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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第06章四賢一燈

宮本武藏·劍與禪 吉川英治 5637 2018-03-16
遠處傳來神樂笛音。夜祭的燈火,從森林的一角,映得滿天通紅。 光是騎馬來此地,就必須花一刻鐘,可想見抓著馬口輪的新藏,到牛達來的這一路上,一定走得很辛苦。 “就是這裡。” 住家位於赤城坡下。 這裡是赤城神社境內,一大片土牆沿著坡道而築,圍住一個大宅第。 武藏來到土豪式的門口,翻身下馬。 “辛苦你了。” 他把韁繩交給新藏。 庭院的門早已開著。 在屋內等候的武士一聽到馬蹄聲,立刻拿著蠟燭出來迎接。 “您回來了?” 那武士牽過馬匹,在武藏前面引路: “請跟我來。” 新藏也一起穿過林子,來到房子的大門口。 左右兩側都已點上燭火,安房守的僕人們鞠躬迎接客人。 “主人久候大駕,請進!”

“打擾了。” 武藏上了階梯,隨家僕入內。 這房子蓋得有點奇特。階梯一直往上延伸,可能是沿著赤城坡而蓋,兩旁是節節高升的房間和工具房。 “請稍做休息。” 僕人將武藏引到一個房間,便退出去。武藏這時才注意到原來這房間處於高地。從庭院可望見江戶城的北護城河。可想見白天一定能遠眺江戶城內的森林。 “……” 檯燈旁的拉門悄悄地開了。 一位秀麗的小侍女,衣冠楚楚,送了糕點和茶水到武藏面前,又默默地退下。 她繫著艷麗的腰帶,彷彿從牆壁裡走出來,又消失在牆壁裡。離開之後卻留下一股芳香,使得早已忘記女性的武藏重新想起了“女人”。 不久,這家的主人帶了一名隨從出現在房裡。他是新藏的父親安房守氏勝。他一看到武藏——因為與自己的兒子年齡相仿——也把他當小孩看待。

“你來得正好。” 他略去嚴肅的禮儀。隨從拿出坐墊,他便與武藏一起盤腿而坐。 “犬子新藏受你照顧,我未前去拜謝,反而讓你光臨寒舍,真是對不住!還請見諒。” 說完,雙手扶住扇子兩端,向武藏輕輕地點頭行禮。 “不敢當。” 武藏趕緊回禮。眼前的安房守年紀已大。前齒掉了三顆,皮膚光澤不輸給年輕人。鬢毛斑白,留著鬍子,剛好巧妙地遮住了嘴角的皺紋。 這老人看起來像多子多孫的爺爺,容易讓年輕人親近。 武藏感受到他的親和力,人也輕鬆不少。 “聽說府上有客人在等我,不知是誰?” “我馬上請他過來見你。” 安房守表情沉穩。 “他跟你是熟人。真巧,這兩位客人互相也認識。” “這麼說來,有兩個客人?”

“兩位都是我的好朋友。今天在城裡遇見他們,便請他們光臨寒舍。談話中提起新藏正到山里見你,便又聊起你。其中一位客人表示久未與你聯絡,想見你一面。另一位客人也有同感。” 安房守只談論事情始末,卻未告訴武藏客人究竟是誰。 然而武藏心中已有了譜,微笑著試探道: “我知道了。是不是宗彭澤庵?” 安房守拍著膝蓋。 “你猜中了。” 接著又說: “你猜得真準。今天我在城裡遇到的正是澤庵。很懷念他吧!” “我們的確很久未見面了。” 終於知道一位客人是澤庵。但武藏怎麼也想不出另一位客人會是誰? 安房守起身帶路。 “請跟我來。” 他帶著武藏走出房間。 出了房間。又上了一段短短的階梯,轉了個彎,走到房子最里間。

安房守突然不見踪影。走廊和階梯昏暗,武藏因而落後。由此也可看出這老人的急性子。 “……?” 武藏停住,安房守的聲音從一間點了燈火的房間傳了出來: “在這裡。” “嗯!” 武藏雖然響應,卻沒移動腳步。 在映著燈火的簷下和武藏所站的走廊之間,約隔九尺,武藏似乎感到這一片沿牆的昏暗空地,令人不太舒服。 “為何不過來?武藏先生!在這裡,快點過來!” 安房守又叫了一次。 “好!” 武藏不得不回答。但他還是不向前走。 他悄悄地往回走了約十步左右,來到後門的庭院,穿上擺在脫鞋石上面的木屐,沿著院子繞到安房守所在的房間正面。 “啊?你竟從這邊進來?” 安房守回頭看到武藏,吃了一驚。武藏從容地向屋內叫道:

“嘿!” 他滿面笑容地向坐在上座的澤庵打招呼。 “嘿!” 澤庵也張大眼睛,起身相迎。 “武藏!” 澤庵不斷地說:“這太令人懷念,我等你好久了。” 多年未見,沒想會在此地重逢。兩人不禁相對良久。 武藏恍如隔世。 “我先來說分手之後的事吧!” 澤庵先開口。 澤庵依然穿著粗布僧衣,毫無裝飾打扮。風貌卻與往日大不相同,說話也圓融多了。 武藏也從野人脫胎換骨,變得溫文儒雅。澤庵眼見這個人活出自己的風格,深具禪學修養,內心一陣欣慰。 澤庵與武藏相差十一歲,已近四十了。 “上次我們在京都分手之後,正巧我母親病危,便立刻趕回但馬。” 接著又說: “我服母喪一年後,又到處雲遊。曾寄身泉州的南宗寺,也到過大德寺。之後與光廣卿等人不理會世事,吟詩作樂,飲茶彈琴,不覺又過數載。直到最近,與岸和田的城主小出右京進同路下行至江戶,正好前來看看江戶新開發的情形。”

“哦!你最近才到這裡來嗎?” “我在大德寺與右大臣(秀忠)見過兩次面,也經常拜謁大御所。但江戶之行算是頭一遭。你呢?” “我也是今年夏初才到此。” “不過你的名聲已傳遍江戶了。” 武藏內心一陣羞愧: “只是惡名昭彰……” 說著,低下頭來。 澤庵盯著他看,心中想起以前的武藏。 “不,少年得志大不幸。只要不是不忠、不義、叛徒等惡名就好了。” 澤庵又問: “你最近的修行和處境如何?” 武藏談了這幾年來的生活。 “現在,我仍然覺得自己尚未成熟,還沒真正悟道。越走越覺得道路遙遠,就像走在無垠的深山。” 武藏說出內心的感受。 “這是必經之路啊!” 澤庵認為他的嘆息是正直之音,感到非常欣慰:

“不到三十歲的人,如果認為已對"道"有初步的了解,那他人生的稻穗便已停止抽長。雖然拙僧比你早生十年,但若有人問我禪為何物?我可能還會背脊發寒呢!世人卻喜歡抓著我這個煩惱大師,向我追問道理,向我求教。你沒被世人糾纏,這點就比我過得單純。住在佛門最害怕別人動不動就把你當活佛一樣來膜拜。” 兩人相談甚歡,沒注意到酒菜已擺在眼前。 “對了!安房才是主人,可否請你把另外一位客人介紹給武藏?” 澤庵這才想起。 桌上擺了四份酒菜,席上卻只有澤庵、安房守、武藏三人。 尚未出現的客人會是誰? 武藏已經猜出來了,卻默不作聲。 聽澤庵這麼催促,安房守有點焦急。 “現在去叫嗎?”

說完,又對武藏: “看來你似乎已經識破我們的計謀了。這是我提議的,真是有失面子。” 安房守話中有話,想先說明清楚。 澤庵笑道: “既然事蹟敗露,那就向大家道個歉,打開天窗說亮話。可別因為是北條流的宗家而放不下身段。” 安房守喃喃自語: “看來是我輸了。” 他仍帶著些許不解的表情,說出自己的計謀,並問了武藏問題。 “老實說,犬子新藏和澤庵大師非常了解你的人品,才決定去邀你前來。不知你目前功夫到何種程度?當面問你,又覺不妥,才會想到先試探你的功夫。剛好寒舍有人可以擔任這項工作。老實說,他剛才就拿著刀,躲在黑暗的牆邊準備偷襲你。” 安房守用計試探武藏身手,不免羞愧難當,頻頻向武藏賠罪。

“剛才我故意誘你從那裡過來,可是你為何繞到後面,從後院進來?……我想听聽你的解釋。” 他注視著武藏。 “……” 武藏嘴角泛起一抹微笑,並未做任何解釋。 澤庵在一旁說道: “安房先生,因為你是個兵法家,而武藏是個劍士,就這個差別而已。” “兩者差別在哪裡?” “兵學以智能為基礎,而劍法之道卻隨心神而定,全憑感覺行事。以兵學之理來看,你如此引誘他,照理他一定會過來。然而劍道的心機便是在肉眼未見、肌膚未接觸之前,就已洞悉未來,避開危險。” “心機是什麼?” “就是禪機。” “那麼,澤庵大師你是否也了解此事呢?” “我也不太清楚。” “總之我對此事感到抱歉。一般人察覺到殺氣時,不是驚慌失措,就是想表現自己的功力,一試身手。然而武藏卻繞到後面,從庭院進來。當時我著實嚇了一大跳。”

“……” 武藏認為自己理所當然會這麼做,對方卻如此佩服,他感到沒什麼興致。只是自己掀了主人的底,且一直站在外面的那個人,無法進屋來,實在可憐,便說: “快請但馬守先生也進屋來坐。” “咦?” 不只安房守,澤庵也吃驚地問道: “為何你知道是但馬先生呢?” 武藏退到末座,將上座留給但馬,回答道: “雖然光線很暗,但我可感到牆壁陰暗處傳過來的劍氣,再看看這席上的人脈關係,可判斷除了但馬先生之外,別無他人。” “你真是明察秋毫。” 安房守非常佩服。澤庵說: “沒錯,的確是但馬先生。餵!站在外面暗處的人,武藏已經猜到了。你快進來坐吧!” 澤庵對著外面說完,那人發出一陣笑聲進了屋來。這是柳生宗矩與武藏第一次見面。 武藏剛才已退至末席。留了上座給但馬,但馬卻未過去,反而來到武藏面前與他打招呼。 “我是右衛門宗矩,請多指教。” 武藏也回道: “初次見面。我是作州浪人宮本武藏,以後請多多指教。” “剛才家臣木村助九郎前來禀報家鄉的父親病情嚴重……” “石舟齋先生現在情況如何?” “年紀大了,老是生病……” 他突然改變話題: “家父的信裡,還有澤庵大師都常提及你。你以前曾要求與我比武,剛才沒有交手,雖然不太正式,但我覺得已經比過武了,請你別介意。” 但馬溫厚之風,親切地包容了武藏寒酸的容態。傳言果然沒錯,但馬是個聰明的賢人,武藏深有同感。 “我同意您的說法。” 武藏低伏身子回答。 但馬一年領餉一萬石,列位諸侯。論其家世,得推溯到昔日天慶年間,祖先是柳生莊的豪族,又是將軍家的兵法老師。武藏只是一介野人,根本無法與他平起平坐。 在當時,能與諸侯同席而坐,侃侃而談,實在是個例外。然而在座的除了旗本學者安房守之外,連野和尚澤庵也毫無顧忌,不拘小節,武藏因而得以輕鬆自如。 於是大家舉杯—— 暢飲。 談笑。 這裡無階級之分,無年齡之別。 武藏認為不是自己受到禮遇,而是“道”之德使然。 “對了!” 澤庵想起某事,放下杯子對武藏說: “不知最近阿通情況如何?” 他突然提出這個問題。 武藏感到很唐突,一陣面紅耳赤。 “分手後毫無音訊,我也不知她怎麼樣了?” “真的毫無音訊嗎?” “是的。” “這怎麼行,你不能老是不知道啊!” 宗矩一聽,也問道: “阿通是不是在柳生谷侍候家父的那名女子?” 澤庵代答: “是的。” 宗矩表示:現在她應該已隨侄子兵庫回到故鄉,看護石舟齋了。 “她與武藏是舊識嗎?” 宗矩張大眼睛問著。 澤庵笑著回答: “豈止認識而已!哈哈哈——” 席上有兵法學家,卻不談兵學;有禪僧,卻不談禪理;而但馬守與武藏同是劍人,話題卻扯不上劍道。 “武藏臉紅了。” 澤庵揶揄他,話題繞在阿通身上。除了提到阿通的人生之外,也說出她與武藏之間的關係。 “這兩個人的情結總有一天要解決。我這個野僧插不上手。可能要藉助兩位大人的力量喔!” 言下之意,想藉此將武藏托但馬太守與安房太守照顧。 聊到其他話題時,但馬太守也說: “武藏也該成家了。” 安房太守也附和道: “是呀!你的功夫及修行練到這個地步,已經足夠了。” 從一開始,大家便力勸武藏留在江戶。 但馬守認為可以將阿通從柳生谷接到江戶,與武藏成親,兩人在江戶落腳。如此加上柳生、小野兩家,三派劍宗鼎立,在這新都府將造成一股新勢力。 澤庵與安房守亦有同感。 尤其是安房守為了酬謝武藏照顧兒子新藏之恩,心想: 一定要推舉武藏為將軍家的兵法老師。 這件事在派新藏去接武藏來此之前,已與但馬守談過。 先看看他的人再說。 當時並未做決定,而剛才但馬在高處已試過武藏,心裡早有了底。至於他的家世、人品、修行的過程等等,澤庵保證絕對沒問題。因此大家都沒有異議。 只是要推薦為將軍家的兵法老師,得先在大將軍的旗下當武士,這是從三河時代便有的規定。今日的德川家雖然為了用才,也有新的規定。然而按新規定而招募的人,經常受人輕視,造成很大的麻煩。這點是任用武藏最大的難關。 話雖如此,若有澤庵在一旁遊說,再加上但馬和安房兩人的舉薦,此事並非不無可能。 另外還有一個困難,那就是武藏的家世背景。 雖然他的遠祖是赤鬆一族,平田將監的後裔,但卻沒有證據。他與德川也無任何關係。反倒是關原之役時,他雖是個無名小卒,卻是德川的敵人,這點對他太不利了。 不過,關原之役後,有很多敵方的浪人受德川的徵召。若論家世,有個小野治郎右衛門躲在伊勢松坡,原只是北富家收留的浪人,他受到提拔,擔任將軍家的兵法老師。從這前例看來,也許不會有太大的障礙。 “總之,先推舉看看。最重要的是武藏本人意下如何?” 澤庵想做個結語。武藏聽了回道: “各位太抬舉我了。我至今尚未安定下來,各方面也未臻成熟……” 澤庵聽了立刻駁斥他: “哎呀!所以我們才勸你快點安定下來。難道你不想成家,難道你一直放著阿通不管?” 阿通怎麼辦?武藏聽澤庵這麼一問,內心受到譴責。 雖然阿通經常對澤庵和武藏說: “即使無法得到幸福,我的心志仍堅定不移。” 然而世間卻不諒解。 輿論會說:這是男人的責任。 世人認為女人付出了心意,戀愛結果的好壞,卻在於男人。 武藏也認為男人應該負責任。他愛阿通,阿通也愛他,戀愛造成的罪孽也必須兩人一起承擔。 阿通怎麼辦? 一想到這點,武藏內心也沒有明確的答案。 主要的原因是什麼呢? 成家對自己來說還太早了。 這個想法一直潛藏在他內心。因為他發現劍道越是鑽研,越是深不可測。他想專心於劍道,不想受到任何的打擾。 說得更清楚些。 自從武藏開墾法典草原以來,他對“劍”的看法完全改觀。對劍術者的觀點也不同於往日了。 在將軍家指導劍術,不如教老百姓治國之道。 以前的人追求以劍征服,以劍懾人。 武藏自從親手開墾土地之後,開始反省“劍道”的最高境界。 劍道即是修行、即是保護人民,須不斷地磨煉。劍道是跟隨人的一生,直到老死——果真如此的話,難道不能以此劍道來治世安民嗎? 自從他領悟這個道理後,再不喜單純追求劍法。 後來他派伊織送信給但馬守時,已不像以往為了打敗柳生家而向石舟齋挑戰時充滿膚淺的霸氣了。 現在武藏所希望的是,與其當將軍家的兵法老師,不如在小藩所參與政治。教導劍法,不如布施正大光明的政令。 世人聽了會笑他吧! 武士聽到他的抱負,可能會說: 傻瓜! 或說: 真幼稚! 他們會嘲笑武藏。也許認識武藏的人會替他惋惜,認為——從政的人會墮落,尤其會給純潔的劍蒙上一層陰影。 武藏知道,如果在這三人面前說出自己真正的理想,他們可能也會有同樣的反應。 武藏只好以自己尚未成熟來婉拒他們的好意。 “好啦!好啦!就此說定了。” 澤庵輕鬆地說。安房守也保證: “總之,這事交給我們就行。” 夜已深沉—— 酒是喝不完的。只是燈影漸短,搖曳不止。北條新藏進來添燈油,聽到這一席話,對著父親和客人說: “這的確是個好主意。如果大家推舉通過,一切都能實現就好了。為柳營的武道以及武藏先生,我們舉杯慶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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