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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06章美少年

宮本武藏·劍與禪 吉川英治 8815 2018-03-16
船上的貨物大部分是藍色的染料和紙張,另外在船底還藏了違禁品煙草,雖然這是個秘密,但是光聞味道就可知道煙草藏在哪裡。 這艘定期貨輪,每個月數次往返於阿波國和大坂之間,船上除了載貨也搭乘客,其中有八九成的乘客是常年往來於大坂之間的生意人。 “怎麼樣?生意興隆吧!” “啊!雖然大家都說邊界的形勢不錯,錢不好賺啊!” “聽說為了打造槍只,工人不夠,形勢不甚好吧!” 另外一個商人說: “雖然我在販賣軍需品和旗幟、鞋子等,但是生意大不如前了。” “噢!是這樣子啊!” “連這些小武士都很會精打細算呢!” “哈、哈、哈!” “以前那些野武士把搶奪來的武器賣給我們,經過整修、加工,又可以轉賣出去。如果再發生戰爭的話,野武士再把武器掠奪轉賣,我們又翻新出售,如此循環不已,只需花費少數的成本就夠了。”

商人之間大多談論著這一類的話題。 其中—— “在內地幾乎已經沒錢賺了,現在必須像呂宋助左衛門和茶屋助次郎等人那樣,坐船到海外去求發展啊!” 眺望著無垠的大海,聽說在海的那端,百姓們富裕繁榮。 “即使如此,在武士的眼裡,我們這些商人還是過著令人羨慕的生活。你看那些武士們根本就是一群附屬在大將軍旗下的寄生蟲,依我們看來,他們的日子實在太輕鬆了。但是話又說回來,一有什麼動靜,他們就得披掛上陣,說不定還會戰死沙場,平常為維護武士道的名譽,處處受限制,無法按自己喜歡的方式生活,也實在可悲!” “形勢的好壞,也只有我們這些商人才會受到影響吧!” “即使受影響,日子還不是逍遙自在。”

“只要能低頭就沒事。至於胸中的鬱憤都可以用金錢來補償。” “所以要盡情享受人生啊!” “有時真想大聲對他們說:'你究竟是為何而活呢?'” 這裡的商人都屬於中上階層,他們經常鋪著舶來品的毛毯,炫耀自己是另一種身份。 若仔細觀察,不難發現,原本屬於桃山文化的豪奢氣派,隨著太閣去世,已經從武家轉移到商人身上。光是看他們奢侈的酒器、華麗的旅裝、旅具,和講究的裝飾品……即使是一個吝嗇的商人,都強過領糧千石的武士。 “哎呀!好無聊啊!” “太無聊了,我們開始吧!” “走!我們到那帷幕裡去!” 他們走進一個小帷幕內,叫女侍送酒來,開始玩一種經由南方流行到日本的“花紋紙牌”。

在這裡一把賭注的黃金,足以拯救一個飢餓的村子,這些人卻揮金如土。 這一類人在船上不過是極少數的一部分。另外還有一個階級,包括浪人、儒學者、和尚以及一些習武者,在商人們的眼中,他們是一群不知為何活在世上的人。 現在這些人都坐在貨物旁的陰影下,面無表情地望著冬日的海面。 在這群面無表情的人當中,有一個少年。 “嘿!坐著不要動。” 他倚靠著貨物,面向大海,膝上抱著毛絨絨的圓形東西。 “哇!好可愛的小猴子。” 旁邊的人說道: “看起來很溫馴的樣子。” “是啊!” “你是不是養很久了?” “不是,前一陣子我從土佐到阿波的途中,在山中抓到的。” “是你抓的呀!”

“為了抓它,我還被大猴群追得好慘。” 寒暄中,少年並未抬頭,他把小猴子夾在膝蓋當中,為它抓跳蚤。他頭髮上綁著紫色帶子、衣著華麗,穿了一件緋紅背心,看起來像個少年,卻又看不出他實際的年齡。 連他身上戴的煙管都屬太閣風格。像他這身華麗的打扮,也是曾經流行一時的桃山全盛時期的遺風——過了二十歲還不穿元服。超過二十五六歲,還梳著童髻,繫著金邊髮帶,甚至習慣擺出一副清純稚童的模樣。這風氣仍留傳至今。 因此,光憑外表不能判斷他是否仍未成年,他體格健碩,膚色白皙,紅唇明眸,濃密的眉毛末端往上斜揚,看起來一臉嚴肅。 雖然如此,他還是充滿稚氣—— “嘿!你還動。” 他拍了一下小猴子的頭,仍然童心未泯地繼續替小猴子抓跳蚤。折衷來看,他可能是十九、二十歲左右,再從他身上的旅裝可確定並非藩臣,在這艘船上,他既非修煉者或傀儡師,也非窮武士,怡然自得地處在充滿汗臭味的人群中,沒猜錯的話,他應該是個浪人。

但是,如果是浪人的話,他身上有件東西又太過於出色了,那就是用皮繩斜背在紅背心後的一把作戰用的大刀,刀身像竹竿那麼長,沒有護手。 由於身背大刀,加上考究的打扮,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這真是一把好刀啊!” 離少年不遠處,祇園藤次也入神地望著他,心想: “在京洛地區很少看見這種刀。” 光憑這把好刀就不難想像它的主人以前如何風光。 祇園藤次希望有機會能和少年聊一聊。冬日的午後籠罩著一層薄霧,陽光普照的淡路島已經漸漸消失在船尾,巨大的風帆在乘客頭頂上應和著海浪聲,啪嗒啪嗒響著。 藤次已經厭倦這趟旅程。 他打了幾個哈欠。 要不是因為厭倦這次的旅行,也不會察覺到他人的存在。祇園藤次已經在船上待了十四天,所以非常倦怠了。

“信差不知把信送到沒……要是能及時收到信的話,她一定會來大坂碼頭接我吧!” 他藉著思念阿甲的容顏來排遣旅途中的無聊。 吉岡家自從出任室町將軍家的兵法所之後,名利雙收。但是到了清十郎這一代,放縱無度,導致傾家蕩產,連四條武館都拿去抵押了,到了年底,搞不好連武館都會被那些商人沒收。 年關逼近,四面八方的人都來討債,因為無力清償,只得將父親拳法的遺產全部變賣一空,如今是家徒四壁,可能連一頂斗笠都無法留下了。 這到底怎麼回事? 清十郎來找藤次商量,除了這個小師父揮霍無度之外,藤次也應負一半的責任。 交給我吧!我一定會辦妥的,你等著瞧! 他絞盡腦汁想出一個方法,就是在西洞院西邊的空地上蓋一個吉岡流武術的振武閣——因為綜觀社會局勢,目前武術盛行,諸侯四處招攬武士。若於此時大力培植新人,擴大原先的武館規模,一來不但可以保住祖先遺留下來的遺志,二來可以將之推廣於天下——如此重責大任,理當是我們這些後輩門生應盡的義務。

他叫清十郎將主旨書寫下來,傳送給九州、四國等地吉岡拳法的門人,並且四處去拜訪他們,而他最主要目的是為了募捐建築振武閣的經費。 吉岡拳法的祖師們所培養的門人,目前散佈在各藩所任職,大都身居要職,但是即使他拿著這封主旨到處去遊說,還是人算不如天算,捐款情況並不如藤次預算的理想。 大多數的回答是,我們會再跟您聯絡。 或者是,反正等我們以後到洛城時再捐吧! 現在藤次所帶回的捐款,不及他原先預計的百分之一,但是因為這個財務問題與自己無關,反正是聊勝於無,所以打從剛才開始,就不再去想小師父清十郎的事,而一味地幻想久未謀面的阿甲的容顏,但是他還是一直在打哈欠,坐在動盪不定的船上,無聊透了。 他望著一直在幫猴子抓跳蚤的美少年好不羨慕,羨慕他找到一個好辦法消磨時間,藤次走近他說道:

“年輕人,你要去大坂嗎?” 美少年摸著小猴子的頭,抬頭看了他一眼。 “是的,我要去大坂。” “你家住在大坂嗎?” “不是。” “那你是住在阿波國嗎?” “也不是。” 這個少年不易親近,他回答完又繼續低頭幫猴子抓跳蚤。 雙方的對話似乎無法繼續。 藤次沉默了一下,又開口說: “你這把刀真棒啊!” 這回他誇獎他背上的大刀,美少年說話了: “是嗎?這是我的傳家之寶。” 聽到對方的讚賞,美少年很高興地轉向藤次。 “這把刀原來是用來打仗的,所以我想拿到大坂去找一位好的鑄刀師傅,希望能把它改成佩刀。” “即使改成佩刀,好像還是長了些。” “是啊!這把刀有三尺長呢!”

“真是一把長刀啊!” “如果能夠改成這麼長就好了——” 這位美少年露出酒窩,非常自信。 “要把它磨短也不是不可能,即使是三尺或是四尺的長刀。但是真正使用時如果能全力發揮這把刀的威力,那可就厲害了。” 藤次想探美少年的虛實。 “背著一把大刀,走起來看似威風凜凜,但也因人而異,要是背著這麼一大把長刀逃跑的話,可就不太好看了。可否請教你學的是哪一流的武術呢?” 一談起劍術,藤次自然而然地有點瞧不起這位乳臭未乾的少年。 美少年瞄了一眼對方自大的表現,說: “我學的是富田流。” “富田流使用的應該是小刀啊!” “沒錯,是小刀。但是也無人規定學了富田流就只能用小刀,我不喜歡和別人一樣,所以就違紀練習大刀,師父盛怒之餘,把我逐出師門。”

“嗯!年輕時略帶叛逆心是不錯的。” “然後我就離開了越前的淨教寺村,我想既然我是富田流門人,我就去拜訪創造中條流的鐘卷自齋老師父,他很同情我的遭遇,收我為徒,我在那裡修煉了四年多,功夫學得不錯,師父也認為我學得差不多了。” “鄉下師父很輕易發給劍術目錄或印可的。” “可是自齋師父不輕易發印可給人的,聽說師父只頒過一張印可給一個人,那就是我的師兄伊滕彌五郎一刀齋。而我也想盡辦法希望能得到一張印可,所以臥薪嘗膽、日夜苦練,可是由於在故鄉的母親逝世,以致我練到一半就中途返鄉了。” “你故鄉在哪兒?” “周防岩國。我返回故鄉後仍然天天鞭策自己,經常獨自到錦帶橋旁,斬燕砍柳,磨煉劍術。這把刀是我母親臨終前交給我的傳家之寶'長光刀'。” “哦!是長光刀啊!” “刀上沒刻名字,是經由口耳傳承,在我的故鄉還有人稱它叫'曬衣竿'呢!” 本來以為這位美少年不喜多言,沒想一談到喜歡的話題,就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而且無視於他人的臉色。 從這一點,加上他先前所說的經歷來看,實在和他的外型不太相襯,其實他是個個性強烈的人。 美少年稍微停頓一下,抬頭仰望天空,眼眸裡映著天空的雲彩,神情感傷地說: “可是那位鐘卷師父已經在前年因病去世了。” 他自言自語: “當時我在周防,同門草天鬼向我通知此噩耗時,我感懷師恩,悲慟不已——一直隨侍在師父身旁的天鬼是比我早入師門好幾期的師兄,和師父自齋有叔甥的血緣關係,卻也未獲印可,而我雖已遠離,不在師父身邊,但他卻在生前已經寫妥印可目錄要留給我,聽說他一直希望能親自頒給我的。” 他的眼淚奪眶而出。 祇園藤次聽到美少年敘述他的前塵往事,自己卻感受不到半點傷懷。 但是有人聊天總比一個人無聊還好些,所以他就回答: “嗯!原來如此啊!” 他假裝熱衷於對方的話題。因此美少年鬱悶的情懷更是一瀉千里,他接著又說: “當時我要是能快點回去看他老人家就好了,但是我人在周防,而師父住在上州的山里面,相隔幾百里路,更不湊巧的是,我的母親也在那段時間去世,所以我趕不及見師父最後一面。” 船身稍微搖晃了一下,烏雲遮蔽陽光,海面呈現一片灰色,偶爾浪花打上甲板,更添增寒意。 多愁善感的美少年繼續訴說著。經此種種遭遇,他已經變賣掉故鄉周防的房產,與同門師兄草天鬼相約,他現在正啟程前往約定地。 “師父自齋親戚很少,除遺留微薄的財產給天鬼,他並另外準備金子和中條流的印可目錄叫天鬼轉交給遠在異地的我,天鬼目前正周遊列國,我們在信上約好,明年春分時到三河的鳳來寺山相見,此處位於上州及周防路途中間,在等待的這段時間裡,我想到近畿一帶四處走走看看。” 要說的話大概也說得差不多了,美少年再次轉向聆聽他說話的藤次。 “閣下是大坂人嗎?” “不,我是京都出生的。” 說完就沉默不語好一陣子,藤次聽著海浪聲,漫不經心地回答道: “這麼說來,你也是想要學一點武術嘍!” 藤次打從一開始就輕視這位少年,現在更覺得索然無味。最近有很多像這樣的小白臉,自稱在學習武術,馬上亮出他的印可和目錄,到處招搖。在他看來,這都不過是些雕蟲小計,難登大雅之堂。 難不成這世上高手如雲嗎?他自己可是在吉岡家待了將近二十年才能爬到今日的地位——他拿自己跟他們相比較。 真要如此,將來大家還靠什麼吃飯呢?心裡這麼著,抱著膝蓋,凝視灰色的海面。 “京都?” 美少年自言自語,又看了藤次一眼,說道: “聽說京都有個吉岡拳法的遺子叫做吉岡清十郎,不知他現在是不是還開武館呢?” 藤次心想,你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口氣越來越狂妄了。 但是,這個傢伙至今尚不知自己就是吉岡門下的高徒祇園藤次,要是他知道的話,一定會後悔他剛才說了那麼多大話而感到羞恥吧! 藤次由於無聊透頂就想捉弄一下這小子。 “沒錯,聽說四條的吉岡武館規模還很龐大,你有沒有去拜訪過那個武館呢?” “我想如果到京都的話,一定要去拜訪的,我還想跟吉岡清十郎比武,不過到目前為止,我尚未去過。” “哼……” 藤次斜著頭,禁不住噗嗤一笑,他輕蔑地說: “你自信過頭了吧。” “你說什麼?” 美少年有點生氣。心想,你這話才可笑呢!美少年也禁不住冷笑。 “吉岡雖然門戶龐大,大家都買他的賬,尤其第一代的拳法是個高手,但是,現在的當家清十郎和他弟弟傳七郎武功並不怎麼樣。” “不比較又怎麼能知道呢?” “我聽過很多傳言,因為是傳言,未必全都屬實,說是京流吉岡可能就此沒落了。” 藤次聽到這裡,很想報出自己的名諱,警告對方小心說話,但是如果就這麼結束,那就不是自己在捉弄對方,而是反被對方捉弄了。 此時離大坂的船程還有好一段時間,因此,他接著說: “原來如此,總是有些人狗嘴吐不出象牙,才會有這種評語吧!話得說回來,剛才你說離開師父回到故鄉,每天都到錦帶橋邊拿著大刀斬飛燕,練了一身好功夫,是不是?” “我是這麼說的。” “那麼你看,這船上海鳥飛來飛去,你用大刀是不是也可以很輕易地砍下來呢?” “……” 美少年這時也感覺到對方的語氣不懷好意,他張大眼睛瞪著藤次淺紫色的嘴唇好一會兒,最後終於開口: “即使我可以砍到,我現在也不想做這種表演——你不是在逼我吧?” “沒錯,既然你那麼自信,不把京流吉岡放在眼裡的話。” “你好像不太高興聽到我貶損吉岡家,難道你跟他們有關係嗎?或者你是吉岡的門人呢?” “什麼都不是,只因為同是京都人,如果有人貶損京都的吉岡,我都會不高興。” “哈哈哈……這些都是傳言,並非我說的啊!” “年輕人。” “什麼事?” “你可曾聽過一句諺語:'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顧全你的將來,我現在給你一點忠告,要是你以為這個世界這麼容易打混,你就永遠無法出頭,你自誇拿到中條流的印可目錄、斬飛燕啦、練成一手好刀法什麼的……像你這種大言不慚,把別人當成瞎子。你聽好!要吹牛的話也要看對象。” “你說我在吹牛嗎?” 美少年再仔細問了一次。 “我說了又怎麼樣?” 藤次故意挺起胸膛,反駁他。 “我是為了你的將來才如此說的。別以為你賣弄年輕人的豪氣,看來是令人欣賞,但如果過於誇大就變得很噁心。” “……” “你以為每件事我都聽得津津有味,就越來越得意忘形了。老實告訴你吧!我就是吉岡清十郎的高徒祇園藤次。要是再讓我聽見你妄言批評京流吉岡,我可不會饒你啊!” 四周看熱鬧的乘客越聚越多,藤次因而想炫耀出他的權威和立場,又說: “現在的年輕人啊,太過於任性了!” 說著,他向船尾走去。 美少年也默不作聲地跟過去。 這下子沒完沒了了。 乘客們預測將會有場好戲看。雖然有段距離,大家都拭目以待。 藤次其實也不想惹是生非,因為船到大坂時說不定阿甲會來接他,在和女人見面之前如果與年輕人起衝突,太引人側目,而且也會給自己惹來麻煩。 他佯裝若無其事似地將手肘倚靠著船舷的欄杆上,望著船舵所捲起的白色浪花。 “餵!” 美少年輕輕地敲他的背,看來這名美少年很任性,但是他的語氣沉穩不激動。 “餵!……藤次先生。” 這下再也無法假裝沒聽見了,他轉頭問道: “什麼事?” “你剛才當著眾人面前笑我是在吹牛,讓我很沒面子,所以我現在決定表演一下你想看的武技,請你過來一下。” “我剛才叫你做什麼呢?” “你應該不會忘記才對,我說我在周防的錦帶橋邊以斬飛燕來練習大刀,你不信,而且叫我在船上斬飛鳥給你看,不是嗎?” “我是說過。” “要是你看到我能斬落海鳥,是否就能證明我不是個愛吹牛的人呢?” “可以這麼說。” “好,我斬給你看。” “嗯!” 藤次冷笑地說: “要是過於勉強自己,遭來笑話,那可不好玩了。” “不,我要斬給你看。” “我不阻止你。” “所以我才叫你過來看。” “好,我看就是。” 藤次張大眼睛準備看好戲,美少年站在大約有二十塊榻榻米大的船尾中央,腳踩著甲板,伸手拔出背上的“曬衣竿”大刀。 “藤次先生,藤次先生。” 他嚷叫著。 藤次斜眼看他的架式,並問他有什麼事? 接著,美少年一本正經地說: “很不好意思,我想請你把海鳥叫來我面前,要幾隻我都砍給你看。” 看來,美少年學到了一休和尚的機智,想要對藤次報一箭之仇。 很明顯,藤次是被他愚弄了。捉弄人也要有個限度,這一來,藤次怒火中燒,說道: “你給我閉嘴,要是能隨心所欲喚來天空飛翔的海鳥,那麼誰都可以砍得到。” 美少年一聽,說道: “海面千萬里,我只有三尺劍,如果不飛到身邊來,我當然也砍不到啊!” 藤次更加生氣,向前走了兩三步。 “你想給自己找藉口啊!不行就說不行,你給我老實地道歉。” “不,我若是要道歉的話,就不會擺出這個架式,沒有海鳥,我就斬別的東西給你瞧瞧。” “你要斬什麼?” “藤次先生,可否請你再往前走五步。” “幹什麼?” “借用你的頭,就是剛才譏笑我吹牛的那顆頭。與其斬無辜的海鳥,倒不如斬你的頭更恰當些。” “你,你說什麼?” 藤次不自覺地縮了一下頭——突然,美少年的手肘像斷了的琴弦般猛力彈開來,他拔出背上的大刀,“啪”一聲傳來劃破空氣的聲音,速度之快,連三尺的長劍都只看到像針一般細的光芒。 “你、你要幹什麼?” 藤次邊叫邊伸手到領口。 頭還在,其他部位也沒感到任何異狀。 “你明白了嗎?” 美少年說完便走到貨堆的地方去了。 藤次臉色鐵青,他根本來不及阻止對方,而此時他尚未察覺身上有任何異樣。 美少年離開之後,在冬日微弱陽光照耀的甲板上,藤次突然看到一樣奇怪的東西,那是一束像刷子似的毛髮。 “啊!” 這時他才醒悟,立刻去摸自己的頭髮,原來他頭頂上的束髮被斬掉了。 “哎,哎呀……” 他面露驚色,手撫著頭頂,接著,發結一鬆,鬢髮披散開來,落在臉上。 “可惡!你這個毛頭小子。” 猶如挨了一記悶棍,他怒氣填胸。但他心裡十分明白,美少年所說的一切都不是謊言,也不是吹牛,這個少年擁有超乎年齡的精湛武功,他不得不接受事實,年輕人當中也是有武藝超群的人。 但是心裡的驚嘆和滿肚子的怒火是兩回事。他站在原地看見美少年回到剛才的地方,像在尋找什麼東西似的,繞著他的四周搜尋。藤次逮到機會,他以水沾濕刀柄,雙手緊握,並降低身體靠近美少年的背後,這回,他也要砍掉他的束髮。 但是,藤次並無十成把握,索性朝對方的頭顱橫砍下去,就算殺了這小子也無所謂。 “唔!” 他全身血脈賁張、神經緊繃,就在他出手的一剎那。離他咫尺之遠有一個小帷幕,阿波、界國以及大坂附近的商人,從剛才就一直在裡面玩“花紋紙牌”,他們正沉醉於賭博遊戲。 “紙牌不夠了!” “飛到哪裡去了?” “到那邊找找看。” “不,這裡也沒有。” 他們翻箱倒櫃,四處尋找,其中一人突然望著天空說道: “噢,那隻小猴子怎麼爬得那麼高呢?” 那個人指著高高的帆柱,叫嚷著。 原來有一隻猴子在上面。 那隻猴子爬到三丈高的帆柱上。 其他的旅客由於厭倦海上枯燥的行程,正覺無聊,便圍攏過來,大家都抬頭往上看。 “你看,它好像咬著什麼東西呢!” “是一張紙牌吧?” “啊哈!原來是那隻猴子拿走了賭客們的紙牌。” “你看,那隻小猴子也在帆柱上面學人玩紙牌呢!” 有一張紙牌啪啦啪啦地掉入人群當中。 “畜牲。” 國的商人急忙撿起那張紙牌。 “這還是不夠,那猴子可能還拿了三四張。” 其他的人也七嘴八舌地說著。 “快叫人去把猴子的紙牌搶回來吧!要不然就沒辦法繼續賭下去了。” “那麼高要怎麼爬上去呢?” “叫船長來吧!” “他可能爬得上去嗎?” “付錢給船長叫他爬上去拿吧!” 船長收了錢,答應爬上去拿。在船上以船長為首,理當為此事負責,所以他說: “各位乘客——” 他站在貨物堆上面對乘客說: “那個小猴子是誰養的?請飼主到這邊來。” 無人承認自己是飼主,但是乘客們都清楚此事,不約而同地註視著美少年。 船長心裡也明白,但他佯裝不知情。現在,船長又提高聲調說: “既然無人飼養,那麼就交由我全權處理,等一下可別來抱怨啊!” 並非無人飼養。美少年靠在貨物旁,思索什麼似地一聲不吭,有人小聲地說: “真是個膽小鬼。” 船長也盯著美少年,而那些有錢的商人因為無法繼續賭局,更是怒目相視,那眼神彷彿在咒罵——你這個厚臉皮,你是啞巴嗎?還是聾子? 但是美少年一直坐在原地,若無其事。 “在海上竟然會跑出一隻無人飼養的猴子,如果是無人飼養的,那就任憑我處置了。各位,船長再三詢問,但是它的主人都不出面,你們願不願意當人證,以免待會兒主人又來抱怨說他沒聽到。” “沒問題,我們當人證。” 剛才那些商人憤怒地咆哮著。 於是船長走進船艙底,等他上來時,手上拿著點了火的火繩和一把土製長槍。 船長生氣了。 這回,大夥兒都興致勃勃,想看那個年輕的飼主要如何收場。 上頭的小猴子卻一派悠然自得。 那小猴子迎著海風俯看紙牌,好像有意無意在嘲弄人們似的。但是,它突然齜牙咧嘴,吱吱大叫,迅速爬到帆柱的橫木上,在帆柱上面狼狽地跳來跳去。 “……” 原來船長站在下面用火繩熏它,並用長槍瞄準它。 “等著瞧吧!這會兒輪到你著急了吧!” 人群當中有一個喝得醉醺醺的人,在下面叱罵。 “噓……” 有個界國商人,拉了拉那位酒醉的人,因為,從剛才一直都保持沉默的美少年,突然站起來,大聲喊道。 “船長!” 這次換船長佯裝沒聽見了。他正要用火繩點燃長槍的火線——情況危急,刻不容緩。 “啊!” 轟——一聲,子彈的聲音沖向天空,原來長槍被美少年搶走,乘客們嚇得有人捂耳朵,有人趴倒在地——子彈穿過他們頭上,噗通一聲射到船外的漩渦裡。 “你、你在幹什麼?” 船長這下怒不可抑,立刻跳過去,直挺挺地站到美少年的面前。 雖然航海生涯練就他一身魁梧強壯,但是一站到美少年面前,相形之下,遜色多了。 “你又是在幹什麼?你拿著槍不是想打那隻無辜的猴子?” “沒錯。” “不是太殘忍了嗎?” “一點也不——我已經聲明在先了。” “你怎麼聲明的?” “你是眼睛瞎了?還是耳朵聾了?” “閉嘴,即使我眼盲耳聾也是乘客。我可是一個武士,船長竟然欺到乘客頭上,大呼小叫,身為武士的我才不屑回答。” “不要找藉口,剛才我一再聲明,無論你喜不喜歡我的表達方式。何況在我出面處理之前,你的猴子騷擾到那邊的乘客,而你竟然裝聾作啞呢!” “你說那邊的客人,指的是剛才在帳幕裡聚賭的那些商人嗎?” “你說話不要這麼刻薄,那些乘客可是比一般乘客多付了三倍船資的。” “那些商人目無法紀,公然揮霍聚賭,而且任意侵占空間,據為私用,在船上大搖大擺,已經讓人看不順眼。我並沒有叫小猴子去偷紙牌,是小猴子在模仿那些傢伙的不良行為,我沒理由出面道歉。” 說到一半,美少年轉向聚集在那裡的界國及大坂的商人們,紅潤的臉龐流露出譏諷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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