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20世紀的科學怪傑鮑林

第4章 2 寄宿房

“我們能活下來是一個奇蹟……” 萊納斯九歲時的一天早晨,姑姑貝絲把他拉到一邊,告訴他父親去世的消息,叮囑他必須堅強。男孩的反應卻是異乎尋常的平靜,既沒有表現出過分悲傷,也沒有怨天尤命,他甚至沒有哭出聲來。相隔幾十年之後被問及此事時,鮑林回憶說,那時他確實既不悲又無憤,無論當時或後來,他都沒有經受過強烈的感情衝擊。當問他為什麼這樣平靜時,他說,“也許我就是認命了。” 然而,事實上,父親的死對他的打擊是十分沉重的。任何一個九歲的孩童,即使他智力超群,讀過很多書,也不能對一個人的死保持理性的心態,何況是自己的父親。儘管不能說赫爾曼是一個完美的父親——他把太多的精力投入工作,沒有更多的時間深入了解自己的孩子——但他深愛自己的兒子,為他感到自豪,並努力指引他健康成長。在所有的家庭成員中,萊納斯最親近的是父親。父親是他行為的楷模,是他心目中的男子漢。

也許正是為了要做一個像他父親那樣的男子漢,萊納斯在得知父親去世時才有這樣的反應。與此同時,萊納斯卻看到母親撕心裂肺般的悲痛。貝莉深深地愛著赫爾曼——他是她生活的主心骨和唯一的頂樑柱——現在赫爾曼離她而去了,她先是憂心如焚,隨後就變得有點精神錯亂。萊納斯記得他母親整個兒地癱軟下來,在赫爾曼的葬禮上哀號不止。萊納斯盡力做出他認為是男子漢的樣子,強抑悲痛,模仿“成人”的方式冷靜對待這巨大的災難。他認為自己沒有憂傷的權利。就這樣,萊納斯·鮑林在他小小的年紀,已經找到了力量的源泉。他努力控制感情,保持堅定,於是就能冷靜地面對父親去世的災難。現在他是家裡唯一的男子漢了,他必須努力維繫這個家庭,因此必須自我克制。這次經歷給萊納斯的影響是深遠的:在他以後漫長的人生中,除了極少數幾次例外,他始終能克制自己的感情。如果不是這樣,而讓自己沉浸在或受或悲或其他衝動的情感中,他的生活就會變得十分痛苦。

赫爾曼的去世對這個原本就備受壓力的家庭是非常沉重的打擊。一家人搬到波特蘭後,萊納斯和他的兩個妹妹尚未適應新的城市和新的學校,一下子離開熟悉的小朋友也使他們很不習慣。萊納斯不喜歡波特蘭。經歷過康敦晴朗乾燥的天氣和冬天美麗的雪景,他難以忍受波特蘭長達六個月的晦暗陰濕的雨季。在康敦,他是富商的兒子,又是小學裡的神童;然而在波特蘭,他只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 貝莉受到的打擊是雙重的:赫爾曼死前三個月,她失去了自己的父親萊納斯·威爾遜·達令。雖然她和父親一直感情疏遠,但接連失去兩個親人,要在沒有經濟來源和感情支持的情況下單獨撫養三個孩子,這一困境使她心力交瘁,無法支持。赫爾曼死後不久,她患上了嚴重的憂鬱症和慢性病,從此再也沒有能恢復健康。

貝莉和孩子們在經濟上很快陷入困境。清點遺產後,她發現自己必須在沒有房子、沒有經商能力、沒有收入的情況下維持生計。起先,她雇了一個人,把赫爾曼的藥店繼續開下去,但很快就難以為繼。她只好把店賣掉,籌集了一筆在當時看來數目不算小的儲備金。但這些錢並不能無限期地維持家庭的開支,只有進行適當投資產生效益,才能滿足全家的衣食住行所需。因此貝莉最後採取了當時對她來說也許是唯一可取的投資方式,幾乎傾其所有買了一幢大房子,既供自己家居,又可把多餘的房間租出去,自己則勉為其難地擔當起家庭主婦的傳統義務——燒菜煮飯,打掃衛生,照料別人生活。她辦起了一家供房客膳宿的寄宿房。 對鮑林一家來說,這是一個痛苦的轉折。僅僅在幾個星期內,就從吃喝不愁的小康之家一下子跌落到貧困的邊緣。由於貝莉不善理財,情況就變得更糟。她在市郊一個肉市場附近買了一幢有六間臥室的三層樓木房,為此她付了5250美元的現金,還借了2300美元的抵押貸款。這一筆購房款超過了房屋估價的三倍。她拿出更多的積蓄來添置各種昂貴的用具,包括全城尚未見過的電氣灶具。她還雇了一個女傭來幫助燒飯和打掃。靠著父親去世留給她的一小筆遺產,開始時她尚能勉強支撐,定期償還抵押借款,對付每月的開銷。但是她很快發現,每月的租金收入根本不敷支出。

購置和經營寄宿房這件事耗盡了貝莉的最後一絲力量。她出現了全身衰弱的症狀,後來被診斷為惡性貧血症。患了這種病的人,血液會出現異常,身體不能正常吸收維生素B12。從而人的元氣大損,變得極度疲勞,四肢乏力。到後期,還會出現情緒不穩,記憶喪失,甚至發展成精神病。當時對這種病尚無有效的治療方法。醫生叮囑她長期休養,還要她多吃牛羊肉,以促進紅血球的生長。孩子們至今回憶起來還印象深刻:母親經常吃大量的豬肝,用生牛肉末做的“生肉三明治”以及沾著鮮血的麵包。 在孩子們的生活中,貝莉越來越變得像一具活著的幽靈,毫無生氣。開始時,她還力圖重現過去有過的某些家庭之樂:她努力籌劃,讓孩子們過上愉快的聖誕節;帶孩子們到奧斯維加祖父母家度週末;舉行家庭演唱會(露茜爾彈鋼琴相當棒,波琳彈奏四弦琴,而萊納斯則喜歡唱歌);有時還與孩子們的叔叔、姑姑、堂兄妹一起到附近的山區旅遊。萊納斯對他們全家去奧斯維加的海濱城鎮基爾哈特度過的那個暑假留下了特別愉快的記憶。全家住在朋友免費提供的一幢房子裡,他去碼頭釣魚,到潮澤池和防波堤玩耍,在沙灘上長時間地讀書遐想。這是赫爾曼死後全家一起歡度的唯一一次暑假。

然而,由於孱弱多病的身體和沈重的精神負擔,貝莉再也不能給孩子們多少歡樂了。 1915年左右,萊納斯的表兄摩根曾在他們家裡住過。他回憶說,在他呆在那裡的一年時間裡,他沒見過貝莉笑過一回。 萊納斯的妹妹波琳回憶說,在父親剛去世時,孩子們沒有人管,像“野孩子”一樣地整日在街上瘋玩。貝莉不懂得怎樣作母親。另外,心力交瘁的她沒有時間和精力——可能也沒興趣——去學習怎樣作母親。她根本不知道怎樣撫育一個男孩使他健康成長。至於帶女孩,她也不見得好到那裡。當波琳和露茜爾開始來月經的時候,貝莉神秘兮兮、慌慌張張地胡亂說了一通,弄得她們又恐慌,又迷惑,覺得這必定是只有她們家的女人才遇到的災禍。波琳回憶說:“我覺得我們一定做錯了什麼事。”

後來貝莉只得辭退女傭,讓孩子們幫助燒飯、打掃和做各種雜務。她不作任何解釋——她實際上沒有精力這麼做。而萊納斯和波琳對母親整日不停地嘮嘮叨叨和埋怨特別感到心煩。 到後來,孩子們還必須外出打工,幫助家裡支付各種賬單。在貝莉的堅持下,萊納斯13歲的時候就出去打工掙錢了。他在保齡球館裡放置木瓶,投遞報紙,分發郵件和牛奶,在肉店裡賣肉,週末在當地影院裡放電影。除了放映員這一工作以外——萊納斯喜歡看電影,特別喜歡看喜劇片和驚險故事片——他對其他工作都非常厭煩。頻繁地變換工作似乎成了他的一種嗜好。 波琳是一個精力充沛,性格外向,漂亮自信又喜歡賣弄風情的姑娘,她每年暑假都要打工。在高中時她特地停學一年,在當地一家工商學院學習速記和打字。不過,她掙得的每一分錢都必須交給貝莉,為此她感到非常惱火,一直耿耿於懷。當她17歲時,她和母親的關係已經到了公開對立的地步。母親堅持要她與一個35歲左右的富裕男子約會。她回憶說:“只要我肯嫁給那個男人,我母親什麼都願意做。”然而,波琳一想到要與一個幾乎可當自己父親的中年男子約會就感到噁心。為對付母親的死糾蠻纏,她寫了一封信給警察局,控告她母親強迫她與一個老頭子“過日子”。為此,警探(波琳記得他們都戴著圓頂高帽)來到她家找貝莉談話,貝莉花了不少口舌才把事情說清楚。

露茜爾在三個孩子中最為溫順和靦腆,在家裡總是充當和事佬的角色。萊納斯和波琳在十幾歲的時候都離開了家,唯有露茜爾一直待在家裡,學鋼琴,教鋼琴,照料生活不能自理的母親直到她去世。在露茜爾的記憶裡,她的長大成人要比她的哥哥和姐姐更加愉快和“正常”。然而,只要一提到母親,她就會傷心地哭起來。 波琳看事情更加直截了當。 “我們能活下來真是個奇蹟,”她說。 “我們的童年是非常不幸的。” 孩子們只能自己照管自己了。兩個妹妹年紀相近,她們形影不離,說笑玩耍,一會兒吵架,一會兒又和好如初。年紀稍大一些後,波琳充當起交際花那樣的角色,組織和參加游泳和歌詠聯歡會,與很多男孩子約會,參加各種社交活動,以此掙錢養活自己。露茜爾則一心一意投入她所鍾愛的音樂,同時還要照料母親。

萊納斯變得孤僻寡言。他與兩個妹妹沒有共同的語言,對她們常常是視而不見。父親剛死,萊納斯就開始和母親拉開了距離。萊納斯想不起在整個童年時代是否與母親單獨談過任何重要的事情。他母親對上學和讀書毫無興趣,認為上學不能掙錢,純粹是浪費時間。母子之間的交流完全是單向的:媽媽——常常是躺在床上——又是喊又是嚇地吩咐孩子們幹這干那,萊納斯很不情願地消極應付。當萊納斯長大後,他開始公開漠視母親。波琳回憶道:“每次媽媽吩咐萊納斯做點什麼事情,比如把木頭搬到壁爐邊或把垃圾拿出屋去,他總是左耳進,右耳出。隔了一個星期,仍然什麼都沒做。你知道,他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裡的。” 與這個冷若冰霜而又零亂不堪的寄宿房相比,他這個世界更加富足,更加合理,更加可以駕馭。這個世界藏匿於他的內心深處。萊納斯喜歡讀書。他發現,只要書讀得好,老師就會給他們溫情和尊重,而這是他在家裡所得不到的。對讀書的興趣後來進一步變成了他的嗜好。父親赫爾曼和外公萊納斯·達令大約有50本書,放在起居室裡一隻高大書架的頂層,孩子們很難拿到,但萊納斯設法把它們取了下來,如飢似渴地閱讀起來。其中有牧師佈道詞,舊金山地震史,還有《匹諾曹奇遇記》和但丁的《地獄篇》。他能背出《照鏡子》一書。萊納斯對待讀書的看法充分反映在他童年時使用過的一張藏書票上,上面畫著一個海盜和他奪來的一箱珠寶,旁邊標有“書中自有黃金屋”的題詞。

不久家裡的藏書都已讀光,他又在波特蘭的一家縣級圖書館找到了逃避家庭的去處。那裡,有著用大理石裝飾起來的寬敞大廳,稱得上是秩序和知識的殿堂。他每週都要花費很多時間,在那裡閱讀史書、小說、通俗文學和自然科學論著。他對科幻小說逐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特別喜歡讀凡爾納集技術魔力與驚驗情節於一體的作品。有些週末,他應邀去拜訪獨自居住的表妹,為了使表妹高興,他給她讀大不列顛百科全書,一讀就是幾個小時,他本人還把這當作是難得的享受。後來他常回憶說:“打開百科全書,我就一發而不可收拾。我可以忘情地讀呀讀,直到停下後才能把自己拉回到現實世界。” 萊納斯12歲時,在小學裡接受了一段時間的強化訓練,然後直升高中,成為一年級新生。萊納斯是一個極其聰明、富有激情、精力過人的男孩,且已步入青春期的門檻。換言之,他已經會理智地發展適合自己的喜好。

他不可能熱衷於社交。他的年紀和身材比同班同學小,在體育活動方面無法與別人競爭,再加上書呆子氣和特別害羞的性格,萊納斯所交的朋友很少。在中學時他沒與任何姑娘約會,這一方面是因為他沒有那麼多錢,同時也由於他認為自己的長相無法獲得姑娘們的青睞。在女孩面前,他說不出話,而面對男孩,他又不願說話。他後來常講:“我始終不擅與別的孩子玩耍打鬧,通常是自己一人獨處。” 宗教也不能引起他的興趣。儘管赫爾曼和貝莉並不每週都去教堂做禮拜,但萊納斯對在德國出生的祖父母家裡做禮拜的情景卻記憶猶新。赫爾曼死後,貝莉常常在周末帶孩子們到奧斯維加去看望祖父母,孩子們很樂意去。老鮑林有一個溫馨的家。那裡,壁爐總是熱的,空氣中飄逸著德國烤餅的油膩香味;土窖裡堆放著自製的罐頭蔬菜和一壇壇泡洋白菜絲和醃菜;祖母養著一頭奶牛並將牛奶製成黃油。前院是一個很大的老式花園,老祖母從這裡採集花束,用於插花,然後走兩英里路把插花獻到奧斯維加公墓裡的赫爾曼墓前。萊納斯是他祖母的心肝寶貝,在某種程度上祖母給了他從母親那裡沒有得到的母愛。祖父祖母都是虔誠的路德教徒。在奧斯維加沒有教堂,他們每月一次邀請河對岸的一位牧師到自己家裡舉行宗教儀式。有時,萊納斯就坐在前廳的一小群教徒中間,聆聽牧師佈道,跟著大家用德語唱聖歌。如同對待任何別的引起他注意的事情一樣,有關上帝和上帝創世的真諦也使萊納斯頗費時間進行思考。 他的這種思索在某種神的啟示中終於取得了成果。一天,他在祖父母家過夜,正當似睡非睡之際,他開始注視起掛在前面牆上的基督畫像。突然,他驚醒過來:他看到環繞聖像頭上的光環在閃閃發光。要是稍為相信一點宗教的話,他也許就會把這一個小小的奇蹟接受下來,然而,萊納斯卻不是這樣。為了檢驗自己的發現,他扭頭看屋內的其他東西,結果發現閃光者並不止於聖像頭上的光環。儘管尚不了解有關的專業術語,他還是為自己作了一次演示實驗:他所看到的不過是視覺幻象,是由於長時間注視光環引起的視覺疲勞所致。雖然他在整個青年時代都在不斷地思索宗教,甚至還曾與一位基督教家庭的朋友一起去基督教週日學校聽課達數月之久,但他總能情不自禁地為所有現象找出合理的解釋。 他對宗教的拒絕導致一場小小的哲學危機。 “記得我在11歲時曾向自己提出過這樣一個問題:我有什麼證據能夠說明周圍世界僅存在於我的意識中?”他在七十多年以後以比較現代的觀點回憶說:“我當時找不出任何有說服力的證據能夠說明相反的事實。” 經過了一段思想鬥爭,他最終得出了這樣的結論:自己周圍的人,其他的小學學生,都像他一樣與世界萬物有著大致相同的關係。他這麼概括:“這種對稱性在那麼多方面表現出來,使我只能認為,……非常可能,我自己在宇宙中並不佔有獨特的位置。” 在確定了自己的哲學觀點以後,鮑林把注意力轉向其他事物。他開始收集和分類整理他感興趣的東西。他從大約11歲開始,收集大量昆蟲標本。在這方面,一個名叫齊格勒的男子給了他很多幫助。此人是負責藥品供應的推銷員,赫爾曼生前在商界的熟人。赫爾曼去世後,他常到萊納斯家裡來,其首要目的是向貝莉求愛。也許是因為他已有家室,他與貝莉的關係似乎並沒有真正熱乎過。儘管如此,他給孩子們還是留下了不錯的印象。他經常送給孩子們一些小禮品,時不時地還給些錢,哄孩子們離開屋子。萊納斯將齊格勒作為自己的一個“供應商”。他說服齊格勒給他弄來一些劇毒的氰化鉀,然後小心地將氰化鉀與熟石膏混和在一起,鋪在瓶子的底部作為誘殺昆蟲的器具。 波特蘭的華盛頓中學是一所規模較大、師資力量很強的學校。萊納斯進校後的第一年就開始學習他所接觸的第一門真正的自然科學課程——“自然地理概論”。教師是史密斯學院化學系的一位畢業生,名叫蓋珀拉。萊納斯很好學,特別喜歡那些講課認真、語言生動、邏輯性強的老師。蓋珀拉小姐精彩的講課,特別是她的直觀教學,給萊納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說,為了演示大氣的壓力,蓋珀拉小姐在一隻空的糖漿罐頭中註入水並將其煮沸,然後將罐頭封緊後讓水冷卻,當罐內的蒸汽凝結後,外部的大氣壓力就把罐頭壓扁了。 課堂上,同學們還考察了礦石的性質,萊納斯的興趣由此從昆蟲轉向了岩石。他從圖書館借閱了有關這一課題的大量書籍,把書中列出的性質仔細地抄下來,用實驗來檢驗自己的發現,確定各種性質之間的邏輯聯繫。他說,“在某種意義上,我那時已經開始成為一名科學工作者,儘管我還沒有經過任何嚴格的訓練。”他居住的那個地區礦石品種較少,因此他早期的礦石收藏是非常有限的。然而這是一個開端,此後他一直對研究晶體和礦石懷有濃厚的興趣。 萊納斯沉湎於探索自然界的規律。他獨處一隅,對礦石仔細觀察、研究、試驗和分類,同時就把未知轉化為已知。在不同的礦石之間,存在著內在的邏輯聯繫,存在著某種完美的規律。擺脫令人厭倦的家,倘祥在自然界的規律中,這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他很快地變得對任何事物都要問個為什麼,知道個究竟。他的妹妹露茜爾回憶說:“萊納斯一刻不停地思考,他的思維始終是非常活躍的,不斷地問這又問那,總想弄明白其中的原因。”她記得,一個冬天的早晨,她們一家在波特蘭火車站等火車,她的12歲哥哥一本正經對母親說:“媽媽,我已琢磨出你不覺得腳冷的原因了,你不停地走動,因此你的腳只有一半時間接觸冰冷的地面。”這番話著實讓母親和兩個妹妹吃了一驚。 他這種習慣甚至用到了家事上。露茜爾記得,有一次,她騎著鄰居家的一輛自行車玩,被鄰居家男孩推倒在地上,自行車也被奪了回去。她向萊納斯哭訴,萊納斯不是急著為妹妹報仇,而是想了一會兒,接著告訴妹妹不要哭,“畢竟那不是你的車。” 萊納斯在高中時學習成績非常好,數學和自然科學很快變成了他最喜歡的課程。 “我幹得很好。我上課,做作業,非常愉快。只有當我沒有弄懂自己應該掌握的東西時,我才感到不高興,”鮑林這樣回憶說。 “當時的我就像一個故事裡提到的小男孩維利。一次老師問維利:'2+2等於幾?'維利回答說:'4。'老師稱讚說:'很好,維利。'而維利卻說:'很好?不,不只是很好,是完美!'我之所以喜歡數學,就是因為你可以達到完美的境界;而在拉丁語或其他語言的學習中,實際上是做不到完美的。” 事物的變化 大約12歲時,鮑林與家庭成員之間的感情隔閡終於具體表現出來了。在他母親開辦的寄宿房的地下室裡,鮑林用一些廉價的木材搭建了一個10英尺見方的簡陋實驗室。在這裡,他可以陳列和保護他的收藏品,更重要的是,他創造了一個可以避開貝莉的小天地。 不過,他倒也不完全是獨自一個人。一天,在放學回家的路上,他遇到了一個男孩。這個男孩除了比他年長一歲外,其他方面都與萊納斯類似——聰明,內向,並對自然科學有濃厚興趣,他的名字叫傑夫列斯。這是父親赫爾曼去世後,萊納斯遇到的第一個意氣相投的人。他倆後來成了好朋友。兩人在一起時,沒有了慣常的靦腆,暢談著共同的愛好。他們閱讀百科全書中有關的條目,自學了國際象棋,並用紙片製作簡陋的棋子。一天下午放學後,傑夫列斯邀請萊納斯去他家參觀他自製的簡單化學器皿。傑夫列斯把各種顏色的粉末混合在一起,製成溶液,然後吹出了五彩繽紛的氣泡。最後是更加精彩的高潮,他小心翼翼地把食糖和氯化鉀攪和,然後滴入硫酸——火焰一下子竄了出來,看到這一切,萊納斯如醉如痴了。 萊納斯心中的火焰也在這一刻被燃起。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對自己觸動最大的就是意識到物質並不是永恆不變的。”他至今沒有忘記那天下午的情景,“食糖和幾種化學品最終變成了一堆黑炭,一些物質變成了另外一些物質,這個現象深深打動了我。在化學中,事物可發生變化,發生令人驚訝的變化。”萊納斯後來總喜歡把那天下午認作為自己化學生涯的開端。 萊納斯發現了自己的所愛。他跑了一英里路回到自己家,急不可待地也要做一點類似化學實驗那樣的事。他能找到的唯一設備是他母親的小酒精燈。他製作了一個架子,點燃酒精燈,開始了他的第一次化學實驗——煮開水。遺憾的是,他把水裝在酒精燈的玻璃蓋子裡煮,玻璃瓶碎裂了。這樣,他的第一次化學實驗以失敗告終,後來不得不硬著頭皮向母親說明了事情的經過。 萊納斯把他的地下室改造成了一個化學實驗室,原先陳列著的蝴蝶和礦石標本被放到了角落裡。他的妹妹波琳回憶說:“他常帶傑夫列斯到地下室去,那裡常常散發出化學混合物的難聞氣味。”他的妹妹和母親所了解的全部情況也就是這種氣味了。只有萊納斯和他的極少數幾個朋友才能進入實驗室,這是一條嚴格的規定,大家都嚴格遵守。 被允許進入實驗室的少數人中包括傑夫列斯和其他兩個愛好科學的鄰里孩子。其中一個叫安德遜,當地一個理髮師的兒子;另一個叫西蒙,一個富有朝氣和創業精神的少年,他願意花很多時間與萊納斯一起討論各種異想天開的辦法去賺錢。 萊納斯太窮了,沒有錢買設備和化學品,於是,他就到垃圾堆裡找,設法偷,或者哄騙他人給他所需的物品。貝莉的已婚男友齊格勒巴不得有機會幫忙,他從自己的藥店裡弄些化學品送給萊納斯。在離萊納斯家不遠的大街拐角處住著一位尤庫姆先生,他以前做過登山運動的嚮導,做過半業餘的攝影師,當時管理著一家牙科學院的倉庫。尤庫姆對這個沒有父親的男孩很關心,他除了從倉庫裡拿些缺口的實驗器皿給萊納斯外,還送給他一輛自行車,這是萊納斯一生中擁有的第一輛自行車。此外,他還教萊納斯學一些簡單的希臘文。萊納斯在去祖父母家的火車上,常常自學從他那裡學到的希臘語。 此外,最重要的還是冶煉廠裡那個廢棄的實驗室,那可是一座化學品和實驗設備的寶庫。 化學對萊納斯產生的影響,遠遠超過了以前發生的任何事情。 一部分原因在於化學提供了一種智力的挑戰。萊納斯喜歡猜謎語,喜歡解智力題,而化學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謎。人們已經在大體上了解到,有些物質經過化學反應可變成另外一些物質,但其中仍然存在著大量的奧秘。你可以整天地試驗各種新配方,預測採用物質A代替物質B將會導致怎樣的結果。 另一部分原因在於化學能給人以浪漫和探險的感覺。萊納斯愛讀凡爾納和威爾士的科幻小說,書中那些科學家給萊納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從凡爾納的書中了解到,科學家不畏艱險,富於創新精神,他們在危險面前表現出勇氣和智慧;他們可以鑽進地下,潛入海底,飛赴月球,從事驚險無比的工作。他從威爾士的書中了解到,在未來社會中,人類將會用理性取代一時的衝動,而科學家就是這種美好前景的創造者,他們將創造一個文明富裕的新時代。通過模仿化學家的工作,萊納斯儼然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訪佛自己已經置身於這些文學作品的超人行列中。 還有一部分原因則完全可以歸結到個人的興趣。鮑林回憶說,“我簡直被各種化學現象迷住了。”他將氯化鉀和硫磺混合在一起,裝入紙袋中,並將其放在有軌電車的軌道上,當電車軋過時,砰砰炸響,而他卻歡叫著跑開了。 (為此,電車公司特意派人上門,令其停止這一種行為。)他還配製了一種遇到震動時會炸響的不穩定的氮碘化合物(實際上是一種低級的硝化甘油),並在家中用它來嚇唬兩個妹妹。鑑於這種惡作劇很管用,他就帶了一些化學品到學校去。一次,他不小心把濃硫酸濺到了自己的身上,衣服被腐蝕得斑斑點點到處都是洞,連用來清掃地上殘液的掃帚也被腐蝕得支離破碎了,他身體總算僥倖未受傷。還有一次,他處理熔化了的磷,不小心燒著了木板牆。 對萊納斯來說,化學滿足了他的一種需求。他正在學習的化學是一門規律性很強的學科。元素週期表描述了自然界的內在規律性;而化學家的工作證明了這種規律在一定程度上適用於整個化學學科。只要把特定數量的反應物混合起來,給予特定數量的能,每一次都會發生同樣的反應。這是可以事先預測的,而且決不會出偏差。對萊納斯來說,化學為他提供了對生活的一種理解,提供了一種井然有序的感覺,要是沒有化學的話,許多重要的現象就顯得雜亂無章和不可理喻了。 自從萊納斯迷上了化學後,他的注意力就再也沒有分散過。除了學校的常規課程和學了近四年的拉丁語外,他開始學習在華盛頓中學裡所能選修的一切自然科學和數學方面的課程,包括大學一年級水平的高等數學。他進校後第一次學習正規化學課程時的老師名叫格林,一位矮小壯實的男教師。他對萊納斯學習化學的熱情很讚賞,因此讓萊納斯放學後留下來,幫助他測定學校煤油供熱系統的熱效率。到了二年級,華盛頓中學就不再開設化學課。但格林仍安排萊納斯在高年級時到實驗室裡獨立地鑽研有機化學的問題。 在華盛頓中學的最後一個學期,萊納斯第一次學習物理課。老師名叫厄爾,講起課來精力充沛,效果極佳。他把萊納斯對物質世界的認識提到了一個新境界,使他懂得了支配著化學現象的有關物質和能量的基本原理。使萊納斯深受教益的是,厄爾老師用詞很精確。一次,厄爾提請全班同學注意課本(由密立根和蓋爾編寫的《初級物理教程》)上一道習題的措詞。課本上這麼說:假如你在爬山的時候發現了每邊為1英尺的立方體金塊,你是否想一個人把它背回家?厄文看了一下全班的學生,然後說:“想不想?你當然想,每個人都會這樣想。但問題在於,你能夠將它背回家嗎?” 當時很多課程不僅貫穿了這種學術上的嚴謹性,而且還鼓勵學生追求知識的完整性。萊納斯回憶說:“我在俄勒岡學校裡接受的教育使我確立起這樣的理念:假如我遺漏了某些信息,我就一定要設法搞到這些信息;假如我還有某些該學而沒有學會的知識,我就應當設法補起來。” 中學階段的學習還使他懂得,不僅在自然科學中,而且在其他地方,都必須注意語言的推敲,這對他以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萊納斯對優美的語言很敏感。這種敏感性是他通過多年如飢似渴的閱讀培養出來的。他能寫一手漂亮的文章,就是最好的說明。在中學階段的一次英語課上,教師佈置學生自由命題寫一篇作文,萊納斯嘗試著寫了一篇短小說。他創作了一個勘探石油的故事,主人公是一位英俊的少年,文章涉及到周遊世界、油田爆炸等情節。文章寫得非常好,結果被當作範文向全班朗讀。老師又要求他每週寫一個續篇。萊納斯說:“我是班級裡唯一一個受到老師鼓勵寫小說的學生。” 假設萊納斯的中學生活推遲60年,他那靦腆的書生氣和沈湎於科學的性格也許會給他帶來一頂“書呆子”的帽子。但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人們的價值觀不同於現在。他的老同學現在回憶起當時的情景,都記得萊納斯沉默寡言,才智出眾,深受大家的喜愛和尊重。大家從沒有把他看作是“書呆子”,而把他看作為天才,確信他前程遠大。 很可能萊納斯也是這樣看待自己的。他順順噹噹地讀完了華盛頓中學,甚至沒費甚麼力氣就掌握了每一門課程,這給所有教過他的老師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鮑林終生保存一本維吉爾①的名叫《埃涅阿斯紀》的中學課本,裡面有一幅密涅瓦女神②雅像的插圖。插圖上方寫有一個註記,顯然出自萊納斯的手跡:“未來的萊納斯·鮑林”。註記下面畫了一個箭頭指向密涅瓦手中的希臘勝利女神微型雕像。雕像的頭部,有人畫了一個光環。 ①維吉爾(Virgil,70BC—19BC),古羅馬詩人,史詩《埃涅阿斯紀》是他的代表作。 ②密涅瓦,古羅馬神活中司智慧、藝術、發明和武藝的女神。 16歲的萊納斯成了學校高年級學生,他開始記日記了。他的首篇日記是這樣的: 1917年8月29日。今天我開始書寫我的人生歷史了。我早在一年多以前 就產生了這個想法,當時我想,假如我能讀到我以前特別是青年時期的生活 情況的記載,該是多麼愉快呀。當我閱讀我的外祖父——萊納斯·威爾遜· 達令所寫的零星的生活片斷時,我是那麼地驚喜!我相信將來我的子孫讀到 我的生活軼事時,也會感到同樣的驚喜……我常抱有這樣的希望,以後能夠 經常瀏覽自己以前的日記,反思自己犯過的錯誤和曾經有過的好運,回憶青 年時代無憂無慮的歡樂生活。通過反思,我一定要修正自己的錯誤,找回好 運氣,重新過上歡樂的生活。 萊納斯在中學的最後一年是很繁忙的。由於對日常的工作已感到厭倦,萊納斯與他的富有創業精神的朋友西蒙和另一個精於照相術的男孩一起,計劃開設一家照片沖印社。實際上這已經不是他們的首次經商了。除了最早的生產蒸餾水的計劃,萊納斯和傑夫列斯在15歲的時候,還嘗試開設了一家獨立的化學研究機構,他們的業務名片上印製著“珀爾曼實驗室化學研究員”的頭銜。那兩次計劃都落了空。但是,這一次開設相片沖印社的設想卻似乎很有把握,因為一方面有大量的商業需求(當時風行家庭照相,他們計劃為當地的藥店代衝膠卷),另一方面又能做一些化學研究。他們在西蒙家的地下室裡建立了一個沖印室,有關的設備和化學品是貝莉的男友齊格勒幫助搞來的。他們開始討論與哪些商店簽訂代衝膠卷的合同,還計劃買一輛摩托車用來送照片。 “假如這一年我每週能掙5美元到10美元,那麼我上大學的費用就基本上解決了。也許我還能做一年的研究生,得到化學工程師學位。我要盡力爭取成為攝影化學方面的專家,”萊納斯在1917年的秋天這麼寫道。 “我喜歡異想天開,白日做夢,但願這一次不僅是一個夢,也不再是空中樓閣。” 第二年1月,他給上面那段日記作了這樣的評註:“最終還是成了空中樓閣。”這幾個高中生終於發現,憑著他們的技能還不足以沖印出令顧客滿意的照片。 萊納斯進大學深造的決心是毫不動搖的,儘管他還不知道怎樣籌集上大學的費用。這中間的原因既有對知識的追求,又出自現實的考慮。簡而言之,他需要滿足自己那種幾乎出於本能的學習化學的慾望,他希望掌握盡可能多的化學知識,而大學是學習化學最理想的場所。同時,這樣做能掙更多的錢。 20世紀初期,美國一些大公司開始意識到,基礎性科學研究能提高生產率,帶動新產品和新技術的開發,從而帶來更多的利潤。從冶金到製藥,從紡織到農業,化學在幾乎所有的產業中都發揮著重要的作用。閱讀各種各樣的材料,萊納斯認識到,如果自己能取得化學工程師的學位,然後進化工廠工作,就能富起來。在他只有15歲的時候,他就已經為自己未來的職業作出了決策。一次,萊納斯和自己的少年夥伴傑夫列斯一起到奧斯維加探望祖父母,祖母問他將來想幹什麼?他回答說要當一名化學工程師。這時,傑夫列斯突然以預言家的口吻尖聲插話:“不,他將成為一名教授。” 由於萊納斯經濟困難,所以可供他選擇的大學很有限。所幸的是,州政府在俄勒岡農學院(即現在的俄勒岡州立大學)設置了一個條件不錯而費用相對低廉的化學工程專業。俄勒岡農學院位於喀佛列斯,是一所接受政府贈地的學校,離開萊納斯的家鄉大致叨英里。萊納斯向農學院提交了入學申請,在他高中尚未畢業時學院就接受了他的申請。此時萊納斯早已修完了華盛頓中學開設的所有自然科學的課程和絕大部分數學課程。他想提前一學期離開高中到農學院開始大學階段的學習,然而俄勒岡州的法律卻明文規定,每個高中生必須在高中階段學習兩個學期的美國歷史。萊納斯設想同時學習上、下兩個學期的歷史課程,這樣既不違反法律,又能提前離校,但是華盛頓中學的校長卻拒絕了萊納斯的要求。多年以後,萊納斯還對校長濫用行政權力的這件往事耿耿於懷。他說:“校長根本不來問我一下,你這樣做是為了什麼?你的學習成績怎麼樣?他的回答只有兩個字——不行。” 萊納斯的態度是根本不睬校長的命令,徑自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他索性放棄了兩學期的歷史課,專心致志地多學了一些數學方面的知識。然後就按照自己的計劃,提前一學期離校赴俄勒岡農學院去了——他甚至連高中畢業文憑都不要了。用後來通用的說法,就是萊納斯退學了。 在離家之前,萊納斯還必須進行另一次對權勢的抗爭。在進大學前的那個暑假,他在一家機器製造廠打工——操作鑽床並幹些雜活。由於他有認真細緻的習慣,他的工資很快就升了幾次。老闆甚至承諾,假如萊納斯高中畢業後來廠工作,他將每月給他125美元的工資,這在當時來說是非常高的。貝莉情緒激奮地要求萊納斯接受這一工作,她實在太需要錢了。她對兒子摯愛科學的心情卻毫不理會。此外,她本人對大學教育也毫無興趣。貝莉15歲的時候,就與姐姐戈地一起被父親送到太平洋大學的寄宿學校讀書。學校位於俄勒岡樹叢鎮,離開家鄉康敦有好幾百英里。由於想家,對高校開設的課程又沒有絲毫的興趣,貝莉不到一年就退學了。因此,她既不同情,也不理解萊納斯渴望進大學的心情。 幸好,也有一些長者給了他同情和理解,傑夫列斯的舅舅、舅媽就是這樣的人。他們常邀請萊納斯去他們家吃飯或過夜。他們的文化程度較高,比貝莉更懂得接受教育的重要性。他們鼓勵傑夫列斯和萊納斯進大學深造。當萊納斯告訴他們貝莉堅持要他進廠工作的事後,“他們認為我的責任是說'不',”萊納斯回憶說。 “他們說我必須進大學。”於是,萊納斯告訴貝莉,他決定辭掉機器廠的工作而繼續學習。萊納斯後來提起此事時說:“我想我的決定一定使她很失望。也許此後她就覺得我這個人是不可理解的,再也不對我抱任何希望了。” 然而,貝莉仍不願完全放棄對兒子的管束。 1917年10月6日,萊納斯乘火車離家赴俄勒岡農學院報到,母親是陪著他一起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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