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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2

最好的時光 朱天文 10846 2018-03-16
好男好女 fadeout,畫面漸暗中奏起了靡靡之音。 1場 音樂是吉力巴節拍,記憶裡的水晶吊燈,金碧輝煌懸浮在頭頂。 梁靜(十八歲)旋轉入鏡,勁裝,一身黑,雪白臉,紫銀唇。刷刷刷旋轉著她的男子,阿威,小平頭,帥而酷。 他們跳抖舞,打陀螺般,靈敏,狠準,漂亮。 2場 記憶。曝白的雨光中,越野車急駛,梁靜坐後面抱著阿威腰。 阿威頭髮稍長,跟小得像個小學生的梁靜(十七歲)。他們的臉迎風迎雨絲,給刮淡了,刮迷了。 3場 記憶。鏡子裡的梁靜(十八歲)只剩下內衣,阿威站在她背後環抱住她。阿威蓄平頭,裸著的胸膛有一枚蝎子刺青。 他們的眼睛在鏡子裡互相望見,纏綿著彼此的美貌,肉體年輕有力。

永遠是那條吉力巴舞曲,悶燒的,靡爛的。聽見雷聲轟隆轟隆,滾滾貫下—— 4場 雷聲,春夢醒來的屋子裡,公寓小套房。 進口印花布簾子嘩地吹起來,半開的落地長窗外飛進雨珠,在下雨,午後。 聽見電視在放著老電影的配樂,咿咿啞啞。原來是小津安二郎的片子“晚春”,黑白片。螢光幕上,原節子騎單車,笑靨如花,旁邊騎單車的男子,亦明朗,坦白。 雷聲驚醒了梁靜(二十三歲),潮汗,乾渴的。她從沙發爬出來,到廚台那裡,開冰箱取礦泉水,沙漠般,灌掉三分之二瓶水。 她拾起遙控器關了錄影帶,一路脫衣進浴室。開蓮蓬頭沖澡,無意識的哼起歌,“我等著你回來”,完全是白光的那股子嗓音和慵懶。 這時,聽見外面電話鈴響,三響之後,轉成傳真機的嘀嘀聲。

然後聽見手機響,掛斷了。又響起來,她出來拿了機子進去聽。果然,又是X。 (這個X,騷擾她幾星期了。她上次搬家時候遺失的日記,不知怎麼到了這個傢伙手中,騷擾就上門了。現在她已不再受恐嚇,甚至還會反擊回去。) 當她猛地關掉水龍頭,忽然寂靜的浴室裡,她的話聲像炸彈般爆開來:“……你是要錢·還是要我·……小偷哦,偷日記,你怎麼沒偷我內衣呀……”她叫X把日記公佈給那些八卦雜誌登嘛。 X請她去看傳真,保證有個大驚異。 她出浴室到客廳,見傳真機上一截紙,刷地撕下,竟是某頁日記。她冷酷說看到啦,什麼大不了的,要不要念給他聽,他敢聽嗎……便對著電話機哇哇哇的亂唱起歌,“我等著你回來,我等著你回來……”

她一邊走進房間,一邊她的聲音開始念傳真來的日記,聲音將持續到下一場。 “十月十四日,今天是阿威的忌日,三年前今天阿威死了。今天跟L的時候,沒有戴保險套,L被我的瘋狂嚇呆了。我覺得是在跟阿威,假如懷孕的話,一定,一定是阿威來投胎的……” 5場 聲音疊過來的畫面是,梁靜半身近景,臉白白的,恍惚於意識的某個深處。 她著護校制服,直發,斜分線,齊短抿在耳後。她在造型,定裝,飾演蔣碧玉(十六歲),一九三七年時候的台灣女學生。 這裡是排練場,安置了巨大灰銀色的傘篷和燈,供拍定裝照。墨藍的工作空間,很肅靜,只有相機按下快門時好大一聲脆響,蓬拆,蓬拆,蓬拆。 於是男生定裝,著台北高校二年級制服,他是鍾浩東(二十二歲)。

鍾浩東,蔣碧玉,並立定裝。冬天呢料子衣服,女的著洋裝,髮型較成熟的微鬈著。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 三男二女定裝,夏衫夏褲,斗笠,草帽,地上放置五件大皮箱行李。他們是鍾浩東夫婦,鐘的表弟李南鋒,以及鐘的帝大醫學院同學,蕭道應夫婦。 (一九四○年七月) 6場 同樣的排練場,墨黑,和聚光燈投射下來的一圈耀白亮光。 亮光裡,坐在地板上的蔣碧玉,旁邊一架手搖留聲機,播放著曲子“幌馬車之歌”。與她在排演對手戲的是鍾浩東,講日語。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 鐘的人,有時在暗裡,有時走到亮中。滔滔不絕,向眼前這個漂亮的女孩陳述著抱負。 他說這次寒假返台,不再去東京了。他計劃暫停明治大學的學業,想要投奔祖國大陸,參加抗日戰爭,他已招募了幾個同行的朋友。他假裝無心似的,問她:“你跟棠華怎麼樣了·”

“什麼怎麼樣,大家都是好朋友呢。” 他卻忽然說:“我是不打算結婚的。” 她不悅道:“笑話,我又沒有說要嫁你,也不是這樣我才拒絕他們的。” 他靜靜看著她,良久,嚴厲道:“跟我一起到大陸奮鬥吧。” 7場 排練場,蔣碧玉,和生父戴旺枝。 (一九四○年元月) “這不是兒戲,你想清楚了嗎·”生父這樣再三質疑她。叫她想清楚,這是身家性命全部下去的,沒有回頭路的了。 然而她是如此堅定,熱烈,生父只有順了她。生父說:“沒有訂婚,沒有做餅,怎可就跟著他過大陸·” (這以後,戲中戲用黑白片拍。戲外戲的現代台灣,包括排練場,用彩色。) 8場 戲中戲,一九四○年七月。 珠江江面一艘大木船,由二十來個牽夫拉著朝前走,哼喲哼喲的唱喝聲,遙遙可聞。

9場 惠陽鄉道上的五個年輕人,精神奕奕。他們是鍾浩東蔣碧玉夫婦,鐘的表弟,和蕭道應夫婦。 兩名挑夫擔著他們的行李,一名士官在前領路。 10場 他們抵達一所祠堂營地,跟隨士官入祠堂。 黝黑的堂裡,滿滿都是兵,裝備,物資。 士官向一位軍官模樣的人報告,廣東話,講他們是台灣返來參加抗戰的。 軍官粵人粵相,瘦,黑黃,凹目高骨。向他們要身份證,檢查。 鍾浩東用他的母語客家話,一句一句努力溝通著。他解釋他們一月時從台灣坐船到上海,後來才到香港,從香港坐火車到廣州,一路來到此地惠陽。聽說縣黨部在四周,是否可以引介他們去,他們是只知道蔣委員長的國民黨在抗戰。 軍官詭異的看著他們,似乎沒聽懂。

“要不要拿台灣的證件給他們看。”蔣碧玉用日語說。 蕭道應便去拉開行李要取證件,卻馬上引起士兵們的緊張,持槍喝止。 “拿證件,台灣的證件……”浩東忙忙撫平著。 忽然一記雷,霹靂打在門前,把眾人嚇一跳。 雨豆,一顆,兩顆,叭答叭答落下。 軍官翻查著他們五人的台灣身份證件,都是日文。電話機響時,傳令兵請軍官去接,講的竟譬如是“阿毛,你辦完公幹,返來去橋頭那裡拎一副豬頭回來,還有給我打兩瓶燒酒——” 閃電急雷,擊中電話機線,電到軍官彈得老高,哇哇直罵…… 11場 鏡頭跳開,已是傾盆大雨。 南方下午的驟雨,籠罩著鄉野,大樹,祠堂指揮所。 於是戲中戲的導演開始向觀眾敘述了:

“好男女友這部電影的開頭是一九四○年,鍾浩東跟妻子蔣碧玉,五個人投奔大陸參加抗戰。到了廣東惠陽,卻被當成日諜扣押起來,審問了三天要槍斃,幸好東區服務隊的丘念台救了他們,這一救就是五人七命,因為兩位太太都懷孕了。 對這批投身祖國抗日的浪漫青年來說,這真是個嚴厲,現實的開始。 ” 漸漸,聽見有音樂進來,女人的歌聲好俗蠻—— 12場 “青春悲喜曲”,歌聲從擴音器放送出來,充塞著整個老厝曬穀場,熱鬧非凡。 梁靜阿公的九十大壽,兒孫五代,從各地趕回來祝壽的,這時聚集在大門前拍照,有一百多人,正當中坐著老壽星阿公。 族繁不及備載,卡嚓,拍照完成。 13場 阿公的房間裡,人潮川流不息。這會兒是梁靜他們一家子,姐姐梁叔雯,哥哥梁叔平,嫂嫂曉慧,四人合送一條大金牌給阿公。

坐在老眠床上的阿公,差不多耳聾了。叔雯趴在阿公耳邊大喊阿公,阿公,他們是秀蘭的孩子啦,她是叔雯,叔雯啦,記得不……她是叔靜,在做明星的叔靜啦……他是叔平,叔平的某…… 梁靜母親(秀蘭)把他們送的金牌掛在阿公胸前,要拍合照。於是梁靜一家,包括白髮蒼蒼的七十歲父親,六口人,跟阿公,卡嚓,又照了張相。 14場 堂屋里人群鴉鴉,不時聽見叫喊聲,“某某房某某某”,被喊到的,便上前來,由一名代書指示,在簿冊上蓋章。掌控這個場面的人,是梁靜的三舅阿坤。 15場 里間客廳,梁靜在打電話連絡鎮上的劉牙醫,父親裝的假牙有點鬆了。 “不是鬆了,是崩了,妹妹,是崩了。”一口河南侉腔的父親,這樣堅持著。

同樣在客廳裡,從窗戶可以看到堂屋那邊,阿坤站在高椅上向大家報告公族仔地被徵收的狀況。梁靜母親,和大舅媽大舅舅,極為不平的,一臉憤懣。 因為土地徵收,地上物,豬舍跟種豬,是大舅舅這房的,他們全省去調了五千隻豬來,一隻台電收一萬九,阿坤就要抽三千。一隻伊賺三千,什麼事沒做,出嘴皮子,就賺了上千萬。 阿坤現在是農會總幹事,講話大聲,年底選舉又到了,國民黨不敢不聽伊。 “聽說台電買了,再轉賣給農會,那裡不知有多暗,伊這中間誰知道還有多少好處……”他們議論著。 大哥大響,他們接聽,說是那邊豬運來了…… 16場 豬嚎震天。 運豬的卡車一部連一部,堵在路上。看得見不遠處正在卸著豬仔,往豬舍驅趕,成群的豬一片蠕動,嚎叫。 17場 嚎聲,卻是傷兵的呻吟,野戰醫院。 戲中戲,一九四一年二月,廣東曲江,南雄陸軍總醫院。 蕭道應在此任醫生職。蔣碧玉和蕭太太,兩人皆大腹便便,在佈滿傷患的臥舖之間,從事醫護工作。忽見蔣碧玉蹲到地上,像是羊水破了…… 18場 一九四一年,九月,秋晴。 三合院,老媼在前領路,鍾浩東蔣碧玉,和蕭道應夫婦穿過中庭進屋,兩位太太手上都抱著半歲多的男嬰。 屋裡迎出一位中年婦人張三姑,大家分賓主坐下。 張三姑講廣東話,說是張司令來過電話,她把他們的事情跟司令說了,司令很感動,很佩服他們的決心,一再叮囑,要幫他們找到妥當的人家領養孩子,務必放心。 兩個孩子,碧玉懷裡的叫繼堅,蕭太太的叫繼續,衣服上都寫了名字。 他們四人,是明天一早去羅浮山東區服務隊報到。張三姑稱許東服隊的丘念台先生是好人,有才幹,他們跟著他沒錯,這個艱苦的時局,要靠他們年輕人奮鬥啊。 浩東說當初就是丘先生救了他們,丘先生跟蔣、跟蕭的父親都熟悉。於是浩東立起身向張三姑鞠躬,“孩子,拜託了。” 蕭道應亦趨前,拿出藥包。說是他給孩子預備了一些藥包,傷風的,拉肚子的,退燒的,都有註明……正說著,蕭太太哭起來,抱孩子跑出屋子。 “不可以哭,”浩東用日語喝止妻,“你比較堅強,你要是哭,她會哭得更傷心。” 忍住淚的蔣碧玉,和嬰兒無邪的臉…… fadeout。 19場 fadein,排練場。 一九四四年三月,蔣碧玉又要監盆,由一位男教員同事陪伴,輾轉來找到蕭太太。三名演員,排練著這場戲。 蕭太太慘白臉,講這裡的習俗,不能讓生疏人在家裡生產,問了幾家都不答應。三人商議,不如再回鎮上那個旅舍,但走回去還要半個鐘頭……蔣一陣酸痛上來,汗如雨下。 畫外音,導演喊停,演員們停止了排練。 導演向他們說明這一段: “蔣碧玉生第二胎的時候,鍾浩東他們在福建。羅浮山區的部隊沒有地方生產,就到惠陽,也找不到地方,又走路到橫歷鎮里東小學找蕭太太。後來是再走回橫歷住旅舍,碰到投宿的客人裡有個助產士,接生下來的。” 這時聽見電話鈴響,無人理會。導演繼續說: “講起這個小孩,倒是意外。那時候在羅浮山,男女是分開住的。有一天鍾浩東約蔣碧玉去後山玩,蔣說不好意思,會被大家笑。鐘說,我們是夫妻啊。結果兩人一起去爬山,爬山出了這個意外。抗戰勝利後他們回台灣,小孩兩歲半吧,瘧疾死了……” 電話鈴又響起來,一直響,有人去接了電話,找梁靜的。梁靜得到許可去接,是嫂嫂。 20場 一輛艷紅的三菱太陽鑽,煞地,停在店門口。梁靜下車,嫂嫂把車泊好。 進花茶店,夜晚已打烊,裡面喝茶的地方卻圍坐著大漢,看起來是道上兄弟,氣氛頗嚴重。 兩個女人過去打招呼,男人們放鬆了些。嫂嫂喊議員伯的一位歐吉桑,熱絡哈啦著。 “姐夫還沒來·”梁靜問哥哥。 哥哥梁叔平,滿臉厲霜,誰也不搭理。 歐吉桑忙打圓場,說阿喜剛來過電話,馬上到。 (這間花茶店,姐姐梁叔雯開的,前頭賣花,裡面喝茶。姐夫跟姐姐好多年了,一直沒結婚。) 梁靜和嫂嫂招呼過男人們,到前面賣花處坐下。姐姐在編花結,姑嫂三人嚅嚅低語。嫂嫂再不掩飾自己的生氣,直咒哥哥戒不了賭,氣得眼淚叭答掉。 21場 “喜哥來了,喜哥來了……” 人喚喜哥的姐夫進店,高個兒,嚼檳榔,手裡一隻大哥大。見梁靜在,詫異道:“咦你來了·” “噯姐夫,好久不見。”梁靜說。 姐夫走到裡面喝茶處,議員伯安排坐下。這邊是哥哥、姐夫、阿南,對方是阿義,和兩名跟班。 姐姐拿了紙杯過去給姐夫,吐檳榔汁用的。 姐夫不■唆,單刀直入便問哥哥:“他們有沒有把你怎樣·” 哥哥不作聲,姐夫爆起來要揍哥哥。議員伯忙緩頰,說阿義怎麼可能怎麼樣,又不是不熟悉是喜哥你的小舅子,阿義敢怎麼樣…… “阿義仔!”姐夫就對阿義逼上:“你的囝仔有沒有把他怎麼樣·” 阿義說:“我是真想把他怎麼樣!” 議員伯大呼受不了,再這樣鬧下去他可不要管了,叫大家都坐下,好說話。 機鋒過招後,開始談判。姐夫問欠多少·阿義說一千五百萬,把帳冊遞上,翻看。 姐夫提議,拿四百萬出來做母金,給內場乾洗,整一場下來一母二子,也有一千兩百萬,如何· 議員伯說合理。 阿義同意,到時候還請喜哥來捧場。 姐夫答應,但是要阿義不能再讓他小舅子賭,他會生氣,也是為這個。 阿義講是大■文帶來賭的,他們兩人打合股。 姐夫這才知道哥哥是跟人合股,起先贏了二、三百萬,也都領走了。若如此,為什麼欠的一千五百萬,就全算哥哥的· “那是你舅子講算他的。”阿義說。 姐夫轉向哥哥,火氣又上來了。 “都算你的,你是凱子裝流氓!”令哥哥馬上打電話叫大■文出來。 哥哥不吭聲。姐夫忽然拔槍放在桌上,怒道:“他假使不出來算清楚,你就弄他!要多少我給你。你不弄他,我不幫你處理這個事。”說完,揚長而去。 響起疑似嗩吶的劈裂聲,跟著搖滾吉他奏起來—— 22場 台子上的band,歌手在駐唱,很飆、很亢。這裡是KISS大廳,巴洛可式裝潢,宏偉又繁複。 三個女孩簇擁著一盆鋪著乾冰的蛋糕,從樓梯捧上來一路噴湧著濃濃白煙,穿過拱門型的廊座,進到包廂。 “大姐生日快樂!” 梁叔雯過生日,包廂裡清一色女的,玩翻天了。 大家慫恿梁靜唱生日快樂,梁靜站起來唱,是瑪麗蓮夢露在甘乃迪的生日宴會上的生日快樂歌,其身段,其半合半張的眼跟唇,其吐氣若竭的唱法,學得維妙維肖。 唱完,叔雯一口氣吹熄蠟燭,黑掉的畫面裡,鼓掌聲,歡鬧聲。 23場 WhiskeyAgogo,原班人馬從KISS移來這裡,第二攤,都醉了。 梁靜跟姐夫,七分醉意,三分放肆,一直在跳舞…… 24場 記憶中,那遠遠浮在阿威背後的水晶吊燈,那很近很近貼住她旋轉的阿威容顏,手勢。 25場 記憶。咬著煙在賭的阿威,梁靜伏趴他背後,環抱著他睡著了。 半睡夢中聽見的人聲,嘈嘈雜雜,麻將搓得嘩啦嘩啦像下大雨。她感覺後面,站著彪形大漢…… 她驚醒時,見內場從裡面衝出來製止大家莫妄動。她感覺阿威的手,伸進她的提包裡按著槍…… 26場 記憶。阿威拿手銬把自己銬在床欄上,鑰匙扔到外面樓下,戒毒。他挨渡著毒癮發作時的慘狀…… 過後,虛脫了的阿威,癱倒於地。她幫他擦拭汗水,餵食果汁。 27場 轟轟響的音樂,開得太大聲,撞擊著屋子。聽見浴室裡的衝馬桶聲。 梁靜跌坐在浴室地上,醉酒吐光了,感到身體發冷,四面越來越暗下去。她鼓起全部的力量,爬出浴室,爬去打電話給姐姐,叫姐姐快來,她不行了。 然後她再鼓足僅餘的一絲氣力,爬到門邊,伸長手臂去構門鎖,要打開讓趕來的姐姐能進門。好困難,終於構著了,打開,便昏倒於地。 黑下去的房間裡,聽見嬰兒啼哭。 28場 排練場,啼哭不已的嬰兒,是個洋娃娃,放著音效。地方感覺是在客棧裡,蔣碧玉束手無策的,嬰兒哭,她也跟著哭。 (一九四四年三月產後) 一老婦秉燭進來,叫她蔣姑娘,看看床上的嬰兒,判定是奶水不夠,孩子吃不飽才這樣哭個不停,不如煮點米奶給吃,便說要去磨米。 嬰兒哭聲中,鍾浩東的旁白開始念家書,旁白延續到下一場。 “碧玉,知悉你在橫歷旅舍產下男孩,太辛勞你了。我知道你一定會衝動回部隊的,但你不要急著回山里,在此先安下心做月子,我馬上會寄錢給你……” 29場 戲中戲,一九四四年五月。 背上背著嬰兒的蔣碧玉,帶領學生們在山村外的野地上課。一名教員從村里跑出,把鍾浩東的來信拿給蔣碧玉。一個月前寄到橫歷旅舍的信,現在才收到,真是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30場 天快亮時,一連串擊盆聲,響遍山村,又急又淒厲。村人互相扶攜,朝山坡林子裡疏散去。 日本兵蜂擁進村,搶米。畫面漸漸暗掉裡,鑼鼓點子疾疾敲起來。 31場 夜晚的野台上是歌仔戲,樊梨花鬥薛丁山,花團錦簇殺得好熱鬧。戲棚上橫掛著“慶祝台灣光復”布條,四處吊燈籠,搖曳的影子里人頭攢動。 戲中戲的導演開講了,敘述將延至下一場。 “抗戰勝利,鍾浩東夫婦結束了他們在大陸五年的游擊歲月,回到台灣。鍾浩東擔任基隆中學的校長,蔣碧玉在台北廣播電台上班。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他們的第三個兒子出生。滿月那天擺了酒席,許多日據時代的抗日前輩來吃酒。這一段日子,是他們一生中僅僅有過的短暫的安定。 ” 32場 仁愛路的日式房子,辦了三桌酒席,鍾浩東夫婦很興奮的招呼陸續到來的老朋友們。有前輩開浩東玩笑,說這個鐘和鳴,都做校長了,還那麼老實,連一件像樣的衣服也沒得穿。 有人脫了鞋上榻榻米看嬰兒,問嬰兒取了名字沒有,像媽媽還是像爸爸…… 一九四七年一月,冬末出太陽的日子,世界看起來是和煦的。 33場 空境,疊以收音機廣播。陳儀的江浙口音,公佈著解除戒嚴,及事件的處理,呼籲民眾冷靜。 一九四七年,三月一日,下午五時。 34場 排練場,排演夜晚的小組學習,燈罩用布遮著,防止光線外洩。 大多是男老師,少數女同誌有張奕明等。鍾浩東在主持時事討論會,嗓門壓得很低。 他分析二二八,之所以會這樣迅速擴大,基本上是因為陳儀的接收體制,經濟的剝削,物質條件太惡劣了。換言之,這次事件,並非省籍問題,而是階級問題。並非本省同胞對外省同胞的抗爭,而是貧困階層對富貪階層的反抗。是所有老百姓,對一切不公平、不正義階級,所掀起的反抗。 他們傳閱著一份手抄的中國土地法大綱。由於七月以來,內戰的主要地,已經在國民黨統治區裡進行了,因此鍾浩東提議印地下刊物,宣傳內戰的局勢發展,啟蒙一般民眾對祖國的政治熟悉。 他們交換著想法,有隻會講日語的老師,有一口濃濃外省腔的張奕明,有普通話已說得很流利的鐘校長…… 起音樂。 35場 音樂是賓士車裡的CD音響。 車窗外流逝著街景,南台灣的蠻氣,亂莽,一切都像是臨時搭建的,馬上就可拆了走。 窗裡的梁靜,戴著墨鏡,艷若冰霜。 起梁靜的日記旁白,一直延續到下一場。 “十一月六日,天變冷了,睡不暖,到早上腳跟手都還是冰的。阿威每次把我腳放在他的肚子上,捂得暖暖的。前年今天,我們去谷關玩,那家有溫泉的旅館,我們關在裡面三天三夜,門都沒出,很瘋狂。” “四月二十一日,昨晚喝得爛醉,我快受不了了。今天醒來全身光光的,嚇死了,以為被輪暴,趕緊打電話給美玲問怎麼回事。她說我吐得一塌糊塗,是她跟小薇幫我衝乾淨了放倒的,然後大家就散了。我怎麼一點也不記得…… “十月十四日,今天阿威忌日,三年前今天阿威死了。今天跟L的時候,沒戴保險套,L被我的瘋狂嚇呆了。我覺得是在跟阿威,假如懷孕的話,一定,一定是阿威來投胎的。” 36場 梁靜坐的賓士,姐夫同車。 其他是BMW,積架,分別載著哥哥嫂嫂,女伴,徐總徐太太。一票男女,紛紛下車來,時髦,登對。 他們順路來參加一個省議員選舉餐會,流水席上百桌,人來人往。 37場 然後在松哥俗亮的華宅,兩堆人。一堆女,一堆男。女人堆這邊,只有宋代表一個,向大家廣散名片,嘻嘻哈哈。 男人堆這邊在泡靈芝茶,談焚化爐事。 這次是徐總的公司標到焚化爐工程,土木部分由阿博做,兩人託了姐夫找地方上的有力人士擺平紛爭。姐夫找到松哥,松哥約了明哥晚上出來,講這次都虧宋代表出面,明哥是宋代表的叔伯阿兄。有事好商量。 宋代表過來,轉達明哥的意思。說建焚化爐不是什麼壞事,對地方的發展也有幫助。抗議,是哪裡都有在抗議。主要是處理污染的問題,要比較仔細,周全。沒問題啦,晚上明哥會跟大家見面,好說。 松哥拿出靈芝茶,每人送一包,養肝的。又拿出胎盤素,送女士每人一瓶,養顏的。生意談完,開始談保健美容補身…… 38場 大舞廳的包廂裡,仍是這幫子熟面孔。內間的人唱KTV,外間的人跳舞。 明哥來了,看來也是個兄弟,松哥介紹給眾人熟悉。 梁靜沒參加他們一夥,在另個角落跟包大哥劃酒拳。包大哥是退休老警官,現任舞廳場務。滿頭白髮,魁梧似北極熊。老少倆拼拳拼酒,門開了,誰也不讓誰。 39場 划拳停止了,不見人影。從包廂的玻璃牆望出去,梁靜晃幽幽的走向舞池,喝醉了,像隻鬼魂。 她走到池中心跳舞。一名帥哥蹦上前,跟她對跳,越跳越貼,很騷。 姐夫走出包廂,前去把梁靜護攬住帶開。帥哥又跳上來,被姐夫一掌推得個踉蹌。梁靜卻纏住姐夫不肯回包廂,八爪章魚般攀在姐夫身上…… 40場 記憶中那浮在空中的水晶吊燈,那很近很近貼住她旋轉的阿威,旋轉,旋轉。轟然槍響,三、四聲。 旋轉進來,阿威倒在她懷裡。 41場 躺在推車上的阿威,血泊染紅了胸膛。她緊緊傍在車旁邊跑,嗚嗚哭。好長的醫院長廊,跑不完…… 42場 戲中戲,一九四九年八月底,八堵。 深夜,學校宿舍裡聽見外面拍門聲,粗暴,兇惡。 蔣碧玉出來應門,進來一隊兵。帶頭的特務見是蔣,嘲諷她:“校長太太,我們是解放軍,要來解放你們。”兵們入內大肆搜索。 特務問蔣,傍晚時候有個人來找過校長,叫什麼名字·蔣說校長兩天都沒回來,那個人是新聘的教員,她也不熟悉。 此時,熟睡中的小孩(兩歲八個月)驚醒了,蔣的妹妹(十八歲)拍撫著孩子。 特務要蔣跟妹妹,兩人換衣服預備上車。 她們姐妹換衣服時,特務及兵們不人道的看著。 蔣碧玉拜託隔壁的方太太張奕明,兩個孩子照顧一下。張奕明安慰她:“校長太太,不會去太久的,小的還要吃你的奶,還是帶進去吧。” 於是蔣抱著六個月大的嬰兒,跟妹妹,隨特務們上車走了。 43場 青島東路軍法處,她們和其他幾位女老師一同關在押房裡。這時,看見押房外,鍾浩東由兩名難友攙扶著,走過去。 蔣撲到鐵欄上喊浩東,浩東! 鍾浩東遲緩回過頭來,被拷打了,傷痕歷歷。他茫然望著妻子,不發一語,轉頭走了。 蔣嗚咽起來,昏倒軟下…… 暗掉的畫面裡,聽見導演喊卡,聽見工作人員喊“梁靜……梁靜”“梁靜昏倒了……” 44場 畫面漸亮,晶瑩的雨光,無聲無息落著。 記憶裡,一切無聲。她讓阿威牽著溜上樓梯,進了房間。阿威拿毛巾給她擦淋濕的頭髮,看著她。然後從櫥櫃取出睡衣給她,要她換。 一直無聲的畫面裡,只有他們肉體接觸時的呼吸聲,如此深切,如此沉重,似乎快死了。 雷聲轟隆貫下—— 45場 雷聲。醒來時的主觀鏡頭,頂上好清沏的日光燈。以及雨,箭一樣射在窗戶玻璃上。 病床上的梁靜,吊著點滴。她靜默看雨,虛弱,又透明的。她聽見病房外面,來探她病的一窩子姐妹壓低著嗓門在講話,話真多,像清晨時一片鳥叫。 46場 空蕩的醫院走廊,見一老先生拄著拐杖走來,走近了,才看出是梁靜的父親。房門口這群小鳥般的女人,一時靜止了下來,噤聲。 47場 戲中戲,一九四九年秋天。 砰,砰,砰,押房的窗戶都放了下來。 聽見外頭有吉普車的聲音開來,停住。蔣碧玉她們把棉被墊高,站在上面從押房的小窗口往外看。 押房門忽然打開,憲兵班長進來,大聲點名。 “張奕明,開庭!” 張奕明站出來,跟姐妹們一一擁抱,握了手,從容走出押房,呼著激烈的口號一直走出去。 48場 早晨,砰,砰,砰,押房窗戶又被放下。 聽見外頭吉普車開來,蔣碧玉料想是輪到自己了,起來換衣,讓姐妹們幫她梳頭。 “有沒有什麼要交代的·”姐妹問。 她說:“沒什麼好交代的……我的東西你們都拿去用吧。” 押房門開,班長進來點名。點了八位,都是金門籍的老師,而沒有蔣碧玉。 49場 內湖新生總隊,監獄的大曬衣場,風刮過,數百件囚衣和內衣褲揚起來,拍拍作響。冬陽下,泛白的水泥牆,牆頭鐵絲網。 疊戲中戲導演的旁白: “蔣碧玉在軍法處經過半年的審訊後,因為涉案不深被釋放。鍾浩東則是移送新生總隊感訓。他們透過報紙知道,國民政府已撤到台灣,他們相信,不久的未來,台灣也就解放了。 一九五年六月,韓戰爆發,杜魯門下令第七監隊巡弋台灣海峽,台灣成為美國霸權主導之下,全球反共體系佈局裡的一個環節。從此,歷史改變了它的軌道……” 50場 殺球,接球,拍擊,奔跑的腳步,喘氣,吆喝……很空曠因此迴聲很大的羽毛球場裡,梁靜打得汗水淋漓,渾身都濕了。 梁叔雯找到球場來。 梁靜休息擦汗時,見姐姐忽然出現在這裡,正驚奇,姐姐上前來就打她。好火辣的一巴掌,她錯愕不及,已經明白,姐姐誤會她跟姐夫了。 “我沒有!”她對姐姐喊。太冤枉了,她痛苦的喊道:“我沒有!” 51場 WhiskeyAgogo,聲色犬馬,借酒裝瘋的鬧著。她們這個角落,一票靚女好樂,不參男人。梁靜大醉,哭笑分不清的,跟嫂嫂抱在一起。 52場 女伴們一夥湧進梁靜家,開電視,放音響,唱卡拉OK,弄吃弄喝的,玩第二攤。 梁靜已不省人事,幾女合力幫她脫了衣服,放倒在床上。也有的橫七豎八躺下來,呼呼大睡。 53場 清晨,聽見傳真機的吱吱聲,一直傳,不停止。 梁靜醒來,上完廁所,灌大瓶礦泉水。見大夥離去後的空屋子,一片狼藉,連大門也敞著沒關。 她去把門關了,回頭看見傳真機在吐紙。紙快用光了,出現一條紅邊邊,吱——吱——吐出來全是她的日記。她抓了紙拉過來看,長長一大疊,越拉越長,拉不完,滿地都是…… 54場 記憶,幾名大漢圍坐在她四面,對方的人,和她這邊的人。 談判著,對方請求她答應,作證阿威遭槍殺時,阿威的槍是帶在身上的,而非放在她的提包裡,如此以減輕對方的刑責。她若答應,馬上付她三百萬。 55場 記憶。她躺在手術台上,拿阿威的小孩。阿威已死,她望著頭頂亮錚錚的天花板,麻藥針使她眼前很快黑暗下去。 56場 戲中戲,一九五年,十月十四日。 暗中,搖搖擺晃的腳踏車燈一路騎過來,停下。一車來的人取出告示,刷了漿糊貼在牆壁上。 槍決告示,十數人,鍾浩東的名字在其中。 57場 上午,歸綏街,蔣碧玉的戴姓生父家。 屋內肅寂無息,只聞匙碟叮噹,蔣的生母在餵兩小孩(三歲九個月大,一歲七個月大)吃飯。 蔣的十九歲的妹妹單獨一個人回來了,母親問怎麼樣·妹妹說錢不夠,阿爸身上只有三十塊,回來拿錢。棺材是公家出的,但殯儀館總共要七百塊。 蔣碧玉在房間裡聽見,說她也可以湊出一些,數了數兩百多塊,交給妹妹。她問妹妹:“看到,浩東了嗎……” 妹妹說看到了,三副棺材,另外兩個是李蒼降,和唐志堂。他們遇見那個最後審判浩東的法官,法官說勸你姊姊,叫她不要太悲傷。 她問:“浩東呢,是怎麼樣·” 妹妹說:“三槍,都在胸部,額頭有點傷,大概是倒地時碰到的,手裡還抓了一把土……” 她背轉過身,不忍卒聞。 fadeout. 起鍾浩東的聲音,遺書旁白—— 58場 “碧玉,請不要驚駭,也不要悲傷…… 關於我們的生平,你知道很多,我不想在這裡說些什麼。關於後事,切不可耗費金錢,可用最簡單的方法了決一切。你知道,在這裡我沒有什麼東西,一些用品,你們領回去,以為紀念。 南部母親我已另有信給她,我只希望你多給她通訊,多給她安慰,東、民二兒多給她見面。 東兒的牙齒不好,恐怕是你們傳統的缺陷,須及早設法補救。民兒太可憐了,恐怕他還不熟悉我呢!父親、母親,請都不必悲傷。諸弟妹努力求進,以諸弟妹們聰明天資,必能有所成就。我將永遠親愛你、懷念你、祝福你。 浩東手書,十月二日深夜。 ” 旁白疊著滔滔如時光流逝般的水面。 鏡pan水面,長長的一直pan到座落在河邊的排練場。 排練場裡的梁靜,獨自一人捧讀遺書,哭倒在塵埃里。 59場 fadein,唱著“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華燈上,笛聲揚,歌舞昇平……” 鏡從梁靜濃妝燦爛的臉上拉開,在台上載歌載舞。鏡慢慢一直拉開,拉遠,棚布旗幡飄揚著,都是某某某的名字,競選省議員的政見發表會和造勢活動。 忽然蜂炮從四處竄出,衝到天空開出一片火樹銀花,“歡迎某某某……”“某某某到了……” 沉沒於掌聲,口號聲,爆竹聲裡的,一切一切,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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