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恰同學少年

第13章 第十二章二十八畫生徵友啟事

恰同學少年 黄晖 9427 2018-03-16
一 三月,和暖的陽光從長沙街頭梧桐新發的綠葉的葉尖,從街面青石板縫隙的新苔上,從湘江新漲的綠水之中滑過,便如一泓清泉,將整個長沙高高低低的建築洗滌得乾淨而明亮。空氣中瀰漫了春天特有的氣息,翠枝抽條,綠草萌芽的清新,紛紛綻放的雜花的濃香和新翻泥土的清香,都滲進了長沙街頭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何中秀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快步而行,這位周南女中的教務長全沒有在意春光的明媚,連路上的熟人打招呼也心不在焉。她的步子急促有力,顴骨高突的瘦臉上,擰成一體的細眉和緊咬著的薄薄的嘴唇,將她心中的惱怒都勾了出來。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盡量想將步子放慢,然而呼吸卻更為急促,緊裹在教會學校女學監式高領制服裡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一張油印的紙帖在她手裡皺成一團。當時在學校的大門前見到這張帖子,她幾乎一把撕得粉碎,不過她很快冷靜下來,她要留下來做證據。

這位從英國留學回來的女教務長在周南一向以嚴厲著稱,她下意識地捏了捏手裡的帖子,這是一張所謂的《二十八畫生徵友啟事》。不覺越想越惱火。早在英國留學時,她就見識過西方男學生追女生的膽大,令她這些“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中國女學生們大開眼界,但今日這個帖子,她發現中國的男學生們實在有青出於而勝於藍之勢,居然如此明目張膽地貼在學校的大門口來招攬女生的眼球,說什麼“修遠求索,上下而欲覓同道者……”什麼“願嚶鳴以求友,敢步將伯之呼”。啟事末尾寫道,“來函請寄省立第一師範,黎錦熙轉二十八畫生……”一股怒火不自禁地從她腳底直竄到頭頂。她倒要看看,這個黎錦熙到底是何方神聖,這個膽大妄為的“二十八畫生”又是什麼東西,一時腳下更快了起來。

她折過幾條街巷,遠遠便看見了第一師範那棟高大的暗紅色教學樓,柔和的陽光如同蟬翼覆蓋,越發顯得雍容典雅。 何中秀略略平緩了心情,這才走進一師那張深黑的鏤花大門,學校開課已經幾天了,學生們正在上課,迴廊上靜寂無聲。何中秀徑直穿過迴廊,高挑著的頭不動,但冷厲而惱怒地一眼便看見了教務處。何中秀推了推眼鏡,抬起了手。 “乓乓乓……”重重的敲門聲嚇了幾個老師一跳。 “誰呀?”一個老師打開房門,何中秀冷冷地直視著他。這個老師呆了一呆,右手握住門的把手,疑惑地問:“請問?” 何中秀不理他,一腳跨進門去,語氣生冷:“誰叫黎錦熙?” 辦公桌下不知在找什麼的黎錦熙抬起頭來,應聲答道:“我就是。”他還沒有回過神來,何中秀已經直奔過去,把一張紙向他桌上一拍! “這是你寄的?”

黎錦熙拿起那張紙來,是一張油印的啟事,他一眼瞟見那個蘭亭體的標題——《二十八畫生徵友啟事》,不覺笑了起來。慌忙說道:“小姐,您聽我解釋……” 何中秀立刻打斷他,說:“敝姓何,周南女中的教務長。”她的聲音隨即提高:“太不像話了!居然把這種東西發到我們周南女中來。你把我們周南當成什麼地方了?” 黎錦熙靜靜地等何中秀發洩完,才賠笑說:“何小姐,恐怕您誤會了!”何中秀找了把椅子坐下,眼皮也不抬一抬,糾正說:“何教務長!” 黎錦熙笑道:“何教務長,您聽我解釋,這是敝校一名學生寫的,他只是託我代收來信……”他的話沒有說完,何中秀更是怒氣沖天,這是什麼老師?一時聲音更高了,尖銳的女聲便如劃過玻璃的鋼絲,從教務處一直傳到走廊,引得經過的幾個老師紛紛側目。 “學生?學生你就更不應該!身為教師,眼看著學生髮這種烏七八糟的東西出來勾三搭四,不但不阻止教育,你還幫他收信?是不是想助長他來矇騙我的女學生啊?”

黎錦熙這時腦子裡已經亂成一團,張大了口說:“矇騙女學生?” 何中秀手指在那張啟事上亂敲,厲聲說:“把這種東西發到女校來,不是想矇騙女學生還是乾什麼?還'願嚶鳴以求友,敢步將伯之呼'?想求什麼友啊,女朋友嗎?” 滿屋子的老師們都愣住了。黎錦熙一時真是不知從何解釋起,看著何中秀苦笑起來,他深吸了一口氣,才說:“何教務長,我想您真的誤會了,我可以向您保證,這個學生絕對沒有什麼不軌的心思……” 何中秀冷笑一聲,說:“你向我保證?”她頓了一頓,尖聲說道:“誰向我保證也不行!” “那我保證行嗎?” 忽然門被楊昌濟推了開來。 何中秀微微一怔,有學問的人何中秀也見過不少,但像楊昌濟這樣學貫中西又品行高潔的大學問家卻極是少見,這也是她最敬重的。楊昌濟在周南兼課,她一直執以弟子之禮,這時趕緊站起身,神色恭謹:“楊先生?”然而心中疑惑,這件事怎麼會和楊先生扯上關係,這個“二十八畫生”究竟是何方神聖?

楊昌濟點頭微笑,自桌上拿起那張啟事,說:“何教務長,請您跟我來,我為您解釋。如何?” 何中秀不覺有些局促,忙說道:“您叫我小何吧。” 楊昌濟含笑說道:“好吧,小何,這邊請。”一時領著何中秀出門去。黎錦熙此時已經是滿頭大汗,看著兩個人出門,長吁了口氣,向幾個老師自嘲說:“當真是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這位和蘇格拉底的那位有得一拼。”幾個老師都笑起來。 何中秀隨楊昌濟慢慢穿過迴廊,一時來到學校的公示欄前, 楊昌濟指著上面貼著的一篇文章說:“你幫我看看,這篇文章怎麼樣?” 何中秀一頭霧水,但又不好多問,看那篇標題為《心之力》,署名“毛澤東”的文章上,密密麻麻被加上了一片圈點,圈到後來,竟已無從下筆。文章上方用紅筆打上了“100”的分數。後面又重重地添上了“+5”。文章之下是楊昌濟長長的批語。

何中秀疑惑地慢慢讀這篇文章,越讀到後面,臉色越驚異,不自禁地扶住眼鏡,又跨前一步,身子幾乎已經貼住了公示欄。半晌才抬起頭來,說道:“這是你們學生寫的文章。” 楊昌濟點頭一笑。何中秀半晌才吐了口氣說:“一個學生,居然有這樣深刻的思想,這樣嚴密的邏輯?我也教了這麼多年哲學,真是見所未見啊。” 楊昌濟手拍著公示欄,肅然說道:“不僅僅是才華。此生的人品、志趣,昌濟是最了解的,別的不論,心底無私、光明磊落這八個字,我敢為他拍個胸脯。” 何中秀怔了一怔,忽然回過神來,說:“等等,您是說, 這個毛澤東就是二十八畫生?” 楊昌濟點頭肯定。說:“是這樣的,幾天前剛開學,這位學生對我說, 他越來越覺得,所學到的東西,直接從書本上得來的少,倒是向各位先生質疑問難,和同儕學友相互交流中,得到的更多。”

何中秀沉吟說:“嗯,從有字之書中搬學問,不如從無字之書中得真理。” 楊昌濟笑起來,說:“得真理也只是第一步,他對我說,修學也好,儲能也好,歸根結底,是為改造我們的社會,而改造社會,絕不是一個人的事,再大的本事,一個人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所以他覺得應該擴大自己的交流範圍,結交更多的有志青年,他日,方可形成於中國未來有所作用的新的力量。” 何中秀聞言呆了一呆,忽然一擊掌,說:“對,這就應該結交同志,公開徵友。是不是?” 楊昌濟欣然大笑,打開那張啟事,說:“您看,'但求能耐艱苦勞頓,不惜己身而為國家者',他既以家國天下為己任,自能想人之不敢想,行人之不敢行。區區世俗之見,又豈在他的眼中?”

何中秀低頭一笑說:“看來倒是我有俗見了,楊先生,今天是我冒昧了,請您原諒。” 楊昌濟微笑說:“這麼說,何教務長不打算追究了?” 何中秀含笑說:“我要追究的是心存不良的浪蕩子,可不是有這等才華個性的好學生。” 楊昌濟會意一笑說:“那這份啟事就還給我,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過,好不好?” 何中秀緩緩搖了搖頭,斬釘截鐵地說:“那可不行。” 楊昌濟愣了一愣說:“怎麼?” 何中秀笑道:“啟事還給您,我周南的學生,上哪兒去結交這樣特立獨行的人才呢?” 楊昌濟也笑起來,遞過那張啟事。何中秀接過來說道:“今天冒昧打擾了,麻煩您代我向黎先生致歉。” 楊昌濟笑著答應:“一定,一定。” 何中秀告辭出來,已經是中午時分,陽光越發顯得清亮了,便如透明的琥珀一般。何中秀不覺又將那張啟事拿在手裡細看,“二十八畫生者,長沙布衣學子也……但有能耐艱苦勞頓,不惜己身而為國家者,修遠求索,上下而欲覓同道者,皆吾之所求也。故曰:願嚶鳴以求友,敢步將伯之呼。”臉上漸漸露出笑意,一抬頭,卻見不遠處陽光下數株老槐都抽出碧綠的新條,如同清泉淌過的玉石一般。

二 毛澤東這幾天來一直都在一種激動和亢奮之中,周身彷彿有一團火在燃燒。他的徵友啟事在長沙各大中學貼出不過兩天,便接到了長郡聯合中學一位自號“縱宇一郎”的來信,這人名叫羅章龍,雖然只有19歲,但膽識氣魄都超人一等,兩個人一見之下,頓時有相見恨晚之感,從周日下午二時一直談到天黑,還意猶未盡。羅章龍對經濟學的領悟頗深,這是毛澤東尚未涉獵的新範疇,因此聽得相當仔細,不覺暗自慶幸,如果不是有這次徵友,在學校的課本上,他是無法學到這些新知識的。而從羅章龍的談吐,他也情不自禁地感到,天下之大,無處不是英才,如果這些精英都能同心一力,中國的複興只在指掌之間。 這日一大早,毛澤東胡亂吃了早飯,便匆忙往愛晚亭趕,他與另一位來信應徵的已經約好了在愛晚亭見面。一時過了湘江,直上岳麓山。這天正是周末,但天時還早,山上游人不多,天邊一輪紅日,自綿延的山嵐之間浮出,便在滿山碧綠的松濤中抹出一痕胭脂。松風振動,鳥雀相鳴。

出岳麓書院後門,沿石道而上,山路盤折,越往裡走,山路越窄,兩山夾峙,行至山窮水盡之時,眼前忽然開朗,一個亭子金柱丹漆,四翼如飛,立在山麓之中, 正是號稱天下四大名亭的愛晚亭。亭下兩個大池塘,春水新漲,綠柳如絲。 毛澤東在亭子裡的一張石桌旁坐了下來,他來得太早,應徵的人還沒有到。但他此時心中卻更為急切,在那亭子裡坐立不安。 終於聽到有腳步聲遠遠傳來,毛澤東站了起來,看時,卻是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看著也不像。他又坐了下來,正失望時,忽然石道上閃出一個少年,只有十五六歲的年紀,短髮,眉目清秀,但嘴唇豐厚。他步履謹慎,無聲無息地上了亭子,略有些局促地看著毛澤東,張了張口,靦腆一笑試探道:“二十八畫生?” 毛澤東大笑一聲,揚起手中的信來,兩封信同時擺在了石桌上。 “長郡聯合中學,李隆郅。”這位少年報出名字。 “第一師範,毛澤東。你好。”毛澤東熱情地伸出手,李隆郅看了看這隻手,才伸出手來,握了一下。 毛澤東坐了下來,說:“你想先談點什麼?” 李隆郅沉默一時,說:“毛兄主動徵友,自然先聽毛兄談。” 毛澤東全不推辭,頓時滔滔不絕:“嗯!那好,我就談談我為什麼要徵友。首先呢,我們都是民國新時代的青年,天下者,青年之天下也。青年要實現自己的理想和抱負,就要尋找更多志同道合的同志。古有高山流水,管鮑之誼,我們今天更應該與一切有志於救國的青年團結起來……” 山風掠過,亭子四翼的松枝一陣顫動,便如觸電一般,滿山的松濤都蕩開來,便如海波揚起,直向天空奔湧而去。毛澤東說得興起,站了起來,在亭子裡來回走動著,揮動手臂,聲音也越來越大:“……正如梁啟超先生言:今日之責任,全在我少年。少年強則中國強,少年進步則中國進步,少年雄於地球,則中國雄於地球……” 李隆郅沉吟不語,目光落在了石桌上並排擺放的那兩封信上。山風越發大起來,吹動信紙。 “……以我萬丈之雄心,蒸蒸向上,大呼無畏,大呼猛進,洗滌中國之舊,開發中國之新,何事不成……” 毛澤東越說越興奮,大開大闔,彷彿眼前的群山都是他的聽眾,正在受到他的鼓動感染! 李隆郅默然無語,只是眼看著亭外的山景,沿池塘植滿了垂柳,陽光透過來, 柳葉如眉,綠草如絲。 “……莽莽乾坤,縱橫八荒,誰堪與我青年匹敵?縱一人之力有限,合我進步青年之力,則必滔滔而成洪流,衝決一切,勢不可擋,為我中華迎來一嶄新世界!”毛澤東用力一揮手,聲音戛然而止。一番演說帶來的激動使得他額角都帶上了微微的汗珠,眼裡閃著熾熱的光,等待李隆郅的回應。 這時亭外一群飛鳥驟然從枝頭驚起,正在打量著山景的李隆郅似乎也被驚醒,他看看毛澤東望向自己的眼神,半晌才說道:“毛兄——說完了?” 毛澤東:“說完了。” 李隆郅沉默一時,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向亭外走去。 毛澤東呆了一呆,“哎,你上哪去?” 李隆郅頭也不回說:“你不是說完了嗎?” 毛澤東:“我講完了,你還什麼都沒講呢。” 李隆郅卻不理他,飛也似的跑下山去了。 毛澤東不由哭笑不得,招手想叫他回來,但想一想卻作罷了,只搖一搖頭:“這個人,什麼毛病?” 不過毛澤東怎麼也沒有想到的是,不到十年,他和這個人成為了戰友。 1922年,李隆郅從法國留學回來,先到中共湘區委員會報到,書記正是當初尋友時結識的“潤之兄”。毛澤東對他說:你的名字太難叫,工人們也不認識“隆郅”這兩個字。這位性格豪爽的革命者馬上同意改名,決定按諧音改成“能至”。再後李能至又更名李立三,成為早期中國共產黨領導人之一,中國工人運動領袖,無產階級革命家。只是毛澤東一直也沒明白他當時為什麼一言不發,這也成了一段謎。 三 何中秀回到周南女中,當天就把這個啟事張貼在了學校門口。放學後,一大群好奇的女生們嘰嘰喳喳地圍在門口,有人讀著,有人議論,也有人皺著眉頭。 “什麼那麼好看?讓一下讓一下。”警予拉著斯詠擠了進來。 “《二十八畫生徵友啟事》?嘿,這倒新鮮啊!”警予讀著啟事,“'二十八畫生者,長沙布衣學子也'——這是誰呀,這麼酸溜溜的?” 斯詠比較喜歡古文些,並不覺得這樣寫有什麼不好,她蠻有興趣地看著啟事,說:“你管他誰,看看再說嘛。” “我才懶得看呢。”警予一點興趣也沒有。 斯詠自顧自地讀著啟事:“……但有能耐艱苦勞頓,不惜己身而為國家者,修遠求索,上下而欲覓同道者,皆吾所求也……” “切,好大的口氣!”警予一把拉住斯詠,“走走走,牛皮哄哄的,有什麼好看的?走!” 兩人剛轉身,聽到身後傳來其他女生讀啟事的聲音:“……故曰:願嚶鳴以求友,敢步將伯之呼……” 斯詠猛地站住了,她一把甩開警予的手,回過頭來。啟事的末尾,霍然是那句“願嚶鳴以求友”! 回到寢室。斯詠拿出那本《倫理學原理》,翻開了扉頁,露出了那句“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把這一頁翻過去,又翻回來,反反复复。 “你說我們周南這是怎麼了?平時連門都不讓男生進,今天倒好,外校男生的徵友啟事,居然也讓貼在大門口,真是怪了。”警予在趴在床邊,摔打著一個舊佈娃娃。 一貞也輕輕應和著:“就是,我也覺得怪。” “哎,你們猜猜,會不會有人去應徵啊?”警予看看斯詠,又看看一貞,問。 只有一貞回答:“不會吧?” “你肯定?” “男生徵友,女生誰會好意思去呀?那還不讓人笑話死?” 兩個人聊著,卻發現斯詠坐在一邊出了神,警予把那布娃娃扔了過去,砸在斯詠頭上:“哎!大小姐,今天怎麼回事?一句話都不說。” 斯詠沒抬頭,仍然盯著那句詩。 “這丫頭怎麼了?丟魂了?”警予上前把那本書一把搶了過來,“想什麼呢?” 斯詠抬起頭,忽然彷彿下定了決心似的,說:“我想去應徵。” 四 毛澤東接到陶斯詠的信已經是第三天,自和李隆郅見面之後,他一直也沒有弄明白,李隆郅為什麼一言不發便走了。而黎錦熙這回交給他的信,落款居然是“周南女中悠然女士”,分明是個女生,他就更是猶豫,直到了約定的周日上午,他還拿不定主意,便來找蔡和森。 “老蔡。”毛澤東把信放在蔡和森面前,“陪我走一趟好不好?” 蔡和森看一看信上的落款,頓時笑起來:“想不到,潤之兄天不怕地不怕,倒怕和女學生見面。” 毛澤東哼一聲,說:“我怕?我怕他個鬼!我就是覺得頭回見面,一男一女,總不太好嘛。” 蔡和森沉吟說:“人家肯來應徵,足見思想開明,不是那種扭扭捏捏的傳統女性。” 毛澤東點頭說:“這個我曉得。不過……我還是覺得不太好——再說,這麼思想開明的女性,你也應該見識見識嘛。哎呀,走走走,走嘛。” 來信約在岳麓山的半山亭,二人直出了校門,過湘江上山。 半山亭在岳麓山的半山腰,此處原建有半雲庵,後廢棄,亭子是六方形,亭週蒼松半隱,雜花亂放。松外半邊晴日,半壁山石嶔嵌。 “看樣子還沒到。”兩個人上了亭子,毛澤東環顧四周。 “還不到時間吧。” 蔡和森全不在意,看那亭子上“半山亭”三個字,說道:“潤之,這半山亭還有個來歷,你還記得那首詩麼?” 毛澤東正要說話,忽然背後一個女聲傳來“請問——” 毛澤東和蔡和森同時回過頭來,斯詠、警予、毛澤東、蔡和森都愣住了。 “怎麼是你?” 四個人幾乎是不約而同。 毛澤東大笑起來,一揚手中的信說:“兩位誰是悠然女士?” 警予一指斯詠笑說:“本人周南女俠,這位悠然女士。誰是二十八畫生?” “敝人毛澤東,正好二十八畫,這位第一師範蔡和森。”他向斯詠一笑:“兩位女士好。” 斯詠怔了一怔,這兩個名字實在再熟悉不過了,想不到毛澤東就是他,立時伸出手來笑道:“你好,陶斯詠,向警予。” 她話未說完,警予幾乎跳了起來,“你就是蔡和森,你是毛澤東,去年一師入學考試的一二名?”指著蔡和森,“你還笑,你怎麼騙我。” 蔡和森尷尬一笑,毛陶二人奇道:“原來你們認識?” 警予哼了一聲,說道:“鬼才認識他。” 蔡和森卻一抱拳笑道:“女俠氣量如海,得罪之處,還請恕罪。” 警予一擺手,撇嘴說:“也罷,本女俠肚裡能撐船,暫時饒了你,下回再犯,定斬不饒。” 一時四個人坐定,慢慢說起緣故,從向陶二人冒名考試,到蔡陶街頭擦鞋,從毛陶二人書店偶遇,再到街頭躲雨,原來都是對面相逢不識君。說到好笑處,都哈哈大笑起來。 “這就叫無巧不成書啊。”毛澤東一捅蔡和森:“你看,你還不打算來,不來怎麼碰上你這位崇拜者啊?” 警予冷哼一聲說:“還說!想起來就叫人生氣,說什麼'我跟蔡和森是同學'——為什麼騙我?” 蔡和森笑說:“我可沒騙你。” “還不承認!” 警予得理不饒人。 蔡和森笑一笑說:“當時你只問我認不認識一師的蔡和森,我說認識也沒錯呀——我能不認識自己嗎?” 警予瞪了一眼,說道:“狡辯!” “好了,偶像也碰上了,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斯詠笑說,“再說剛才你怎麼說的,'本女俠肚裡能撐船'。” 警予一扭頭反駁她:“誰說他是我偶像了?” “不是偶像?不是偶像你那床頭貼的是什麼?” 斯詠含笑說道。 警予臉上微微發熱,頓時反唇相譏:“不准說了啊。是誰又送書,又抄詩,還說我?” 斯詠立時羞紅了臉。 “好了好了,以前的事都不提了,今天,就當我們正式交個朋友。來,握個手吧。” 在毛澤東的提議下,四個人的手大大方方地握在了一起。 五 讀書會的周日活動時間很快就到了。這一天也正是斯詠、警予頭回參加活動的日子,毛澤東一早便告訴了蕭子升有兩個新成員要加入,春色和暖中,讀書會的人在一師門前陸續聚齊,蕭子升一直留意,卻不見有新人來。一時問:“潤之,你說的兩個新成員呢?” 毛澤東笑說:“莫著急嘛,馬上就到。” 這時身後傳來了警予的聲音:“毛澤東。”蕭子升看時,斯詠穿一件淡黃的連衣裙,一頭烏青的長發如緞子一般飄動,高挑身材,眉如細月,目似澄波,神色從容,舉止冷靜。警予穿白色校服,短髮,修眉俊目,文采精華,這兩個人, 斯詠艷如霞映澄塘, 警予卻是素若秋蕙披霜,一艷一素,看得蕭子升不由怔住了。毛澤東大笑說:“你看,說曹操曹操就到吧。來來來,介紹一下,蕭子升,我們讀書會的負責人。這兩位是周南女中的向警予、陶斯詠。” 警予落落大方地伸出手來:“你好。” 子升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掩飾著自己的失態:“你好。” 斯詠也伸出了手,與子升相握:“你好。” 毛澤東一拍巴掌說:“哎哎哎——人都到齊了,兵發湘江,走嘍!” 一行人浩浩蕩盪過了湘江,向岳麓書院而來,一路上玩笑不斷,向、陶很快和眾人混熟了。 岳麓書院始建於宋代開寶九年,書院前抵湘江西岸,背延至麓山之頂,佔地數百畝。眾人遠遠便見蒼松老柏之間,院堂相接,樓閣勾連,自有一番氣勢,都不覺肅然起來。 眾人一時緩緩行到了桃李坪,卻見正面是單簷硬山式的三間大門,額書“千年學府”。蕭子升微微一笑,說道:“有人說一大段的時間,才凝聚出一點歷史,一大段的歷史,才凝聚成一點文化,文化之重,自古使然,這裡是中國千年文化之地,雖然只有這簡單的四個字,但其中的分量,實在有泰山之重。” 蔡和森沉吟說道:“自來游名山大川,就有兩種人:一種是明白人,積蘊深厚,胸中有丘壑,因此於簡單處見文化,於平白處得性情;一種是糊塗人,只知道蒐奇獵勝,更有人附庸風雅,不知所謂,實在糟蹋了這些名山勝景。” 警予笑說:“你說我們是明白人還是糊塗人?” 蔡和森笑一笑,不置可否。毛澤東卻笑說:“他一向的難得糊塗,是大智若愚。” 幾個人說笑,已經進了那三間頭門,這裡就是正門了,只見五間出三山屏風牆,也是單簷硬山頂,門額“岳麓書院”,門聯大書“惟楚有才,於斯為盛”。 外檐石柱一幅楹聯:“地結衡湘,大澤深山龍虎氣,學宗鄒魯,禮門義路聖賢心”。 警予念著門聯,回過頭來,手點著身後眾人說:“哎,你們說,是不是於斯為盛呀?” 斯詠笑道:“人家千年書院,才敢這麼說,我們算老幾?” 警予哼一聲:“那千年也過掉了嘛!以後呢,說不定就是我們。蔡和森,你說是不是?” 蔡和森笑一笑說:“我可不敢做此奢望。” 蕭子升卻沉聲說:“為什麼不?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焉知今後就不是你我之輩?”他的目光轉向了斯詠,說道:“陶小姐,向小姐,請吧!” 眾人紛紛向裡走去,斯詠卻回頭在找什麼,只見毛澤東還站在原地,仰望著對聯出神,招呼道:“毛澤東,走啊!” “哎!”毛澤東答應一聲,又認真看了對聯一眼,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向裡走去。 向里便是書院的主體講堂所在。自初創至今,講堂堂序共有五間,前出軒廊七間,東西深三間,一體的青瓦歇山頂。講堂明間正中設講台,屏風正面刊著張栻撰、周昭怡書的《岳麓書院記》,背刊岳麓全景摹刻壁畫。左右壁嵌石刻“忠、孝、廉、節”四字。軒廊後壁左右,分置石刻,為乾隆二十二年山長歐陽正煥書“整、齊、嚴、肅”四字。內壁四處都是木刻、石刻,刊滿學箴、學規、題詩。 蔡和森長吸一口氣說:“這就是湖湘千年學術之濫觴啊。” 蕭子升點一點頭,“站在這兒,想想當年,朱熹、張栻、王陽明、王船山這些先賢巨儒,就曾在那個講台上傳道授業,我們站的地方,就曾坐過曾國藩、左宗棠、譚嗣同、魏源這些學生……” 警予揚起臉補充:“還有楊老師。” 蕭子升愣了一愣,笑了起來,“對,包括楊老師——身處聖賢故地,舉目而思先哲,油然而生敬意啊!” 警予突然一撩裙子,席地端坐了下來,招呼說:“來來來,都坐下,體會一下。” 眾青年紛紛學著古人聽講的樣子,席地端坐下來。 警予點頭說:“嗯!感覺不錯。可惜呀!就缺上面坐個老師了。” 斯詠仰頭說:“那上面誰敢坐?那可是朱熹、王陽明講課的地方。” 蕭子升笑說:“是啊!我們沒趕上好時候,不然,也能一睹聖賢風采了。” “我看老師還在。”這時身後傳來了毛澤東的聲音,眾人回頭一看,才發現只有他還站在大家後面。 他走上前來,手一指:“那就是老師,真正的老師。”手指的方向,正是軒廊外檐明間匾額上“實事求是”四個大字。 斯詠疑惑道:“實事求是?” “對,實事求是!據說朱熹在讀《中庸》時,《中庸》裡面關於心和性,他總是不得其解,就跟張栻討論,張栻是胡宏的學生,認為'未發就是性,已發就是心',主張'先察實,然後再持養',這就是湖湘學派經世致用的發端。其後湖湘學派把這種心性的修煉和經世致用結合起來,像張栻的時候,他研究《孫子兵法》,而且認為《孫子兵法》是每個儒生必須要研究的。王船山還在這里辦了一個社團,叫'行社',行動的行。曾國藩也專門解釋過實事求是,說實事求是就是'格物致知',研究學問要格物,那個實事就是物,我們要格物就是要研究從實事中間來求得天理。朱夫子也好,王陽明也好,不管多少飽學先賢,也不過匆匆過客。只有從東漢就留下的這四個字,才是岳麓書院的精華,才是湖湘經世致用的根本所在。”毛澤東回過身來,“講實話,做實事,不務虛,求真理,這才是值得我們記一輩子的原則!” 他說到這裡,也坐了下來,說:“我建議,今天我們就在這兒,對著這塊匾,討論一下,怎麼做,才是真正的實事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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