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20世紀的科學怪傑鮑林

第5章 3 少年教授

3少年教授 一年級新生 在奔赴俄勒岡農學院前一個月的一篇日記中,鮑林寫道:“我盡量不去想大學的事,因為這件事對我的影響太大了。我為什麼要這樣拼命超前學習呢?保羅·哈維要去俄勒岡農學院學習化學——他身材高大,儀表堂堂,在他身邊我黯然失色,毫不起眼。我毫無準備,對男子漢的行為方式一竅不通,怎麼能夠和他一樣行為處事呢?我如此年輕,如此缺乏經驗,我將無法適應各項課程。” 他只有16歲,當然有理由擔心怎樣才能趕上學院裡那些“身材高大,儀表堂堂”的同學們。 “但是,”他無可奈何地加上一句,“即使我想退卻,也為時已晚。”不過,實際上他並不真的想打退堂鼓。他渴望能夠擺脫貝莉的控制,渴望能夠學習更多的化學知識,渴望能夠體驗新的生活經歷。

鮑林有一個表兄,也是他在康敦時的玩伴,名叫默文·斯蒂文森,在俄勒岡農學院機械系讀三年級。默文到科瓦利斯火車站來迎接貝莉和萊納斯。有斯蒂文森照顧兒子,這是促使貝莉決定讓鮑林上大學的原因之一;鮑林將和表兄同住在離校不遠的一間宿舍裡。貝莉在那兒住了一晚。在確信兒子的食宿令人滿意之後,她才啟程返回波特蘭。她一走,斯蒂文森簡短地向這位新生提了幾句忠告,從此就放任不管了。為了節省開支,鮑林搬出了宿舍,此後就很少在學校裡再見過這位表兄了。 儘管鮑林讀俄勒岡農學院是出於不得已——這是他唯一讀得起的學校——事實卻證明這是一個絕好的選擇。在1917年,它是在政府贈地上建立的全國第二大學院,校園面積達349公頃,有四千多名學生,兩百多名教師,而且在農業、商業、工程、礦產、家政、林業、音樂、醫藥和職業教育方面的課程相當完善。和大多數別的藝術和科學學科一樣,化學被歸人“服務系”中,本意是為未來的農民、藥劑師和家庭主婦傳授基本的化學知識。但是在鮑林入學時,正在轉型的美國經濟對受過良好培訓的研究人員和工程師的需求日益增長,因而俄勒岡農學院化學系的規模迅速擴大,重要性也迅速提高。

從鮑林出生到他進入俄勒岡農學院的16年,也是美國工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速膨脹的階段。國內原油產量增加了6倍;鋼鐵產量增加了5倍。汽車和航空工業呱呱墜地;電氣化和流水線生產成為現實。隨著規模越來越大,技術含量越來越高,競爭越來越激烈,傳統工業越來越需要依賴科學研究來研製新的產品,改進舊的產品,並開發生產的新工藝。在20世紀早期,美國許多富有遠見的工業家成為科學技術的積極推動者,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們認識到基礎研究的價值。他們意識到這些研究工作可以保持他們在市場中的競爭優勢。在通用電器和貝爾電話公司的帶動下,許多公司紛紛建立自己的研究機構。據估算,在1890年美國祇有4家工業研究實驗室,而僅僅在一代人之後這一數目就已超過了500,而且以每年50個左右的速度增長著。

不久,大學就發現,為了保證能夠獲得熟練的技術工人,私營企業十分樂意贊助教學。課程和校園建設。這些大學曾經被認為是貴族精英的象牙塔,現在它們增設了更多的實用課程,並對上升的中產階級的子女敞開了大門。在鮑林進入俄勒岡農學院之前的30年中,美國大學的入學率幾乎增加了3倍。這其中在政府贈地上建立起的院校一馬當先,它們的使命是“向工業階層普及普通教育和實用教育”。 化學是這一新秩序的一大受益者。在美國,工業化學的發展很慢,主要集中在採礦業和金屬加工業。這些工業需要化學師來測試和提煉礦石。 (例如,俄勒岡農學院的化學工程課程就被歸入礦產學校。)德國化學工業的成功和第一次世界大戰最終使美國認識到需要更多——和更現代——的科學。德國的化學工業起步於19世紀中葉,那時有機化學家發現了合成染料的秘密,摧毀了天然染料市場,井為及時運用這一新技術的企業家創造了大量財富。到了世紀之交,德國已經無可爭議地成為世界理論化學和應用化學的中心。坐落在柏林、哥廷根、慕尼黑、海德堡、波恩和萊比錫的著名德國學府像磁石一樣吸引了世界各地的優秀青年,他們聚集到大師們的身邊學習和研究:其中包括有機化學家費歇爾、拜耳、畢希納和威爾士泰特;更不可缺少奧斯特瓦爾德、能斯脫、荷蘭人范托夫和瑞典人阿雷尼烏斯。後幾位科學家領導了一場革命,試圖建立一門涵蓋化學和物理的學科——物理化學。到1910年為止,前10位獲得諾貝爾化學獎的科學家中就有5位來自德國——加上範托夫和阿雷尼烏斯,應該是7位,他們兩人最重要的研究工作大多是在德國進行的。

到1914年,德國染料的產量已經超過世界總產量的百分之八十,而且它在化學工業中的優勢延伸到了許多重要的領域,如醫藥、炸藥和農用化學品。美國對這些德國產品的依賴程度很高,而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協約國的封鎖切斷了供應。這使美國工業家認識到,需要在國內進行化學研究並建立化學工業——特別是現代戰爭可能需要高性能的化學炸藥和毒氣。戰後當鮑林進入大學時,美國每三個工業研究崗位上就有一個是化學師,每十二個美國大學生中就有一個學的是化學專業。一夜之間,化學研究從紳士的遊戲變為一種積極向上的、純粹的美國理想,既實用,又愛國——而且有利可圖。正如一位歷史學家所說,“做一個科學家……是從中下階級通向中上階級的一條捷徑。”鮑林熱切地希望能夠爬上這一階梯。

在俄勒岡農學院的前兩年中,鮑林和礦產工程的學生上的是同樣的課程,包括採礦業概論,炸藥、鍛造以及冶金方面的課程。他非常喜歡這些課程;他自小就對收集岩石很感興趣,也曾在奧斯維加鎮的廢棄冶煉廠中進行過探索。他學會了使用鍛鐵爐,把燙得通紅的鐵塊打造成馬掌、钅朗頭和小刀;學會了礦業化學師的技能,作吹管檢測和火焰分析。他還到附近工廠作實地考察,與一同工作的工程師和化學師交談。同礦產學校所有學生一樣,鮑林是礦工俱樂部的成員。每兩週一次,他參加俱樂部的聚會,一邊喝著咖啡,吃著炸麵圈,一邊聽專業人士的講座。 當然也有普通化學的入門課程,上課地點在農學院最漂亮的大樓裡。這是一幢三層帶塔樓的花崗岩建築,原本是給農學系的,但在鮑林入校的時候,迅速壯大的化學系已經幾乎佔滿了整幢大樓。一樓的奶牛和牲畜檢測區被改造成了一個巨大的化學教學實驗室,裝備著最好的儀器設備,四個區域同時可以容納550名學生。定量化學和有機化學實驗室也建造了起來。這座樓正式的名稱是科學堂;到鮑林讀書的時候,它已被稱為“化學樓”。

主持化學樓工作的是約翰·弗爾頓教授,矮壯的個子,滿頭蓬亂的白髮非常搶眼。和當時農學院化學係其他教師一樣,他算不上是一個學者——他從未獲得過博士學位,甚至連他自稱的哈佛碩士學位也是杜撰出來的,鮑林後來發現了這一點——但是約翰·弗爾頓對學生卻非常熱心。儘管鮑林怎麼也想不起他曾經從弗爾頓那兒學到過什麼東西,但他總記得這位系主任後來曾藉給他的三百美元,讓他進入研究生院深造。 學校也不乏好教師。由於不滿足於指定給新生開設的化學,鮑林四處聽課,最後發現了阮頓·柯克伍德·布羅迪。鮑林對他的評價是,“一位十分出色、滿懷熱情的教師。”在第一年中,他一直上布羅迪的化學課,從而更加紮實地掌握了化學的基礎知識。他也有幸找到了一位出色的數學老師。在到科瓦利斯的首次火車旅行中,鮑林遇到了俄勒岡農學院數學系主任查爾斯·約翰遜,並當即決定所約翰遜上的每一堂課。他的直覺完全正確:聽約翰遜講微積分成了一種精神的享受。

弗爾頓主管化學系,而弗洛依德·羅蘭德在鮑林讀完一年級之後負責更為專門的化學工程專業。鮑林說,他人“並不很聰明,但他自己認識到了這一點。”不過羅蘭德是俄勒岡農學院為數不多的獲得過博士學位的教授(而且是從依利諾伊大學相當不錯的化學系獲得的學位),同時還是研究生教育的大力倡導者。在羅蘭德的鼓勵下,和鮑林一同學習化學工程的12名學生中,有9人繼續攻讀研究生,這是聞所未聞的。 鮑林在開始時還有些擔心,但不久就發現,只要他願意,他可以十分容易地掌握大學的課程,就像在高中時那樣。他所有的化學課和數學課成績都是A。 “似乎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坐在桌子前看一下書,根本不用仔細閱讀,就能掌握書中的內容,”他的同班同學愛德華·拉森這樣回憶說。

他對化學逐漸形成了個人的好惡。比如說,一年級時上的定性分析並不對他的胃口。 “我討厭無機定性分析,因為它幾乎完全建立在經驗之上,”他回憶說。 “分解和測定不同金屬的方法大多數取決於某些化合物的溶解性,而且這些差異完全沒有理論的基礎……我不喜歡定性分析,而喜歡精確的定量分析。” 鮑林不那麼在意自然科學以外的課程,機械製圖得了個D(他回憶說,他總是等不及讓墨水完全乾,常常把圖紙弄得一塌糊塗),第一年第二學期的體操得了個F。體操課不及格,很能說明鮑林的特點,他根本就不想遵守有關的規定。在得知學校田徑隊隊員不用上規定的體操課後,他就決定參加田徑隊。 (從中學起他就想過要參加跨欄和跳高的比賽。)可惜的是,參加田徑隊的選拔賽變成了一場災難:跨欄時他踢倒了一個欄架,能夠跳過的高度又不足以引起教練的興趣。儘管他參加了一次比賽,但未能入選田徑隊。結果,本想逃掉的體操課不及格,他也就此放棄了參加田徑競賽的念頭。

在大多數方面,他是一個典型而又好動的低年級學生。作為一年級新生,鮑林戴著一頂綠色的無沿便帽,所有農學院的新生都要戴這種帽子。學校的田徑隊被人叫做“俄勒岡佬”,鮑林在日記中寫道,不久他就萌生出“對俄勒岡佬的狂熱”。他向高年級師兄致敬,為足球隊加油,高唱隊歌,玩桌球,還參加一年級新生“煙民”的聚會。他參加學生軍訓隊,購置了一套制服,並參加操練和野外烹飪的培訓(最終在四年級時升至上校一銜)。 與大多數大學男同學一樣,他也在尋找可以戀愛的姑娘。在女孩子身邊,鮑林仍感到局促不安。另外,他覺得自己長相不算好,因此他與女孩子相處更加缺乏信心了。他在一年級的一篇日記中寫道:“我越照鏡子,就越覺得自己的五官長得奇怪。我一點兒也不討人喜歡……我的額頭上已經有淡淡的橫向皺紋,我的上嘴唇也過於向前突出。我一定要記住把上嘴唇收進來。”他對自己過於苛刻了:一張當時的照片展現了一個瘦削的男孩,滿頭赭色的頭髮,寬闊、生動的五官和坦誠、迷人的微笑;他還有一對明亮、深邃的藍眼睛。不管怎樣,他還年輕,完全有能力靠自己克服恐懼。鮑林的初吻對像是一個名叫關朵琳的女孩,就在離家上大學之前,慌亂、衝動。抵達科瓦利斯後不久,在砍柴掙錢的時候,他遇見了艾琳·絲帕克斯,一個17歲的女孩。她滿頭捲髮,正在俄勒岡農學院進修商務課程。鮑林被她迷住了,馬上請她出去看電影。 “她正是我尋找的女孩,”電影散場後他激動地在日記中寫道。這是最後一次他在日記中提到這個女孩。直到五年之後他才經歷另一次戀情。

二年級時,鮑林獲得了一個在化學系“溶液室”打工的機會。在那裡,聰明能幹的鮑林很快給教授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還被邀請參加一個叫做“伽托貝”的學生聯誼會(他認為主要是為了提高聯誼會的平均積分點)。鮑林一般總能受到聯誼會兄弟們的歡迎,他們給他起了一個彆扭的綽號,並請他參加所有的聯誼會活動。一個聯誼會成員記得,在一次聚會上,有些男同學穿上了異性的服裝,鮑林特別裝扮成一個“漂亮的小女孩”。 “伽托貝”要求年輕成員每星期找一個女孩約會。鮑林回憶說:“這對我很成問題,我怕羞,很難開口邀請女孩子跟我去看電影,而且我的錢不多,難以款待女孩子。”但是找不到女伴會受到懲罰:空手而歸的成員要被抓到樓上,扔進灌滿涼水的浴缸,按到水下幾乎到淹死才鬆手。這個古怪的習俗據說源出於希臘,稱之為“浸禮”。鮑林沒有找到女孩子約會,而周末很快就到了,不過他早已想好了逃避懲罰的“小花招”。在被其他成員抓上樓梯的時候,他開始深呼吸,讓血液中充滿氧氣。 “然後我一動也不動,”他回憶道。 “他們把我扔進浴缸,按在水底,而我就那樣躺在那兒……躺在那兒……躺在那兒……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一分鐘過去了……他們把我拖出來,驚恐萬分,叫喊,'他心髒病發作了,不行了',我當然'甦醒'了過來。從此之後,我再也不用擔心了。” 電子的排列 貧窮影響的並不僅僅是鮑林的社交生活。在整個大學時代,他都得不停地打工;一年級時他伐過木,擦洗廚房,為女生宿舍切牛腿,每個月要乾一百個小時以掙25美元。他回憶說:“為了乾活……不耽誤學習,我白天一分一秒也不能浪費,也由此養成了工作的習慣。”每天長時間地刻苦工作成了他日後工作的常規。 1918年初夏,在讀完一年級之後,鮑林和默文·斯蒂文森,以及農學院其他幾個學生軍訓隊員被送往舊金山的軍事基地進行了為期六週的強化軍官訓練。在剩下的假期裡,鮑林和斯蒂文森在俄勒岡海岸的一家船廠幫忙建造木製貨輪。不管後來鮑林對待戰爭的態度如何,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他完全贊成政府的行動。斯蒂文森回憶說,鮑林是戰爭的堅定支持者,“百分之百地支持。” 二年級時,鮑林獲得了一份化學系儲藏室的工作,配置標準溶液,並分發給學生。這份工作使他得以維持生活,但也差點害死了他。一天,在把氨水分裝進小瓶時,鮑林設想可以通過虹吸管更加快捷地完成任務。 “我往橡皮里吹氣,積聚足夠的壓力以開始虹吸,然後張開嘴,完全忘了氨水在壓力作用下會噴進我的嘴,”他回憶道。 “我吐掉嘴裡掉下的粘膜,跑到學生醫療中心。這次經歷使我認識到,光解決一個問題不應該感到滿足,應該深入思考並解決由此而產生的新問題。”二年級結束後的那個夏天,鮑林得到了一份送牛奶的活,從晚上8點幹到早上4點。這活實在太累,他乾了一個月就堅持不下去了。然後他在一位承包商那兒找到了一份工作。那個承包商受僱於州政府,測試新建造的橫貫俄勒岡州的高速公路路面材料。路面監測的工作收入不錯,他也很高興有機會到偏僻的地方,像什麼狼溪、墳溪,在野外和築路工人在帳篷中一住就是幾個星期。他喜歡和那裡的工人們作伴,他們對這個聰明的小伙子有股兄長般的關心。他測試瀝青路面,幫著擺放測鏈,駕駛蒸汽壓路機,甚至還跳上跳下的。 (鮑林一直到進入研究生院才學會開車。)這份工作還使他有充裕的時間思考化學。在休息的時候,他躺在帳篷裡的小床上,仔細閱讀一本化學手冊。能夠了解化合物不同的特性使他十分高興,就像收集岩石時整理不同礦石的特性那樣。他甚至嘗試創造一些理論,花了幾個星期的時間絞盡腦汁地想在磁性物質和元素週期表之間建立一種邏輯關係。他把掙到的錢全都寄給了貝莉,讓她將一部分存人銀行準備來年的學費,多餘的則用來補貼家需。 然而,當他即將開始三年級的學習時,貝莉給了他一個打擊:她對鮑林說,不准拿回存在銀行的錢,她需要用這筆錢來養家糊口。鮑林得休學一年,找一份正規的工作好掙錢繼續他的學業。 鮑林在其他方面可以自作主張,但他終究還是一個孝順的兒子。他不想和貝莉一起住,但對母親幾乎有求必應。前一個暑假,為了能讓母親和幾個朋友參加東星婦女聯合會,他甚至答應她的要求參加了共濟會俱樂部。 (不過在母親參加聯合會之後,他就再也不到俱樂部去了。)他默默地強忍失望,告誡自己應該盡職地幫助母親,因為母親並沒有義務一定要送他讀大學。他計劃繼續干高速公路監測的活。正在這時,他收到了俄勒岡農學院一個不同尋常的提議。鮑林在化學課程方面展示了非凡的天才,每門化學課程的得分都在A之上,二年級冬季的學期更是拿到了完美的4.0平均積分點。化學係不想失去這位大有前途的學生;同時確實也需要有幫手來給越來越多的學生教授化學的入門課程。解決辦法相當簡單:系裡請18歲的鮑林上定量化學課,而他在一年前剛學完這一門課程。 儘管每個月上課的收入只有100美金——比檢測高速公路的活少了20美金——鮑林並沒有絲毫的猶豫。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更適合於做學問,而非搞實業,而且也認識到了獲得一些實際教學經驗的重要性。作為一個學生,他對教學藝術已經有相當深入的認識,知道如何在課堂上抓住學生的心,而且他在二年級時的化學知識已經與大多數教授們不相上下了。在克服了最初的緊張之後,他喜歡上了教學,學生們對他也相當滿意。第一個學期結束之後,礦產系的學生聯名向系裡提出讓鮑林上定量化學課,而係領導樂得把其他幾門課也一起交給他,包括家政系的化學課。一位鮑林農學院時代的同學回憶說:“那時,學生們常常七嘴八舌地議論說,'嗬,真棒!他知道得比教授們還多,課也比他們上得好。'反正那時他就被看作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才了。” 這一年的教書生涯使鮑林獲得了急需的金錢、上課的自信,並讓他有時間趕上化學領域內最新的研究進展。系裡在化學系小圖書館秘書旁邊給他安排了一張桌子,在那兒他學會了打字的指法,並在課間埋頭翻閱各種各樣的化學期刊。 閱讀期刊非常重要。在俄勒岡農學院,化學教授們不光自己極少搞科研,也很少向學生們介紹本領域內最新的研究成果。他們並不把化學課程放在一個歷史的背景之下,講授領域內最新的研究趨勢,因而無法激發起學生們追求知識的熱情。鮑林只有靠自己閱讀期刊來滿足自己求知的慾望了。 有一篇論文引起了他特別的興趣。論文的作者是朗繆爾①,通用電器實驗室的一位化學家。朗繆爾為自己帶來了顯赫聲名——同時也為通用電器公司創造了一大筆財富——他發現了一種能夠大大延長燈泡壽命的方法。他思維活躍,又有一家實力超群的大公司作後盾,日後他將成為歷史上第一位獲得諾貝爾獎的工業化學家。 ①朗繆爾(Irving Langmuir,1881—1957),美國物理化學家,研究固體、液體表面分子膜,獲1932年諾貝爾化學獎,提出原子結構和化學鍵理論,引用共價這一術語發展了真空泵,原子氫噴燈等。 朗繆爾對電以及電對金屬的作用進行了深入的研究,他開始思考作為電的基本單位,電子在原子和分子結構中所起的作用。鮑林閱讀的這篇論文長達66頁,題目是“原子和分子中電子的排列”。朗繆爾謙讓地提到,他的論文是對另一位美國化學家——加利福尼亞大學化學系主任路易斯①——戰前提出的思考所作的進一步發揮。鮑林閱讀了朗繆爾的文章,又查閱了路易斯的論文。此時,他開始用一種全新的眼光來看待化學了。 ①路易斯(Gilbert Newton Lewis,1875—1946),美國物理學家,研究熱力學、原子結構、光化學、酸鹼理論等,首次分離氫的同位素氛,並製備重水的純樣品。 路易斯和朗繆爾的論文試圖在化學家與物理學家在原子結構中所發現的一些令人困惑的現象之間建立一種聯繫。而原子結構正是當時的熱點問題。兩千年來,原子被認為是自然界最基本的單位,至微至小的物質。 (原子這一名稱本身的原意即為“不可分”。)約翰·道爾頓在1808年以“化學哲學的新制度”一文將19世紀的化學牢固地建立在原子理論的基石之上。在文中,他令人信服地辯稱,不可分的原子以整數倍的關係與別的原子結合成化合物:一個碳原子與兩個氧原子構成二氧化碳;一個碳原子與一個氧原子構成一氧化碳;一個氧原子與一個氫原子構成水(這裡他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到19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道爾頓的理論開始出現了問題,無法解釋新發現的一些奇怪現象,比如互射線和放射性等。 1897年,原子不可分的理論被湯姆遜①底推翻。這位英國物理學家,著名的劍橋大學卡文迪什實驗室主任,發現了比最小的原子還要小一千倍的粒子,從而震驚了整個科學界。湯姆遜稱這種粒子為“微粒”。不久之後,這種微粒被發現是電的基本單位,從而被命名為“電子”。 ①湯姆遜(Sir Joseph John Thomson,1856—1940),英國物理學家,發現電於及同位素,因氣體導體研究獲1906年諾貝爾物理學獎。 這是人們第一次窺視到亞原子的世界。這一發現把人們對科學的觀念一下子顛倒了過來。湯姆遜對電子的發現造成了科學認識的危機,迫使物理學和化學理論作出重大的修改——在世紀之交,這一事件的影響也許比任何別的事件的影響都要大得多。 電子看上去是原子的自然組成部分。既然原子是由更小的粒子組成的,那麼原子到底是什麼呢?湯姆遜發現,電子帶負電。但是在正常情況下,原子並不帶任何電荷;因此一定存在一些帶正電的物質來中和電子的負電。湯姆遜認為電子也許穩定在一個正電場中,就像布了蛋糕裡的葡萄乾。不久之後,他從前的一位學生,新西蘭人盧瑟福①翻了他的理論。盧瑟福是動手做實驗的天才,他在1911年宣布,他發現原子具有完全不同的結構:他設計了一種精密的實驗,顯示出在原子中央是一個很小、密度很大且帶正電的原子核。原子的其餘部分除了電子以外空空蕩盪。如果把原子放大到足球場大小,盧瑟福的原子核就會像放在五十碼線上的一顆米粒,而小得幾乎看不見的電子則圍繞外層看台在轉圈。 ①盧瑟福(Emest Rutherford,1871—1937),英國物理學家,生於新西蘭,因對元素衰變的研究獲1908年諾貝爾化學獎,通過阿爾法粒子散射試驗發現原子核,並據此提出核型原子模型。 這一發現與湯姆遜發現電子同樣地令人吃驚。原子不是實心的球,而是一張精巧的絲網。實心的物質實際上幾乎是一片空白。盧瑟福的發現引發了另一輪理論探討。如果原子核真的那麼小且帶正電,而電子真的高原子核那麼遠且帶負電,那麼是什麼力量使兩者結合在一起呢?異性相吸,為什麼電子不會一頭栽進原子核中去呢? 物理學家對運動的物體和力的研究是相當深入的;牛頓理論以及後來科學家的研究使他們能夠僅僅憑幾個地球上的試驗就能預測天體的運動。同樣,這一套久經考驗的自然規律——後來被稱之為古典物理學——也可以用來解釋原子的運動。盧瑟福自己就提出,原子結構有可能像一個小型的太陽系,電子繞原子核運動就如同行星繞太陽運動。電子運行的速度可能抵消了原子核的吸引力。同大多數物理學家一樣,他認為電子是高速運動的;盧瑟福的原子模型是一個動態模型。但他的理論不能成立。一個致命的缺陷是,在傳統理論下,任何運動的物體都會失去能量。就拿電子來說,這意味著盧瑟福的原子會像一塊上了發條的表,發條鬆了之後,電子就會盤旋著掉進原子中去。 如果原子不像太陽系,那像什麼呢?在20世紀初的幾十年內,這個問題的答案像聖杯①一樣吸引了幾代孜孜以求的物理學家。 ①聖杯,傳說是耶穌在最後的晚餐所用的餐具之一。 在尋找聖杯的旅途中物理學家並不是獨行者。在引起鮑林關注的那篇論文中朗繆爾寫道:“原子結構這一問題主要是由物理學家來研究的,而他們很少考慮那些最終必須由原子結構理論來解釋的化學特性。有關物質的化學性質和關係,我們已經積累了大量的知識,歸納出了元素週期表。相對於用純粹物理方法進行試驗得到的數據而言,豐富得多的化學資料是建立原子模型的更好基礎。” 這兒涉及到一些化學與物理學科之間的競爭。前者是19世紀科學之王,而後者將是20世紀科技的霸主。路易斯和朗繆爾都熟悉並欣賞物理學——兩人都在德國與物理化學的先驅們共同學習過,路易斯還是美國最早接受愛因斯坦相對論的一批學者之——但他們打心底里說還是化學家。 朗繆爾指出,化學的核心是元素週期表,這也是化學家破解大自然語言的羅賽塔石碑。 ①元素週期表在19世紀60年代開始成形。幾位化學家發現,當他們按照原子重量從小到大排列各種元素時,某些化學性質——熔點、沸點、化學活性——似乎大致按照一定的周期上升、下降、再上升。從惰性氣體氦這種自然界中最不具活性的物質之一開始。在周期表中後移8位是另一種惰性氣體氖,再後移8位又是一種惰性氣體氬。活躍的鹼性金屬同樣如此:鋰離開鈉8位,而鈉與同樣離開8位的鉀的性質又十分相似。 ①羅塞塔石碑系1799年在埃及羅塞塔鎮附近發現的古埃及石碑,其碑文用古埃及象形文字和通俗文字以及希臘文字刻成。該碑的發現為解讀古埃及象形文字提供了線索。後來被人們藉用來比喻有助於理解疑難問題的事物。 但是人們尚不清楚為什麼總是8這個神奇的數字。在1913年左右,大家接受了一種新的觀點,即周期表內每一個新增的元素不僅在質量上增加,而且要比前一個元素多一個電子。電子數量有規律地增加一定與元素週期性質有著密切的聯繫。 路易斯在1916年發表的一篇論文中解釋了這種現象。他寫道,惰性氣體不活躍,是因為其電子排列特別穩定。惰性氣體之間相差8位意味著增加了8個電子;不管電子是如何穩定地排列的,8個電子為一個單位。以前也有人提議過所謂的“八位法”,但在用這一法則解釋化學時,路易斯比別人更進了一步。他由此出發,建立了一個新的原子模型。他的模型不同於物理學家的小太陽系模型。他把電子與原子核放在三維立體的空間中,彼此之間的距離相等,然後把它們聯結起來。這就形成了一個包含原子核的立方體,在8個角上各有一個電子。在元素週期表上每上升一位就增加一個電子,在裡層立方體外就形成一個新的立方體,就像大盒子裡套著小盒子一樣。 路易斯的立方體原子模型不僅能用來解釋八位法,還能用來解釋物理學家的小太陽系模型所不能解釋的現象,例如一個原子是如何與別的原子組成穩定分子的。按照路易斯和朗繆爾的理論,元素具有一種形成有8個電子的完整立方體的自然傾向。一個原子如果比完整立方體多出4個電子——比如碳——它會與另一些能夠提供4個電子的原子結合,以形成穩定的、具有8個電子的完整立方體。路易斯寫道,完整的立方體可以通過與別的原子分享電子來實現。根據這一理論,這一過程是通過每次分享立方體一邊的一對電子實現的。舉例來說,4個氫原子逐個與碳原子外殼的4個電子分享其單個電子,形成了穩定的甲烷分子CH4,其外層立方體相當於有了8個電子。路易斯和朗繆爾寫道,電子對的分享是把分子結合在一起的黏合劑。 原子的立方體模型雖然很簡單,但是很有效,至少可以初步解釋惰性氣體的性質、元素週期表、化合價,以及為什麼某些元素能與一定數量的其他元素更穩定地結合,這是人們早已知曉卻無法解釋的問題。 此外,路易斯和朗繆爾的模型有一個物理學家的模型所不及的方面:它符合化學家對分子形狀的認識。化學家知道,分子決不是一些原子隨心所欲的排列;它們有特定的形狀。就甲烷而言,四個氫原子與碳原子形成的是一個正四面體,就像一座三面的金字塔。用太陽系模型無法令人信服地說明為什麼甲烷具有這一種形狀,但用立方體模型就能容易地看到,立方體的原子通過在每一邊分享電子就形成了自然界中存在的這種形狀。 路易斯1916年的論文是一篇突破性的文章,鮑林認為這篇論文完全應該為他贏得諾貝爾獎。如同許多在科學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文章一樣,它提出了幾個重要的概念。它將化學家的注意力集中到電子上來,並進一步鞏固了人們日益接受的一種觀念,即化學總的來說紮根於電子的排列。強調結構——“研究一種化學現象,我們必須首先了解原子的結構和安排,”路易斯這樣寫道——對化學的影響同樣是巨大的。它確立了化學家在研究原子結構中的地位,直接向物理學家的太陽系模型提出了挑戰,因為後者無法解釋化合價或分子結構。更為重要的是,它提出化學鍵是由電子對形成的。 然而,路易斯的立方體原子模型也有其自身的問題。與物理學家“動態”模型相對應,他的模型很快被稱為原子的“靜態”模型,因為路易斯要求電子相對靜止地呆在立方體角點上。物理學家爭論說,靜態的電子是不可想像的;一個帶負電的粒子是無法在一個帶正電的粒子附近保持靜止的——靜電作用會把它們拉到一起。路易斯典型的大膽回答是,他的模型可能是正確的,而牛頓定律是錯誤的。他在1916年寫道:“如果我們發覺有必要修改近距離帶電粒子相互作用法則的話。這在科學史上也不是絕無僅有的。隨著觀察領域的拓展,往往需要對以前小範圍觀察得出的推論作出相應的調整。” 後來美國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這一爭論就被擱置在一邊了。路易斯開始研究在毒氣戰中保護戰士的方法,而盧瑟福則專攻放射性。原子結構的問題要等到戰後新一代的年輕物理學家來繼續下去了。在化學家方面,直到朗繆爾在1919年介紹並推進了路易斯的思想之後,它們才得到了應有的重視。 在讀到路易斯和朗繆爾的論文之前,鮑林在授課時仍然沿用古希臘原始的化學鍵理論。照這種理論的說法,每個原子都有幾個鉤子和針眼,可以與別的原子扣在一起。比如說,鈉有一個針眼;氯有一個鉤子,因此很容易組成氯化鈉,而兩個氯原子的鉤子扣在一起可以形成Cl2。兩個鈉原子則不能結合在一起。鮑林剛開始學習這種理論時,感到這樣的解釋還是可以令人滿意的,但它畢竟無法說明鉤子和針眼到底是什麼,因而也無法說明把原子結合成穩定化合物的力量的實質。 而路易斯和朗繆爾的理論卻可以對此作出解釋。分享電子對的概念把化學和原子物理學結合在一起,這樣就可以來討論某些化學現象為什麼發生,而不僅僅是描述發生了什麼。 鮑林在學生時代就開始思考分子的結構。在讀材料和冶金學課程時,討論把鐵煉成鋼和金屬的延展性時就需要涉及簡單的原子模型。他記得在課上學到的一個概念是,當金屬被拉伸時,原子平面會發生滑移,不同層的原子被重疊到了一起。他自鳴得意地想像著原子彼此碰撞,以此作為思考金屬性質的基礎。 在化學學習中,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享受。作為學生,鮑林能夠閱讀到大量的資料,其中描述了各種物質的屬性——分子式、分子量、密度、顏色、晶體結構、熔點、沸點、溶解性、活性、折射率——然而沒有一段文字是分析為什麼會產生這些屬性的:為什麼水和甲烷的冰點不同?為什麼石墨和鑽石的硬度相差這麼大?為什麼氖氣不同任何別的物質發生反應,而在周期表上僅與其相差一位的氯氣卻能和幾乎所有的物質發生反應?現在,通過應用路易斯和朗繆爾的思想,鮑林學會了用一種更成熟、更能說明問題的方式來看待分子。他寫道:“那時,我產生了一種強烈的願望,要去了解物質的物理和化學性質與其原子和分子結構之間的關係。” 鮑林不僅被路易斯的思想所打動,也為其風格所吸引。路易斯的科學態度——大膽、理論、結構——將成為鮑林的榜樣。這完全不同於他以前熟知的化學。這是理論化學,通過幾個簡單、概括的概念來解釋、整理頭緒紛繁的現象。路易斯試圖用他的電子立方體來解釋所有的化學現象,這讓鮑林異常激動。他也開始用一種概括的思維進行思考,比以前的思維方式提高了一個層次。 鮑林希望與別人分享他的激動。與其他成熟的高等學府不同的是,俄勒岡農學院化學係並不經常組織研討會,教師和學生們極少有機會在一起交流最新的研究成果。在鮑林任教的一年中,唯一舉行的一次研討會是關於捕撈冷凍加工的。鮑林儘管不到20歲,但決心提高學院學術交流的層次。為此他精心準備了一次研討會以交流他的學習心得,而實際上那時他剛讀完二年級。他向教授們介紹了化學最重大的進展:化學反應的“電子”理論。 米勒小姐 在教學之餘的空閒時間裡,鮑林還廣泛涉獵了科學以外的知識。每隔幾天,他就會到學校圖書館去,興致所至,隨意地翻閱一兩本書。他發現了蕭伯納,閱讀了他所有的戲劇,包括序言和介紹。他通讀了莫泊桑的短篇小說,閱讀了大量的哲學書籍以及他終身為樂的通俗文學。只要口袋裡還有餘錢,他每週都要購買《週末晚報》,讀上面的短篇小說,特別是神秘和驚險小說。他開始喜歡上了科幻小說,只要是帶有科幻味道的讀物,他都要讀一讀。 他思考著未來的道路。對於俄勒岡農學院強調實用培訓的教學方針,他日益感到不滿。他對化學的興趣越來越帶有學術性質;路易斯和朗繆爾幫助他轉向物理化學,特別是運用理論的方法。鮑林向弗爾頓表達了他的憂慮。這位系主任給他看了一份加利福尼亞州帕薩迪納斯洛普理工專科學校的宣傳資料,說鮑林可能會感興趣。從幾個因考試不及格而轉學到俄勒岡農學院來的學生那裡,鮑林對這個學校已經有所耳聞:斯洛普理工專科學校化學系主任是化學界大名鼎鼎的人物,A·A·諾伊斯,就是他創建了麻省理工學院輝煌的物理化學系。斯洛普理工專科學校很小,但是課程很緊,對數學和物理的要求極高。一切聽上去不錯,鮑林寫信給諾伊斯本人,表達了自己進理工專科學校本科的意願,請他提些建議。然而學校一位行政管理人員的回信令鮑林大失所望——他根本負擔不起那筆高昂的學費——他決定還是留在農學院。 鮑林又在高速公路上乾了一個暑假的活。 1920年他進入了化學系三年級。教學的成功增加了他的自信;現在他的年齡和同學們相差無幾,對聯誼會的活動也適應了,可以以高年級的身份來享受大學生活了。他輕易地在所有課程裡獲得了最高的分數,甚至體育課也得到了渴望已久的A。他給學校力學系教授當助教,計算材料的強度並上一些課,這樣掙了一些錢。他受邀申請羅茲獎學金,參加工程和軍事榮譽社團,並被選為化學系榮譽社團主席。 他被視作校園裡最聰明的小伙子,這種聲譽與日俱增。他的冶金課教授記得鮑林在上課時向他提出一大堆“關於物質最終結構的難以回答的問題”。一次,鮑林被要求詳細描述金屬成像的方法。他對此一點兒興趣也沒有,就給教授寫了張條子:“由於金屬成像的技巧與別的成像技巧十分類似,我覺得毫無必要詳加描述。不過,為了避免被別人說成偷懶,我將花幾分鐘寶貴的時間來簡要地說明一下……”如果他喜歡某個教授,他會打趣說:“我試圖盡量運用單音節的宇,以避免造成緊張。”這就是他在給另一位教師的字條上寫的話。 “他有些自負,”保羅·埃米特回憶說。埃米特是鮑林在化學係時的同學與好朋友,最終成了鮑林的妹夫(他後來娶了鮑林的妹妹波琳。)“我記得有一次我們班新來的物理化學老師在解決了一個問題之後說,'好,既然萊納斯·鮑林和我的結論相同,既然兩個權威的看法一致,那麼肯定是正確的了。'萊納斯盯著他的眼睛,不動聲色地說,'另一個權威是誰?'” 鮑林對物理化學課深感失望;上課的教授是個新手,缺乏自信,教材很差,運用的方法缺乏理論依據。鮑林對把數字代人別人的公式感到十分無聊,特別厭煩那些並不能說明什麼問題的公式。他對二年級上的有機化學課也抱著同樣的態度,在他離開俄勒岡農學院時對這兩門課程都非常反感。 不過他對演講的興趣倒是越來越濃厚了。三年級時,他作為班級的代表參加了全校的一次演講比賽。儘管在大庭廣眾發表演講已經十分拿手,他還是希望能夠贏得比賽。有一位前部長在農學院教授英語,鮑林請他指導演講的措辭和儀態。鮑林參賽的題目是“黎明的孩子”,這是他寫的一篇科學理性主義的讚美詩: 我的肉體昏睡。我的思想翱翔。在只有思想才可企及的無窮遠處,在無邊無際的宇宙之中,我看到了太陽系——太陽,一個無數侏儒般大小的恆星中的小誅儒,一個黯淡的、發射出微弱光芒的小點——我們的地球正圍繞著太陽旋轉,在其他行星的包圍中難以辨認。此時此刻,一個念頭出現在我的腦海中:“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不過是這一偉大設計中不足掛齒的一小部分。” 我凝視著,沉思著,忽然地球周圍的水汽凝聚了起來,海洋孕育而生。 又不知過了多少歲月,出現了植物和動物,最初十分簡單,然後越來越複雜……達爾文的天才照亮了世界,現在我們都相信人類是進化的結果,我們的血緣可以追溯到生命的最低級形式。但是儘管我們知道人類比最初的生物要高級數万倍,我們還沒有意識到將要到來的神奇變化,將要進行的輝煌改造。 人類身體的變化是其生存環境變化的結果。自然的目標是提高效率。 隨著地球自然條件的變化,生命形式也發生著變化,人這一動物之靈,將會達到體質的完美。 同樣,人類精神的變化是其心理環境變化的結果……現在的年輕人可能比歐幾里得更了解幾何,比牛頓更了解微積分……在過去幾千年中思想上發生的巨大進步,今天不仍在繼續嗎? ……我們還不是盛開的文明之花。我們不過是一個尚未成熟的文明的蓓蕾。 我們是黎明的孩子,期待著白晝的到來。我們沐浴在冉冉上升的朝日晨曦中,儘管毫無經驗,但知道輝煌即將來臨;因為偉大源自我們自己,太陽將永不下沉。 文中洋溢的樂觀精神是鮑林特有的。但是他的達爾文革新論也許令評委覺得太過分了,最後他與一位二年級同學並列第二名。 (另一位講述的是移民的危險,題目是“關緊我們的國門”。)第一名是一位四年級學生,題目是“各自為政的家庭”。 (在全州的比賽中,那人獲得了第二名,題目是“我們搖搖欲墜的文明”。) 二年級結束後的那個暑假,鮑林一邊仍舊幹他的鋪路材料測試,一邊申請羅茲獎學金。像做其他事情一樣,他全力以赴。在申請信中,他說,自打一年前得知羅茲獎學金之後,“我的活動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為上牛津大學作準備。”有趣的是,鮑林詢問了用這筆獎學金跟一位英國冶金學教授學習的可能性。他從俄勒岡農學院老師那裡獲得了七封推薦信,信中都寫明了他留給老師們的印象。化學系工程專業的導師弗洛伊德·羅蘭德特別提到了鮑林的口才,並說這個20歲的年輕人“具有我所見過的同齡人中最出眾的頭腦,在許多方面甚至超過了他的老師”。鮑林的演講課教授也對他印象深刻。 “他總是不願意接受現成的結論,他具有一種科學的態度,在得到結果之前,他喜歡深入挖掘事實。” 鮑林的德語教授路易·巴赫對他的性格作了最仔細的概括。 “就我看來,他是一個對任何事都感興趣的有趣的學生,頭腦清醒,思維敏捷,不唯命是從而又顧全大局……他可以成為一個出色的教師,上他的課沒人會打瞌睡。他的記憶力超群,具有很強的判斷力和紮實的分析綜合能力:聰穎過人。他喜歡討論問題,在討論中顯示出罕見的創意。”巴赫這樣寫道。接下去他提出了一個真誠的善意批評:“他現在傾向於過早下結論。然而這完全是由於缺乏經驗所致,在像他這樣的年輕人中這不可避免。”有人會說,急於下結論是這個年輕人常犯的毛病,鮑林帶著這個毛病度過了一生。 一切讚譽都無濟於事。儘管鮑林成為俄勒岡農學院羅茲獎學金的候選人之一(另一個名額給了埃米特),他落選了。得知這個壞消息是在鮑林四年級第二個學期的時候,但這一消息對他自尊心的打擊並不大,因為那時他已陷入愛河。 在去波特蘭度聖誕節時,鮑林在科瓦利斯火車站碰到了弗雷德·艾倫,他那年的物理化學課教授。艾倫不堪課程重負,急切地希望有人來替他教授下學期家政專業一年級新生的化學課。他在上物理化學課時對鮑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個徹頭徹尾的化學家後來回憶說,“鮑林和班上其他同學的差距就如同鑽石和金剛砂在硬度上的差異一樣”——而且他清楚鮑林的教學經歷。他請鮑林上家政專業的化學課程。鮑林以前上過這門課,而且他需要錢,因此他也樂於效勞了。 1922年1月6日,冬天學期的第一天,鮑林走進了俄勒岡農學院的課堂,面對的是一教室25名女孩。她們看著這位年輕得讓人吃驚的教授,審視著他的長相(現在足有六英尺高,身材瘦削,衣著整齊)和舉止(很有架式,稍嫌生硬,也許努力裝出比實際年齡大的樣子來)。鮑林在女孩身邊總顯得不夠自然。不過以前他教過家政系化學課;他知道避免竊竊私語“少年教授”的最好辦法是直奔正題。這是三學期課程的第二學期,他決定首先測試一下學生們的基礎知識。 “請告訴我你對氫氧化鎮的了解,……”他順著手指在學生名冊上找到一個不會讀錯的名字。 “米勒小姐?”他抬起頭來,正好對上愛娃·海倫·米勒的視線。她身材嬌小,五官精緻,黑髮披肩,看上去異常漂亮。她還不到18歲,風姿綽約,鮑林發現,她對氫氧化接是相當熟悉的。 愛娃·海倫在兄弟姐妹12人中排行第十。她在俄勒岡州小鎮比弗克里克一個160英畝的農場上長大。父親是德國移民,一個體態精瘦、帶著一副貴族派頭的中學教師。愛娃的母親是他班上的一個學生。政治是這個家庭的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愛娃的母親是婦女參政論者,父親是自由派民主黨人,傾向於社會主義。在她12歲的時候父母離異,愛娃的母親一手撫養起愛娃以及她的兄弟姐妹們;在餐桌旁對社會主義的討論以及母親自強榜樣的熏陶下,愛娃形成了一生對社會正義的追求。她堅信婦女只要下決心,就能夠做到任何事情。在13歲時,她來到俄勒岡首府塞勒姆,與在俄勒岡最高法院工作的姐姐住在一起。在那裡,她在三年中輕鬆地學完了所有的中學課程。她的母親堅信高等教育的重要性,為了讓盡可能多的子女上大學,她花費了幾乎所有的積蓄。 愛娃進入了俄勒岡農學院。她性情開朗,充滿活力,具有獨立自主的精神。她也喜歡和男孩子們交往。因為她的家庭“對教師這一行有著崇高的敬意”,她後來說,她特別留意那些“看上去知識淵博,說起來滔滔不絕的人”。年輕的教授給她和同學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回憶道,“我們覺得他中分的黑色捲髮十分有趣。我們想這位新老師會給我們班帶來許多樂趣……我們不知道他是否結了婚。我們很想知道這一點。” 她很快從一個聯誼會朋友那兒把鮑林的情況打聽得清清楚楚,這進一步引起了她的興趣。她開始在化學實驗室里花很長的時間,仔細記錄化學反應的生成物和這位化學教授的反應。鮑林呢,他認為愛娃極其聰明——“是我遇見過的最聰明的女孩,”他後來說。愛娃喜歡戲弄他。家政系的實驗室在底樓,有窗子可以自由出入。在一次實驗課上,鮑林看著愛娃接待了好幾位越窗而入的男性朋友。課後,鮑林忍不住問她:“今天你到底做了些什麼?”愛娃回答說:“當然,你沒瞧見有這麼多人來幫我嗎?” 儘管愛娃風情萬種——或者正是由於這一點,鮑林盡量顯得不為所動。她覺得他在迴避她的目光;在巡視教室時故意繞開她的桌子。不久,愛娃在鮑林批改的家庭作業中發現了一張簡短的條子。條子是她年輕的教授寫的,告訴她幾年前農學院的一位教師因為對一個學生特別偏愛而受到了嚴厲的批評。鮑林寫道,這絕不會在他的身上發生。課後,愛娃怒氣沖沖地找到了鮑林。 “我說,你是我的化學教師,所以當然我指望你教授我一些化學知識,但除此之外,我並不希望你來教訓我什麼。”說完又怒氣沖沖地走了。 鮑林的防線被徹底摧毀了。幾個星期後,愛娃又發現了一張紙條,這次是邀請她到校園裡散步。 首次散步,鮑林有些戰戰兢兢。在扶愛娃跨過一條小溪時,鮑林的胳膊不小心碰到了愛娃的鼻子。鮑林惶恐不安,而愛娃覺得很好玩,最初的尷尬就此煙消雲散。她很快就開始帶好吃的東西給鮑林(她後來說,“我的丈夫說我用海泡糖引誘了他”),並在長時間的散步過程中認真地聽鮑林談論化學——和他自己。 “他是第一個在我面前談論自己的人,”她回憶道。 “男孩們總是對我說,我有漂亮的眼睛,我的舞跳得好,而萊納斯對這些並不十分在意。他滿腦子都是夢想。他知道自己要做些什麼,聽起來都令人激動。” 在考慮了幾個星期之後,鮑林認定,他倆應該是四年級老生和新生的關係,而非教授和學生的關係。學期結束的春末,就在給她評定最後分數的時候,鮑林向愛娃求婚。愛娃答應了。然後他把她的成績降低了一分,免得給別人造成偏心的印象。 鮑林對愛娃說了不少令人激動的事,其中有許多是關於他想更多地獲得在俄勒岡農學院得不到的教育。一方面出於自己的直覺和抱負,一方面由於羅蘭德的竭力勸說,鮑林決定上研究生院。他向幾所開設高級化學課程的頂尖學校提出了申請,包括哈佛大學、依利諾伊大學和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同時他再次寫信給最近更名為加利福尼亞理工學院的斯洛普理工專科學校。 加州伯克利分校特別有吸引力。原子間分享電子對的發現者路易斯正是該校化學系主任,而且該校被認為是全國學習物理化學最好的地方。哈佛大學化學系主任是美國第一位(那時也是唯一一位)諾貝爾化學獎得主理查茲①,課程紮實,廣受尊敬;羅蘭德的母校,依利諾伊大學注重有機化學,但物理化學課程也相當出色。鮑林仍然鍾情加州理工學院,但帶有一絲賭博的味道:這是最年輕、最小的一所學校,剛剛開始建立其國內聲譽,使其在短期內有可能成為美國最著名的科研中心。 ①理查茲(Theodore William Riochards,1868&1928),美國化學家,因精確測定60種元素的原子量並證明同位素的存在獲1914年諾貝爾化學獎。 時機幫助鮑林作出了決定。哈佛大學很快寄來了錄取通知書,但加州理工學院的條件更為優厚,它提供的獎學金不但包括鮑林的學費,而且還有作為助教每個月領取350美元的津貼。加州理工學院還同時錄取了鮑林的朋友埃米特。伯克利的通知來得太晚。性急的鮑林等不及了。他接受了加州理工學院,拒絕了哈佛,收回了別的申請。 有許多準備工作要做。他先從叔父吉姆·坎貝爾那裡借了一千美元給母親,省得在研讀研究生課程時還要操心給她寄錢。然後他得安排愛娃。他第一個念頭是立刻結婚,把新娘帶到加利福尼亞去,但是貝莉和愛娃的母親都力勸他打消這個主意。愛娃的母親認定女兒一定要受大學教育,她的話特別有說服力。最終,鮑林和愛娃的理智戰勝了情感,同意暫時分開。愛娃繼續在俄勒岡農學院的學業,而鮑林則等拿到博士學位後再來娶未婚妻。 分開並不容易。即使在求愛的時候,鮑林也誠實地對愛娃說,“如果我不得不在你和科學之間取捨的話,我不敢肯定我會選擇你。”她早已習慣鮑林這種實話實說的方式,但這句話還是傷害了她——這句話她一輩子都忘不了。她回答時說了只要她還在選擇之列就沒什麼大不了之類的話。她還要繼續努力,好讓鮑林在加利福尼亞不要忘了她。 她的擔心是多餘的。從鮑林四年級末塗鴉在農學院教材扉頁的一首詩中,我們可以窺見鮑林的內心情感: 1922年4月11日 整整21周歲, 無怨無悔。 讓我們期盼, 前程一帆風順。 生活離奇, 我把眼光放遠, 我真地高興;但我祈禱 我的煩惱不要將我困擾。 為什麼amo(愛,拉丁語)跳入我的腦海? Te amo(我愛你,拉丁語) Je t aime(我愛你,法語) Ich liebe dich. (我愛你,德語) 幾星期後,鮑林代表全體畢業生在畢業典禮上發表了演講。他在對進步的樂觀信仰裡加入了對社會動亂的理解和對他人義務的認識。第一次世界大戰展示的技術帶來的恐怖激發起人們對科學的強烈批評。科學使戰爭更具有殺傷力,使工廠喪失人性。技術進步擴大了貧富之間的差距。科學成為社會中新的神明,但這個神明不講道德。 與那時許多著名科學家一樣,鮑林對此問題的反應是強調社會問題的技術本質,並要求科學家站到前沿,直面問題。他對畢業生說,問題的答案是信奉為他人服務: 各州和全國在發展中遇到的問題數量眾多,且異常複雜。進步和增長取決於對自然資源的發現和開發,取決於對自然規律的研究和解釋。在前進的過程中,社會關係受到扭曲,工業、政治和教育問題層出不窮。國家呼喚解決所有這些難題,並滿懷希望地期待著受過教育的人來完成這一重任。這正是我們可以報答俄勒岡農學院的方式——服務……我們跨入這個世界,下定決心奉獻出我們的服務。我們渴望向母校表達我們的愛,熱切地希望通過對同胞的服務來感謝母校對我們的辛勤培養。 1922年夏末,鮑林滿懷著這種信念,踏上南去的火車,奔赴加利福尼亞理工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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