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怎樣的因緣,牽引宗彭澤庵來到這裡?
這雖絕非偶然,但他的出現卻顯得如此唐突。平日總是從容不迫的澤庵,惟獨今夜顯得特別緊張、不自在。本想問他原委,但此刻看來是無暇多問了。
凡事一向不在乎的澤庵和尚竟慌張問道:
“餵!店小二,怎麼樣?找到沒有?”
在另一頭尋找的店小二,跑過來回答:
“四處都找遍了,沒找到。”
他擦著額頭上的汗水,似乎已找得不耐煩了。
“真奇怪!”
“是啊!真是奇怪啊!”
“你沒聽錯吧?”
“不,我沒聽錯。傍晚清水堂的人來過之後,那位老太婆就突然說要到地藏菩薩這邊來,而且,還借用我們旅館的提燈。”
“三更半夜來這地藏菩薩不是很奇怪嗎?到底為了啥事呢?”
“聽說要到這里和某人碰面。”
“這麼說來應該還在這裡……”
“沒半個人影啊!”
“怎麼一回事啊?”
澤庵雙手交叉在胸前,百思不解。旅館的店小二搔搔頭,自言自語道:
“子安堂值夜的人說他看到那位老太婆和一位年輕姑娘提著燈上山,但卻沒人見她們下山。”
“就是這樣才叫人擔心啊!也許是到偏僻的深山里去了。”
“為什麼呢?”
“也許阿婆用甜言蜜語騙了阿通姑娘,想把她推往鬼門關……”
“那位老太婆這麼可怕啊!”
“胡說什麼!她是個好人!”
“剛才聽您這麼說,又讓我想起一件事。”
“什麼事?”
“今天那位叫做阿通的姑娘又哭了。”
“真是個愛哭蟲!大家都叫她'愛哭蟲阿通'……但是,若說自正月一日起,即跟在阿婆身邊,那鐵定被她虐待、折磨夠了!可憐的阿通!”
“阿婆一直說阿通姑娘是她的媳婦,婆婆虐待媳婦,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一定是阿婆心裡有恨,才會一點一點慢慢地虐待她。”
“想必阿婆這樣做才會甘心吧!阿婆摸黑將阿通姑娘帶到深山,可能是要解決最後的仇恨,真是恐怖的女人。”
“那位老太婆不能歸為女人,否則太難為其他女人了。”
“話也不能這麼說,任何女人多少都有她自己的個性,阿婆只是較明顯而已。”
“您是出家人,所以不喜歡女人。但是,您剛才說那位老太婆是個好人啊!”
“她的確是個好人沒錯。因為她每天都到清水堂參拜,向觀音菩薩獻珠念佛,親近觀音菩薩。”
“她的確經常念佛。”
“是啊!世上很多這種信徒,在外頭做了壞事,回到家立即念佛;幹盡惡魔所做的壞事,再到寺廟誦經念佛。這種人深信即使打人殺人,只要念佛便能消弭業障,可以往生到極樂世界。實在叫人拿他們沒辦法啊!”
澤庵說完之後,便又走到黑暗的瀑布潭邊大聲叫著:
“餵!阿通姑娘!”
又八大吃一驚:
“啊?母親!”
阿杉也注意到那個聲音,豹子般的眼睛向上望。
“那是誰的聲音啊?”
雖然聽到聲音,但她抓著死屍頭髮以及握著砍屍首短刀的手,卻一點也不放鬆。
“好像是在叫阿通的名字,啊!又在叫了。”
“真奇怪!會到這裡找阿通的,只有城太郎那小子。”
“那是大人的聲音……”
“這聲音好像在哪裡聽過。”
“啊!糟了……母親,不要砍頭顱了!有人提著燈籠走向這邊來了。”
“什麼!走向這邊來了?”
“有兩個人呢!我們不能被他們發現,母親!”
本來爭吵不休的母子一碰到危險,立刻站在同一戰線。又八非常焦急,而母親卻異常平靜。
“等一下!”
阿婆還不放過那具屍體。
“都已經做到這一步了,不取最重要的頭顱就走,如何向故鄉父老證明已經殺死阿通了呢……等我一下,我現在就取她的頭顱。”
又八摀住眼睛大叫道:
“啊!”
阿杉持刀跪在小樹枝上,正要砍屍體的頭顱,又八再也看不下去了。
突然,阿婆口齒不清,看來驚訝不已。她甩開屍首,向後踉蹌了幾步,跌坐在地上。
“不對!不對!”
她搖著手想站起來,卻辦不到。
又八靠過來,吃驚地問:
“什麼?什麼不對?”
“你看這個!”
“啊?”
“這不是阿通啊!這具屍體看來像個乞丐或是病人,而且是個男的。”
“啊!是一個浪人。”
又八仔細端詳那人的長相之後,更加震驚。
“奇怪!這個人我認識。”
“什麼!你認識?”
“他叫赤壁八十馬,騙了我所有的錢。這個連活馬的眼睛都敢挖的八十馬為什麼會倒在這裡呢?”
又八怎麼也想不通。除了附近的小松山谷裡的阿彌陀堂的苦行僧青木丹左衛門,或是曾遭八十馬毒手、好不容易獲救的朱實知道實情之外,想找其他人問清事情的原委等於是大海撈針。
“誰?在那裡的人是阿通姑娘嗎?”
突然,兩人身後響起澤庵和尚的聲音,也出現了提燈的影子。
“啊!”
又八縱身一跳,當然比坐在地上的阿杉婆要逃得快。
澤庵跑過來。
“啊!是阿婆啊!”
他猛然抓住阿杉婆背後的衣襟。
澤庵緊緊按住阿杉的脖子,並朝暗處叫道:
“想逃跑的那個人——不是又八嗎?你竟然棄老母親不顧,想逃到哪裡去?膽小鬼!不孝子!給我站住!”
阿婆即使被澤庵壓在膝下,也試圖掙脫,她虛張聲勢地叫囂:
“你是誰?是哪裡的傢伙?”
眼見又八毫無回頭的意思,澤庵稍微放鬆按住阿杉婆的手:
“不記得我了?阿婆,你到底還是老了!”
“啊!是澤庵和尚啊!”
“你很驚訝吧?”
“什麼話!”
阿婆用力地搖著滿是白髮的腦袋:
“徘徊在黑暗中的乞丐和尚,現在流落到京都了啊!”
“是啊!”
澤庵報以微笑,繼續說道:
“如阿婆所說,前一陣子我一直待在柳生谷和泉州一帶。直到昨晚,才晃到京都來。在下榻的旅館聽到意外的消息,心想這件事非同小可,不能放手不管,所以從黃昏起就一直在找你們呢!”
“有何貴幹?”
“我也想見阿通。”
“哦?”
“老太婆!”
“幹嗎?”
“阿通到哪裡去了?”
“我不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這老太婆,可沒用繩子綁著阿通啊!”
提著燈籠,站在後面的旅館店小二說道:
“啊!和尚!這裡有血跡,是新的血跡!”
望向燈光所照之處,澤庵表情有些僵硬。
阿杉婆趁此機會突然起身逃之夭夭。
澤庵轉過頭,站在原地大聲叫喊:
“站住!阿婆,你為了洗雪恥辱遠走他鄉;這會兒要使家聲蒙羞才回去嗎?你因疼愛兒子而離鄉背井,卻忍心讓兒子不幸嗎?”
這一席話,不像是出自澤庵口中所說出來的,倒像是大宇宙在怒斥阿婆一般。
阿婆突然停住腳,臉上的皺紋顯出一副不服輸的樣子:
“你叫囂什麼啊!你說我玷污家聲,又說我讓又八不幸?”
“沒錯!”
“笨蛋!”
阿杉冷笑著。不管別人怎麼說,她仍認真說道:
“像你這種吃布施米、借住別人的寺院、在原野拉屎的人,也知道什麼是家聲、什麼是疼愛兒子、什麼是世間至苦嗎?你只知道人云亦云,你只知道吃眾人辛勤耕種後得來的糧食罷了。”
“你這話實在教人痛心啊!世上有這種人,我也難過。在七寶寺時,我就覺得無人比阿婆伶牙俐嘴,沒想到如今仍是。”
“哈!我這老太婆對世界還抱著很大的希望,你以為我只是靠一張嘴嗎?”
“不談這些,也不管過去的事,我倒想跟你談別的。”
“什麼事?”
“阿婆,你是不是叫又八殺了阿通?你們母子連手殺了阿通,是不是?”
聽完這話,阿婆伸長脖子大笑:
“澤庵!即使提燈走路也得帶著眼睛才行啊!你的眼睛是瞎了還是裝飾用的?”
澤庵被阿婆嘲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無知總是比聰明佔優勢,無知的人可以無視於對方的知識。一知半解的聰明人,總是拿狂妄無知的人沒轍。
澤庵被阿婆斥罵眼睛是瞎了還是裝飾品。只好自己過去查看死屍,果然不是阿通。
他立刻放下心來。
阿婆含怨的口吻問道:
“澤庵,你放心了吧!敢情你是撮合武藏和阿通的媒人。”
澤庵並不駁斥她。
“你要這麼想也行。阿婆,我知道你一向很有自信,不知你如何處理這死屍呢?”
“這個人早就倒在路旁等死了,雖然是又八砍殺的,但不能怪他。這個人沒人理的話,終歸是要死於路旁的。”
店小二插嘴道:
“剛才我就看到這個浪人,他的腦袋似乎有點不對勁。他口水直流,搖搖擺擺地走在街上,而且頭上好像被人重擊,有個大傷。”
阿婆心想這些事與自己無關,就徑自走到路上尋找兒子。澤庵交代店小二處理屍體後,便跟在阿婆身後。
阿婆非常不悅,回過頭來正要對澤庵說狠話,卻看到樹陰下有個人影小聲叫道:
“母、母親!”
阿婆欣喜萬分,走向樹陰下。
原來是又八。
兒子終歸是兒子,她以為他跑掉了,原來他一直擔心老母親的安危。對兒子這番心意,她欣喜不已。母子兩人回頭看著身後的澤庵,交頭接耳一番。看來似乎對澤庵仍有畏懼,兩人立刻往山腳方向飛奔而去。
澤庵目送這對母子離去之後,自語道:
“不行……像他們那副樣子,再說也是白費唇舌。人世間如果能夠除去誤會,人們就可以減少許多痛苦了。”
他並沒有急步直追,因為找到阿通才是當務之急。
但是,阿通到底怎麼了?她在哪裡呢?
無疑地阿通已從又八母子刀下逃過一劫。澤庵剛才心裡就慶幸不已。但是可能因為剛才見了血光,所以在未見到阿通平安歸來之前,總是心神不寧,無法平靜。他打算天亮之前再找看看。
他才下決心,就看到店小二招集數名守堂員提著七八個燈籠下山崖來。
看來是要將浪人赤壁八十馬的屍體埋在山崖下,所以一行人拿著鋤頭及鏟子挖土,黑夜裡咚咚咚聲,令人毛骨悚然。
剛挖好洞穴,忽然聽見有人喊救。
“啊!這裡有個人奄奄一息,這回是個美麗的女人!”
離坑穴大約十米遠的地方,有個瀑布支流沖刷而成的小水窪,上頭雜草橫生,不易被人發現。
“人還沒死。”
“還有氣嗎?”
“只是暈過去而已。”
澤庵看大家提著燈籠聚在一起,不知在吵嚷什麼,正準備跑過去看個究竟。就在這時,旅館店小二也大聲喊著澤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