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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第05章露水

宮本武藏·劍與禪 吉川英治 4877 2018-03-16
“師父!” 伊織在後面追趕。 初秋,武藏野的雜草比伊織還要高。 “快點!” 武藏頻頻回頭等待在草中游泳的雛鳥。 “雖然有路,可是我差點搞不清方向。” “不愧是橫亙十郡的武藏野草原。” “我們要去哪裡?” “找適合居住的地方。” “要住在這裡嗎?” “不好嗎?” “……” 伊織不置可否,看著一望無際的蒼穹: “我也不知道。” “等秋天到了,這片藍天將多麼清澄,這片原野將覆蓋多少露水……一想到此,內心也跟著清新起來。” “師父您還是不喜歡城裡。” “不,人群中也有樂趣。只是現在到處都貼著罵我的告示牌,任我武藏臉皮再厚也在城裡待不下去啊!”

“所以才逃到這裡來?” “嗯!” “真令人懊惱。” “說什麼話!為了這種小事。” “可是,到哪裡都有人批評師父,我真的很懊惱。” “這也沒辦法。” “有辦法。懲罰那些說您壞話的人,然後我們也發出告示牌說,有種的人出來!” “不,不必去惹這趟混水。” “可是師父您不會輸給這些無賴呀!” “會輸的。” “為什麼?” “我會輸給眾人。因為打了十人,便出現一百個敵人;追趕百個敵人,就有千個敵人圍攻過來,怎麼贏得了。” “難道您這一生準備讓人恥笑嗎?” “我不願意名聲受到污染,那會愧對祖先。可是老讓人恥笑也不行,所以才會想與武藏野的露水同住,不受污名之累。”

“這裡看不到房子,有的話也是農家,或許可以住寺廟。” “也行。或者砍些木材,鋪上竹子,圍上茅草,就可以蓋個屋子了。” “又要像法典草原的時候一樣?” “不,這次不當農夫了。每天坐禪亦可。伊織,你除了好好讀書之外,就是練劍了。” 他們從甲州口的驛站柏木村來到這荒野。從十二所權現之丘到十貫坡,這裡的草原一望無垠。他們走在夏草叢中若隱若現的小道上。 最後兩人走進一片松樹林。武藏觀察過地勢。 “伊織,我們就住這裡。” 既來之則安之。在此生活自有一番天地。兩人蓋了一間比鳥巢還要簡樸的草庵。伊織到附近一戶農家,以一天的勞動借來了斧頭和鋸子。 他們花了幾天時間蓋的房屋,算不上是間草庵,但也不像個小屋,倒是一間奇妙的房子。

“神代時期可能就是這種房子。” 武藏從屋外眺望親手蓋的房子,興奮地說著。 房子是用樹皮和竹子、茅草、板子蓋成的,柱子則用附近的樹幹。 屋內部分的牆壁和紙門貼了棉紙,看來特別貴重又有文化氣息,這點可是神代時期所不能及的。 伊織琅琅的讀書聲不斷從藺草簾子傳出。入秋之後,不絕於耳的蟬鳴,終究敵不過伊織的讀書聲。 “伊織!” “是!” 才一回答,伊織已屈膝跪在武藏跟前。 最近對伊織的訓練非常嚴格。 以前對城太郎,同樣是個少年弟子,卻未如此嚴格。當時武藏心想讓他自由發展,才是最好。 因為武藏本身也是如此成長過來的。但隨著年齡增長,他的想法改變了。他發現自由發展人之本性,有好也有壞。

要是任其發展,可能壞的本質會蓋過好的本質。 當他砍伐草木蓋這草庵時,也發現這個道理。雜草或無用的灌木覆蓋了應該伸展的植物,且任人怎麼斬,都無法根除。 應仁之亂後,天下持續紊亂的局面。雖然信長極力斬草除根,秀吉不時地約束,家康甚至極力在各地修築城池,然而餘灰未盡,現在關西地區充滿了這種隨時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 然而,長久以來的亂相,終究有結束的一天吧!野性橫行的時代已經結束。武藏反觀自己走過的地方。發現天下大勢已定,人心不是歸向德川,就是支持豐臣。這個情勢必須快刀斬亂麻,才能井然有序。並且是從破壞進而建設。也就是說另一個文化形態已自然而然地形成,猶如一股浪潮,不斷地衝擊著人心。 武藏獨自省思——

自己生不逢時。 又想—— 如果早生二十年,不,即使十年,也許英雄就有用武之地。 武藏出生的那一年是天正十年,正好發生小牧會戰。十七歲時發生關原之役。之後,用武力解決的野性時代已告結束。當時自己像個大鄉巴佬,扛著一支槍,夢想將來能建立自己的城池,遠赴戰場。現在回想起來,自己真是個井底之蛙,搞不清時代動向,令人啼笑皆非。 時勢的變化如洪流般快速。太合秀吉發蹟之後,各地年輕人無不熱血沸騰,然而沒多久局勢已不允許再承襲太合秀吉的作風了。 武藏在訓練伊織時,領悟到這個道理。因此,與城太郎不同,武藏對伊織特別嚴格。他必須訓練伊織適應新時代。 “師父!有什麼事?” “太陽下山了,你照往常拿劍到外面練習。”

“是。” 伊織拿來兩把木劍,放在武藏面前,並行禮: “請賜教。” 他的態度謙恭有禮。 武藏拿長木劍。 伊織拿短木劍。 長劍與短劍對峙,也就是師徒舉劍四目對峙。 “……” “……” 武藏野的太陽自草原中升起,亦西沉至草原中。現在,天邊只剩一抹餘暉殘照。草庵後的杉林已昏暗下來。在蟲鳴聲中,仰望蒼芎,彎彎的月亮掛在樹梢。 “……” “……” 練劍,伊織當然只能模仿武藏的架勢。雖然武藏叫他出手,伊織也想進攻,可是身體卻不聽使喚。 “……” “眼睛——”武藏說道。 伊織趕緊瞪大眼睛。武藏又說: “看我的眼睛!瞪著我看。” “……” 伊織拼命張大眼睛瞪著武藏。

可是,一看到武藏的眼睛,自己的目光立即退縮,完全被武藏的目光所懾服。 如果勉強繼續瞪下去,就會頭暈目眩,身體四肢無法操控自如。這時武藏會再次提醒他:“看我的眼睛!” 最後伊織的眼神飄浮不定,想逃開武藏的視線。 伊織把注意力集中在眼睛,甚至忘了手中握著木劍。短短的木劍越來越重,簡直像根鐵棒了。 “……” “眼睛!眼睛!” 說著,武藏稍向前移動。 每次在這種情況下,伊織總會不自覺地後退。為了這事,已被武藏罵過好幾次。雖然伊織努力效法武藏向前移動,可是被武藏盯住眼,雙腳說什麼也不聽使喚。 向後退就挨罵,想前進又力不從心。伊織身體發熱,猶如一隻被人抓在手上的蟬。 這個時候——

我才不怕你! 伊織年幼的精神上,鏘然迸出火花。 武藏立即感受到他的變化,更加引誘他: “來!” 才一出口,武藏已像只矯健的魚,向後竄開。 伊織大叫一聲,整個人直撲上去。然而武藏已不見踪影——伊織迅速回頭,武藏已站在自己剛才的位置。 接著,又回到先前的姿勢。 “……” “……” 夜露不知不覺凝結在草上。眉形的月亮已離開杉樹梢。蟲鳴唧唧,隨著陣陣晚風,忽鳴忽停。秋草小花,白天並不起眼,此刻有如化過妝、披上霓裳羽衣般,隨風搖曳生姿。 “……” “好!今天到此為止。” 武藏放下木劍,交給伊織。這時,伊織耳中才猛然聽到後面的杉林里傳來人聲。 “有人來了?” “可能又是迷路的旅人想藉宿吧!”

“你去看看。” “是。” 伊織繞到後面的杉林。 武藏坐在竹簷下,眺望夜空下的武藏野。芒花隨著秋風搖擺。 “師父!” “是旅人嗎?” “不,是客人。” “客人?” “是北條新藏先生。” “嗯!北條先生?” “要是他走大路就好了,沒想走入杉林迷了路。現在正系馬在後面等待。” “這房子無所謂前後,在這裡見他吧!去請他過來。” “遵命!” 伊織繞到屋旁,大叫: “北條先生,我師父在這邊。請您過來。” “嗯!” 武藏起身迎接。看到新藏已完全康復,健壯如前,內心一陣欣慰。 “好久不見了。雖然明知您避開人群而居,卻又來打擾,實在過意不去,還請見諒!”

聽完新藏的話,武藏並不介意,請他入內。 “請坐。” “謝謝!” “你是怎麼找到的?” “您是說您的住處?” “是的。我未曾告訴過他人。” “我是聽廚子野耕介說的。聽說前幾天您已刻好要給耕介的觀音像,並叫伊織拿去給他……” “哦,一定是伊織透露了這裡的住處。無妨,我武藏也還不到離群隱居的年齡。況且藏身七十五天后,那些謠言也平淡下來,看來不會移禍給耕介。” “我向您道歉!” 新藏低下頭。 “大家都被我連累了。” “不,你的問題只算是一些枝節,主要原因要追溯到很久以前,小次郎和我武藏之間的過節。” “小幡老師父的兒子餘五郎,也被佐佐木小次郎殺死了。” “他兒子?” “對,他聽說我受了重傷,憤然去找小次郎算賬,沒想到反被殺死了。” “我曾阻止他……” 武藏曾在小幡家門口見過年輕的餘五郎,現在回想起來,內心感到無比遺憾。 “我能了解他兒子的心情。門下弟子全都離去,在下又身負重傷,老師又在前一陣子病逝——此刻我真想立刻去殺小次郎。” “嗯……可能因為我沒有極力阻止。……不,也許是我的阻止反而激使餘五郎前去報仇。總之,結果太令人扼腕。” “老實說,現在我必須繼承小幡家的武學香火。除了余五郎之外,老師並沒有其他兒子。因此等於斷了香火。家父安房守向柳生宗矩先生禀報實情,幾經波折,終於讓我以養子身份繼承老師的家名。然而我的修行尚未成熟,恐怕會玷污了甲州流兵學名家的聲譽。” 武藏聽到北條新藏提到其父安房守之名,便追問: “北條安房守不就是北條流的兵法宗家,與甲州流的小幡家並駕齊驅?” “正是。我的祖先興於遠州。祖父曾仕宦小田原的北條化綱、氏康二代。家父受大將軍家康公的青睞,前往奉公。因此我的家門前後擔任大將軍家三代的兵法學指導。” “你出生於兵法學家庭,為何又成為小幡家的入室弟子呢?” “家父安房守不但得教門人,也在將軍家講授兵法學,根本無暇教導自己的兒子。因此父親叫我先到別處去拜師學藝,嚐嚐世間辛苦。” 從新藏的言行舉止,可看出他的修養。 他的父親應該就是繼承北條流的第三代安房守氏勝,母親是小田原北條氏康之女。在這種家世下,自然養成高尚的品德。 “我竟然閒聊起來了。” 新藏重新正襟危坐後,說道: “今夜突然來訪,是奉家父安房守之命而來。本來家父要親自向您致謝,剛好家裡來了一位稀客,等著與您見面,家父才派我前來接您過去。” 說著,看了一眼武藏的表情。 “咦?” 武藏不明白他的意思,問道: “你是說有一位客人在你家裡等我?” “沒錯,家父要我來接您。” “現在就去?” “是的。” “那客人到底是誰?我武藏在江戶幾乎沒有朋友呀?” “是從小就與您認識的人。” “什麼?從小就認識?” 武藏愈發不解。 會是誰? 小時候認識的人?這太令人懷念。是本位田又八?還是竹山城的武士?是父親的舊交? 也許是阿通呢! ——武藏不斷猜想,又向新藏追問。 新藏被問急了,只好說: “那位客人特別囑咐不能透露他的姓名,他要給您一個意外的驚喜。您現在就動身吧!” 這使武藏更想見那位客人。會不會是阿通?他內心一再重複: 也許是阿通。 武藏起身。 “伊織!你先睡。” 新藏眼見任務完成,欣喜萬分,趕緊把系在屋後的馬匹牽了過來。 馬背和馬鞍已被秋露沾濕。 “請上馬。” 北條新藏抓著馬口輪,請武藏騎乘。 武藏未拒絕: “伊織!你先睡,我也許明天才回來。” 伊織到門口送行: “師父慢走。” 武藏騎馬,新藏抓馬口輪,兩人走在芒草叢中,漸漸消失在滿是露水的草原中。 伊織獨自坐在竹簷下。他經常一人留守草庵。以前在法典草原上時,也常獨自看家,所以並不感到寂寞。 (眼睛……眼睛!) 練劍時武藏的聲音仍在他腦中縈迴不去。他仰望星空,思考此事。 為什麼? 伊織不了解為何自己無法正視武藏的眼光?這位純真的少年極力想解開心中的疑惑。 這時,另有一雙眼睛從草庵前的一叢野葡萄樹里看著伊織。 “咦?” 那是動物的眼睛。銳利的眼光並不輸給武藏持木劍瞪眼時的眼光。 “是鼯鼠吧!” 伊織認得這只經常來偷野葡萄的鼯鼠。它琥珀色的眼睛,反射著屋內的燈火,閃閃發光,有如妖怪的眼睛,令人毛骨悚然。 “畜生!看我無精打采,連你這一鼠輩也要來欺我。難不成我會輸給你!” 伊織不服輸,犀利的眼光回瞪鼯鼠。 他站在竹簷下,雙手叉腰,屏氣凝神,對著鼯鼠瞪眼。然而不知為何,本來敏感、害羞的鼯鼠卻沒逃走,反瞪著伊織不放。 ——我會輸給你這畜生嗎? 伊織也僵持著。 雙方僵持了一陣子,伊織的眼光終於懾服了這隻小動物。只聽野葡萄的葉子刷刷兩聲,它已消失得無影無踪。 “你輸了吧!” 伊織得意洋洋。 他全身滿是汗水,但心情卻輕鬆愉快。他決定下次與師父對眼時就像剛才那樣。 接著,他放下藺草簾子,準備睡覺。草庵內雖已熄燈,但銀白色的露水亮光卻從簾子的縫隙透了進來。 本來伊織是個容易入睡的小孩,現在他總覺得腦中老是有個光亮的珠子,閃閃發光。最後,這珠子竟變成鼯鼠的眼睛,出現在他夢中。 “……唔!……唔!” 他幾次呻吟,輾轉反側。 伊織老覺得那雙眼睛就在自己被窩外面,趕緊跳起、定睛一看,果真有一隻小動物停在微亮的席子上,正盯著自己看呢! “啊!畜生!” 伊織抓住枕邊的大刀,卻揮了個空,身體也翻滾落地。卻看到鼯鼠黑色的影子停在晃動的簾子後面。 “畜生!” 伊織砍破簾子,他胡亂砍向外面的野葡萄叢,又在原野上來回追逐,最後竟然在天空上發現了那兩隻眼睛。 原來那是兩顆斗大的藍色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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