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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1

最好的時光 朱天文 13075 2018-03-16
一九八三·四·三 序場 時間是六十年代末期,阿遠初三,阿云初一的時候。 八堵車站,五點三十五分的火車,同村的人也是同學們告訴阿遠,阿雲趕不上這班火車了。於是阿遠像平常等阿雲那樣的,坐到木條椅上,拿出書看。車來車去,載走一批行人之後的車站,差不多只剩阿遠一個人。他的手上戴著一隻粗笨的老表,表太大,手太小,用草繩綁在腕上,車站的那口老鐘也已六點鐘了。 火車裡,並排而坐的阿遠和阿雲,是兩個小不點。因為剛考完期末考,在翻著書本對答案,忽然阿雲就哭了,說她數學都不會,考得很差。 他們在侯硐小站下車,夏天的黃昏,天色仍亮,站前有人在搭銀幕要放電影,雜貨店的阿坤叔喚住他們,是阿雲家要的一袋米。阿遠幫她背米袋,阿雲幫他背書包,走上那條通往山區的小路。

阿遠把米袋送到阿雲家,再回家。他們的父親是礦工。這段日子,阿遠的父親因為腿受傷住基隆的聖瑪麗醫院,母親陪侍院中,所以都是祖父當家。祖父很能幹,好比知道妹妹最討厭吃空心菜,而吃飯又是只有炒空心菜的時候,祖父就特製一盤空心菜蛋糕端到妹妹桌前。那是鋁盤子中間,用碗倒扣出來的一堆圓堡型的飯,飯上插著一根根披撒著葉子的空心菜,像花朵、像蠟燭,妹妹便會蠻開心的認為自己是在吃“西餐”,一鐵匙一鐵匙的把飯吃完。 暑假開始的一天下午,父親從醫院回來了,腿仍然有點跛,母親還帶回來剩下的半盒方糖。 饞極時都會擠牙膏出來吃的弟弟,這時候就像一隻蒼蠅般的,繞著那盒方糖打主意。而且弟弟還是把牆上藥袋裡鄰居來拿藥付的藥錢都偷光了,以致那個西藥商每月一次來收錢發藥的這時候,令母親大為光火,追著弟弟打罵。

阿遠把成績單交給父親,初中畢業了,他告訴父親想去台北做事情。其實阿遠的功課很好,考高中絕無問題,但是家裡怎麼供給得起。做父親的心中感到愧咎,嘴巴上卻強硬的喝道:“要做牛,不怕沒犁拖啦!” (以上出片名字幕) 1.台北後車站近午 兩年後,阿遠已在台北念高中夜間部,白天在印刷廠做工。今天他照例必須給老闆的兒子送便當,但他先得去火車站接阿雲。阿雲也已畢業,要來台北做事。 紛亂嘈雜的後車站月台上,阿雲提著兩大袋東西,等了已不知多久,無助的快要哭起來的樣子。 一名頭戴鴨舌帽的中年男人,過來跟阿雲說什麼,也許自稱是職業介紹所的人罷,總之幫阿雲提了行李,往北門方向走去,阿雲慌忙的跟著男人走遠。

天橋這邊阿遠匆匆忙忙的奔下,張望一陣,才看見阿雲,急追過去。阿雲見是他,破啼為笑,兩人可都不明白那名男人是乾什麼的,一副橫霸樣子。阿遠拉了阿雲便走,正要責怪她亂跟別人走,阿雲卻發現行李不在手上,在那男人手裡提著。 阿遠急又追回去,討行李,那男人兇起來還不給。阿遠硬奪,拿到手,被男人一推跌在地上,便當盒匡■竟滾出月台,落到鐵軌上。阿遠想躍下月台去撿,卻給站務員一疊連三急急的金屬口哨聲喝止住,倉皇不決中,一班南下的火車飛來,停在站上。 2.路途到小學中午 阿遠載著阿雲趕往小學,說便當盒壓扁了,只有拿五塊給老闆的兒子買東西吃,阿雲難過無言,小貓似的坐在腳踏車後面。 他們到學校門口時,早已過吃飯時間,人都散了。平時老闆的兒子總站在屋廊底下,等他將便當送到跟前,現在已不見人影,滿校園蟬鳴喧騰,和頑童們的嬉鬧聲,阿遠只有苦苦的望著那一地白花花的太陽光,照得人睜不開眼。他不會知道,那個等不到便當的孩子,此刻正藏身在二樓教室的窗戶旁邊,冷眼看著他。

3.宿舍下午 宿舍是阿遠和班上同學恆春仔合租的一間閣樓。阿遠將阿雲暫時安置在屋中,等傍晚阿欽下班後來這裡,再帶她去工作的地方。叫阿云自己煮麵吃,他要趕去印刷廠上班。阿雲說有一袋蕃薯,是祖父種的紅心蕃薯,托她帶來交他送給老闆的。阿遠不知哪裡來的無名火,說老闆那種人,幹嘛送他們蕃薯,送了也不會吃,就跑下樓去了。不一會兒,到底他又跑上來,問阿雲蕃薯呢·阿雲把一個沉重的麻布袋交給他。 4.印刷廠下午 這是一間極窄小擁塞的家庭式廠房,老闆跟一頭老牛似的,埋在鉛板裡,■■孜孜的只顧撿字。 阿遠趕來廠裡,一袋蕃薯,巴巴的拿去送給老闆娘,老闆娘頗不樂意他的上班遲到,但也罷了。阿遠的手裡還有一個塑膠袋,內裝一灘壓扁的飯盒,不知如何向老闆娘啟口說明,嚅囁一陣,算了,只好加倍賣力的工作,但願能拯救一點什麼回來也好。

大約三點鍾光景,孩子忽然教學校老師給抬回家來,說是暈倒了,餓的,因為中午沒吃飯。老師走後,事情喧騰出來,阿遠交出那袋飯盒,臉上挨老闆娘一記打,老闆倦怠勞碌得反正不管家務事了,任由他們鬧去,孩子臥在長椅子裡喝果汁,漠漠的眼睛,冷靜望著屈辱中的阿遠,而阿遠竟然毫無辦法,只能悶著,恨著。 5.宿舍傍晚 阿遠跟恆春仔下班回到宿舍時,阿雲蜷窩在椅子上睡著了。阿欽下班後也來了,小屋內一下很熱鬧,四人趕著煮麵吃。 阿欽提起阿雄,也是他們侯硐來的,因快要去服兵役,想把建材行的工作介紹給侯硐來的,阿欽說建材行的工資比印刷廠的高,問阿遠去不去。其實阿遠還耐得住呆在印刷廠裡,不過就為的可以更多熟悉一些字,起碼也是與文字有關的一些東西罷。

阿雲想起什麼來,從行李袋子裡翻找出一隻新表,交給阿遠,是阿遠父親托帶的。阿遠扒著湯麵,吃著,忽然熱淚雨下。也許為著新表的緣故,為著一下午所受的屈辱,在這只父親送給他的新表的面前,在他的朋友和阿雲的面前,一切已得到了撫慰與解脫。 阿遠跟恆春仔得趕去夜間部考試,阿雲就交待給阿欽帶去工作的店鋪。 6.夜校晚上 阿遠很快就考完出來了,在走廊等恆春仔,撫弄著腕上的新表,分外珍惜。恆春仔在廣告公司畫看板,但他對功課顯然不行,考試考得很痛苦的樣子。 7.宿舍夜晚 已經很晚了,阿遠在寫信,告訴家裡表收到了。恆春仔洗澡出來,一身濕氣淋淋,抱怨天熱,抱怨考試題目難,講到他們村子裡最會唸書的詹仔,每次都考第一名,因為家窮沒有參加補習,但那些補習的同學怎麼都考不過他,老師覺得很沒面子,說他不參加補習罰他跪。考第一名也被罰跪,有這種事!

阿遠卻想起以前,每到考試時候,父親就把自己的大表借給他,表太大了,他必須用繩子把表綁緊。經常,借表一星期之後,父親便會問他要成績單看。阿遠這樣在想著,恆春說詹仔現在讀淡江。 閣樓的晚上真熱,入秋了,桂花蒸的天氣,阿遠悲秋。 8.自助餐店中午 阿雲在店內工作,端東西、洗碗,有人算賬,逗她,“小姐多少錢·”“十八塊。”“小姐這麼可愛這麼便宜哦·”她也只傻傻的笑笑。有客人進來,她也只笑笑,等人家點東西。老闆娘要她“有嘴花一點,跟啞巴一樣!”她還是笑,忽然她看到什麼似的,不笑了。 門外對街,阿遠站在那邊。她不太敢出來,客人多。後來似乎鼓足了勇氣跟老闆娘說了聲,匆匆跑出來,見到阿遠,很興奮,又很委屈似的,講沒兩句話,倒又哽咽起來。

阿遠是來這裡,約了跟建材行的阿雄碰面,大家都是搶著中午吃飯休息的時間,出來辦事情的。 9.建材行中午 阿雄把阿遠介紹給建材行老闆。老闆問他會不會騎摩托車,他說可以學。老闆要他下個月來。 10.印刷廠白天 轟軋轟軋的印刷廠裡,不覺得日子流逝之速。阿遠不但要做廠裡的工,也要做家裡的工。他蹲在地上洗衣服,一大堆老闆家人的衣服,包括繡有“靜修女中”的女學生製服,甚至穢衣穢褲。 11.自助餐店連閣樓晚上 禮拜天晚上,阿遠騎單車來找阿雲,去參加阿雄的歡送宴。 店中已過吃飯的熱潮,零星有幾個客人,卻不見阿雲。阿遠躊躇半晌,進去藉故買兩個滷蛋,然後才敢問平常在這裡的那個女孩呢·男店員指指樓上,說她被油燙到了。

阿遠走過窄窄的閣樓,才到阿雲睡覺的地方,雜亂的空間,她的床鋪四周卻整理得非常乾淨。阿雲已聽見他的聲音,站在窗口笑著看他進來,逆光,只見她把手藏到背後,不等他問,自先開口說:“我不知道那麼重……自己沒力氣……” 阿遠問她擦藥沒有·她點點頭。阿遠要看,她不肯,待阿遠變了臉色,她才把手伸出來,一看,從右手掌到胳膊一大遍水泡和破皮,黑黑的。 問她擦的這個什麼藥·說是老闆娘講的,擦醬油最好。阿遠又疼又氣,要帶她去擦藥,她又怕貴,因為回家是要拿錢回去的。 “我替你出!”阿遠說。 她知道阿遠生氣了,只好跟出來。這時阿遠才發現她的右腳也被潑到,黑黑的一大片,連腳掌也有,趿著拖鞋,一拖一拖地走。阿遠心痛極了,阿雲卻只管傻傻的笑。

12.中興醫院的急診室夜晚 阿雲手臂及腳全包了紗布。阿遠在櫃檯付錢,阿雲一旁看著,見付了兩百多,問多少錢·阿遠亦不答。找了錢,阿雲才一臉驚奇的說:“怎麼那麼貴!” 13.街道夜晚 阿遠騎單車載阿雲趕赴阿雄的歡送宴,已經遲了很久。車座後的阿雲,感嘆著來台北這麼久,今天出來最遠,可惜是晚上,什麼都看不見。忽然又說,擦一點藥,打兩針,怎麼那麼貴· 14.飯館夜晚 阿雄要去當兵了,明天先回侯硐,大家約了在這裡喝酒吃飯,有些人有錢或物品托阿雄帶回家。喝得酒酣耳熱,有感嘆,有牢騷,有豪言。他們家都是做礦的,下一代,唯一的出路,就是在侯硐車站搭上火車,到台北來,做事。競爭激烈的大城市,他們一群人自然魚集在一塊,相濡以沫。 唯阿雲是女孩子,靜巧的坐在阿遠身邊,讓人經常忘記她的存在,想起來時,她又是坐在那裡的,彷彿阿遠的老婆。 15.宿舍夜晚 很晚回來宿舍時,他們包了剩菜帶給恆春仔,恆春跪伏在地上不知畫什麼,接過鹵豆干一邊吃著。 實在應該送阿雲回去的時間了,但兩人閒閒惜惜的只是坐在那裡,臉上還有酒飯後的醺紅。阿雲莫名其妙的忽然又說:“怎麼那麼貴。” 阿遠問她手痛不痛,她搖搖頭,說這副樣子,不敢回去,要阿遠幫她把錢帶回去,還得替弟弟妹妹買一點東西,因為寫信來要。問她拿多少回去,說一千四百五。阿遠叫她拿一千好了,四百五留著換藥用。她不樂意,阿遠便說,本來自己預備拿一千五百給家裡,現在這樣的話,那麼兩個人的錢加起來除以二,算她給家裡的。 阿雲哭喪臉,說可是他幫她出藥錢,那麼貴!阿遠問她,一個月領一千五,拿一千四百五,只用五十塊呀·阿雲認真盤算著,五十塊是乾什麼用掉的,買香皂、牙膏……忽然笑了起來。阿遠問她什麼,她說沒有,再問,她只笑笑說是她們女生用的東西。 恆春畫畫告一段落,見他們兩人只管講不完的話似的,說阿雲穿的那件襯衫太素了,假如讓他在上面畫兩筆一定不錯。沒想到阿雲就把襯衫從頭上脫下來,交給他,讓他畫。 兩個男生都傻了。阿雲穿著背心式的內衣,清薄白晰的身體,竟只可以是思無邪。他們為阿雲的這種單純,完全不設防的青春的恣意,卻又是那樣潔淨的,而深深感動了。他們自己也正是年輕的男孩。 16.雜景白天 阿遠辭去了印刷廠工作,老闆娘把工資算給他,錙銖必計。 下雨天,穿著雨衣的阿遠,騎腳踏車載著好幾大捆壁紙,在工地四周,道路泥濘,幾個壁紙筒滾向陰溝。他扶好車子,下陰溝拾起紙筒,放上貨架,再下陰溝,車子又倒了,剛撿上去的紙筒又滾下來。汽車在按喇叭,他只好先上來把車子弄到一邊,再去把壁紙抱起來放在車架上。當他去抱另一捆壁紙時,車子又倒了,雨中,呆立的阿遠。 他開始學摩托車了,經常在河堤邊的砂石地上練習,掣來掣去,繞著大弧線飛馳。 17.淡水線火車上白天 有一次,他帶阿雲去淡水玩,還是阿雲向老闆騙說老家有事,請了一天假,才能出來的。 他們坐火車經過觀音山時,兩人趴在窗口,阿遠教她辨認觀音的巾冠、額頭、鼻子到下巴的輪廓。當時他心中想著,上次他拿錢回家,母親問他錢怎麼少了,他騙說學校要交一點錢,母親看看他說:“你有讀大學的命啊·”他還騙阿雲的母親,說阿雲變白變胖了,一個月兩千塊,留五百塊夠用,不必擔心。阿雲的母親似乎很相信,說都市人吃得好,又不必曬太陽,當然會白會胖,要阿遠多照顧她,不要讓她在都市學壞了,跟其他女孩一樣,一回來裝扮得跟“黑貓”一樣。阿雲的母親笑著說:“她變好變壞,以後都是你的人啊。” 18.學生宿舍白天 這是一間典型的淡江建築系學生的宿舍,屋中佈滿了焦灼、叛逆,而又頹唐的氣氛。詹仔和他的大學朋友們,或坐或臥散在屋內,嚴厲的爭辯著大約是存在主義之類的哲學命題。 阿遠把幾本新潮文庫和上一期的大學雜誌拿來還給詹仔。他與阿雲坐在他們當中,虔敬的很想听懂他們的談話,阿雲顯得不安閒,且惶惑自卑起來。 19.淡水鎮渡船口傍晚 後來他們在渡船口那裡吃魚丸麵線的時候,阿雲說明年她想去唸補校。阿遠問她幹嘛·她說他不是想考大學嗎,她不要以後他大學畢業,自己才初中畢業。阿遠說算了,他哪考得上大學,就算考上,哪有錢念,除非當兵回來,考夜間部。阿雲說:“我可以賺錢啊。” 阿云無心的這麼說著,阿遠卻記住了一輩子。 20.自助餐店白天 又過了一年,現在是初夏。 阿遠騎著摩托車在店前等阿雲,貨架上一堆建材。阿雲正和老闆娘在講話,笑嘻嘻的,頭髮長了很多,垂在肩上,衣著依然樸素,倒沒什麼改變。然後阿雲拿著小皮包出來。 阿遠問她端午節他們店不是要做很多粽子,老闆娘肯讓她出來·阿雲說講了要去買東西回家,反正讓他們扣錢就是了。 21.百貨公司外白天 阿雲提著一些東西出來,阿遠頻催,因為他是利用送貨的空檔載她出來的。兩人一出門走到停車位,發現車子連建材都不見了。 22.雜景白天 兩個人傻瓜般的到處找車。停車場,街道,中華商場,後面的私人收費停車處,巷子,四處穿梭。阿雲提著那些東西跟著阿遠,最後兩人都絕望了。 當他們算了算摩托車連建材,要賠將近一萬多元時,阿遠也許急瘋了,看到一輛很像的摩托車,竟然會說想偷過來。他說只要接通電門的電線就可以發動了,叫阿雲把風。他才在找電線的當兒,阿雲就哭了,他只好放棄。巷子中,是兩個在都市邊緣裡無能為力的小孩。 23.雜景白天 自助餐店門口貼了一張紅紙,“端節休假乙日,明天照常營業”。 北門郵局,阿遠和阿雲在寫信,然後阿雲把本來買好的東西用包裹寄回去。 他們傻傻的坐在公路局西站的侯車椅上,看許多返鄉的人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魚貫上車。 24.電影院外下午 這一天下午,兩人只有去看了場電影,看得也無情無緒。走齣戲院,阿雲心情似乎格外低落,一直沒說話。阿遠想逗她開心,反而惹著她,扭了起來,說想回家。阿遠罵她神經病,兩人就吵了起來,吵一場完全無聊的架。 正僵著的時候,有輛公車靠站,有人下來,阿雲就在車子即將關門的剎那,跳了上去,亦不管是哪一路車。 25.海邊傍晚到深夜 阿遠灰心透了。想走得遠遠,遠遠的,離開阿雲,離開人們,離開這個擁塞的城市。 他到海邊時,下起牛毛小雨。天很低很低,林投樹業那裡,有人在燒冥紙。一種死亡的心情。他也不知恍蕩了多久,沒有想到要回去,結果也沒有車子回去了。碰到海防部隊兩個充員,把他帶回營地來。 他就跟幾名士兵一起吃了晚飯,坐在小板凳上看電視,是“芬芳寶島”節目,竟在播映報導礦工的生活。透過熒光幕出來的畫面,似乎被粉飾上一層什麼,令他覺得生疏,怪不是味道的。他從凳子上忽然倒跌在地,發燒生病了。 夜靜裡的海潮聲,松濤聲,阿遠醒來,睡在軍營裡。暗中,似乎是煙頭的火光,乍星乍滅,營堡外衛兵的額前有一盞黃燈。 也不知是祖父跟他講過,還是記憶中真的存在著,他彷彿聽見許多親人圍在他四面,說他過不了這一夜了,長子呢,真可惜……那是他一歲的時候,病得快要死了,後來不知聽誰講的,吃了一種草藥,拉出一堆黑尿,肚皮消下去,就好了,父親是祖父的養子,答應過生下的第一個男孩跟祖父的姓,聽說生下來阿遠後,有點要反悔的意思,言而無信,所以阿遠才病得快死。自從阿遠姓了養祖父的姓之後,身體就比較健康起來。他在此刻的黑夜中,像是看見那個腹脹如鼓的嬰兒,給母親抱著,帶去教乩童占卜吉凶。 26.自助餐店的樓上白天 這一天阿雲在大樓屋頂晾衣服,已經有兩天完全沒有阿遠的消息。她問一起晾衣服的男店員,吳興街在哪個方向·從大樓屋頂看台北市區,到最後男店員說,再過去就看不見了,反正就在山下那裡吧。 27.宿舍深夜 吳興街,粗陋的閣樓上,有一扇窗戶的燈亮了起來,然後傳來房東太太的聲音,叫阿遠,有人找他,都夜裡兩點鐘了。 恆春仔穿內褲出來,一開門,外面竟是阿雲。恆春嚇一大跳,半掩門遮住自己下半身,急讓她進來。阿雲說,麻煩叫阿遠出來,跟他說——就哭起來,說:“我走了很遠來……他再氣我……走幾步也應該。”恆春這才說:“他喔,他要能走,早去找你了。” 原來阿遠病了,疲憊感冒,氣管炎。恆春一迳數落著,說阿遠怕花錢,不去看醫生,自己買藥吃,結果更貴,後來背他去看醫生,還吐在人家背上。 阿遠躺在床上,怔怔的看著阿雲,阿雲一直站著,無言。恆春講了半堆話,沒人理,自去睡了,不一會兒,便鼾聲四起。 阿雲坐在床頭,看著他,他也看著她,毫不躲避的眼光,互相感到甜蜜,卻又是那樣深深沉在底的柔靜。他像是看見幼時的他們,在通學的火車上,他考問她英文字母,拿粉筆在玻璃車窗上寫著,考她,她臉上那認真又猶豫的情態,歷歷如在眼前。 28.宿舍早晨 次日清晨,窗隙透進來的陽光,照在空牛奶罐上的一棵日日春上。依稀有笑聲人語,阿遠的聽覺漸漸醒轉來時,聽出是恆春仔在跟阿雲講話。 恆春仔講他們恆春的事,家裡種瓊麻,有一次中美聯合演習,瓊麻山被畫了一個5,成為炮轟的目標,村民去偷美軍的東西,他爸爸被媽媽逼得沒辦法也去偷,結果偷回來兩個大錢箱,一打開卻是美軍屍體。阿雲說:“你爸爸那時候一定很可憐。”恆春仔說:“餵,莫怪你是阿遠的太太,有氣質,那些沒良心的,我一說完他們統笑。” 阿遠覺得自己也加入了他們的談話,但其實只是他自己的意識。他講起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父親經常去民意代表家打牌,母親最恨父親打牌,一打就到天亮,身體弄壞不說,也無法下坑,家裡沒有收入。他把這事情寫在周記上,老師看了告訴他可以檢舉民意代表,檢舉人一定要寫真實姓名。他真的寫了,偷偷跑到警察局,丟進去就溜了。結果警察把檢舉信交給民意代表,民意代表交給他父親,他被父親吊起來揍了一頓。 阿雲把他叫醒了,起來吃稀飯,恆春仔已去上班,阿雲將他的衣服都洗好曬在竹竿上了。 他病體微弱,只能靠在門口,送阿雲趕回店中忙事。他握握她手臂,表示感激,望著她走出巷子,覺得水遠山長。 29.侯硐白天 火車停在侯硐小站,大夥熱熱鬧鬧的下車,是老家拜拜,所以約好等齊了,一塊回來。 他們把最等樣的衣服穿在身上,大半來自中華商場的拍賣品。有個叫土豆仔的,暑熱天還穿著長袖襯衫,被大家取笑。阿雲買了兩盒味精什麼的提在手上,愉快的,講著以前都是阿遠幫她背米袋上山。 阿遠快要到山礦裡的家屋時,妹妹老遠看見他們了,揮手喊著“噠,噠!”阿娜噠,是日語“親愛的”意思,屬於他們兄弟姐妹之間的漂亮的暗號,總在上次分別時道出“阿娜”,至下次見面時看誰先喊出“噠!” 30.家中白天 阿遠仍然先把阿雲送到家,再回家。 家中的氣氛有點怪異,因為父親沒有去上工,大邋邋的窩在屋裡。原來礦區在罷工狀態中,起因是電視節目做了不實的報導,說礦工天天的薪水四百塊,生活情況尚不錯,但只有礦工們知道,任何一名工人,一個月,都絕無可能做滿三十天,做二十天,休息十天,就是最佳狀況了。 31.土地廟前晚上 廟前放電影給神明看,村人同看。 那邊一堆是父親老輩們,議論著罷工的事。他們本來也只是向礦場提提不滿,誰知礦主一出場話就講得那麼硬臭,把大家都惹火了,看誰硬臭。現在派代表出來談判,說是礦主的女婿,女婿出來也沒用啦! 這邊一堆是阿遠年輕輩。土豆仔把長袖襯衫卷上去露出手臂給他們看,青紫斑斑,很慘,難怪土豆仔要穿長袖遮掩。說是給老闆打的,講著時蠻自嘲不在乎的樣子,但當大家義憤比較平息下來時,他不經意的一句、“好痛呀”,教大家真是難過極了。 忽然停電,電影也停了。 32.家中接前場 停電,悉悉碎碎的笑鬧講話,各種聲音。在找蠟燭,給祖父摸摸摸,摸到了,一點,砰地炸開,根本是根爆竹,家人笑死了,恨得祖父咒罵:“幹你三妹!” 笑聲,鬧聲,因停電而莫名的亢奮情緒漸漸靜止下來時,聽見開門的聲音、吱——呀,聽見電開關的聲音、卡——噠,燈亮了,進屋來的是年輕的父親母親。他們去城裡買制服回來的,怕吵醒孩子們,悄手悄腳把一件製服拿到睡熟的妹妹身前,比著身體估量大小,他們總是買大很多的,一穿可以幾年不必買,念初中的阿遠,頭朝這邊睡,睡得模糊,看見這一幕。 門外有人叫阿遠。床邊坐著的他,是現在的他,起身出去,大家找他出來踢罐頭。都這把年紀了,還玩踢罐頭,難得是拜拜的緣故,夥伴們回家的多,就想鬧一鬧。長足個頭的伙伴們,腳下一踢,匡■飛得可遠呢,淒啷嘩啦一下子,不知誰家的窗戶破了,傳出喝罵聲。這就是他們的小村,月色中有音樂起來。 33.礦場白天 次日清晨,各處集合來到礦場的工人們,散置在礦坑前,不入坑。 中午,阿遠偕阿云同來礦場,提著一隻小鍋,用花布巾包著,送肉粽給父親,眾人也分吃著,辦公室裡面有人在談判,說是換了人來談,答應向他們道歉之類的條件。父親他們說,四百塊就四百塊可以不加高,但是那些在坑外面敲煤渣的婦人,錢太少了,該加一些。 34.宿舍晚上 恆春仔軋斷一根手指頭住院,阿遠阿雲預備去醫院探望,快熬好一鍋稀飯了。 阿遠邊讀著家信,告訴阿雲,家裡收到寄來的兵單。阿雲在洗手,聽了發呆,任水龍頭開著大水也沒有知覺。爐上的粥溢出焦味,阿遠說都燒焦了她在做什麼,她才聞到,忙去搬鍋子,一燙,潑了半鍋,阿遠趕跑來幫她收拾,還沒責備她,她先已眼淚汪汪快哭了。 35.醫院夜晚 他們倆傍在恆春仔床邊,服侍他吃碎肉鬻,恆春仔給他們看被軋斷的食指,笑說像不像香腸,被貓偷吃一截的那種。粥黃糊糊的焦味很重,恆春仔問怎麼燒的,見阿雲低著頭不語,阿遠似也怏怏的,說收到兵役單了。 恆春仔一下子變得低氣壓,抱怨斷了一根指頭,就算好了也不知能不能去當兵,幹!阿雲聽著他們講話,忽然不勝其怨的說:“你們男生為什麼都這麼喜歡當兵。” 36.雜貨店白天 阿遠在雜貨店中,做完了工作,向老闆辭行。自從摩托車遺失後,他賠了錢,就換了這家工作。老闆蠻爽氣,雖沒做足月,仍發給他足薪,從他的服兵役扯到自己四十年前南洋做兵的豪勇事蹟。 37.自助餐店下午 阿雲利用午後比較空閒的一段時間,在她的房間裡趕寫信封套。窗外樓下有腳踏車吱呀開來,她跑到窗邊,果然是郵差,郵差朝她喊都買到了,要她下樓拿。原來她托郵差幫她帶了一大疊一元郵票,連郵差也覺希奇。問她要這麼多郵票幹嘛·她亦不答,只把郵資塞給郵差。郵差是位活潑的年輕人,長著討人緣的一張圓臉,對阿雲很殷勤。 38.宿舍晚上 阿雲背著一個鼓鼓的中型旅行袋來阿遠這裡,恆春仔回南部家休養了。阿遠在收拾整裝,屋內很亂,見阿雲拖著一個旅行袋來,問是什麼玩意,鼓鼓的袋子,阿雲也不說。 兩個講著一些離別的話,說的卻全是恆春仔的事,阿遠要她以後有事或乾嘛,都可以來找恆春仔。阿雲托錢要阿遠帶回家,錢很少,用了兩千多塊,問她做什麼用了·她仍然不說,只是把旅行袋打開,搬出一堆信封,上面都寫好了她的住址和姓名,貼著一元郵票。只寫好了一部分,她拿出原子筆,伏在桌上繼續工作。 阿遠也呆住了,講她神經,花那麼多錢!阿雲埋頭寫著,寫著,眼淚卻答答掉在封套上。 阿遠問她有多少個信封·一千零九十六個。阿遠說:“三年也才一千零九十五天。”“明年,四除得盡,是閏年,二月多一天。”阿雲正經八面的說。 39.宿舍清晨 次日清晨,■■的天光映在簷前。阿遠■■醒來,他的床鋪旁邊都是一疊疊貼好郵票的信封,他的手邊還有一張郵票跟信封,沒貼上就瞌睡去了,一覺盹來天都要亮了。 桌上仍亮著檯燈,阿雲埋伏在成堆的信封裡,也睡著了。阿遠輕步移過去,看著滿桌子信封,貼的莒光樓郵票,寫的阿雲的名字,全是,他心中漲滿溫柔的痛惜,無以名之,他拿了一條被單,替阿雲覆上。 40.火車站上午 阿雲送阿遠上火車,兩人站在月台上,竟只無言。離別的車站,倉皇沒有著落,一切匆匆。擴音器大聲的播出行車班次,一波波刺耳的聲浪在空中激盪,阿雲忽然便啟身跑了。阿遠望著她跑掉,出了票柵口。離別真苦啊。 41.侯硐的家下午 阿遠回到山區時,已經下午,偏西的黃陽斜照,他心思甸甸,說不上是不是悲傷。祖父在畦壟上種菜,家常日子,以前是這樣,現在仍是這樣。 弟弟放學回來,腳下一雙破鞋子,鞋面鞋底快分家了,一走一扇合的,祖父看著又來氣了。因為祖父還特地幫弟弟去買的一雙萬里鞋,弟弟就是不穿,在祖父的腦袋中,永遠無法明白,學校規定穿的黑球鞋,和自己替孫子買來的黑色萬里鞋,究竟有什麼不一樣,不能穿· 阿遠放好行李後,便去阿雲家,把錢和阿雲托帶的毛巾交給她母親。母親很說了一些感謝他的話,叫他放心去做兵,阿云總總,都是他的人啦。 42.家中晚上 當兵前的這一頓晚飯,吃到後來,只餘下阿遠和父親,對坐小酌。 也許是他要去當兵了,父親對待他的態度,像當他已是一個大人,他們家的長子。掏出煙抽時,也給他一枝,有一搭沒一搭的講著南洋當兵事,其實跟父親此刻的心思,毫不相干。父親的心,似乎對他有一種愧欠,沒能讓他好好讀書,每個月還要他拿錢回家。但是,他寧願父親不要這樣感到愧欠的。父子二人,只覺得非常生澀不習慣似的。 便是在這樣的氣氛中,外面有人來找父親去打牌,父親索性狼狽跑出去了。 43.家中早上 大清早,父親宿醉而回,跟鄰居阿松伯在外面不知糾纏什麼,呢噥不清的吆喝聲,咒罵聲,傳進屋來。原來半醒的父親,奮力在搬一塊大石頭,那是用來防颱鞏固屋基的兩墩大石,父親每醉時就要去搬它一搬,把它搬到人家門口堵著。 阿遠和母親合力將父親拖拉進屋,扶到床上,倒下便呼呼大睡了。母親在父親的褲子口袋裡,掏出一隻銀晃晃的打火機,交給阿遠,說是昨天父親去買的,讓他帶去軍中,做兵的愛抽煙咧。 出門時,母親只說:“你自己身體照顧好。”父親在床上打著大呼嚕,睡得正香。祖父要送他去車站,把買給弟弟不穿的萬里鞋找出,一邊套穿,一邊咕嘰自語:“你不穿,我穿。” 44.山路到車站上午 祖父一直送他到火車站,裝了一口袋的鞭炮,嘴上咬著煙。沿路逢到有住家的地方,便拿出一支排鞭炮,就煙點燃,拋在人家門前,劈劈叭叭炸開一陣煙硝,於是大家都知道,謝金木的孫子謝文遠,去做兵了。他就是這樣轟轟烈烈踏上征途的。 火車站設有鄉公所兵役課派來的報到處,還不少役男,大家閒閒散散的站在月台上,聊著天,等車。 45.金門港口白天 船來船往,阿遠他們來到了金門,這時候已年底,中心練習結束,分發到金門。 士兵把所有行李擺出來接受檢查。兩個軍官圍著肅立的阿遠,正在翻檢那些信封。他們很希奇的望望阿遠,不明所以,“你以為金門連郵票都買不到·” 46.金門某工地白天 在濃霧里工作的阿兵哥們,阿遠亦是其中之一。聽見飛機聲,很遙遠的空中。有人喊起來:“飛機來了!”有人向阿遠開玩笑:“飛機六天沒來,應該有六封信吧。” 47.連部餐廳白天 輔導長發信,只要叫到阿遠,就有人合聲數,然後叫一聲“雲仔!”果然有六封。沒信的人就抱怨說是被阿遠的信把機艙位子都佔掉了。 48.太武山坡黃昏 阿遠倚在一棵樹上看信,樹幹上刻了一個字“雲”,身旁是金門精神標語“不怕苦、不怕死、不怕難”。 阿雲的信附來三張電影票根,及一個“黛安芬”內衣的標籤,抱怨自己花太多錢,然後說電影是跟恆春仔跟郵差一起去看的。郵差以前也在金門當兵,會跟她講金門的情形,她就可以想像他在金門的樣子。最後說距他退伍回來的日子還有三百八十七天,她在台北還要孤單的過這三百八十七天,孤單好可怕,像上次,有八天沒有接到他的信,她都快發瘋了,後來郵差交給她八封信,說金門霧季,飛機有時不能來,孤單好可怕啊。 49.海岸坡地白天 嘈嘈雜雜的人聲,擁著三名衣衫襤褸的漁民從岸坡的碉堡後面走出來。原來是大陸那邊一艘漁船迷航,霧中開到金門來了。 50.中山室白天 他們招待三位漁民吃過中飯之後,又帶到中山室來看彩色電視,聊聊天,漁民們有著濃重的福州腔。輔導長問漁民們想要帶些什麼東西回去,漁民說錄音機,或錄音帶也好。輔導長便叫人把自己那架錄音機拿來送他。 大家蠻熱心的教漁民們如何操作錄音機,放出來的音樂是段平劇反二黃,輔導長說這捲帶子就送他吧。便有人笑說誰要聽平劇呀,自願貢獻一卷鄧麗君的溫柔小調。另有人又拿了一卷文夏的台灣歌,還有鳳飛飛的,江玲的,你一個,我一個,還有人送他打火機啦、原子筆啦、香煙啦,琳■一堆,把他們樂得笑孜孜的,大家也無來由的嬉鬧歡樂著。 51.海邊下午 霧散了一些,仍然很濃。他們在岸邊送走了漁船,望著船影逐漸駛入霧中,就差不多快要消失的時候,忽然從船上播放出一條歌曲,是劉文正的錄音帶,唱著“誓言”。船已不見,霧的深處一聲一聲盪出歌來,漸行漸遠,依然清楚…… 52.碉堡白天 阿遠寫信給阿雲,告訴她這次的漁民迷航事件。然後囑咐她有空回家時,幫他帶一點錢給祖父,因為前次部隊加發雙餉,他匯回去當壓歲錢,點名給誰給誰,沒有點到祖父,後來弟弟寫信來罵他,說祖父好難過。 53.飲食店連路上晚上 哥兒們在飲食店吃酒胡蓋亂吹,曾憲講到“7號”,說她竟然是他朋友的朋友的女朋友,從台灣來這裡做,真想不到。阿遠坐在那裡,不吭不響,喝悶酒,有整整兩個月沒收到阿雲的信了。曾憲看阿遠那副死樣子,故意用話激他,說阿雲跟人家跑了吧! 阿遠喝得酩酊大醉,由曾憲扶著,踉蹌走回碉堡。忽然他跑到路邊,蹲在地上嘔吐。 54.碉堡黃昏 阿遠瞪大著眼睛躺在床鋪上,日子是這樣無休無止無希望的。輔導長進來,遞給他一大疊同式信封的退信,然後告訴他,已替他擔心很久了,退信開始,就覺得有問題,今天收到的是一封他家鄉弟弟的來信。 “對不起,我拆開查驗了……你懂得的,這是朋友的心情。”輔導長說。 信上說,阿雲結婚了,對像是一名郵差。弟弟寫道,他們是公證結婚的,隔了好久才通知家裡,阿雲的父親不讓她回來,反而是阿遠的母親勸的。阿雲的母親附筆告訴阿遠說,現在只有阿遠能問她,為什麼這樣就結婚了。 55.集合場夜晚 晚點名時沒有阿遠。 他立在碉堡頂上,那麼高,也不知如何爬上去的,給人怪誕怖異的感覺。他把阿雲的信,一疊一札都撕碎掉,扔到空中。後來有人發現他了,鬧哄哄的引來夥伴們,要把他抓下來。 56.禁閉室夜晚 牆角的理光頭的阿遠蹲在那兒,流下眼淚。 57.軍營白天 裝備檢查,眾人在擦槍。因為說起要把槍膛擦乾淨,最好的工具就是玻璃絲襪,曾憲講這不難,他知道哪裡可以弄來一票,只要輔導長准他去。輔導長見阿遠無精打采的樣子,便令他跟曾憲一道去取玻璃絲襪。 58.八三一白天 吉普車開來這裡,曾憲跳下來,領阿遠進入八三一。到房間找到“7號”,很嘻笑熱絡的一位年輕女人。向她說明原委後,她遂去搜羅了許多穿壞的絲襪,包成一袋,交給曾憲。但曾憲也不離開,兩人磨磨蹭蹭的似乎有私話要談,阿遠見狀,就先告退了出來。 阿遠坐在吉普車裡,約莫等了一小時之久,曾憲才走出來,爬進車座裡,曾憲說:“7號人真不錯,她講我來看她,她沒什麼好招待的,就招待跟我做一下。” 吉普車開回營區的路上,阿遠苦楚的想著,這或者就是人生嗎·那也未免太戲謔了。 59.碉堡白天 阿遠在整理行裝,因為輔導長跟營長商量過,替他爭取到幾天假期,放他回台灣一趟,至少讓他知道為什麼,阿遠已整裝就畢,他望著碉堡洞窗外面的海和天,有一晌,彷彿覺悟了什麼。 60.餐廳白天 士兵們正在用餐時,阿遠忽然走進來,輔導長詫異的看著他。他走到跟前,向輔導長說:“回去,就算知道了為什麼,又能怎樣,她也是別人的太太了。” 61.雜景白天 半年後,阿遠服完兵役回來,艦艇在左營碼頭靠岸。 火車停在侯硐,阿遠走上月台。對這個小小的故鄉而言,阿遠已經太大。 62.侯硐的家白天 火車站前的雜貨店,阿坤叔都老了。沒想到在這裡碰到阿雲的母親。親人還是親人,阿雲的母親握住他手,握得緊緊的,垂淚無言。 他們走著那條小路上山。他幫阿雲的母親背米袋,如同昔年他和阿雲在一起的時候。 到阿雲家門前,阿雲母親請他進屋坐,他說不了,母親要他仍常來玩,他說好。阿雲的弟弟妹妹們,躲在門後窗邊偷偷看著阿遠。 他走回家,先聽見是弟弟的聲音,有節有奏像在說書。不一會兒,果然看見樹底下散坐著一些婦孺們,妹妹也在,皆津津有味的聽著弟弟口沫橫飛,也沒發現他回來。他不打攪他們,駐足聽了一下,是在講武俠故事。弟弟也長大很多了。 他走進屋子,只有母親在,父親還沒放工。母親非常興奮,說他曬得這麼黑,堅固了,打好一盆水叫他去洗臉。 祖父依然在屋後的田畦上種蕃薯,有如自古以來就一直在那裡種。阿遠洗完臉出來,走到祖父身邊,感覺喜悅,話著家常,無非是收成好不好之類的事。祖孫無話時,望著礦山上的風雲變化,一陣子淡,一陣子濃,風吹來,又稀散無踪影。 是的,人世風塵雖惡,究竟無法絕塵離去。最愛的,最憂煩的,最苦的,因為都在這裡了。 序場 鑼鼓聲動,漆黑的銀幕fadein,是歌仔戲野台上,燈火綽綽,樊梨花與薛丁山陣前相遇,廝鬥起來。 在華麗的唱腔和身段裡,他們互相把對方瞧了個仔細。仗陣,卻像是男女偶舞…… 場記板伸入鏡,板上寫著大字“好男好女”,及若干小字,年月日,場次,鏡頭。聽見戲中戲的導演喊一聲“倒板!” 板子拍噠脆脆一響。出黑底紅字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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