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傳來瀑布的聲音。在這夜深人靜,顯得格外響亮。
“如果我沒記錯,這裡應該是地藏菩薩所在地。啊!這棵樹掛著告示牌,上面寫著地藏櫻神。”
二人沿著清水寺旁的山路,爬了不少坡,但阿婆卻臉不紅氣不喘的。
到達清水寺之後,阿婆站到堂前,馬上向黑暗處呼叫:
“兒子!兒子啊!”
阿婆關切的眼神和焦慮的呼喚,充滿著老母親情。站在她身後的阿通,覺得此時的阿婆與平日判若兩人。
“阿通,不要讓提燈熄了。”
“知道了。”
“沒在這兒!沒在這兒!”
阿婆口中喃喃自語,四處繞了一圈:
“信上寫的地點是這地藏菩薩!”
“時間是寫今晚嗎?”
“沒寫是今天還是明天,那孩子不管多大還是像個小孩子……他到旅館來不就得了嗎?可能礙於在住吉發生的事,不好意思露臉吧?”
阿通扯扯她的衣袖說道:
“阿婆,那人大概是又八吧?好像有人上山來了。”
“哦!是嗎?”
她眺望山崖的道路,並呼喊道:
“兒子啊——”
不久上山來的人看也不看阿婆一眼,徑自在地藏菩薩廟繞了一圈,然後回到原地。他提高燈籠毫不客氣地凝視著阿通雪白的臉龐。
阿通倒吸了一口氣,但對方似乎毫無所覺。大年初一兩人在五條大橋曾照過面,而佐佐木小次郎大概不記得這件事了吧?
“姑娘,阿婆,你們現在才上山的嗎?”
“……”
由於他問得太唐突,所以阿通和阿杉婆,只瞪著大眼睛看著外表浮華的小次郎。
此刻,小次郎突然指著阿通的臉說道:
“有個姑娘,年紀和你差不多,名叫朱實,臉較圓,身材比你嬌小,是茶館出身的都市姑娘,所以看起來比較老成。不知道你們有沒有在這附近看到她呢?”
“……”
兩人沉默地搖搖頭。
“真奇怪啊!有人在三年坡附近看到她。她應該會在這附近的寺廟過夜才對啊!”
前半句是和對方說的,後半句像是自言自語一般。他不再問下去,自行離開了。
阿婆咋咋舌說道:
“那年輕人是什麼東西嘛!瞧他背刀的樣子像個武士嗎?一副俠氣的模樣,晚上還窮追女孩……嘿!我們可沒那閒功夫喲!”
阿通自顧想心裡的事:
“對了!剛才在旅館迷路的女子——一定是那女子。”
武藏、朱實、小次郎這三角關係,她再怎麼想也想不通。阿通陷入自己的想像裡,呆呆地目送小次郎離去。
“回去吧!”
阿婆很失望,終於死了心,放開腳步離去。又八信上確實寫著地藏菩薩,結果卻沒來。瀑布聲此刻聽起來更增添寒意,直侵肌膚。
兩人下山沒多久,來到本願堂門前,又碰到剛才的小次郎。
“……”
雙方互看一眼之後,各自靜靜地錯身離去。阿杉回頭看到小次郎從子安堂往三年坡的方向直接下山去了。
“好可怕的眼神啊……像武藏一般。”
阿婆正喃喃自語,突然看了什麼,整個人因震驚而拱起背來。
“嗚……”
像是貓頭鷹的叫聲。
在巨大的杉樹樹陰下——有個人在招手。
即使在黑暗中,阿婆也認得出那個人影是誰。
“來這邊。”
對方以手示意。看來他似乎有所顧忌。嘿!好調皮的傢伙——阿杉立刻了解兒子的意思。
“阿通!”
阿婆回頭看到阿通在離她二十米的地方等她。
“你先走,但也不要走太遠,就站在那小土堆旁等,好讓我跟得上你。”
阿通老實地點點頭,先走了一步,阿婆繼續說道:
“但你可別想逃走喔!我阿婆的眼睛可是會盯著你的,知道嗎?”
阿婆說完,立刻跑到杉樹下。
“是不是又八?”
“母親!”
從黑暗中,伸出一隻手來,緊緊抓住阿婆的手。
“怎麼了?躲到這種地方……啊!你這孩子,手怎麼這麼冰啊?”
此刻,阿婆的傲氣蕩然無存,眼中含著淚水。
又八提心吊膽地說:
“可是母親,那人才剛剛走過去啊!”
“誰呀?”
“背著大刀、眼光銳利的年輕人啊!”
“你認識他嗎?”
“哪有不認識的!他叫佐佐木小次郎,前幾天我在六條的松樹林裡,還慘遭他的毒手呢!”
“什麼?佐佐木小次郎?佐佐木小次郎不就是你自己嗎?”
“為、為什麼?”
“我不記得什麼時候了,在大阪時,你讓我看過中條流印可的捲軸。當時,你不是說你的別名就是佐佐木小次郎嗎?”
“騙人的,那是騙人的。假面具被揭穿之後,還慘遭真正的佐佐木小次郎的懲罰。事實上,請人帶信給母親之後,我立即前來約定地點,沒想到在此看到那傢伙。如果被他盯上可麻煩了,所以才會躲起來。現在應該沒事了吧!要是他再折回來就麻煩了。”
“……”
阿杉婆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看到又八毫不隱藏自己的無助和膽小,更覺得這孩子惹人憐愛。
“先別管這些事了。”
阿婆對兒子軟弱的聲音,已經聽不下去了,她搖搖頭說道。
“又八,你知道你權叔已經過世了嗎?”
“啊?權叔他……真的嗎?”
“這種事可以騙人嗎?他在住吉海邊和你一別之後,就死在海邊了。”
“我一點都不知道。”
“儘管你權叔死了,但我這一大把年紀的老太婆,仍在憂愁的旅途上到處飄泊,你可知道我是為了什麼?”
“有一次在大阪,你罰我跪在冰天雪地裡,訓了我一番。這件事我一直銘記在心,永不忘懷。”
“很好,你還記得我的教訓。有件事,你聽了準會高興的!”
“什麼事?”
“阿通的事。”
“啊!這麼說剛才跟在你身邊的女子真的是她?”
“餵!又八!”
阿婆面露責備之色,站到又八前面,擋住他的視線說道:
“這件事你如何打算?”
“如果是阿通……母親……請讓我和她見面,讓我和她見面。”
阿婆點點頭——
“就是要讓你和她見面,所以才帶她來的啊!但是又八,見了阿通,你準備怎麼做?”
“我想向她說:是我不對,對不起她,請她原諒我。”
“然後呢?”
“然後……母親……也請母親原諒我一時的錯誤。”
“然後呢?”
“然後,就像以前一樣。”
“什麼啊?”
“就像以前一樣,我想和阿通結為夫妻!母親,阿通至今是不是還思念著我呢?”
阿婆不等他說完,便大罵:
“混、混賬!”
並打了又八一巴掌。
“啊……母親,你做什麼啊?”
又八搖晃幾步,捂著痛臉。從小至今沒看過母親的臉色如此恐怖。
“你剛剛不是才說過永遠記得我的教訓嗎?”
“……”
“我這老太婆何時教過你得向阿通這種可惡的女子低聲下氣道歉呢?她把本位田家的名聲踩在腳底下,而且還和我們世代的仇人武藏私奔呢!”
“……”
“阿通背叛你這未婚夫,全心全意愛著你的仇敵武藏,猶如畜生,你還要向她低頭賠罪嗎……有必要賠罪嗎?哼!”
阿婆雙手抓住又八頸後的頭髮,左右搖晃。
又八的頭不住地顫動,他閉著眼睛,淚水不斷。對母親的責罵,只有甘心承受。
阿婆咬牙切齒罵道:
“哭什麼!難不成你還留戀那個賤女人?我、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她使盡力氣,將兒子按倒在地,然後,自己也跌坐下來,和又八一起哭了起來。
“餵!”
阿杉又恢復嚴母的模樣,坐直身子。
“又八,現在是表現你氣概的時候了。也許我這老太婆,只剩十年、二十年的壽命。等我死了想再聽我的教誨那就不可能了!”
又八側著臉,一副了解的表情。
阿杉又有點擔心是否破壞了母子的感情,立刻接著說:
“你想想看,世上又不是只有阿通一個女子,別再留戀她了。將來,如果你有中意的女孩,即使要我這老太婆到女方家走上百趟,我也會去——哦!應該說要奉上我這條老命,我也一定讓你把她娶進門來。”
“……”
“但是,就只有阿通與本位田家不門當戶對,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答應!”
“……”
“如果你堅持一定要娶阿通,就得先殺死我這老太婆。我死了之後,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但是只要我活著——”
“母親!”
阿杉看到兒子氣勢洶洶,又感到一陣不悅:
“你竟用這種口氣叫我,真不像話!”
“那我問您,到底是我娶老婆,還是你娶老婆呢?”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當然是你娶老婆。”
“如、如果是我娶老婆,當然應該由我自己來選擇啊!”
“你還是這麼不聽話……”
“但、但是……為人父母,這樣做太過分了,太霸道了。”
這對母子都不知忍讓,一碰到問題,便感情用事,雙方反而無法溝通,進而形成對峙的局面。而且這種事情並非偶然,從以前便是如此,已成習性。
“什麼太過分!你究竟是誰的兒子?是從誰的肚子出來的?”
又八見母親臉色蒼白,便不再反駁,只好仰望天空輕聲說道:
“你這是強詞奪理,母親……無論如何,我要娶阿通……我喜歡阿通。”
阿杉削瘦的肩膀不停地顫抖。
“又八,你這是真心話?”
說著,她突然拔出短刀,準備自刎。
“啊!母親,你要做什麼?”
“別阻止我。何不幫我介錯呢?”
“不、不要做傻事……我這當兒子的,怎能坐視母親自殺不管?”
“你願意放棄阿通,表現你的氣概嗎?”
“母親,到底為什麼你要把阿通帶到這裡來?只是為了讓我看一眼阿通的身影嗎?我不了解你真正的用意。”
“我要殺她是易如反掌,但是,這個背叛你的女子,還是由你親手解決較好。我用心良苦,為何你無法理解,不懂感恩呢?”
“母親的意思是要我殺了阿通嗎?”
“你不願意嗎?”
這句話有如惡魔的言語。
又八不相信母親會說出這種話。
“不願意就說不願意,不要猶豫了。”
“可、可是,母親!”
“你依戀、捨不得嗎?唉!像你這樣的傢伙,不是我的兒子,我也不是你的母親了……既然你無法砍那女人的頭,應該能砍母親的頭吧!快砍吧!”
阿杉本來就是在威脅恐嚇,此刻又拿起短刀,做態要自殺。
子女任性,令父母棘手;而父母難纏,也令子女為難。
阿杉就是一個例子。若不謹慎處理,這老年人可能會來真的。兒子認為母親看來並非只是做做樣子而已。
又八全身顫抖起來。
“母親!不、不要這麼急躁嘛!好吧!我知道了。我放棄妄念。”
“只是這樣而已嗎?”
“我會親手……親手懲罰阿通的。”
“你會殺她嗎?”
“嗯!殺給你看。”
阿婆丟下短刀,握著兒子的手,喜極而泣:
“這就對了!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向列祖列宗說:又八是繼承本位田家香火的子孫,是個有骨氣的人。”
“我可以過去了嗎?”
“我讓阿通在下面的小土堆前等著呢!快去討賊殺敵吧!”
“嗯……我這就去!”
“把阿通的首級附上信函送到七寶寺去,以示村人。至少可以扳回我們家的面子。另外,武藏那小子如果聽到阿通被你殺死,為了爭口氣,一定會自動出現在我們母子倆面前……又八,快點去吧!”
“母親,你要在這裡等我嗎?”
“不,我也要跟著去。不過阿通看到我可能抗議我不守約定,為免去麻煩,我還是躲在樹後看著比較好。”
“只是一個女人而已!”
又八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母親,我一定會取阿通的首級的,你在這裡等就行了……只是一個女人罷了,沒什麼問題,不會讓她逃掉的。”
“可不能掉以輕心喔!對方看到你拿刀也會抵抗的!”
“知道了……這又不是什麼難事。”
又八邊說邊走下山,阿杉婆不放心地跟在後面叮嚀:
“千萬別大意啊!”
“母親你跟來了啊!不是叫你在這邊等嗎?”
“好吧!小土堆就在下面——”
“我說了我知道了!”
又八生氣地說道:
“如果要兩人去,那母親你一人去吧!我在這裡等。”
“你怎麼這麼彆扭,難道你還沒下定決心?”
“她是人吶!哪像殺山貓那麼容易啊!”
“也有道理。再怎麼不貞的女人,畢竟也是你的未婚妻……好吧!我在這裡等,你好好表現給我看。”
又八不回答,徑自往山崖下走去。
阿通從剛才就一直站在小土堆前等阿杉婆。
“倒不如趁這個時候逃跑……”
她不是沒這麼想過,只是這麼一來,二十幾天來忍氣吞聲的日子就白過了。
“再忍一忍吧!”
阿通想起武藏,也考慮到城太郎。她茫然地望著天上的星星。
一想到武藏,她的內心就有無數的星星閃爍著。
“就快見面了!快了……”
就像在做夢,她細數著將來的希望。武藏在邊境的山上所說的話,以及在花田橋邊所說的誓言,在她內心不斷地反芻著。
她深信無論經過多少歲月,武藏絕不會背叛那誓言的。
但是,只要一想起朱實那女子,阿通就滿心的不悅,這就像個陰影覆蓋了她的希望。但這陰影和對武藏堅強的信心相比,根本不構成威脅,也不足以令她擔憂。
自從在花田橋與武藏分別之後,就沒有再見過面,也沒再說過話……可是不知為何自己卻覺得快樂無比。我這麼幸福,為何澤庵會認為我不幸而說我可憐呢?
無論是在縫衣服,或是佇立在黑暗的寂寞中等待不想等的人,她也都能自得其樂。因此,別人認為她空虛無助之時,反而是她生命最充實的時刻。
“阿通!”
這不是阿婆的聲音——是誰在黑暗中呼叫自己?阿通這才回過神來。
“啊!是哪位?”
“是我啦!”
“你是誰?”
“本位田又八。”
“咦?”
她退了一步——
“你是又八哥?”
“連我的聲音都忘了嗎?”
“真的是……真的是又八哥的聲音?你見過阿婆了嗎?”
“我母親在那邊等著……阿通!你一點都沒變,和在七寶寺的時候一樣——一點都沒變。”
“又八哥,你在哪裡啊?四周黑漆漆的,我看不到你啊!”
“我可以到你身邊嗎……我剛才就來了,只是覺得沒臉見你,所以暫時躲在黑暗中看著你……剛才你在那裡想什麼啊?”
“沒有……沒想什麼!”
“你該不會想我吧?我可沒有一天不想你啊!”
又八的身影慢慢地移了過來,映在阿通眼前。因為阿婆沒一起來,不安之感直襲心頭。
“又八哥,阿婆跟你說了什麼嗎?”
“嗯!剛剛說了一些!”
“說我的事嗎?”
“噢!”
阿通放下心來。
阿通心想:阿婆應該已經依照約定,將自己的意思告訴又八了。而又八是為了給我承諾,才獨自一人到這裡來的吧!
“如果阿婆已經跟你說過了,你一定能理解我的心情。又八哥,我想拜託你,以前的事就當做我們沒緣分,今夜將它全忘了吧!”
母親和阿通之間,到底有什麼約定呢?搞不好又是母親騙小孩的伎倆。
“不,先等等!”
又八對於阿通剛才所說的事情,並無意問個清楚。
“你說以前的事,我覺得很難過,這一切都是我的錯,使我無顏見你。如你所說,如果忘得了,我也很想忘記。但是,不知是何緣故,我無法放棄你。”
阿通迷惑不解:
“又八哥,我們的內心已出現一條鴻溝了。”
“這條鴻溝已經過了五年的歲月了。”
“沒錯,就像光陰一去不復返,我們以前的心,再也喚不回來了。”
“不!沒有不能的事!阿通、阿通!”
“不!不能!”
又八被阿通冷淡的語調和臉色懾住了,他凝視著阿通。
當阿通熱情洋溢時,總會令人想到鮮紅的花朵與艷陽高照的夏日。然而她也有冷漠的一面!這種個性有如白蠟般的冰冷,好像手指一碰,就會斷裂似的。
見到阿通冷漠的外表,又八的腦海裡浮現了在七寶寺屋簷下的往事。
他想起當時坐在寺廟的屋簷下,張著一雙濕潤的大眼睛,整天若有所思地望著天空的孤女。
對一個孤女來說,浮雲就是她的母親,也是她的父親、兄弟和朋友。就是這種孤苦無依的感覺,才養成了日後阿通冷漠的個性吧!
又八如此解釋,便輕輕地靠近這朵帶刺的白薔薇。
“我們重新來過吧!”
他對著她的臉頰耳語。
“好嗎?阿通——我們已經無法喚回已逝的歲月了!讓我們重新來過吧!”
“又八哥!你想到哪裡了?我指的不是歲月,而是心靈。”
“所以我才說從今天起要恢復以往的心靈。不是我找藉口,年輕人誰不犯錯?”
“你在說什麼啊!我已無心再聽你的話了。”
“是我不好!我一個大男人已經如此跟你賠罪道歉了……好嘛,阿通!”
“放開我!又八哥,此後,你也會邁向男人之路,何必執著於此事?”
“對我而言,這可是終身大事啊!你要我向你叩頭,我也辦得到,如果你要我發誓,我也會做的。”
“別再說了。”
“不……不要生氣啊……阿通,這裡不適合談心,我們另外找個地方談吧!”
“不要!”
“要是母親來了,可就麻煩嘍……我們快走吧!我再怎麼樣也無法殺你!我如何下得了手呢?”
又八握她的手,卻被她用力甩開。
“不要。即使殺了我,我也不會和你一起走。”
“你說不要?”
“沒錯。”
“無論如何都不要?”
“對。”
“阿通!這麼說來,你心裡一直想著武藏啊?”
“我愛慕他——下輩子也非他不嫁。”
“哼……”
又八氣得直打哆嗦。
“阿通!這是你說的!”
“這些話,我都跟阿婆說過了!阿婆說這些話最好當面告訴你,所以我一直在等待今天的來臨。”
“我明白了!是武藏指使你見了我要如此說吧!”
“不!不!我的一生由我自己決定,沒有必要受武藏的指使。”
“我也是有志氣的人。阿通,男人都有志氣,你既然這麼想……”
“你要怎麼樣?”
“我也是男人呀!我會讓你和武藏在一起嗎?即使我賭上這一條命,也絕不允許。誰會允許呀?”
“你在說什麼允不允許?你這是說給誰聽呀?”
“說給你聽,還有武藏!阿通,你和武藏之間沒有婚約吧?”
“沒有……但是,你也沒有權利過問。”
“不,我有。阿通,你原本是本位田又八的未婚妻啊!只要我又八沒點頭,你絕不能成為別人的妻子。更何況……和武、武藏私奔。”
“你還敢說我?!老早以前,你和阿甲署名寫了一封解除婚約的信函給我,現在你還敢說這種話,真是卑鄙無恥的傢伙!”
“不知道!我不記得寫過這種信,是阿甲自作主張寄給你的吧?”
“才不是。你明明在信裡說我們無緣,叫我另嫁他人。”
“信給我看!”
“澤庵大師看了之後,邊笑邊拿來擤鼻涕,丟掉了。”
“你沒證據是行不通的。家鄉無人不知我倆訂婚的事。我有無數的證人,而你什麼證據也沒有。阿通,眼光不要太短,即使你勉強與武藏成親,恐怕也無法過得幸福。也許你還在懷疑阿甲的事,我早已跟那女人一刀兩斷了。”
“我問這事也沒用,又八哥,我不想听這些。”
“我這麼低聲下氣,向你請求也沒用嗎?”
“又八哥!你剛才不是說過你也是男子漢?一個女人如何對一個不知恥的男人動心呢?女人欣賞並非娘娘腔的男人。”
“你說什麼?”
“放手!袖子快被你扯斷了。”
“混、混賬!”
“你想怎樣……你要做什麼?”
“我苦口婆心你還無動於衷的話,別怪我扯破臉!”
“咦?”
“如果你想保住性命,就立刻發誓不再想武藏,快!快發誓!”
又八想拔出短刀,這才鬆開阿通的袖子。刀一拔出,又八表情驟變,好像受刀刃控制一般。
持刀的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被刀劍控制的人。
阿通尖叫一聲,她看到又八比刀劍更可怕的嘴臉。
又八的刀,劃過阿通背後的腰帶:
“竟敢逃!你這女人!”
不能讓她逃跑!
又八心一急,邊追邊大聲呼叫:
“母親!母親!”
阿婆聞聲趕緊跑了過來。
“搞砸了吧?”
說著她自己也拔出短刀,慌忙找尋阿通。
又八叫道:
“母親,那邊,捉住她!”
阿婆看到又八邊叫邊罵追了過來,她的眼睛瞪得有如大圓盤:
“哪、哪裡啊?”
到處都看不到阿通的影子,又八跑到阿婆面前,差點撞上她。
“殺死她了嗎?”
“讓她跑掉了!”
“笨蛋!”
“在下面,好像在那裡!”
往山崖直奔而下的阿通,袖子被樹枝勾到,正拼命地想辦法掙脫。
附近的瀑布下,傳來阿通在水中奔跑的腳步聲。她帶著被勾破的衣袖,連滾帶爬地死命逃走。
又八母子的腳步聲逐漸逼近。
“這下你可完了!”
阿通已無路可逃,前面、旁邊都是崖壁,黑暗的腳下是山崖的窪地。
阿婆大聲叫囂:
“又八,快點動手!阿通,你的末日到了!”
手持刀刃的又八,完全失去理智,像豹一般向前撲去並叫罵道:
“畜生!”
又八看到跌倒在枯草與樹叢間的阿通,馬上將大刀揮砍過去。
隨著樹枝斷裂的聲音,地上傳來“哇”的一聲慘叫,血濺四方。
“你這臭娘們!臭娘們!”
連砍三四刀之後,沉醉於血泊中的又八,又拿著大刀,朝著樹枝與芒草連砍了好幾刀。
“……”
砍累了,又八手提著血刀,茫然地從血泊中醒來。
他的手沾滿了鮮血。他摸了摸臉,臉上也沾著血。溫濕粘稠的血,像點點磷火,濺了他滿身。
想到這每一滴血,都是阿通的生命泉源,令又八感到一陣暈眩,臉色變得慘白。
“終於把她殺死了!”
阿婆茫然地從兒子背後,悄悄地探出頭來,目不轉睛地望著一片混亂的灌木叢。
“活該!再也動不了了吧!兒子!幹得好!這一來,我心中的怒氣,消了一大半,也有臉面對家鄉父老了……又八,你怎麼了?還不快點取下阿通的首級,快砍呀!”
“哈!哈哈!”
阿婆嘲笑兒子的膽小。
“沒出息的傢伙!殺死一個人,就讓你心驚膽戰的。如果你不敢砍,就讓我來吧!你站一邊去!”
阿婆正要向前走。失神、呆若木雞的又八,突然抓起刀柄槌了一下母親的肩膀。
“啊!你做、做什麼啊?”
阿婆差點跌到見不著底的灌木叢中,好不容易穩住了腳。
“又八,你瘋了嗎?拿刀打老娘——你想做什麼?”
“母親!”
“幹什麼?”
“……”
又八沾滿血蹟的手背揉著眼睛,哽咽地說:
“我……我……殺死阿通了!殺死阿通了!”
“我不是在夸你嗎?為什麼還哭呢?”
“我能不哭嗎……糊塗!愚蠢!愚蠢的老太婆!”
“你傷心?”
“當然!要不是你鬧死鬧活的,我本來可以和阿通重修舊好。什麼家聲、什麼無顏見江東父老……但是,已經太遲了……”
“真是愚蠢無知!如果你對阿通這麼依依不捨,為什麼不殺我去救阿通呢?”
“如果我做得到,也不必在這裡又哭又說傻話了。活在世上,最不幸的就是父母不通情理。”
“不要說了!瞧你這副德性……虧我還特地夸你做得好。”
“隨你怎麼說!我決定此後要隨心所欲過一輩子。”
“這就是你的劣根性,盡說些無聊話,讓老娘傷透腦筋啊!”
“我就是要讓你傷腦筋。狗屎老太婆!惡婆婆!”
“哦!哦!不管你怎麼說都好,站到一邊去,待我砍了阿通的頭顱之後,再來和你好好談一談。”
“誰、誰要聽你這無情無義的老太婆講道理?”
“不聽也沒關係,等你看了阿通身首離異的頭顱之後再慢慢想吧。美麗算什麼……再美的女子,死了也是白骨一堆而已……這下子你會更加了解色即是空的道理。”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
又八瘋狂地猛搖頭:
“哎,仔細想想,我的希望全部在阿通身上。當我想到要與阿通攜手共創未來,就會讓我奮發圖強,尋找立身的途徑。這不是為了家聲,也不是為了你這老太婆,而是阿通給我的希望。”
“這些無聊、沒出息的話要講到什麼時候?倒不如多念些佛來得好……南無阿彌陀佛。”
阿婆不知何時已站到又八前面,撥開濺滿血蹟的灌木和枯草。
草叢下趴著一具屍體。
阿婆折下枯草和樹枝,鋪在地上,恭敬地坐在屍體前面。
“阿通,別恨我。你成佛之後,我也不再恨你了。這完全是注定好的,早點大徹大悟,證悟菩提吧!”
阿婆說著伸手摸向屍體——並且一把抓起那屍體的頭髮。
此時,音羽瀑布上頭傳來呼叫聲:
“阿通姑娘!”
這叫聲猶如從星空降下,穿過樹梢,隨著黑夜的風,飄到谷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