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蓮燈微光裡的夢:林徽因的一生

第17章 17

梁思成、林徽因夫婦從瀋陽回北平定居,起初在西直門思成的大姐家裡借助了一段日子,不久搬入東城米糧胡同。這條胡同住著胡適、傅斯年、陳垣。後來他們嫌住房狹窄,又租居了北總布胡同三號。三號是一套兩進的四合院,大大小小四十來間。它也在東城,靠近皇城根。院裡栽著丁香、海棠和馬纓花樹,裡院和外院隔著垂花門。裡院客廳,通常的窗櫺紙換成了更加透光的玻璃,陽光可以灑滿一地。梁啟超手書的對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掛在牆上特別引人注目。西北向窗下的辦公桌很寬大,擱著林徽因喜歡用的毛筆和硯台,旁邊緊挨著書架,其間插滿中外文書籍。平時這裡很靜謐,很優雅。 瀋陽的家是簡單的,住入北總布胡同三號,林徽因才真正成為家庭主婦。家裡僱用著兩個廚師、兩個保姆、一個車夫、一個專管書房的聽差。她不得不操持丈夫、母親、孩子及僕人們生活的瑣瑣碎碎。費慰梅說過,“她實際上是這十個人的囚徒”。 (費慰梅著《梁思成與林徽因》)她在梁家是長嫂,在林家是長姐,常有弟妹們來吃住,有時不得不調整住房。她畫過一張床鋪圖,各個臥室共計安排了十七張床鋪,每張床鋪標明誰要來睡。她須準備十七套鋪蓋(還有個車夫得借宿別人家),更得準備他們的早點與茶水。

林徽因痛惜家務干擾了她製圖或寫文章,但一遇傭人請示,立即放下草圖或文章前來過問。有時她還要顧及三號之外的事情,陳媽報告隔壁住戶房頂上裂了個大洞,住戶自己修繕不起,求林徽因給房東說情。這個鄰居是早在乾隆年間就租起的老住戶,按租賃規矩交的仍是二百年前的房租價錢,三間房還是五十個銅板。林徽因哭笑不得,掏錢代鄰居付了修繕費。她與無能卻愛管事的母親相比,她儘管怕管事,但管得能幹,實際管得也不少。 一九三二年夏天林徽因又生了男孩,取名從誡,希望他步宋代李誡建築研究後塵。梁從誡誕生在協和醫院,福建老鄉林巧稚為他接生。至今醫院的檔案裡還保存著林大夫手寫的英文記錄,上面印著從誡的小腳丫印。北總布胡同三號裡的梁從誡太小,除了記得院子樹木高大很多外,他不再留下旁的印象,甚至母親年輕時美麗容貌也模糊依稀得近於無。梁再冰稍大一些,對不少溫馨瑣事則記憶猶新。她生病時母親對自己悉心護理的印象尤其不能忘卻。從保姆房裡睡到母親臥室,她口乾而不宜多喝水,母親白天小滴小滴餵,夜間把小茶壺擱床頭,囑咐她實在難忍時小小抿一口。她每次抿茶,總見母親注視著她的動靜,林徽因為了女兒一夜無眠。

北總布胡同三號並不總是溫馨的,異母弟林恆寄住的那些日子,家里便瀰漫著尷尬的氣氛。林徽因母親心胸不寬,老人對林恆的不滿,臉面上不作一點掩飾。林徽因安撫無辜的小弟,讓他感受到姐姐關懷的溫暖,以彌補母親的欠妥。為一些瑣事,林徽因常常一天下來筋疲力盡。梁思成大姐的女兒住在她這裡,事先沒有告知她父母,引起大姐惱怒。大姐夜半找上門來要把女兒帶走,女兒哭著不願。大姐竟然說,你這麼喜歡往舅舅、舅母家裡跑,為何不向舅舅、舅母要學費?大姐不三不四的言語氣得林徽因說不出話,但林徽因又不能與她一般見識。大姐臨走還宣稱:女兒在這裡會染上激進的婚戀觀念,有人激進到連婚姻都不相信。這是含沙射影,諷刺常來梁家,又不願結婚的金岳霖。

三十年代社會激烈動盪,林徽因、梁思成始終恪守不介入政治運動的信條,但是政治運動卻不能不波及到這個寧靜的院落。 “一二?九”示威遊行的學生遭到軍警的追捕鎮壓,有的被打得奄奄一息。正在匯文中學上學的林恆參加遊行,十多小時過去了仍不見他回家。林徽因焦急地到處打電話探詢弟弟的下落,梁思成則開著汽車到一家家醫院,在受傷的學生中找尋,可是依舊不見林恆踪影。直到半夜他們才得著消息,林徽因自己駕車到西城一個僻靜小巷把弟弟接了回來。北總布胡同三號成了進城遊行學生的接待站和避難所,一個學生被大刀砍得血流滿面,林徽因連忙給他包紮急救。梁思成的五妹梁思懿最與林徽因談得來,她擔任燕京大學“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的大隊長,是遊行隊伍的領袖。梁思懿得知自己上了黑名單後,當晚跑到大哥大嫂家中。梁思成、林徽因都覺得五妹應該立刻逃離北平。林徽因連夜用火箝為她燙髮,給她戴上耳環,抹上脂粉,還在她身上套了件綢子旗袍。如此一裝扮,大學生剎時變成時髦的“少奶奶”。林徽因把“少奶奶”藏進小汽車,梁思成一路將其護送到火車站,送上南下的列車。臨別前交代好思懿,途中凶吉,用電報給他們報信,平安即發賀電,出事則是唁電。結果林徽因得到一封“恭賀弄幛之喜”的電文,三天的焦慮才石頭落地。

今日說的建築當年稱營造,四十年代後期梁思成創辦的清華大學建築係就叫營建系。 一九二九年朱啟鈐自費在北平建立了“中國營造學會”,它原是旨在研究建築文獻的學術團體,後由“學會”改名為“學社”,加強了建築實踐的考察。當時朱啟鈐自任社長,請學社成員、清華老校長周貽春專程赴瀋陽,動員梁思成、林徽因加入他的隊伍。梁思成起初很是猶豫,一面是不捨親手建起的東北大學建築系,另一面礙於朱啟鈐本人口碑不佳。 朱啟鈐是個老牌官僚,曾經官至國務總理,與趙秉鈞、陳宦、梁士詒一起擁戴袁世凱復辟,總攬登基大典事務,他們四個被時人稱為“四凶”,名聲狼藉。然而朱啟鈐還不失為一個有事業心的官僚,任職國會參議院期間,他經手修建中山公園,對古代建築發生了濃厚興趣。他偶然在南京的江南圖書館發現了宋代古籍李誡的建築著述《營造法式》,自此決心傾注財力和心血,將餘生獻給古建築研究的組織工作。他撰寫的《中國營造學社緣起》,認識到,“方今世界大同,物質演進。茲事體大,非依科學之眼光,作有系統之研究,不能與世界學術名家公開討論”。同時又深感中國古建築文獻大有絕滅之虞,亟需人才發掘弘揚。他創建學社,為的是“絕學大昌,群才致用”。

朱啟鈐這般深明大義、求賢若渴,梁、林夫婦經再三權衡,終於決定回到北平。朱啟鈐在天安門內故宮的一角,為學社找了十幾間西廡舊朝房作辦公用房。梁思成擔任學社的研究部主任,位在社長之下,眾人之上。林徽因的職務是校理。一九三二年營造學社又請劉敦楨任文獻部主任,偏重文獻研究,梁思成為法式部主任,重在實地考察。梁思成、林徽因實現了朱啟鈐的宏願,朱啟鈐則成就了梁林的事業。夫婦倆很是感激這位伯樂,梁思成在一九三四年出版的《清式營造則例》序言中特向他表示謝意:“若沒有先生給我研究的機會和便利,並將他多年收集的許多材料供我採用,這書的完成即使幸能實現,恐也要推延到許多年月以後。”話是梁思成所說,實為夫婦倆共同的心聲。林徽因不僅在實際研究中與丈夫默契合作,而且還執筆撰寫了統率全書的第一章“緒論”。

據林洙統計,營造學社在北平期間,除測繪故宮的重要建築六十餘處及市內的安定門、阜成門、東直門、宣武門、崇文門、新華門、天寧寺、恭王府外,還離開北平調查了一百三十七個縣市,調查古建築殿堂房捨一千八百二十三座,詳細測繪的建築二百零六組,完成測繪圖稿一千八百九十八張。 (林洙著《困惑的大匠梁思成》) 林徽因生下兒子從誡後,身體明顯好了起來,力爭要與梁思成同行外出考察。五、六年時間裡,林徽因的足跡遍及六、七個省份,幾乎是不到一年就外出一次長途跋涉。她甚至還到了西北地區距甘肅不遠的耀縣,東南到了臨近福建的宣平。北京八大處,山西大同的華嚴寺、善化寺及雲岡石窟;太原、文水、汾陽、孝義、介休、靈石、霍縣、趙縣的四十多座寺廟殿閣,河北的正定隆興寺,蘇州的三清殿、雲巖寺塔,杭州的六和塔、金華的天寧寺、宣平的延福寺;開封的繁塔、鐵塔、龍亭;山東有十一個縣,包括歷城神通寺和泰安岱廟,以及西安的舊佈政司署,陝西的藥王廟,處留下了林徽因的身影。這是一條十分漫長的行程。梁思成為《清式營造則例》寫序時特別說明:“內子林徽音在本書上為我分擔的工作,除'緒論'外,自開始至脫稿以後數次的增修刪改,在照片之攝製及選擇,圖版之分配上,我實指不出彼此分工區域,最後更精心校讀增削。所以至少說她便是這書一半的著者才對。”

他們在北方最後一次考察,也是最為輝煌的一次,數五台山木結構佛光寺的發現。西方的古代建築基本是石塊砌成,經得起風雨侵蝕,雷火毀壞,因此至今留存很多。中國房屋多以磚木構建,當時已不知是否還有唐代木構建築的存在。日本人曾揚言,要看這樣的建築只有去他們的奈良城。林徽因和梁思成立志要找到中國唐代的木結構建築,然而這又談何容易!舊中國沒有一份建築名錄,到全國各地去尋找,無異於大海撈針。然而,有志者事竟成,經過辛勞奔波,他們最終發現了珍貴的佛光寺。一九三七年初夏,梁思成、林徽因和學社同仁莫宗江、紀玉堂向五台山進發,山路狹窄崎嶇,他們只好騎著馱騾慢慢前行。後來連騾子也不肯走的時候,只得下來牽著它繼續前行。步履蹣跚了兩天,他們在黃昏中突然望見了夕陽下金光四射的宏偉殿宇,再近看遠翹的飛簷,碩大的斗拱,還有柱頭、門窗,處處都像唐朝工匠的高超手藝。發現的興奮頓時使眾人渾身的疲憊消失得無影無踪。科學不能只憑直覺,興奮過後,需要他們艱辛確證。林徽因爬上高懸的大殿脊檁尋找可能的文字依據,通常那裡會寫下建造年代,這實在是很艱辛而又危險的事。上面一片漆黑,打亮手電,只見檁條蓋滿了千百隻蝙蝠,竟祛之不散。不意間照相時鎂光燈閃亮驚飛了蝙蝠,沒想到底下還擠滿了密密麻麻的臭蟲。頭幾天,他們就這樣不停地爬上爬下與蝙蝠、臭蟲周旋。終於,林徽因隱約辨出了兩丈高的大樑底面有墨跡。費勁地認了半天,僅見到一行字:“女弟子寧公遇”,其餘則依舊模糊一片。再費去兩天搭了個支架,洗去樑上積得很厚的浮土,林徽因第一個上去,費了三天才讀全梁面的題字。原來寧公遇就是捐資建造佛殿的女施主,大殿建於唐朝大中十一年,即公元八五七年。它就是發現的中國現存最早木結構建築!從此,我們不必再遠去日本看別人的東西了。大家的狂喜不言而喻,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刻,殿前庭院裡一片燦爛。他們取出本來用作應急的餅乾、牛奶和罐頭沙丁魚,傾其所有地歡慶了一頓,再顧不得明後天斷餐之憂。

野外考察古建築的生活是清苦的,他們確實常常擔心斷餐,窮鄉僻壤裡能弄到一缽說不清什麼做的黑糊糊麵條就算幸運。在交通很不發達的當年,行路對人也是一個考驗。一切都要靠原始的大車和毛驢,風塵撲面,顛顛簸簸,目的地一般都在很偏遠的深山荒野。學社某日考察筆記記載著:“下午五時暴雨驟至,所乘之馬顛蹶頻仍,乃下馬步行,不到五分鐘,身無寸縷之幹。如是約行三里,得小廟暫避。”又一日記載:“行三公里驟雨至,避山旁小廟中,六時雨止,溝道中洪流澎湃,明日不克前進,乃下山宿大社村周氏宗祠內。終日奔波,僅得饅頭三枚(人各一),晚間又為臭蟲蚊蟲所攻,不能安枕尤為痛苦。”可見有時能宿在大車店已經不算太倒霉,但大車店裡起床每人一身蝨子。考察的艱辛還在於風險,途中他們要提防土匪的出沒;到考察點,測量舊寺古塔,爬上風蝕了數百上千年的頂端,隨時都有墜落的可能。梁思成有記述:“今天工作將完時,忽然來了一陣'不測的風雲',在天晴日美的下午五時前後狂風暴雨,雷電交作。我們正在最上層樑架上,不由得不感到自身的危險。不單是在二百八十多尺高將近千年的木架上,而且近在塔頂鐵質相輪之下,電母風伯不見得會講特別交情。”

這些困難對於尋常人來說已是殊屬不易,而林徽因,一個嬌嫩的大家閨秀,一個肺結核患者,卻經受住了艱苦的洗禮。不敢相信,她會和男子一樣,餐風宿雨,爬樑上柱。正是在這樣的境地,林徽因顯示出她的堅忍、剛毅以及對理想的執著。翻遍她關於考察古建築的全部文字,我們無法找到她抱怨工作環境艱苦的片言只語。下面這段心底溢出的傾訴,有如陽光般明媚: 我們因為探訪古蹟走了許多路;在種種情形之下感慨到古今興廢。在草叢裡讀碑碣,在磚堆中間偶然碰到菩薩的一隻手一個微笑,都是可以激動起一些不平常的感覺來的。鄉村的各種浪漫的位置,秀麗天真;中間人物維持著老老實實的鮮豔顏色,老的扶著拐杖,小的赤著胸背,沿路上點綴的,盡是他們明亮的眼睛和笑臉。由北平城裡來的我們,東看看,西走走,夕陽背在背上,真和掉在另一個世界裡一樣!雲塊,天,和我們之間似乎失掉了一切障礙。我樂時就高興的笑,笑聲一直散到對河對山,說不定哪一個林子,哪一個村落裡去!我感覺到一種平坦,竟許是遼闊,和地面恰恰平行著舒展開來,感覺的最邊沿的邊沿,和大地的邊沿,永遠賽著向前伸……

(《山西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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