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權叔啊!”
“什麼事?”
“你都不累嗎?”
“有點累了。”
“我想你也累了,我這個老太婆今天也走夠了。你看看這裡,不愧是住吉的神社,蓋得多麼雄偉啊……哎!這就是人稱若宮八幡秘樹的橘子樹嗎?”
“應該是吧!”
“聽說神功皇后渡海到三韓的時候,在八十艘貢船當中,這是最珍貴的物品。”
“阿婆,聽說那神馬小屋裡的馬是最棒的呀!要是讓它參加加茂的賽馬,一定會奪魁的。”
“嗯!是一匹汗血馬啊!”
“那裡好像立著一個牌子。”
“牌子上寫著:要是把養這匹馬的豆子煎來吃的話,可以治療夜哭磨牙的症狀。權叔啊!你要不要煎來吃啊!”
“你在說笑話!”
兩人邊說笑邊四處觀看。
“呀!又八呢?”
“又八到哪兒去了呢?”
“那裡,他在那神樂殿下面休息呢!”
“哎喲!哎喲——”
老太婆高舉著手。
“從那裡又會折回神社牌樓,我們現在是要去高燈籠那裡啊!”她大聲呼叫。
又八慢吞吞地走過來,每天帶著兩位老人家漫無目的地閒逛,恐怕需要相當的耐心吧!如果只是五天或十天的旅行那也就罷了!可是一想到此行目的是為了追趕宮本武藏這個仇家,他就心情鬱悶得不想開口。
他曾經提議,三人同行四處尋找效果不佳,倒不如各自分頭尋覓,效果更好。但是母親反對道:“快要過年了,我們母子好不容易相聚在一起,至少過年時一起喝頓屠蘇酒,說不定這是最後一次的團圓呢!最起碼也要共度今年的春節。”
他不能違逆母親的意願,卻暗自盤算過了正月初二就要離開他們。母親和權叔不知是因為畏懼死亡,或是信仰的關係,只要看到神社、佛堂就要進去奉獻香油錢,而且花很長的時間膜拜禱告,今天光在住吉神社就幾乎耗掉一整天。
“你還不快點來嗎?”
又八嘟著嘴慢吞吞地走過來,弄得阿杉婆急得直跺腳。
“別老是使喚別人嘛!”
又八回嘴,可一點也不加快腳步,又加上一句:
“您自己還不是讓人等個老半天。”
“你看你說的是什麼話?膜拜神明是凡人應該做的事,我沒看過你合掌敬拜神明,這會遭報應的。”
又八把臉撇向一邊。
“囉嗦!”
阿婆一聽到,便要更加指責。
“你說誰囉嗦?”
母子相逢的頭兩三天,還流露濃郁的親情,日子一久,又八每件事都要頂撞,故意違背母親的意思,因此,只要一回到旅館,阿杉婆一定把兒子叫到跟前,每天晚上都要聽她的庭訓。
權叔眼看庭訓又要開始,覺得在此地訓話不甚雅觀。
“好了,好了!”
他邊走邊安撫母子二人的情緒。
權叔心想這對母子真是傷腦筋。
他想安撫阿婆的情緒又要顧及又八的感覺,一路上一直注意雙方的變化。
“哦!味道好香啊!原來是茶館正在烤蛤蜊呢。老太婆啊!我們去喝一杯吧!”
位於高燈籠附近海邊的葭簀茶館。權叔見他們二人提不起勁,自個兒先走進去。
“掌櫃的,有酒嗎?”
然後拿起酒杯,說:
“來吧!又八心情放輕鬆些,剛才阿婆是囉嗦了些。”
阿杉婆把臉撇向一旁說道:
“我才不喝。”
權叔勸酒無效,只好拿著杯子說:
“那麼,又八喝一杯吧!”
便為他斟了一杯酒。
又八大口大口地喝著,連喝了兩三壺,當然他是和母親嘔氣才會這麼喝的。
“餵!再來一壺。”
他不管權叔的阻攔,又叫了第四壺酒。
“不要太過分了。”
阿婆怒斥道。
“我們這趟旅程,並非為了遊山玩水或飲酒作樂。權叔你也該收斂一點。你啊!跟又八一樣,也不想想自己都多大了。”
權叔被這麼一責備,漲紅了臉,立場頓失,為了顧及面子,只好摸摸鼻子,說道:
“的確,你說得沒錯。”
他自知無趣,便步出屋外。
訓誨又上演了,阿杉婆抓住又八耳提面命。她這種母愛既強烈又脆弱,一發作起來,根本等不及回到旅店,也無視於有無旁人——而又八斜眼瞪她,做無言的反抗。
母親訓完之後。
“母親大人,”
這回換又八開口了。
“這麼說來,我在母親眼中是個毫無志氣的不肖子嘍!”
“沒錯,直到今天你對於我們該做的事有表現出決心嗎?”
“我並未袖手旁觀,母親,您應了解的。”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知子莫若母,我有你這種兒子,是我們本位田家的不幸。”
“你等著瞧。我現在還年輕,等我有所作為,你可別後悔你曾經罵我不成材!”
“喔!我還真希望能夠後悔!但是恐怕再等一百年也沒有後悔的機會了!想來真是可悲啊!”
“有一個可悲的兒子,也是沒辦法,我只好離你而去了。”
又八憤然站起來,大步走出去。
阿婆急著大叫:
“餵!回來!”
又八並未回頭。本來權叔是可以阻止這件事發生的,但他只是一動也不動悠閒地望著海面。
阿婆本想站起來,但又坐回去。
“權叔不要拉他,隨他去吧!”
權叔聞言,轉頭說:
“老太婆!”
他往下的話,並不是在回答阿婆。
“你看那個女子有點奇怪。餵!等等啊!”
權叔說完,立刻把斗笠扔在茶館的屋簷下,直奔海邊。
老太婆嚇了一跳。
“你這笨蛋,你要到哪裡去啊?又八不是往那個方向——”
阿婆也跟在他後面跑了大約六十呎,一不小心腳被海草絆倒,整個人往前摔了出去。
“混、混蛋!”
阿婆爬了起來,臉和肩膀上沾滿了沙子。
她一肚子氣地搜尋權叔的踪影,突然她張大著眼睛,直叫:
“你這笨蛋!笨蛋!”
“你瘋了嗎?你要到哪裡去啊!權叔!”
她大聲呼叫,心裡懷疑自己是不是也快發瘋了,她跟著權叔一直往海邊追過去。
仔細一看——
權叔奮身投入海中,因為這一帶都是淺灘,水深僅及腳踝,他全心全意往海中跑去。濺起的浪花掩蓋了他的身軀,泛起一層白霧。
而在權叔前面,竟然還有一位年輕女子拼命往海裡跑。
剛開始權叔發現那名女子的時候,她只是站在松林下,望著碧海藍天,但是當權叔叫了一聲“啊”的時候,那名披頭散發的女子已經踩著海浪直奔大海了。
由於這一帶海邊的淺灘很廣,跑在前面的女子,海水僅淹及膝蓋。
她踩著白色的水花,露出紅色袖裡,織著金絲的腰帶閃閃發光,看起來就像平敦盛騎馬涉水的景象。
“姑娘……姑娘……餵……”
權叔終於快追上她,對著她大喊大叫,就在此時,大概淺灘在那裡突然陡降,水面留下噗的一聲,那名女子已被大浪吞噬。
“你有什麼苦衷,非得要自殺啊!”
就在同時,權叔也咕嚕咕嚕地全身沉到水里。
阿婆在沙灘上急得跑來跑去。
當她看到那名女子和權叔同時被海浪吞噬時,立刻大叫:
“哎呀!來人啊!快點救人啊!會來不及的,這兩個人會淹死的!”
她的語氣彷彿在責怪他人。
“快救人啊!岸上的人啊!岸上的人啊!”
她連滾帶爬奮力揮手,好像自己即將滅頂似地大聲求救。
“是殉情嗎?”
“怎麼可能……”
趕來搭救的漁夫們看到躺在沙灘上的兩個人不禁笑了起來。
權叔的手緊緊拉住年輕女子的腰帶,看起來兩人都沒氣了。
年輕女子雖然披頭散發,但是濃妝豔抹非常醒目,她輕咬發青的嘴唇露著微笑。
“哦!我見過這位女子。”
“她不是剛才在海邊撿貝殼嗎?”
“對了,她住在那個客棧。”
雖然如此,並無人去通報,從遠方跑來了四五個客棧的投宿客人,吉岡清十郎也在其中。
清十郎朝人群的方向跑得上氣接不著下氣:“啊!是朱實。”
清十郎臉色蒼白。但是他不敢站到人前,只是縮著身子佇立在人群後。
“武士,這是你的同伴嗎?”
“沒、沒錯。”
“快點讓她把海水吐出來。”
“這……這樣有用嗎?”
“別說廢話,趕快行動吧!”
漁夫們分別對權叔和朱實的背部又壓又拍的,施行急救。
朱實甦醒過來,清十郎叫客棧伙計背著她,急欲逃離眾人的視線,回到旅館。
“權叔啊……權叔啊……”
阿杉婆從剛才便一直把臉貼在權叔的耳邊哭個不停。
年輕的朱實得救了。但是權叔年紀已老,又喝了點酒,看來似乎沒有生還的機會,任憑阿杉婆怎麼呼喊,不再睜開眼睛了。
漁夫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卻回天乏術。
“這位老人已經沒救了。”
老太婆聽他們一說,停止號哭,對著熱心救人的漁夫們說:
“說什麼沒救了,那位女子不是已經救活了嗎?難道就無法救這老人?”
她咬牙切齒對他們厲聲責罵,有人伸出手來想繼續急救,但是老太婆卻把他們推開。
“我一定要救活他給你們瞧瞧。”
她拼命用盡各種方法。
大家看到她竭盡心力的樣子,都非常感動,但由於阿婆把這些人當僕傭般使喚,說什麼壓的方法不對,那樣沒效果,去生火、去取藥來等等,語氣十分霸道,所以那些毫不相干的人也不由得惱怒了。
“這算什麼啊?臭老太婆。”
“死掉的人和暫時休克的人是不一樣的,你說能救活那你就救吧!”
大家七嘴八舌,沒多久便三三兩兩地離開了。
海邊暮色蒼茫,夜幕低垂的天空只有橙色的雲彩映著夕陽餘暉,老太婆依然不死心,她生了一堆火,將權叔拖到火邊。
“餵,權叔……權叔……”
波濤漸漸平靜下來。
火再怎麼燃燒,也無法溫熱權叔越來越冷的身體,但是阿杉婆還是不放棄,她認為權叔好像隨時都會開口跟她說話,因此她用嘴唇叼著放在盒子裡的藥丸餵權叔吃,並且抱著他的身體不斷地搖晃。
“你睜開眼睛看一下,你開口說話呀……哎呀!這到底怎麼回事,你竟然不管我這個老太婆就先走了——我們還沒有找到武藏,也尚未處罰阿通那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