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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06章死胡同

宮本武藏·劍與禪 吉川英治 4667 2018-03-16
阿通停下正在縫衣服的手: “誰?” “是哪一位?” 打開紙門一看,外面一個人也沒有。阿通知道是自己的錯覺,寂寞之情再次湧上心頭。手上這件衣服只差袖領就完成了,可是她已無心再做。 她喃喃自語: “我還以為是城太郎呢!” 她還是不死心,眺望著門口。只要有一點動靜,就以為是城太郎回來找自己了。 這裡位於三年坡下。 雖然這個小鎮有點髒亂,但路旁到處是灌木叢和田地,點綴著盛開的山茶花和梅花。 阿通住的獨門獨院房子,四周亦是花木扶疏,屋前有座百坪大的菜園。菜園的正對面,就是從早到晚充滿了忙碌吵雜聲的旅館廚房。總之,這獨門獨院的房子也是旅館所有,早晚的餐點,都由對面的廚房送過來。

現在阿杉婆出門去了。如果她到京都便一定住這家旅館。而旅館裡,這獨門獨院的房子是她的最愛。此刻,菜園對面的廚房裡有個女人向這邊喊道: “阿通姑娘,吃飯時間到了,可以送飯過去了嗎?” 阿通從沉思中回過神來: “啊!已經要吃飯了呀!等阿婆回來一起吃,那時候再送過來吧!” 廚房的女人又說道: “老太婆出門前交代過,今天晚歸,也許傍晚才會回來。” “我還不太餓,中餐就不吃了。” “你總是不吃東西,我給你添點飯過來吧!” 此時一陣燒柴濃煙飄來,一下子吞噬了菜園中的梅樹以及對面的房子。 這一帶有幾處陶窯,在燒陶的日子裡,附近總是瀰漫著濃煙。但濃煙散去之後,初春的天空,便顯得格外亮麗。

大馬路經常傳來馬的嘶叫聲,以及到清水寺參拜的人聲。而武藏打敗吉岡的消息也流傳在這些雜沓的人馬聲中。 阿通雀躍不已,眼前立刻浮現出武藏的身影。她心想: “城太郎一定去蓮台寺野看比武了,如果城太郎來這裡,就可知道詳情了。” 因此,她迫切地等城太郎的到來。 但是,城太郎卻一直沒出現。在五條橋分手之後,至今已經二十多天了。有時候她會想: “即使他來這裡,也不知道我住這家旅館吧……不,應該不會!我跟他說過,住在三年坡下,只要挨家挨戶地問,也問得到啊!” 她又想: “他會不會感冒生病,躺在床上休息呢?” 但阿通不相信城太郎會感冒躺在床上。也許他正悠閒地在初春的天空下放風箏呢!阿通思及此,不由得一肚子氣。

話又說回來,也許城太郎會想: “阿通離這裡也不遠,該由她來找我。況且她一直未來烏丸家道謝。” 也許他這麼想,正等阿通去烏丸官邸呢! 阿通並非沒想到這點,只是以她的立場來看,城太郎來這裡是極其容易的事,而自己到官邸去反而較困難。不只如此,無論要去哪裡,她都得徵求阿杉婆的同意。 阿杉婆今天不在,不是出門的大好時機嗎?不了解狀況的人,也許會這麼想。但是這老太婆並非粗心大意的人。她已經吩咐過旅館門房留意阿通的動靜。只要她走到門口觀望,就會有人從主屋不經意地問: “阿通姑娘,上哪兒啊?” 再說,從這三年坡到清水邊境,很多人都認得阿杉婆。去年她老人家單槍匹馬在清水附近向武藏挑戰。當時目擊實情的轎夫和挑夫們都說:

“那老太婆真強悍啊!” “她真厲害啊!” “她是為了報仇才背井離鄉的。” 這件事發生後沒多久,老太婆便大受歡迎,也博得眾人的尊敬。旅館的人更是對她崇敬有加,因此只消阿杉一句話: “請幫我留意那女人,免得我不在的時候逃掉。” 旅館的人當然是忠於她的交代。 無論如何,阿通想要擅自出門是絕對不成的。信也必須經由旅館的人才能送出去。所以她只能等城太郎的到來。 “……” 她退到門後,又開始縫衣服。縫的也是阿杉要修改的旅裝。 此時,紙門上映著一個人影—— 外頭傳來陌生女子的聲音: “啊?我搞錯地方了。” 那人好像從大馬路走入這胡同,擅自進到菜園及廂房來似的。 阿通若無其事地從紙門探出頭來。那女子站在菜園裡的梅樹下。一看到阿通,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

“請問這裡是旅館嗎?胡同入口掛了一個旅館的燈籠,我才進來的。” 那女子表情窘迫,有點手足無措。 阿通忘了回答她的問題,只顧從頭到腳打量著那女子。她的異樣眼光使得這位擅闖死胡同的女子更加慌張。 “這是哪裡呢?” 那女子看看四周的屋頂,再看看旁邊的梅樹。 “啊!梅花開得真美啊!” 她抬起羞紅的臉,佯裝看得入神。 對了!是在五條大橋見過她! 阿通想起來了,又怕認錯人,所以一直拼命喚起自己的回憶——她就是正月一日那天早上,在橋的欄杆邊倚在武藏胸前哭泣的那位女子。對方大概不知情吧?阿通卻忘不了此事,自那天以來,她就一直對這位女子耿耿於懷,有如面對宿敵一般。 廚房的女人,似乎已向櫃檯報告此事,所以掌櫃從前頭繞到胡同來。

“這位女客官,要住宿嗎?” 朱實的眼神有點慌張。 “是的,旅館在哪裡呢?” “就在剛才入口的地方,也就是胡同右側轉彎處。” “啊!是面對大街那邊啊!” “雖然面對大街,但卻是很安靜喔。” “旅館出入口不太顯眼,我找著找著,看到巷口角落掛著燈籠,以為旅館就在後面,所以就找到這裡來了。” 朱實邊說明,邊望向阿通所站的房子。問道: “這裡是廂房嗎?” “是的,是前面那棟的廂房。” “這裡比較好……既安靜又隱密。” “主屋那邊也有好房間喔。” “掌櫃的!住在這裡的正好也是位女客人……我可不可以也住這裡?” “但是,這邊還住著一位不太好相處的老太婆,所以……”

“沒關係,我不介意。” “待會兒等老太婆回來,我們再問問她願不願意合住。” “在她回來之前,我到那邊的房間休息吧!” “請這邊走。你一定會中意那邊的房間的。” 朱實隨著旅館的人,繞到正廳去了。 “……” 結果阿通甚麼話也沒說,她很後悔剛才為什麼不問那女子呢?也許這就是自己要不得的個性。她一個人陷入沉思:剛才那名女子和武藏到底是什麼關係呢?哪怕只問清這一點也行啊。 阿通在五條大橋見到他們,兩人談了許久,而且他們看來絕不是普通的朋友。因為後來那女子哭了,武藏還抱著她的肩膀呢! “她不只是對武藏才這樣吧……” 阿通試圖推翻自己因嫉妒所作的揣測。但從那天起,她的內心不知受了多少莫名的傷痛。

“她比自己還美。” “她比自己更有機會接近武藏。” “她比自己有才華,能巧妙地抓住男人的心。” 在這之前,她只想到武藏和自己。但是突然間,阿通反省到同性的世界,對於自己的柔弱感到可悲。 “自己長得不夠漂亮。” “又沒才華。” “也與武藏無緣。” 在廣大社會中和大多數的女性比起來,她覺得希望總是從自己身邊溜過,自己不過只是抱著無意的美夢罷了。最近她已使不出當年攀登七寶寺千年杉時,戰勝暴風雨的勇氣,棲息在她心中的,惟有那天早上在五條大橋蹲在牛車後面的懦弱了。 “真需要城太郎的幫忙!” 阿通心想: 這可能是因為當年自己爬上千年杉時,仍存有幾分與城太郎一樣天真無邪的心吧!

她想到最近這種獨自煩惱的複雜心情,也許正表示少女純潔的心已離自己遠去。思及此不覺淚水盈眶,滴落在手縫的衣服上。 “你在不在房裡?阿通,為什麼不點燈呢?” 天色不知何時早已暗了下來,從外面回來的阿杉婆這麼問著。 “您回來啦!我馬上點燈。” 老太婆用銳利的眼光冷冷地看了一眼往小房間走去的阿通,然後坐到榻榻米上。 阿通點燈之後問道: “阿婆,您累了吧?今天到哪裡去了呢?” “這還用問嗎?” 阿杉故意以嚴厲的口吻說道: “我去找我兒子又八,並打聽武藏的下落。” “我幫您按摩腳吧。” “腳倒是沒那麼累,可能是天氣的關係,四五天來肩膀硬梆梆的。如果你願意的話就幫我按摩肩膀好了。”

雙方只要一談起來,阿杉便是這副嘴臉。阿通心想,在阿婆找到又八,對往事做個了斷之前,自己還是多忍讓為宜。因此,便靜靜地繞到老婆婆的背後,邊按摩邊說道: “肩膀真的很硬,呼吸會困難嗎?” “走路的時候,偶爾胸部會悶悶的。畢竟年紀大了,也許哪天會中風,臥病在床!” “您還很硬朗,年輕人都沒您有精神呢!別說這些喪氣話。” “但是連那麼開朗的權叔,還不是說走就走,人生變化無常簡直像一場夢。……只要一想到武藏,就令我精神百倍。只要一燃起要和武藏比武的意念,就令我心情激昂,生龍活虎得不輸給任何人。” “阿婆……武藏哥並不是那麼壞的人……阿婆您想錯了啊!” “哼……” 阿杉讓阿通揉著肩膀。 “是嗎?對你來說,他是你棄又八而迷戀的男人嘛!剛才我說他壞,可真抱歉呀!” “唉!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不承認嗎?比起又八,武藏不是比較可愛嗎?我覺得凡事說明白比較切實。” “……” “要是能和又八見面,我這老太婆會站在你們中間,依你的希望向又八說清楚之後,你和阿婆就形同路人了。你就可以奔向武藏懷抱,也許還會說我們母子的壞話呢!” “您怎麼會這麼想呢?阿婆,阿通不是這樣的女孩。有恩報恩,我一直牢記這句話。” “現在的年輕女孩,可真會講話,說得真好聽呀!我這老太婆是個正直的人,說話完全不加修飾。你如果當武藏的妻子,那你和我就是仇敵了……呵、呵、呵!幫仇人按摩肩膀很不是滋味吧?” “……” “想必你也是為了想跟在武藏身邊,才受這辛勞。如果這樣想,也沒什麼不能忍耐了。” “……” “你哭什麼?” “我沒有哭。” “那麼,滴在我衣領上的是什麼?” “……對不起,不知不覺地……” “嘿!好像蟲在爬,真不舒服。你可以再用點力嗎……別哭哭啼啼的只想著武藏!” 門前的菜園,出現了提燈的亮光。大概又是旅館的女子送晚餐來了。 “對不起,這裡是本位田先生令堂的房間嗎?” 沒想到原來是一位和尚站在門口。 他手上的提燈上寫著: 音羽山清水寺。 “我是子安堂的堂員。” 那和尚將提燈放在一邊,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 “我也不太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傍晚時分,有位衣著單薄,看起來寒冷不堪的年輕浪人,一直往內堂張望。他還問說:最近有無看到一位作州來的阿婆來參拜?我回答說:她經常來。於是,他借了筆,寫了這封信。他還說如果看到那位阿婆,請將這個交給她。說完之後就走了。我正好要到五條購物,所以順道送過來。” “那實在太好了,辛苦您了。” 阿婆很會應酬,立刻拿出坐墊招呼客人,但是,那位送信的和尚馬上就離開了。 “真奇怪呀!” 阿婆在燈下打開信。看完信之後臉色大變。想必信的內容,一定強烈地震撼了阿婆的心。 “阿通!” “我在這裡。” 阿通在小房間角落的火爐旁回答。 “不用泡茶了,子安堂的堂員已經走了。” “啊?已經走了!那麼阿婆您喝一杯吧!” “沒人喝才拿給我喝嗎?我的肚子可不是裝剩茶的!這種茶不喝也罷,倒是馬上準備出門去。” “啊?去哪裡?要我一起去嗎?” “也許今夜可以說出你日夜盼望的事呢!” “啊……這麼說,那封信是又八哥寫的嘍!” “別管這麼多了,你只要靜靜地跟著我就是了。” “那我到旅館廚房,要他們盡快將晚餐送過來。” “你還沒吃嗎?” “因為我要等阿婆回來才一起吃。” “真是用心了!我上午出門,你到現在都還沒吃飯嗎?我在外麵點了奈良茶餐,將中餐和晚餐一起解決了。你趕緊吃點泡飯就行了。” “是。” “音羽山的夜晚,大概會冷吧!外套縫好了嗎?” “窄袖那件還差一點就縫好了。” “我不是問你窄袖那件,把外套拿出來就行了。還有襪子洗好了嗎?草鞋已經有點鬆了,你去叫旅館的人幫我買雙新草鞋來。” 阿婆直講個不停,不斷催促阿通做事。阿通連回答的時間都沒有。 不知為何阿通對阿婆的話毫無反抗之力。阿婆不講話,光是瞪著阿通,就夠令她毛骨悚然的。 阿通將草鞋擺正並說道: “阿婆,可以出門了,我也和您一起去。” 阿通說著,自己先走出去。 “提燈拿了嗎?” “沒有……” “真是粗心的女孩啊!你準備讓我這老太婆摸黑爬音羽山嗎?去跟旅館借來。” “我沒想到。現在馬上就去。” 阿通根本沒有時間為自己打點。 聽阿婆說是要到音羽山的深山,到底要去哪裡? 阿通心想要是問這種事,一定又要挨罵,只好靜靜地提著燈走在前面,爬上三年坡。 雖然如此,她的心裡卻雀躍不已。剛才那封信一定是又八寫的。果真如此,以前和阿婆約定好的事情,今晚應該可以解決了。再怎麼不喜歡,再怎麼難過,只要再忍耐一下就行了。 事情說開之後,今晚就非得到烏丸大人家找城太郎不可。 三年坡是忍耐坡。阿通望著佈滿石頭、凹凸不平的路面,向前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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