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通停下正在縫衣服的手:
“誰?”
“是哪一位?”
打開紙門一看,外面一個人也沒有。阿通知道是自己的錯覺,寂寞之情再次湧上心頭。手上這件衣服只差袖領就完成了,可是她已無心再做。
她喃喃自語:
“我還以為是城太郎呢!”
她還是不死心,眺望著門口。只要有一點動靜,就以為是城太郎回來找自己了。
這裡位於三年坡下。
雖然這個小鎮有點髒亂,但路旁到處是灌木叢和田地,點綴著盛開的山茶花和梅花。
阿通住的獨門獨院房子,四周亦是花木扶疏,屋前有座百坪大的菜園。菜園的正對面,就是從早到晚充滿了忙碌吵雜聲的旅館廚房。總之,這獨門獨院的房子也是旅館所有,早晚的餐點,都由對面的廚房送過來。
現在阿杉婆出門去了。如果她到京都便一定住這家旅館。而旅館裡,這獨門獨院的房子是她的最愛。此刻,菜園對面的廚房裡有個女人向這邊喊道:
“阿通姑娘,吃飯時間到了,可以送飯過去了嗎?”
阿通從沉思中回過神來:
“啊!已經要吃飯了呀!等阿婆回來一起吃,那時候再送過來吧!”
廚房的女人又說道:
“老太婆出門前交代過,今天晚歸,也許傍晚才會回來。”
“我還不太餓,中餐就不吃了。”
“你總是不吃東西,我給你添點飯過來吧!”
此時一陣燒柴濃煙飄來,一下子吞噬了菜園中的梅樹以及對面的房子。
這一帶有幾處陶窯,在燒陶的日子裡,附近總是瀰漫著濃煙。但濃煙散去之後,初春的天空,便顯得格外亮麗。
大馬路經常傳來馬的嘶叫聲,以及到清水寺參拜的人聲。而武藏打敗吉岡的消息也流傳在這些雜沓的人馬聲中。
阿通雀躍不已,眼前立刻浮現出武藏的身影。她心想:
“城太郎一定去蓮台寺野看比武了,如果城太郎來這裡,就可知道詳情了。”
因此,她迫切地等城太郎的到來。
但是,城太郎卻一直沒出現。在五條橋分手之後,至今已經二十多天了。有時候她會想:
“即使他來這裡,也不知道我住這家旅館吧……不,應該不會!我跟他說過,住在三年坡下,只要挨家挨戶地問,也問得到啊!”
她又想:
“他會不會感冒生病,躺在床上休息呢?”
但阿通不相信城太郎會感冒躺在床上。也許他正悠閒地在初春的天空下放風箏呢!阿通思及此,不由得一肚子氣。
話又說回來,也許城太郎會想:
“阿通離這裡也不遠,該由她來找我。況且她一直未來烏丸家道謝。”
也許他這麼想,正等阿通去烏丸官邸呢!
阿通並非沒想到這點,只是以她的立場來看,城太郎來這裡是極其容易的事,而自己到官邸去反而較困難。不只如此,無論要去哪裡,她都得徵求阿杉婆的同意。
阿杉婆今天不在,不是出門的大好時機嗎?不了解狀況的人,也許會這麼想。但是這老太婆並非粗心大意的人。她已經吩咐過旅館門房留意阿通的動靜。只要她走到門口觀望,就會有人從主屋不經意地問:
“阿通姑娘,上哪兒啊?”
再說,從這三年坡到清水邊境,很多人都認得阿杉婆。去年她老人家單槍匹馬在清水附近向武藏挑戰。當時目擊實情的轎夫和挑夫們都說:
“那老太婆真強悍啊!”
“她真厲害啊!”
“她是為了報仇才背井離鄉的。”
這件事發生後沒多久,老太婆便大受歡迎,也博得眾人的尊敬。旅館的人更是對她崇敬有加,因此只消阿杉一句話:
“請幫我留意那女人,免得我不在的時候逃掉。”
旅館的人當然是忠於她的交代。
無論如何,阿通想要擅自出門是絕對不成的。信也必須經由旅館的人才能送出去。所以她只能等城太郎的到來。
“……”
她退到門後,又開始縫衣服。縫的也是阿杉要修改的旅裝。
此時,紙門上映著一個人影——
外頭傳來陌生女子的聲音:
“啊?我搞錯地方了。”
那人好像從大馬路走入這胡同,擅自進到菜園及廂房來似的。
阿通若無其事地從紙門探出頭來。那女子站在菜園裡的梅樹下。一看到阿通,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
“請問這裡是旅館嗎?胡同入口掛了一個旅館的燈籠,我才進來的。”
那女子表情窘迫,有點手足無措。
阿通忘了回答她的問題,只顧從頭到腳打量著那女子。她的異樣眼光使得這位擅闖死胡同的女子更加慌張。
“這是哪裡呢?”
那女子看看四周的屋頂,再看看旁邊的梅樹。
“啊!梅花開得真美啊!”
她抬起羞紅的臉,佯裝看得入神。
對了!是在五條大橋見過她!
阿通想起來了,又怕認錯人,所以一直拼命喚起自己的回憶——她就是正月一日那天早上,在橋的欄杆邊倚在武藏胸前哭泣的那位女子。對方大概不知情吧?阿通卻忘不了此事,自那天以來,她就一直對這位女子耿耿於懷,有如面對宿敵一般。
廚房的女人,似乎已向櫃檯報告此事,所以掌櫃從前頭繞到胡同來。
“這位女客官,要住宿嗎?”
朱實的眼神有點慌張。
“是的,旅館在哪裡呢?”
“就在剛才入口的地方,也就是胡同右側轉彎處。”
“啊!是面對大街那邊啊!”
“雖然面對大街,但卻是很安靜喔。”
“旅館出入口不太顯眼,我找著找著,看到巷口角落掛著燈籠,以為旅館就在後面,所以就找到這裡來了。”
朱實邊說明,邊望向阿通所站的房子。問道:
“這裡是廂房嗎?”
“是的,是前面那棟的廂房。”
“這裡比較好……既安靜又隱密。”
“主屋那邊也有好房間喔。”
“掌櫃的!住在這裡的正好也是位女客人……我可不可以也住這裡?”
“但是,這邊還住著一位不太好相處的老太婆,所以……”
“沒關係,我不介意。”
“待會兒等老太婆回來,我們再問問她願不願意合住。”
“在她回來之前,我到那邊的房間休息吧!”
“請這邊走。你一定會中意那邊的房間的。”
朱實隨著旅館的人,繞到正廳去了。
“……”
結果阿通甚麼話也沒說,她很後悔剛才為什麼不問那女子呢?也許這就是自己要不得的個性。她一個人陷入沉思:剛才那名女子和武藏到底是什麼關係呢?哪怕只問清這一點也行啊。
阿通在五條大橋見到他們,兩人談了許久,而且他們看來絕不是普通的朋友。因為後來那女子哭了,武藏還抱著她的肩膀呢!
“她不只是對武藏才這樣吧……”
阿通試圖推翻自己因嫉妒所作的揣測。但從那天起,她的內心不知受了多少莫名的傷痛。
“她比自己還美。”
“她比自己更有機會接近武藏。”
“她比自己有才華,能巧妙地抓住男人的心。”
在這之前,她只想到武藏和自己。但是突然間,阿通反省到同性的世界,對於自己的柔弱感到可悲。
“自己長得不夠漂亮。”
“又沒才華。”
“也與武藏無緣。”
在廣大社會中和大多數的女性比起來,她覺得希望總是從自己身邊溜過,自己不過只是抱著無意的美夢罷了。最近她已使不出當年攀登七寶寺千年杉時,戰勝暴風雨的勇氣,棲息在她心中的,惟有那天早上在五條大橋蹲在牛車後面的懦弱了。
“真需要城太郎的幫忙!”
阿通心想:
這可能是因為當年自己爬上千年杉時,仍存有幾分與城太郎一樣天真無邪的心吧!
她想到最近這種獨自煩惱的複雜心情,也許正表示少女純潔的心已離自己遠去。思及此不覺淚水盈眶,滴落在手縫的衣服上。
“你在不在房裡?阿通,為什麼不點燈呢?”
天色不知何時早已暗了下來,從外面回來的阿杉婆這麼問著。
“您回來啦!我馬上點燈。”
老太婆用銳利的眼光冷冷地看了一眼往小房間走去的阿通,然後坐到榻榻米上。
阿通點燈之後問道:
“阿婆,您累了吧?今天到哪裡去了呢?”
“這還用問嗎?”
阿杉故意以嚴厲的口吻說道:
“我去找我兒子又八,並打聽武藏的下落。”
“我幫您按摩腳吧。”
“腳倒是沒那麼累,可能是天氣的關係,四五天來肩膀硬梆梆的。如果你願意的話就幫我按摩肩膀好了。”
雙方只要一談起來,阿杉便是這副嘴臉。阿通心想,在阿婆找到又八,對往事做個了斷之前,自己還是多忍讓為宜。因此,便靜靜地繞到老婆婆的背後,邊按摩邊說道:
“肩膀真的很硬,呼吸會困難嗎?”
“走路的時候,偶爾胸部會悶悶的。畢竟年紀大了,也許哪天會中風,臥病在床!”
“您還很硬朗,年輕人都沒您有精神呢!別說這些喪氣話。”
“但是連那麼開朗的權叔,還不是說走就走,人生變化無常簡直像一場夢。……只要一想到武藏,就令我精神百倍。只要一燃起要和武藏比武的意念,就令我心情激昂,生龍活虎得不輸給任何人。”
“阿婆……武藏哥並不是那麼壞的人……阿婆您想錯了啊!”
“哼……”
阿杉讓阿通揉著肩膀。
“是嗎?對你來說,他是你棄又八而迷戀的男人嘛!剛才我說他壞,可真抱歉呀!”
“唉!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不承認嗎?比起又八,武藏不是比較可愛嗎?我覺得凡事說明白比較切實。”
“……”
“要是能和又八見面,我這老太婆會站在你們中間,依你的希望向又八說清楚之後,你和阿婆就形同路人了。你就可以奔向武藏懷抱,也許還會說我們母子的壞話呢!”
“您怎麼會這麼想呢?阿婆,阿通不是這樣的女孩。有恩報恩,我一直牢記這句話。”
“現在的年輕女孩,可真會講話,說得真好聽呀!我這老太婆是個正直的人,說話完全不加修飾。你如果當武藏的妻子,那你和我就是仇敵了……呵、呵、呵!幫仇人按摩肩膀很不是滋味吧?”
“……”
“想必你也是為了想跟在武藏身邊,才受這辛勞。如果這樣想,也沒什麼不能忍耐了。”
“……”
“你哭什麼?”
“我沒有哭。”
“那麼,滴在我衣領上的是什麼?”
“……對不起,不知不覺地……”
“嘿!好像蟲在爬,真不舒服。你可以再用點力嗎……別哭哭啼啼的只想著武藏!”
門前的菜園,出現了提燈的亮光。大概又是旅館的女子送晚餐來了。
“對不起,這裡是本位田先生令堂的房間嗎?”
沒想到原來是一位和尚站在門口。
他手上的提燈上寫著:
音羽山清水寺。
“我是子安堂的堂員。”
那和尚將提燈放在一邊,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
“我也不太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傍晚時分,有位衣著單薄,看起來寒冷不堪的年輕浪人,一直往內堂張望。他還問說:最近有無看到一位作州來的阿婆來參拜?我回答說:她經常來。於是,他借了筆,寫了這封信。他還說如果看到那位阿婆,請將這個交給她。說完之後就走了。我正好要到五條購物,所以順道送過來。”
“那實在太好了,辛苦您了。”
阿婆很會應酬,立刻拿出坐墊招呼客人,但是,那位送信的和尚馬上就離開了。
“真奇怪呀!”
阿婆在燈下打開信。看完信之後臉色大變。想必信的內容,一定強烈地震撼了阿婆的心。
“阿通!”
“我在這裡。”
阿通在小房間角落的火爐旁回答。
“不用泡茶了,子安堂的堂員已經走了。”
“啊?已經走了!那麼阿婆您喝一杯吧!”
“沒人喝才拿給我喝嗎?我的肚子可不是裝剩茶的!這種茶不喝也罷,倒是馬上準備出門去。”
“啊?去哪裡?要我一起去嗎?”
“也許今夜可以說出你日夜盼望的事呢!”
“啊……這麼說,那封信是又八哥寫的嘍!”
“別管這麼多了,你只要靜靜地跟著我就是了。”
“那我到旅館廚房,要他們盡快將晚餐送過來。”
“你還沒吃嗎?”
“因為我要等阿婆回來才一起吃。”
“真是用心了!我上午出門,你到現在都還沒吃飯嗎?我在外麵點了奈良茶餐,將中餐和晚餐一起解決了。你趕緊吃點泡飯就行了。”
“是。”
“音羽山的夜晚,大概會冷吧!外套縫好了嗎?”
“窄袖那件還差一點就縫好了。”
“我不是問你窄袖那件,把外套拿出來就行了。還有襪子洗好了嗎?草鞋已經有點鬆了,你去叫旅館的人幫我買雙新草鞋來。”
阿婆直講個不停,不斷催促阿通做事。阿通連回答的時間都沒有。
不知為何阿通對阿婆的話毫無反抗之力。阿婆不講話,光是瞪著阿通,就夠令她毛骨悚然的。
阿通將草鞋擺正並說道:
“阿婆,可以出門了,我也和您一起去。”
阿通說著,自己先走出去。
“提燈拿了嗎?”
“沒有……”
“真是粗心的女孩啊!你準備讓我這老太婆摸黑爬音羽山嗎?去跟旅館借來。”
“我沒想到。現在馬上就去。”
阿通根本沒有時間為自己打點。
聽阿婆說是要到音羽山的深山,到底要去哪裡?
阿通心想要是問這種事,一定又要挨罵,只好靜靜地提著燈走在前面,爬上三年坡。
雖然如此,她的心裡卻雀躍不已。剛才那封信一定是又八寫的。果真如此,以前和阿婆約定好的事情,今晚應該可以解決了。再怎麼不喜歡,再怎麼難過,只要再忍耐一下就行了。
事情說開之後,今晚就非得到烏丸大人家找城太郎不可。
三年坡是忍耐坡。阿通望著佈滿石頭、凹凸不平的路面,向前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