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恰同學少年

第14章 第十三章可憐天下父母心

恰同學少年 黄晖 9072 2018-03-16
一 劉俊卿自過年那日被趙一貞的父親羞辱趕出趙家之後,不敢再去趙家,每日里躲在巷口張望,心想哪怕是見上一面也好,至於真見了面要說些什麼,或是答應趙一貞些什麼,他是一點考慮也沒有。故而每每看到趙一貞的身影出現在巷口,他反而躲得比趙一貞還快,唯恐被她發現。 那一日,趙一貞還沒放學,劉俊卿正躲閃著東張西望,冷不防被人橫過來當胸一掌,推得他一個趔趄。劉俊卿大怒,挽了袖子正要上前據理力爭,但一看原來是三堂會的老六,帶著兩個青衣打手直往趙記茶葉店去。劉俊卿忙把到了嘴邊的話全部吞回肚裡,遠遠憋在後面偷看。 那三個人進到趙記茶葉店之後,一個青衣打手把一張印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關公像甩在櫃檯上。趙老闆連忙拿了一塊光洋恭恭敬敬放在關公像旁邊。

另一位青衣打手眼睛也不抬一下,說道:“馬爺有話,從這個月起,你這種店面的香火錢一律兩塊。” 趙老闆賠著笑說:“兩位爺,我這小店不一直是一塊嗎?” “怎麼,不想給?” “不是這話。實在是生意難做啊,就一塊我都是牙縫裡擠著省呢……”趙老闆只差點跪下了。 “你這店是不是不想開了?”青衣打手把桌子一拍,趙老闆嚇得一哆嗦,老六看看這火候也差不多了,這才慢條斯理地故意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家不肯敬關二爺。” “不敬關二爺?嘿,我說你他媽的……” 老六嘴裡的三字經才剛出口,身穿周南校服的趙一貞正好進了門,頓時把老六看得呆了——女人他老六也見過不少,手下就打理著三堂會的兩家妓院,但似一貞這般文靜秀雅,既有良家女子的賢良,又有女學生的新潮的姑娘,他卻著實是頭回開眼,一時間看直了眼,目光追著一貞,直到一貞進了茶葉店的後院,放下簾子,這才回過神來。再回頭看到手下正在又拍桌子又要拆店,他二話不說,“啪”地揮出一巴掌,打得手下暈頭轉向:“吵什麼吵?你吵什麼吵?老子在這兒,輪得到你來耍威風?從今天起,這間店的香火錢免了!誰敢再提拆店的事,我先把他給拆了!還不滾!”又轉頭對趙老闆說,“沒事了,沒事了啊。老闆,做生意,做生意。都是一家人,以後常來往,常來往啊。”說話間直出門去。

看看老六一步一回頭的樣子,再回頭瞄瞄里間的門簾,趙老闆似乎猜到了其中的原因。 這時趙一貞已經走過來,低聲說: “爸,我出去一趟。” 趙老闆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斑駁的夕陽,清清冷冷地灑在小巷陳舊的青石板上,一步,又一步,趙一貞在青石板來來回回地走著。她早就看到了躲在牆後的劉俊卿,或者說,她每天都看到了劉俊卿,她在等,等著劉俊卿自己出來,像個男人一樣主動站出來。 劉俊卿卻仍然躲在牆後。 趙一貞停下來:“你每天等在這兒,就是為了躲著我嗎?如果你以為我和我爸想的一樣,那你何必還等在這兒?你明明知道,有些事是我根本不會計較的,從認識你的第一天開始,我就沒想過你是少爺公子還是窮學生,可要是連你都躲著我,連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那你讓我怎麼辦?這份感情,我需要有人跟我一起堅持啊!”

劉俊卿臉貼在牆上,雙唇緊閉。趙一貞也一動不動,她在等劉俊卿的回答,夕陽一點一點從她月白的衫子上退到牆角,直到巷子裡都暗了下來,遠處麓山寺的鐘聲隱隱傳來,但劉俊卿仍然一言不發。趙一貞嘆息一聲,轉過身來,緩緩離去。 劉俊卿這時才從牆角轉出身來,他張了張嘴,但最後還是忍住了,只看著趙一貞的背影,閉上了眼,抱頭蹲下身來…… 二 一連幾天,上課也好,讀書也好,劉俊卿全無心思。這一天才放學,忽然見紀墨鴻向他招手,他一時進了紀墨鴻的辦公室,只聽紀墨鴻說道:“關上門。” “老師找我有事?” 劉俊卿掩上了門。 “有個機會,你想不想抓住?” 紀墨鴻含笑著問他。 “什麼機會?” 一時紀墨鴻說出一段話來,劉俊卿只覺得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輕飄飄的,只要踮一踮腳,就可以飛起來。他告辭出來,飛快跑下樓梯,把迎面而來的同學手裡拿著的試卷課本撞得滿天飛揚。同學驚訝地看著他,他卻看也不看一眼,抬起頭繼續向前飛奔,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找到趙一貞,告訴她,他們的愛情有希望了,他們的生命,重新開始了。

他衝進趙記茶葉店,把正在看店的趙一貞嚇了一跳,又想父親此時正好在家,生怕劉俊卿難堪,忙從櫃檯後面出來,打算攔住劉俊卿,卻不料趙老闆聽到動靜,馬上從門簾後出來,把趙一貞往內屋推:“你給我進去,進去!” 劉俊卿氣喘吁籲:“一貞……趙叔叔,您聽我說……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訴一聲……” 趙老闆見劉俊卿不像來搗亂的,“什麼事?” “我要當科長了,省教育司一司科長。”劉俊卿興奮地說。 “當科長?可你不是二年級還沒讀完嗎?”趙老闆冷眼看著他。 劉俊卿解釋說:“是這樣,我有一個老師,是教育司的督學大人,剛代理了教育司長,他一直很欣賞我,這次那個科長的位置空出來了,他說,只要我能參加我們學校講習科的畢業考試,考個第一名,他就推薦我接這個位子。到時候,我就是算是民國政府正式的文官,光薪水就比當老師高出好幾倍,只要我再努力好好乾,以後,還能升署長,升司長……”劉俊卿還欲滔滔不絕繼續往下說,卻被將信將疑的趙老闆打斷,“你說的——是真的?”

劉俊卿一再保證,“是真的。趙叔叔,我一定會認真考,一定會爭取到這次機會的。您就讓我見見一貞,讓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好嗎?” 劉俊卿知道趙一貞就在旁邊,也聽到他剛才所說的話,但是,他不管,他要親口再對趙一貞說一遍,這是他對他們感情的保證。 劉俊卿這番話,在趙老闆聽來,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在他的算盤裡,與其讓女兒跟三堂會老六那個大字不識,只會耍狠的流氓,還不如遂了女兒的心願,許了眼前這位劉俊卿。這小子,窮是窮點,但好歹也是讀書人,難免不保日後會有飛黃騰達的一天,說出去也體面。怕就怕這小子說話不盡不實,誇誇其談,到頭來,竹籃打水空歡喜一場事小,得罪了三堂會老六可就是身家性命不保的大事。 趙老闆臉上頭一次有了笑容,對劉俊卿說:“我也沒說過你們就不能見面了嘛!一貞,一貞。”等到一貞迫不及待從里屋出來,趙老闆半步也不離身,擋在兩個人中間,說:“俊卿呢,是來告訴你一個消息的,告訴完了他就會走,至於以後還來不來,就看他那個消息是不是能有結果了。”

劉俊卿一心沉浸在愛情重燃希望的喜悅裡,哪裡想到就這短短三兩分鐘的工夫,趙老闆這個生意人的腦子裡,已轉過了這許多念頭。 “您放心,趙叔叔!”劉俊卿口中喊著趙老闆,目光卻是迎著趙一貞,“這個第一名,我一定會考到手!” 這些天,老六一天三趟地往茶葉店跑,趙老闆唯恐他被撞見,忙說道:“話已經帶到了,人也已經見到了,機會我已經給你了,至於晚飯我就不留你了,你好自為之。” 趙老闆一席話,倒勾出了劉俊卿的隱憂:轉入講習科參加畢業考試,這方面的手續問題,紀墨鴻既然開了口,自然不用他操心,但講習科那邊還有個天才蕭子升,從入學作文開始,就一直壓在他頭上,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在劉俊卿看來,這世間的讀書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最差一等是王子鵬那樣,讀來讀去都是倒數第幾,自己對自己都沒什麼信心,幸虧有個好爹娘罩著,否則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再次就是毛澤東那種人,有一點小聰明就到處張揚,弄得天下皆知,不過一到考試就現真章,平均分也好,總分也好,加加減減下來也不過如此。最可怕的就是蕭子升、蔡和森這種人,平時也沒見他們如何熬夜加班加點努力用功,一到考試,卻永遠名列前茅。

臨近考試的那些日子,他找講習科的同學借來聽課筆記,拼了命地下苦功,心中已經定了目標,這回,一定要把蕭子升遠遠拋在身後,把這個第一名考到手。 然而事與願違,他心中背了這個包袱,茶飯不思、沒日沒夜地熬下來,不知怎麼,記性卻反倒不如從前。這天王子鵬來幫他復習,幾個問題考下來,劉俊卿竟答得一塌糊塗。 “《獨立宣言》是誰起草的?” “華盛頓。” “不是。” “那……富蘭克林?” 王子鵬又搖頭:“是杰斐遜。” 劉俊卿慌了手腳,本科要到明年才會正式開世界歷史,講習課卻開得早,他原以為這段時間自己下了工夫,應該沒問題了,不料越急越記不清,腦袋裡全亂成了一鍋粥。 王子鵬看著劉俊卿面前堆得厚厚的筆記本,很為他擔憂:“時間來得及嗎?俊卿,不用太勉強了。”

“沒事,數學、英語這些基礎科目我們都上過了,剩下的都是些要背誦的,無非是多花點時間背就是了。”劉俊卿只能自我安慰。 “我看你把所有時間都用來背這些筆記了,別的老師都知道你報考講習科一事,睜一眼閉一眼,但明天有袁老師的課,你小心點。” 劉俊卿還是有些懼怕袁吉六的,大概就是所謂師道尊嚴吧。但另一方面,劉俊卿又覺得,袁吉六作為老師,過來人,更應該理解他,即便是抓到了他在課堂上背誦講習科的筆記,也會放他一馬。 但劉俊卿失望了,袁吉六很生氣,教鞭狠狠地抽在課桌上,兩隻眼睛瞪著他,一副要他把生吞活剝的樣子。 劉俊卿手忙腳亂:“袁老師,您聽我解釋……” “有什麼好解釋的?上課不認真聽講你還有理了!反了你了!”袁吉六抓起筆記,刷地扔到教室後面:“站到教室後面去給我好好反省,這堂課,你就站在那裡聽。”

劉俊卿長這麼大,一直是好學生,第一次被老師這樣當面不留情面地批評。他不敢再說話,乖乖站到教室後面,筆記本就在他腳邊,當著袁吉六的面,他不敢彎腰去撿。好不容易等到下了課,袁吉六離開教室之後,劉俊卿這才撿回筆記本,垂頭喪氣回了宿舍。 宿舍裡,易禮容和張崑弟把兩張書桌拼起來,各拿著一隻簡陋的光板球拍,你來我往打起了乒乓球,引來了幾十個六班和八班的同學過來看熱鬧,把宿舍擠得水洩不通。 易禮容一招失手,被張崑弟抓住機會贏了一球,喝彩聲之後,張崑弟大叫,“哈哈,六比五,你輸定了!” 易禮容不服氣:“就一球,運氣球,有什麼了不起的,再來!” 張崑弟洋洋得意:“這可不是運氣問題,是水平問題,你就認輸吧你,今天我吃定你了!”

張崑弟這話言者無心,劉俊卿卻是聽者有意。這些天來,他所忌諱的,只有蕭子升一人,剛才的課堂上,他出了這麼大一個醜,張崑弟這些人無一不跟蕭子升交好,當著他的面就敢這樣指桑罵槐,背後說不定多麼幸災樂禍。劉俊卿想到這裡,越發怒不可遏,彷彿瘋了一樣,撲上前去,一把奪過張崑弟手裡的乒乓球拍:“吵吵吵!吵什麼吵!還讓不讓人看書?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寢室!你知不知道?” “啪”的一聲,乒乓球拍被劉俊卿重重摔在地上。 宿舍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都驚呆了。好半天易禮容才回過神來,悻悻地說:“走!我們都走!不要在這裡耽誤了某些人的遠大前程!” 待眾人悻悻地出了寢室,劉俊卿猛地一把關上門,把所有聲音關在門外,把自己一個關在宿舍裡面。他知道,他已沒有了退路,趙一貞那裡沒有了退路,他打開書本,呆呆地看著,但他的心卻無法集中在書本上,而是迷失在某個無盡的空虛處。 他現在,只剩了一個念頭:只要能在這場考試中穩操勝券,無論什麼辦法,什麼手段,他都將毫不猶豫…… 三 考試終於如期而至。 這日劉三爹推著臭豆腐架子車來到一師附近,兒子不喜歡他在這裡擺攤子,但今天是兒子參加講習科畢業考試的關鍵時刻,他不放心,怎麼也得來。前面是個陡坡,推上去就可以擺攤了。劉三爹竭力忍住咳嗽,這個動作他已經習慣了,在家時是為了不影響兒子學習,擺攤的時候又擔心客人們不喜歡影響生意。 坡很陡,劉三爹推了幾次都沒能推上去,他深吸一口氣,準備做最大的努力,不料這口氣堵在胸口,反而堵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突然一頭栽倒在地上。 正要進校門的孔昭綬和王子鵬正好看見這一幕,趕緊上前同時扶住了劉三爹。孔昭綬連忙吩咐王子鵬:“快,去校醫室。” 校醫檢查的時候,劉三爹已經緩過勁來了,校醫把孔昭綬拉到一邊,低聲說:“老人家暫時沒什麼大問題,不過,學校醫療條件有限,校長,這位老人家的病,還是上醫院好好檢查為好。” 孔昭綬點點頭,轉向劉三爹:“老人家,要不要我通知您家裡,送您上醫院?” 劉三爹看著孔昭綬,有些迷茫,王子鵬趕緊介紹說,“這位是我們一師的孔校長。” 劉三爹嚇了一跳:“不用了,不用了,校長大人,您是校長大人,那麼忙,不用管我了,我沒什麼事,回頭我自己去,自己去。” 孔昭綬還是不放心,“那……您家裡還有什麼人?我叫人去通知一聲,讓他們來接您。” 劉三爹吞吞吐吐:“我兒子……出去了,不在家,不在家的……要過些日子才能回來。” “哦。那……家裡總還有別的人吧?” “倒是有個女兒,在大王家巷王議員家做丫頭。” 王子鵬一聽,趕緊問道:“王議員家,她叫什麼?” “阿秀?” 王子鵬聞言不由一呆。 正在這時,方維夏站在門口敲門,一臉嚴峻,背後有一個人在那裡躲躲閃閃,正是劉俊卿。孔昭綬有些驚訝,方維夏找他找到校醫室來,必是出了很嚴重的事。 孔昭綬剛走到走廊,還沒來得及關門,方維夏就說出了事情原委:“講習科的畢業考試,有人作弊,被當場抓獲。” “是誰?”孔昭綬怒不可遏。 “原本科第八班轉到講習科的劉俊卿!” 方維夏話音剛落,“啪”的一聲,校醫室傳來一聲巨響,孔昭綬和方維夏忙過頭去,只見劉三爹定定地站在那裡,看著地上摔碎的茶杯發呆,臉上是一片近乎死亡的灰白。一旁的王子鵬一連聲地喊著:“劉老伯,您怎麼啦,您哪裡不舒服,您說話啊……” 孔昭綬也急了,走到劉三爹身邊:“老人家,老人家……” 劉三爹彷彿這才從惡夢中驚醒過來,一把抓住孔昭綬的手,“校長大人,校長大人……”他正要把話說完,原本藏在方維夏身後的劉俊卿忽然聽到父親的聲音,大吃一驚,抬頭看了一眼,嚇得趕緊又低了回去。 “張校醫,王子鵬,你們在這裡照顧一下老人家,有什麼事隨時告訴我。”孔昭綬當著劉三爹的面,不方便處理劉俊卿的事,“維夏,我們去校長室再說。” 來到校長室,方維夏把考場上從劉俊卿手里當場繳獲的筆記本交給孔昭綬。孔昭綬猛然想起前些時候老師們紛紛反映,劉俊卿在上與考試內容無關的課時,總是背筆記。袁吉六那次鬧得最兇,老先生回到教師辦公室仍然氣得吹鬍子瞪眼,黎錦熙出來開解:“一師的記分方式改了沒錯,不再唯分數論,教育司錄取公務員還是考考考分數是法寶,我們這些做老師的,不去體諒學生,反而責怪他們視分為命,於心何忍?” 想到這裡,孔昭綬的臉色稍稍緩和下來,對劉俊卿說:“通知你的家長,下午來學校。”孔昭綬覺得,劉俊卿這一次的作弊行為,錯誤性質非常嚴重,但也並非事出無因,應該跟家庭教育方式有很大關係,有必要進行溝通,再下處分決定。 劉俊卿低頭站在角落裡,神經質地咬著嘴唇,一言不發。 方維夏忍不住推了推他:“校長的話你聽到沒有?” 劉俊卿似乎這才回過神來,慌慌張張地說:“我……我爸爸不在家。” “那就明天來。” 劉俊卿不再出聲了。 孔昭綬提高聲音,“怎麼了,難道明天也不在嗎?” “我……我爸爸在外地做生意,平時都不在家。”劉俊卿千方百計找理由搪塞。 方維夏也看不過去了:“劉俊卿,到底是不在家還是你不願意叫家長來?” 劉俊卿又開始一言不發。 孔昭綬涵養再好也忍不住了,他猛地打開房門,向門外一指:“劉俊卿,你必須找你的家長來,因為,按照校規,你將被開除!” 幾乎是下意識的,劉俊卿順著孔昭綬手指的方向,走出房門,忽然,他愣住了,父親竟然站在門口,全身都在顫抖,老淚縱橫。劉俊卿無法面對父親,更無法面對身份即將揭穿的難堪,他低頭著,加快腳步,從父親身旁逃也似的跑開。 “孔校長,對不起,我……我攔不住劉老伯。”王子鵬急著跟孔昭綬解釋。 “老人家,您有什麼事慢慢說,不用急……”孔昭綬一句話還沒說完,“撲通”一聲,劉三爹直挺挺跪倒在地。 “老人家,您這是乾什麼?”孔昭綬、方維夏、王子鵬都大吃一驚,趕緊扶住劉三爹。 劉三爹怎麼也不肯起來:“我求求您,校長大人,您不要開除他好不好?我求求您,求求您放過他一回……”劉三爹一邊說一邊拼命地磕頭,額頭在地上碰得砰砰直響! “老人家,您先起來說話,先起來啊。” “我不能起來,您不答應我,我不能起來啊……”劉三爹此時只有一個念頭,要求得孔昭綬答應為止。 幾個人一齊用力,總算把劉三爹架了起來,孔昭綬問他:“老人家,您這到底是為誰求情啊?” “劉俊卿啊,就是您那個學生劉俊卿啊。他還小,他不懂事,他不是有心要犯錯的,您大人大量,就饒他這一回吧,我求求您了!”劉三爹的額頭已經磕出血來,觸目驚心。 孔昭綬問:“您為什麼替劉俊卿求情?他是你什麼人啊?” “他……”劉三爹差點衝口說出他跟劉俊卿的關係,但剛才他又是磕頭又是求情的鬧,四周已圍上不少看熱鬧的人,想起兒子是最要面子的人,不禁語塞,“他,他……不是我什麼人,我不認識,不認識的……” “不認識您為什麼來替他求情?” “我……我……我就是覺得他是個讀書的料子,就想求您給他個機會,給他個機會……校長大人,求您了……” 那一刻,孔昭綬與方維夏的心頭,不禁全是疑雲。 四 那天夜裡,孔昭綬約了方維夏,按照劉俊卿學籍單上的家庭住址,一起去做家訪,卻在劉家門外的小巷裡,正好遇上了也來探望劉三爹的王子鵬。 師生三人一同尋到劉家門口時,劉三爹也正倚在床頭,苦口婆心勸兒子:“俊卿,算我求你,去認個錯吧。我看你們校長是個好人,不會不給你機會的。俊卿,去求求他,明天就去,好不好?” 劉俊卿背衝著父親,卻是死不開口。 “你怎麼就不聽話呢?”劉三爹咳得喘不過氣來,秀秀趕緊拼命地撫著他的後背,盡量幫他順氣:“爸,您別說了,說這些有什麼用?” “家裡現在這個情形,不讀一師,俊卿還能上哪兒去讀啊?”劉三爹心一急,牽動了病情,又開始不停地咳嗽,“好歹也讀了兩年了,總不能白讀了不是?” 秀秀一邊幫父親搥背順氣一邊心疼地說:“爸,歇歇好吧,為了哥,您都熬成什麼樣了?” “我不怕,我怎麼都熬得住,我只要俊卿有出息。” “可我心疼!我也想哥有出息,可出息也要自己把得住,不能拿您的命來換啊!” “夠了!”劉俊卿聽著父親和妹妹的對話,一字一句,都像刀扎在心口上一樣,“你們說夠了沒有,啊?說夠了沒有?是,我沒出息,我自找的,我混蛋!可我願意這樣嗎?你以為我不想好好讀書?我也想!我也想出人頭地,我也想光宗耀祖!我也夢想有一天,自己有大好前程,到那個時候,爸不用再賣臭豆腐,你也不用再給人當丫頭,咱們劉家都能過上好日子,都能挺直腰桿做人!可做夢有什麼用?有什麼用啊?” 劉三爹和秀秀都被嚇呆了,秀秀扶著父親,看著劉俊卿踢翻凳子,狂亂地揮舞著手臂想要抓住些什麼,想要與虛空中的命運拼命,但最終,還是兩手空空。 劉俊卿越說越癲狂:“這個世道就是這樣,賣臭豆腐的兒子就是賣臭豆腐的兒子,我不是你那個王少爺,天生的好命,要什麼有什麼,我只是個窮賣臭豆腐的兒子,窮買臭豆腐的兒子!沒有人看得起我,沒有人會給我機會,哪怕是給了,老天也搶走它——老天爺也知道,我就是個窮賣臭豆腐的兒子,我沒有別的選擇啊……” 說到這裡,劉俊卿已經撐不住了,頹然坐在地上,全身猶如散了架一樣,什麼也沒有了,房間里安靜得只聽得到呼吸聲。 正在這時,吱呀一聲房門聲響,劉俊卿嚇了一跳,抬頭看時,孔昭綬、方維夏,還有王子鵬正站在門前! 三人打量著整個房間,除了破敗還是破敗,唯一與這破敗格格不入的,是劉俊卿腳上那雙蹭亮的皮鞋。 孔昭綬不禁長長嘆了口氣…… 從劉家回來後,孔校長一直在想該如何處理劉俊卿作弊、如何幫助劉三爹度過目前的難關。劉三爹自從生病後,身體大不如前,已經不能風裡雨里外出擺攤了,但他如果不做事情,家裡的生活就無以為繼。經黎錦熙提議,孔校長決定請劉三爹來學校做校役,這樣從吃到穿的問題就都解決了。劉三爹對孔校長又給他送醫藥費,又給他安排事做感念不已。當然最讓他感動的,還是孔校長能讓劉俊卿繼續回學校讀書。 “學校嘛,也只是不想隨便放棄一個學生,希望能給每一個年輕人一個改正錯誤的機會而已。劉俊卿,經過這次的事,我希望你能真正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不辜負學校,特別是不辜負你這位含辛茹苦的老父親。可憐天下父母心啊,你要明白,要不是為了他這番苦心,學校是絕不會給你這次機會的。” 孔校長的這番話劉俊卿是完全聽明白了的,他在接受了開除學籍、留校察看的處分後,被安排回到了本科八班。 一個星期後,劉俊卿重返校園,只見校園內外裝飾一新,“第一師範講習進修班畢業典禮”的橫幅,高高懸掛在禮堂正中。通往禮堂的路上,八班的同學們身穿整齊的校服,一邊走一邊興高采烈地討論些什麼。劉俊卿忙迎上前去,在臉上堆出笑容打算跟他們打個招呼,才走了不過兩三步,同學們看到他,原本熱鬧的氣氛一下子消失了,紛紛加快腳步,遠遠繞開他。 劉俊卿不得不停下腳步,遠遠地站在一邊,在那群人中尋找著熟悉的身影,終於,他看到了王子鵬,很顯然,王子鵬也看到了他。 劉俊卿欣喜若狂,踮起腳,揮起右手,剛要喊王子鵬的名字。就在此時,王子鵬一側身,避開他的目光,搶在他開口之前叫道:“周世釗。”挽住周世釗的肩,很快融入人群。 劉俊卿木然地繼續走著,今天的畢業典禮,所有老師也來了,紀墨鴻走在最前頭,滿臉是笑。劉俊卿精神一振:“老師……”他才吐出這兩個字,紀墨鴻卻扭過了頭,彷彿眼中沒看見這個人,又彷佛從不認識他劉俊卿,邁著方步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進到禮堂,劉俊卿悄然在最後一排找了個位置坐下。講習科的畢業生們都坐在第一排正中,老師們反而坐在了兩旁。偌大的禮堂裡,座無虛席,掌聲如雷,畢業生正按孔昭綬讀出的名字,次第走上講台,領取畢業證。 “……講習科第二名畢業生:何叔衡!”掌聲中,何叔衡上台,向孔昭綬鞠躬,接過畢業證,轉身向台下師生鞠躬,最後面向校旗九十度鞠躬。 孔昭綬拿起最後一份畢業證:“講習科第一名畢業生:蕭子升!” 劉俊卿猛然抬頭,主席台上,蕭子升正從孔昭綬手裡接過畢業證書,台下,楊昌濟,徐特立,袁吉六,還有毛澤東,蔡和森,都在鼓掌。劉俊卿暗暗咬了咬嘴唇,低頭悄然離開了禮堂。 劉俊卿一個人在學校裡漫無目的地亂走,他知道他現在只有忍,但他無法抑制自己心中的失落和恨意,禮堂內的掌聲還在一陣接一陣,彷彿像一把刀,在一點一點的刺他的心,一種尖銳的疼痛瞬間傳遍了全身。他握緊了拳頭,一拳擊在一棵老槐樹上。 這時忽然有腳步聲傳來,劉俊卿回過頭,遠遠見何叔衡、蕭子升、蔡和森和毛澤東四人一面說笑,向這邊走來。他立時向樹後一閃,只聽毛澤東笑說:“我們同學終於有人有收入了,子升進了楚怡小學,叔翁你呢?” “修業小學。”何叔衡答道。 “好好,都離長沙不遠,以後沒飯吃,就去吃你們的大戶。” 毛澤東大笑說。 “還是那句話,有我蕭子升一口,就有你毛澤東一口。” 蕭子升肅然說。 蔡和森在一邊沉吟一時,說:“雖然叔翁和子升兄畢業了,可我們讀書會的活動還得繼續,叔翁和子升兄,仍然是我們讀書會的一員,每次活動,沒有特別理由不得缺席。” 何叔衡忙說:“求之不得。” 四個人一路說話,全沒有在意到劉俊卿,直走了過去,遠遠只聽蕭子升問,“潤之兄,馬上就放暑假了,你有什麼計劃沒有?” “我跟張崑弟約好了,這個暑假留在長沙讀書,至於住宿問題嘛——”毛澤東嘿嘿一笑,“當然是去蔡和森家打秋風囉。” 劉俊卿從樹後走了出來,他冷冷地看了四人的背影一眼,握緊了雙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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