究呢?再說,你姨父姨母和你表哥也要來給你過生日,總還要給他們面子嘛!” “我過生日,關他們什麼事?”

“你以後總歸是他王家的人嘛……”陶會長看見斯詠拉下了臉,趕緊收口,“不說了不說了,反正啊,這個生日,得給你過熱鬧了。” 斯詠卻突然想起了什麼:“爸,我能不能另外請幾個朋友來參加?” 陶會長笑著說:“那有什麼不行?人多熱鬧嘛!” “這可是你說的。” “只要你願意,有多少請多少。你就是把全校同學都請來,我也給你開流水席。” “哪有那麼誇張!就……”陶斯詠看看站在一旁的向警予,“就兩個。” “是哪家的小姐?我這就叫人送帖子去。” “不用了,這兩個人,我跟警予親自去請。” 陶斯詠拉了向警予就走,陶會長追在後面喊:“記得早點回來,晚上等你開席呢。” 出了陶家大門口,警予問斯詠:“哎,你到底要請誰呀?”

斯詠沖她一擠眼睛,悄悄說:“蔡和森和毛澤東。” “你瘋了,你陶大小姐過生日,請兩個外校男生到府,就算你爸不說,你那未來的公公、婆婆會怎麼想啊?” “我偏要請,管他們怎麼想。” “好,你請你請,可想請也得找得到人啊,現在都放暑假了,這麼大個長沙,你上哪兒去找一個毛澤東?” 斯詠卻是一笑:“這我早就打聽清楚了,這個暑假,毛澤東住在劉家台子蔡和森家讀書。” 二 毛澤東的確是和張崑弟早已約好了暑假留在長沙讀書,兩個人都沒有租房的錢,只能相約借宿蔡和森家。可當蕭三清早幫張崑弟送行李到蔡家,才知道蔡家已經連飯都沒得吃了,原來租的三間房,也退掉了兩間,連蔡和森自己都沒地方住。蕭三和張崑弟拿著行李,只得回到子升任教的楚怡小學。

子升聽他們解釋了半天之後,問:“潤之呢?” 張崑弟說:“他說他下午動身,現在估計快到蔡家了吧?” 子升沈吟了一下:“昆弟,你就先在我這兒住下。咱們分頭出發,多找幾個朋友,盡量湊點錢,到蔡家去。” 這邊子昇在忙著想辦法,那邊毛澤東卻還蒙在鼓裡。在學校吃過午飯,他興致勃勃地過了湘江,來到溁灣鎮,找到了鎮子最南邊的蔡家。 進門看時,卻見蔡家正在搬家,狹小的房間裡,中間擱了一張床,四周被家具書本雜物堆得滿滿噹噹,幾乎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葛健豪和蔡暢正在裡面收拾。毛澤東連忙放下行李卷,一邊幫著做搬運之類的重活,一邊問道,“伯母,蔡和森呢?”葛健豪猶豫的工夫,蔡暢已經代為回答了,“我哥搬到愛晚亭去了。”毛澤東當即明白了,也不說話,只搬著東西。

毛澤東幫完忙時間已近黃昏,他扛著行李卷,直奔岳麓山而來,沿石徑而上。天氣極是悶熱,空中云層越積越厚,直從遠處綿延的山巒之間紛湧過來,山道上蜻蜓四處亂飛,毛澤東忖度著要下大雨,不由加快了腳步。 愛晚亭內,一座舊草蓆鋪在正中地面上,亭欄上一竹籃子的書,旁邊是疊得整整齊齊的幾件簡單衣物。兩根亭柱間拉著一條麻繩,蔡和森正在將剛剛洗過的一師校服晾上繩子。大概是熟悉了的緣故,幾隻膽大的小鳥嘰嘰喳喳,在他不遠處自在地覓食。毛澤東童心忽起,身子猛然向前一沖,鳥兒們拍起翅膀,撲啦啦飛上半空,他這才大聲說道:“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蔡隱士,好個首陽遺韻,夷齊之風啊!” 兩個人不禁相視一笑。 山風之中,蔡和森幫著毛澤東鋪開了行李:“讓潤之兄陪著我露宿山野,對不住了。”

“天當房,地當床,清風伴我好乘涼。好得很嘛!”毛澤東往鋪蓋上一躺,雙手往腦袋後面一背,“不到這山野中露宿一番,哪裡享受得到這夏夜清涼,體會得到這天人一體的境界?” “你還別說,昨天在這兒住了一晚,仰頭蒼茫無盡,低頭群山巍巍,著實是大開心胸啊。就是有一點不好。” 他話音未落,兩個人的肚子裡咕嚕嚕響起一陣飢腸之聲。 兩個人哈哈大笑起來。 就在此時,一道閃電驟然劃破長空,緊接著轟然一聲,驚雷驟起,大雨不期而至,天色也剎那間暗了下來.頓時莽莽岳麓籠罩在一片傾盆大雨之中,雨水如簾,從亭簷直垂下來,被風一吹,一掃酷熱煩悶。 蔡和森手忙腳亂收拾著衣物書籍,毛澤東將雙手伸在雨中,感受那份雨水沖刷的涼爽和快意,還是覺得不過癮,遂回頭叫道,“唉,老蔡,想不想去爬山?”

“爬山?” “對啊,趁著這滿山夜色歸你我所獨享,烈風驟雨中,凌其絕頂,一覽眾山,豈不快哉!” 望瞭望亭外密密麻麻的雨點,再看看毛澤東躍躍欲試的眼神,蔡和森騰地站了起來:“去就去!” 毛澤東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走!” 兩個人一步衝出亭去,驚雷閃電中,大雨一下子澆了他們滿身。 “雨中的岳麓,我們來了!” 忽然,一道閃電,似乎把前面的天空劃開了一道口子,片刻之後,驚雷在他們身後響起,毛澤東大笑,“老蔡,我們快些跑,看是這閃電快,還是我們快。”二人頓時狂奔起來,只聽毛澤東的聲音在大叫“老蔡,我們來喊吧,看是這雷聲大,還是我們的喊聲大!” “啊……啊……”山道上,濕透的毛澤東和蔡和森長嘯狂奔在雨中,喊聲劃破雨夜,直震長空,彷彿兩個狂野的鬥士,完全融入了雨中的自然。

“潤之!”“潤之哥!”“蔡和森!”風雨中,隱隱有無數聲音傳來。 蔡和森停下來,拉住毛澤東,“有人在叫我們?”“好像有很多人?”二人順著喊聲直奔回去,只見蕭子升、蕭三、張崑弟、陶斯詠、向警予,甚至蔡暢也來了,站在愛晚亭裡焦急地張望,蔡暢急得直跺腳。向警予倒也罷了,平日里斯文含蓄的陶斯詠鞋襪、裙擺全已濕透,斑斑點點濺滿了黃泥。看到他們二人從樹林裡鑽出來,陶斯詠這才放下那顆一直懸著的心。 “你們怎麼來了?”毛澤東問。 “來找你們啊,今天是……”向警予剛要說話,不料卻被蕭子升打斷,“還問我們,這麼大的雨,你們這是上哪裡去了?”“爬山啊!”“爬山?”“對啊,剛從山頂下來。”毛澤東似乎意猶未盡。

“大風大雨的,爬山?你們搞什麼名堂?”蕭子升問道。原來,毛澤東那邊前腳離開蔡家,蕭氏兄弟和張崑弟後腳也湊錢趕到了蔡家,待安頓好了蔡家斷炊的事,卻正撞見陶斯詠、向警予來找毛蔡二人去慶祝生日,得知他們二人在愛晚亭,便一齊找上山來。 “大風怎麼了?大雨怎麼了?古人云:納於大麓,烈風驟雨弗迷!今天,我和蔡和森算是好好體會了一回!老蔡,你說是不是?”毛澤東回過頭問蔡和森。 “沒錯!風,浴我之體,雨,浴我之身,烈風驟雨,浴我之魂!” 蔡和森一掃平日的沉穩。 “說得好!”向警予情不自禁,放開嗓子大喊一聲,“說得好!說得太好了!” 毛澤東大踏步重新回到雨中,“來呀,還站在那裡做什麼?來體會一下,體會這風,體會這雨,享受這大自然的暢快淋漓!”蔡和森也在喊著,“來呀,都來呀!”

向警予一陣面紅耳熱,第一個扔掉雨傘,大雨一下子澆在她身上,一陣暢快的清涼襲遍全身,她仰起頭,迎接著雨水,縱情高呼:“舒服,真的很舒服!你們快來啊,都來試試!” 蕭三、張崑弟和蔡暢也深受感染,一個接著一個,扔掉雨傘,拋開一切束縛,衝進雨中大喊大叫。 陶斯詠看著雨中興奮不已的朋友們,千金大小姐的矜持正慢慢從她身體里遠去,她邁出子升為她撐著的雨傘,衝進了雨中。大雨沖刷著她的身體,她仰起頭,伸出雙手迎接著雨水,似乎要把這20年來一直束縛著她的東西全部沖走,感受到那股從靈魂深處徹底解放出來的自由。她輕輕舔了舔嘴角的雨水,雨水竟然是鹹的。不知何時,束縛的淚水、放縱的雨水已經混為一體,已分不清哪是淚水,哪是雨水。

“山川在我腳下!大地在我懷中!我就是這原野山川之主,我就是這天地萬物之精靈!”毛澤東大喊著,一手抓住斯詠的手,另一手握住了蔡和森,“來呀,一起來呀,跟我一起喊,風——雨——雷——電——” 蒼茫的原野上,青年們充滿了自由力量的長嘯狂呼聲,應和著原始、野性的自然之力,刺破夜空,在電光飛閃中,如疾電破空、驚雷掠地! 三 陶府上上下下尋了整整半夜,差點把雨中的長沙城翻了個遍,才從碼頭附近撐渡船的船夫那裡打聽到,天擦黑的時候,有兩位小姐坐他們的船過了江,說是要去劉家台子,聽衣著打扮,應該就是斯詠她們。 陶會長領著家人、僕役,心急如焚地過江尋來,狂風漸弱,雷電漸息,剛過了溁灣鎮,卻聽到一陣吟嘯聲直撼而來: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 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 廬山秀出南斗傍,屏風九疊雲錦張。 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闕前開二峰長。 銀河倒掛三石梁,香爐瀑布遙相望…… 來的正是毛澤東等人,他們從岳麓山上一路狂呼長嘯,吟誦而來,剛剛下了山,迎面忽然是一片火光通明,寫著大大的“陶”字燈籠一排列開,眾多僕役恭恭敬敬地齊聲叫道:“小姐。”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蕭子升抬頭看見陶會長板著臉,站在眾多僕役的最前面。他再回頭找到陶斯詠,看到她正悄悄縮回一直被毛澤東拉著的手。 陶會長深吸一口氣,竭力壓住心頭的怒火,放緩了語氣問:“斯詠,這幾位是?” “我的……幾個朋友。”陶斯詠忐忑不安,但有些不甘心,特地跟毛澤東介紹,“這是我爸。” 陶會長打量著這群人,個個身上滴著水,鞋襪衣裙,到處濺著泥點。 “斯詠,今天你生日,你姨父姨母一直在家等著給你過生日呢,先回家吧。”陶會長說。 “今天你生日?”毛澤東有些意外。斯詠點頭。 “你看你怎麼不早說?都沒給慶祝一下……”“斯詠。”陶會長打斷毛澤東,臉上的微笑快保持不住了,“走吧。”又說道,“謝謝你們幾位送斯詠,我們先走一步了。” 陶斯詠跟著父親走了幾步,忽然回過頭來對毛澤東說道:“謝謝你,也謝謝大家,讓我過了一個有生以來最有意義的生日!” 四 斯詠的背影隨著馬車漸漸遠了,大家悵然若失,興奮過後疲倦襲來,打算各自散去,蕭子升問道:“警予,你去哪裡?周南好像現在關了門。” 向警予笑笑說:“我現在無家可歸了,你們誰收留我。”眾人都呆了一呆,大家一群光棍,如何收留一個女孩子。蔡暢想了想笑著說:“去我家吧,只是太擠。我、我媽還有你三個人一張床。警予姐你習不習慣?” 向警予笑著回答:“我無所謂,只怕太打擾了。” 毛澤東笑笑:“就這樣定了,老蔡負責把兩位女士送回家,我還是到愛晚亭當亭長去。” 蔡和森、蔡暢陪警予一路回了蔡家,蔡暢一陣風似的蹦進屋來:“媽,我們回來了。” 葛健豪正在看書,一抬頭,卻見神采飛揚的兒子身邊竟然有一個明眸皓齒的少女,落落大方地望著她。 “媽,這位是向警予小姐。”蔡和森倒是沒有絲毫扭捏。警予甜甜地叫了聲“伯母”,目不轉睛地望著葛健豪。只見她雖然穿一件粗布上衣,眼角爬滿皺紋,但一雙眼如一泓深潭,深邃寧靜,而舉止之間,自然顯出一種優雅沉靜,彷彿天然生成的一般,全無半點的矯揉造作。 蔡暢換好了衣服,笑嘻嘻地拿了一套自己的衣服遞給警予,葛健豪笑了笑,“你的衣服能穿啊?”丟了套衣服給兒子,“把門關上,出去換了。”蔡和森再進屋頓時眼前一亮,松菸燈下,警予穿著一件衣料華美、刺繡精緻的老式大紅旗式女裝,映紅了她白淨的臉蛋,越發襯得眉目如畫,嬌豔無比。葛健豪打量著警予,多年不穿的嫁衣倒也找到了個好衣架子,欣賞地笑了:“真像我年輕的時候啊。”蔡暢拍手叫道:“好漂亮,好漂亮,警予姐穿上媽的衣服,就像個剛出嫁的少奶奶。” 警予眼角瞟到呆子般的蔡和森,終於也羞澀起來,她有些慌亂地拿起了葛健豪放在破木桌上的書——那竟是一本雪萊的詩集! “伯母,您在看這本書?”警予驚訝地問,葛健豪微微一笑,算是承認,“跑了半晚上,都餓了吧?晚上就吃山芋煮野菜,家裡沒什麼別的東西,委屈向小姐了。” “挺好啊,我正好嚐嚐鮮嘛。” 吃飯時警予悄悄掃了一下四周,狹小的房裡,家具雜物並不多,都已破舊,觸目所及到處是書。葛健豪一邊看書一邊吃飯,夾到了一塊山芋,順手放進了蔡暢碗裡,又夾起野菜送進嘴裡。警予看得呆了,想起劉禹錫那老夫子的話:何陋之有啊? ! 吃過了飯,夏日雨後的夜空,清亮透明,清風過處,警予的心如微波浮動。她第一次安安靜靜地坐在蔡和森身邊,聽他娓娓道來。 “我媽媽原來不叫葛健豪,叫葛蘭英。我外公是曾國藩的一員部將,做過道台,所以我媽也算大戶小姐出身。年輕的時候,她和鑑湖女俠秋瑾、同盟會的第一位女會員唐群英曾經是非常好的朋友,三個人還結拜過姐妹呢。” 警予睜大眼睛望著他,秋瑾、唐群英?蔡和森微微一笑,繼續說道:“16歲的時候,我媽嫁給了我爸,成了湘鄉大財主蔡家的少奶奶,你身上穿的這件衣服,就是她出嫁的嫁衣。後來呢,她就生了我們。我小名叫彬彬,老家的人都叫我彬少爺。” 警予疑惑地望著他,欲言又止。 蔡和森看出她的疑惑,笑了笑:“你是想問現在怎麼會這個樣子?是嗎?簡單說起來,因為我媽跟我爸不是一路人。我媽媽愛讀書,個性也強,她相信男女應該平等,相信社會一定會進步,相信女人也能成為社會的棟樑,所以我媽跟我爸的關係一直不好。後來,我爸到上海,學會了抽鴉片,還討了小老婆,我媽就跟他徹底鬧翻了。兩年前,我爸做主,收了一個財主家500塊光洋的聘禮,把我妹妹許給那家同樣抽鴉片煙的兒子,我媽媽堅決不同意,就跟我爸離婚了。” 警予簡直不敢自己的耳朵:“離婚?” “不敢相信是吧?在那樣的封建家庭裡,一個女人,居然主動提出離婚!簡直就是大逆不道,傷風敗俗。我爸當然不答應,就提出條件,除非我媽媽放棄一切家產,一分錢也不帶走。他肯定覺得,像我媽這樣做了半輩子少奶奶的家庭婦女,一旦離開夫家,絕不可能生存下去,所以就用這樣的條件挾脅我媽。” “但伯母偏偏就答應了。”警予慨然嘆道。 蔡和森笑了:“做了半輩子夫妻,我爸還不如你了解我媽,她一點也沒有猶豫就答應了,帶著我們兄妹,就這麼空著兩手,離開了那個家。” “所以你就從彬少爺,變成了現在的蔡和森?” “能夠跟媽媽在一起,還有什麼是不能放棄的呢?你知道嗎?就靠那雙手,媽媽養活了我們兄妹,供我們讀書,她自己還半工半讀,進了女子教員養成所,成了全長沙年齡最大的學生。就是在進校那天,她改成了現在的名字——葛健豪。” 兩個人幽幽地吸了口氣,燈光從窗口透出,葛健豪的影子投在窗紙上,她正在補衣服,警予覺得她補衣服的影子都透著難以言表的高貴! 警予突然握住了蔡和森的手:“你知道嗎?以前,你一直是我的偶像。今天我才知道,為什麼你會成為我的偶像。” “為什麼?” “因為你有這樣一個好媽媽。” 五 一夜大雨之後,清晨柔和的陽光照在愛晚亭外垂柳的葉尖上,雨珠晶瑩剔透,耀出七彩的光。池塘脹滿,燕子直掠而過,歇在亭子的簷上呢喃。 楊昌濟一腳踏入愛晚亭,毛澤東兀自睡夢正酣,手腳袒露,被子也被踢到一邊。楊昌濟在他身邊輕輕地站住,俯身下身來看著他,一年多以來,他對這個小伙子越來越欣賞,隱隱覺得在他的身上擔負著自己一生中未竟的理想,他不敢說從他身上看到了國家的希望,但可以肯定地說,他看到了這個時代的希望。他是一塊尚未琢磨的寶玉,而自己,是琢玉者。 毛澤東隱隱感覺有個影子擋住了陽光,睜眼一看又驚又喜:“楊老師?” “要不是子升告訴我,你是不是打算在這亭子里當一假期野人啊?” 原來暑假來臨,楊昌濟嫌城市喧囂,打算回到老家長沙縣板倉鄉下,臨走時蕭子升前去道別,才知道毛澤東在愛晚亭睡在“天地之間”,又好氣又好笑,決定把這孩子帶到鄉下,也讓他安心讀書。 毛澤東翻身起來,搔頭笑了笑,趕緊手忙腳亂收拾東西。 板倉離長沙不遠,一上午工夫便到了。一路稻浪如海,隨風而起,毛澤東隨楊昌濟轉過一座小橋,遠遠便見一座大宅子隱於綠樹之中,青磚鱗瓦,陽光照過來,屋後丘陵綿延起伏,四處寂靜一片。 先走進門來的楊昌濟一邊回頭招呼著還站在門外的毛澤東:“愣著幹嘛?進來吧。”一邊給妻子向仲熙和兒子楊開智介紹道:“我的學生,毛潤之,你們都聽我提起過的。潤之,這是你師母。”毛澤東扛著行李走進門來,趕緊鞠躬問好。向仲熙看著這個高大而羞怯的年輕人微笑著點點頭。 楊昌濟隨即問道:“對了,開慧呢?” 向仲熙說道:“誰知道又上哪兒瘋去了?這丫頭,一天到晚也沒個消停。” 楊昌濟也不以為意,向毛澤東一揮手說:“潤之,跟我來。”他徑直把毛澤東帶到書房,“這個暑假,你就住這兒了,我這兒也沒什麼別的,就一樣有你看不完的書。”毛澤東頓時眼睛都直了——偌大的書房裡,重重疊疊,一架一架,一層一層,全是書,毛澤東上前撫著一層層的書本,貪婪地伸過頭去,雙眼圓睜,恨不能一下子把它們看個仔細。 楊昌濟笑說:“生活上需要什麼,只管跟你師母說,她會給你準備的。” “不不不,什麼都不要,” 毛澤東興奮得有點語無倫次,“有這些就夠了,什麼都夠了,都夠了都夠了。”他把行李卷隨手往地上一扔,抽出一本書,往行李上一坐,迫不及待地翻了起來。 楊昌濟微笑帶上門出來,只聽他吩咐向仲熙:“仲熙,從今天起,多做兩個人的飯。” “不是就一個客人嗎?” 向仲熙一怔。楊昌濟只一笑,說:“照我說的做,沒錯的。” 毛澤東全不理會,在那裡看書。不知道過了多久,眼前的書上,突然掃過一條辮梢,毛澤東一抬頭,一雙清澈見底的眼睛正盯著他。他瞇了瞇眼,一個扎著小辮的小姑娘,十四五歲,托著俏生生的圓臉,帶著好奇和挑釁。 毛澤東奇怪地問:“你看什麼?”“看你呀。”“看我什麼?”“看你的眼睛。”“我的眼睛?” “看看跟一般人的有什麼不一樣,看看我爸爸為什麼會說有個學生眼睛怎麼怎麼明亮啊,有神啊,堅定啊,藏了好多好多遠大理想在裡頭啊。”開慧誇張的表情把毛澤東逗笑了,他捏了捏她的鼻子,“哦,我知道你是誰了,楊開慧,我的小師妹。”開慧頭一偏,也伸手一捏他的鼻子:“我也知道你是誰。毛澤東,我爸爸最喜歡的學生。” 兩個人同時說道,大笑起來,好像久別重逢的好朋友。開慧拉著他,“快走吧,我是來叫你吃飯的,你看書的時候爸爸不讓我過來呢。” 飯桌上毛澤東的表現讓楊家人開了眼界,捧著一隻大得嚇人的海碗,狼吞虎咽,吃得嘖嘖有聲。開慧驚奇地盯著毛澤東的吃相,他第一碗很快見底,到飯甑邊抄起大飯勺,一連幾下,他居然又堆了滿滿一海碗飯,飯桶一下子空了大半。開慧目瞪口呆,向仲熙卻看著楊昌濟會心一笑。 毛澤東回頭這才發現發現大家都看著自己,當下里端著大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向仲熙連忙夾上一大筷子菜,放進了毛澤東的碗裡,笑道:“快坐下吃,潤之,我呀,就喜歡看你們年輕人吃得多,吃得多,身體才好嘛,就跟在自己家裡一樣,別客氣啊。” 一連十幾天,毛澤東都呆在書房,也不管好歹,書架上的書,摸了一本就讀,讀罷便放在左手邊,一時那裡的書越堆越多。這一天他正看得出神,忽然一隻紙折的蛤蟆放到了他的頭上,回頭見開慧笑嘻嘻地站在他身後。他哈哈一笑,抓下頭上的紙蛤蟆:“沒有天鵝肉吃,我可不願意當癩蛤蟆。” 開慧伸手給他,“來,咬一口啊。” 毛澤東笑說:“哦,我把小師妹吃了,老師還不得找我算賬?” 開慧哼一聲說:“諒你也不敢!”她靠在毛澤東身邊坐下:“看什麼呢?”伸手把書拿了過來,“《諸葛亮文集》?早就看過了。” “你才多大,就看《諸葛亮文集》?” “誰說我小啊?下學期我都上中學了,看這個算什麼?“ “好好好,十四歲的大姑娘。那我抽一段考考你。” 開慧急了:“我只說看過,又沒說都記得。難道你看一遍就都記得啊?” “差不多。” 開慧嚕著嘴:“吹牛皮,我不信!”隨手翻開一頁,“《誡子書》,背呀!” 毛澤東張口就來:“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淫慢則不能勵精,險躁則不能治性。年與時馳,竟與日去,遂成枯落……” “好了好了,《出師表》!” “臣亮言:先帝……” “前面不要背,從中間開始。嗯,'可計日而待也',從這裡開始。” “臣本布衣,躬耕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毛澤東又是一口氣背了下來。 開慧不服氣,要毛澤東翻出所有看過的書,一心要考倒這位師兄,不厭其煩地提著問題,考到《五燈會元》十八卷時,毛澤東終於錯了一句,開慧哈哈大笑,叫道:“我贏了我贏了,你背錯了要罰!” 毛澤東也讓著她:“好吧好吧,你說怎麼罰,楊先生。” 開慧眼珠一轉:“這樣,罰你明天陪我去抓魚,不許反悔。” 第二天一大早開慧便來了,扯了毛澤東便走,毛澤東無奈,只得隨她出來。兩個人背著釣竿,提著魚簍出了門,沿溪而行,那溪水曲折,直行出數里,在一座山下匯成一個港汊。一灣綠水沿山勢環繞,直向東折去,岸邊綠草如茵,兩個人在草地上坐了下來,放眼一望,小山如黛,稻浪翻滾,遠處三兩間茅舍點綴。清風徐來,吹著開慧的髮梢,她一身鄉下姑娘打扮,更襯出她清水芙蓉的臉蛋,煞是可愛。 “怎麼樣,我們鄉下漂亮吧?”開慧捲起褲管,把白嫩嫩的小腿伸進溪水里撥弄著。 “這算什麼?一般般。我鄉下長大的,我們家那邊,比這兒還漂亮!那個山,那個水——你是沒看見過,比畫上畫的都好看!” “不可能。” “你還不信?史書上都有記載,當年舜帝南巡,經過我們那裡,見山水靈秀,嘆為觀止,乃為之製韶樂。韶樂你知不知道?就是'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那個韶樂!那麼美的音樂,就是看了我們那裡的山水才作出來的,所以,我們那裡就叫韶山,你說美不美?” “是嗎?”聽他這麼一說,開慧都有點悠然神往了。 “小時候,每年這個時候,我就在我們家對面的山坡上放牛,一邊呢,就撿柴、撿糞,撿完了,往山坡上這麼一躺。”說著就往草地上一躺, “太陽一照,風這麼一吹,舒服啊!” 開慧學著他的樣子,也在他身邊躺了下來。 “有空啊,我就和鄰居家的小孩一起,挖筍子,捉泥鰍,爬到樹上摘樟樹果果,下到水塘里去撈魚,夏天就游泳,春天就放風箏,反正名堂搞盡。” “這些我也玩過,不新鮮。” “新鮮的也有呀,比方我們那裡,最有意思的,就是唱山歌,這邊山上唱,那邊山上的人就和,一問一答,看誰比得誰贏。那些山歌真的有意思,我到現在還記得。” 開慧來了興趣,支起了身子:“那你唱一個我聽聽。” “我唱得太難聽了。” “難听就難聽嘍,又沒有別人,唱一個嘛。” 毛澤東坐起身來:“好,給你唱一個《扯白歌》,就是專門扯謊的歌,比哪個扯謊扯得狠些,怎麼不可能就怎麼唱。你聽啊。” “生下來我從不唱捏白的歌,風吹石頭就滾上噠坡嘍。出門就碰噠牛生個蛋,回來又看噠馬長個角嘍。四兩棉花它沉噠水,咯大個石磨子它飄過噠河嘍……” 毛澤東五音不全的嗓子唱起山歌來,不知在念還是在喊。 黃昏的路上,開慧握著一把淺紫色的野菊花,腳步十分的輕快,一路想起毛澤東的山歌,忍俊不禁,很快到了家。兩人一進門,毛澤東不禁愣住了:“老蔡,子升,你們怎麼跑來了?” 來的正是蔡和森和蕭子升,楊昌濟神情凝重地放下手裡的一份報紙:“他們倆,是來送這份報紙的。” “譚都督被撤職了?!”一旁倒好了茶的開慧趴了過來,看看報紙的大幅標題,奇怪地問,“譚都督是誰呀?” 子升回答說:“就是我們一師的老校長,湖南都督,譚延闓。” “那,誰把他撤了?” “除了袁大總統,誰還能撤一省之都督?”蔡和森回答著開慧的問題,但臉卻對著毛澤東,“江蘇撤了,浙江撤了,四川撤了,廣東撤了,如今,又輪到我們湖南了,看來,不把中國各省的都督都換成只服從他的人,這位袁大總統是不會罷休啊。” 開慧還是不明白地問:“可大總統不是比都督官大嗎?都督本來就應該服從他嘛。” “開慧,這些事,你還不懂。”蔡和森說,“都督也好,大總統也好,服從的,都應該是中華民國的法律,可如今北方各省,都是袁世凱北洋系的人,如果南方的都督也換成了他的人,那中國今後,就沒有法律,只剩下他袁大總統了。” 子升接著說:“刺殺宋教仁,解散國民黨,把持國會,修改約法,這兩年,他袁世凱這個大總統的權力已經擴大都得沒邊了,他難道還不滿足?他到底想怎麼樣呢?” “獨裁!”一片沉寂中,楊昌濟開口了,“他要的,就是獨裁!” 毛澤東與蔡和森都微微點了點頭。 子升不禁嘆了口氣:“總統獨不獨裁,我們也操不上心,我只擔心,譚都督在,湖南還算過了幾天安穩日子,可譚都督這一走,我們湖南,只怕從此要不得安寧了。” 一旁的開慧沒有見過這麼嚴肅的場面,一直緊張地聽著,聽到子升的話,急了:“真的?那,那學校呢?學校不會出什麼事吧?我下學期還要上周南去讀初中呢。” 子升安慰開慧,也算自我安慰:“學校當然不會有事。教育乃立國之本嘛,不管哪個當權,也不管他獨不獨裁,總不至於拿教育開玩笑。” 蔡和森分析道:“那可難說。民權他可以不顧,約法他可以亂改,區區教育,在獨裁者眼裡,又算得了什麼?” “要我看,也好!”一直沉默著的毛澤東語出驚人。 “好?”子升沒聽明白。 “對,好!”毛澤東揚聲說道,“上蒼欲使人滅亡,必先令其瘋狂,他愛蹦躂,讓他蹦躂去,等蹦躂夠了,他的日子,應該也就到頭了!” “可他這一蹦躂,中國就得大亂啊!” “大亂就大亂,治亂更迭,本來就是天理循環,無一亂,不可得一治!三國怎麼說的,'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可是……”子升還要說,楊昌濟卻抬手止住:“世事紛擾,國運多舛,中國是否會亂,亂中能否得治,確實令人擔憂。作為你們的老師,今天,我只想提醒你們一句話,不管時局如何發展,不管變亂是否來臨,讀書求真理,才是你們現在最重要的事。非如此,不可為未來之中國積蓄力量。子升、和森、潤之,記住我的話,好好用功,為了將來,做好準備吧。” 三人點了點頭。 “還有我呢?我也算一個吧?”開慧突然插了一句。 師生們都笑了,毛澤東一拍她的腦袋:“要得,你也好好用功,做好準備,到時候,國家有難,就靠你這個花木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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