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宮本武藏·劍與禪

第28章 第10章般若荒野

宮本武藏·劍與禪 吉川英治 9031 2018-03-16
“城太郎!” 武藏停下腳步,回頭叫他。 “是。” 城太郎揚起眉毛。 奈良的城鎮已被拋在背後,離東大寺也很遠了。走在兩旁街樹林立的月瀨街,透過樹梢望去,般若坡所在的平緩丘陵,以及三笠山若把此地比作裙裾,那麼它更像豐滿乳房般聳立——感覺都近在咫尺。 “什麼事?” 走了七八百米左右,來到此地,城太郎只顧默默尾隨在後,沒露過一絲笑容。他覺得他正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剛才,經過昏暗潮濕的東大寺時,有水滴突然掉落在他的胸前,讓他嚇了一跳,不禁大叫一聲,看到一群不怕人的烏鴉也覺得很討厭。此時武藏身後已有淡淡的影子出現了。 不管他們想躲到山里,或是寺廟,都是有可能的;要逃走也不會逃不了。可是,為什麼非要去寶藏院眾人聚集的般若荒野呢?

城太郎百思不解。 難不成要去道歉? 他如此猜測。如果要道歉,自己也可以一起向寶藏院眾人道歉。 誰是誰非,也不是問題了。 正想到此,武藏剛好停下腳步,喊了一聲——城太郎。這讓他嚇了一大跳。但是,他猜想自己一定臉色蒼白,他不想讓武藏看到,所以故意抬頭仰望天空。 武藏也跟著抬頭。世上好像只剩他們兩人,城太郎孤獨無助,心情沉重。 沒想到,武藏卻用再平常不過的聲調說道: “真是太棒了!從現在開始的旅程,簡直就像踏著黃鶯的歌聲前行呢!” “咦?您說什麼?” “黃鶯的歌聲。” “嗯,也對。” 城太郎終於回到現實。武藏光看到這少年發白的嘴唇,心裡就明白了。這小孩真可憐,而且這一回說不定要跟他永別了。

“般若荒野快到了吧!” “嗯,已經過了奈良坡了。” “我說啊!” “……” 四周傳來黃鶯的啼聲,但聽在城太郎耳中,卻覺得異常淒涼。城太郎眼神渾濁迷惘,抬頭茫然望著武藏。他呆滯的眼眸,跟早上搶著要面具時充滿童稚的活潑神態簡直判若兩人。 “我們差不多要在這里分手了。” “……” “遠離我——要不然就要吃棍子了!你沒理由為我受傷。” 城太郎一聽,眼淚立刻汩汩地順著臉頰流了下來,雙手手背不斷揉著眼睛。他哭得肩部起伏,全身顫抖。 “哭什麼?你不是兵法家的弟子嗎?如果我殺開一條血路,你也可以往我逃走的方向逃。還有,要是我被殺了,你要回京都原來的酒館繼續工作——我會在遠遠的天上看著你,好嗎?餵……”

“為什麼哭?” 武藏一問,城太郎抬起濕漉漉的臉,拉著他的衣袖。 “大叔!我們逃走吧!” “武士是不能逃的,你不是要當武士嗎?” “我好害怕。我怕死。” 城太郎全身顫抖不已,抓著武藏的袖子,死命地往後拉。 “你可憐可憐我,逃走吧!我們逃吧!” “唉,你這麼一說,我也想逃了。我從小就失去骨肉親情。跟家人緣薄的程度,你也不輸於我。我真的想要你逃走——” “快!快!現在就逃吧!” “我是武士,你不也是武士的兒子嗎?” 城太郎氣力用盡,只好坐到地上。雙手搓著臉,把淚水都染黑了。 “可是,別擔心。我想我不會輸的。不,是鐵定會贏,贏了就沒事了吧?” 雖然武藏這樣安慰他,城太郎還是不相信,因為他知道寶藏院埋伏在前面的至少有十人以上。自己的師父不夠厲害,即使一對一也不可能會贏的。

今天要赴這死地,不管是生是死,心裡都要有萬全的準備才行。不,應該說早已有心理準備了。武藏對城太郎雖然又愛又憐,但是他這樣只會帶來麻煩,讓人心焦不已。 武藏突然把他推開大聲喝斥。 “不行!像你這樣是當不成武士的,給我回酒館去!” 少年的內心似乎受到莫大的侮辱,被武藏的聲音一嚇,連哭也忘了。他帶著驚嚇的神情立刻爬了起來,對著大步走開的武藏的背影—— 大叔! 他強忍住心中的吶喊,靠在身旁的樹幹上,把臉埋在雙手裡。 武藏沒有回頭。但是,城太郎啜泣的聲音一直縈繞在耳邊,揮之不去。他似乎可以見到身後那個無依無靠的薄命少年的身影。 我為什麼帶他出來啊! 武藏內心懊悔不已。 想到連自己都尚未學成,再加上自己也只是抱著一把孤劍、今日不知明日事的人——修行的兵法家是不應該有人隨行的啊!

“餵——武藏先生!” 不知何時,他已穿過杉林,來到一片曠野之地。雖說是曠野,但這里地形起伏,是山腳地帶。叫他的男人好像是從三笠山的小路來到這曠野的。 “您要去哪裡?” 他跑來,問了兩次同樣的問題,然後並肩一起往前走。 這男子叫山添團八,就是上次到他借宿的觀世遺孀家的三個浪人之一。 終於來了! 武藏立刻看穿這一切。 但還是假裝若無其事。 “噢,前幾天我們見過面。” “唉,前幾天真是失禮了。” 那人連忙道歉,態度異常謙恭。他低著頭,瞟了武藏一眼。 “上次那件事,還請把它忘了,別介意。” 雖然山添團八前幾天在寶藏院見識過武藏的實力,心裡多少有點懼怕,但是看武藏才二十一二歲,不過是個鄉下武士,就像魚長了一點鰭,才剛剛遊入這個社會,因此並未真心尊敬他。

“武藏先生!你要往哪裡去?” “先到伊賀,然後到伊勢路。你呢?” “我有點事,要到月瀨。” “柳生谷是不是在那附近?” “離這里四里處是大柳生,再走一里是小柳生。” “有名的柳生大人的城池在哪裡?” “離笠置寺不遠,您最好也去那地方看看。現在老城主宗嚴公已經退休,住到別墅去了,一直專研茶道,不問世事;他的兒子但馬守宗矩,被德川家召到江戶去了。” “像我們這些不起眼的區區遊歷者,也會傳授武術給我們嗎?” “如果有人推薦會更好。對了,我要去月瀨拜託的鎧甲師父,就是一位經常出入柳生家的老人家。我順便幫你拜託一下也可以。” 團八一直刻意走在武藏的左邊。這裡除了稀稀疏疏長著幾棵杉樹和楨樹外,視野遼闊,綿延數里之廣。只有一些起伏不大的低矮山丘。那裡的道路雖然多有起伏,但坡道和緩。

快到般若坡了。山丘的另一邊冒出褐色的煙,好像有人生了火堆。 武藏停下腳步。 “奇怪?” “什麼事?” “你看那煙。” “那煙怎麼了?” 團八緊隨在武藏身旁,看著他,表情有點僵硬。 武藏指著: “那煙看起來有一股妖氣。你覺得如何?” “您說妖氣?” “就像——” 指著煙的手指,這迴轉向團八的臉。 “藏在你眼中的東西——” “咦?” “我讓你看看,就是這回事!” 突然,一聲慘叫劃破春野寂靜的天空,團八的身體飛得老遠,而武藏已抽身回到原位。 有人在某處驚叫: “啊!” 聲音發自武藏剛才走過的山丘,他們的身影依稀可見,是兩個人。 他們的慘叫聲,就像在說:

“被幹掉了!” 他們揮著手,不知往何處逃走了。 武藏手上握的刀刃,反射著陽光,閃閃發亮。飛出去的團八已經無法起身了。 血沿著刀棱垂直滴了下來,武藏再度跨步出去,神態安寧,踩著野花,往煙的方向走去。 暖和的春風,像女人柔細的雙手,撫著武藏的鬢毛,但他覺得自己怒髮衝冠。 一步一步地,他的肌肉繃緊,硬如鋼鐵。 站在山丘上向下望去—— 平緩的原野上,有一片寬闊的沼澤。煙就是從這片沼澤里升上來的。 “他來了!” 大聲喊叫的,不是圍著火堆的一大群人,而是和武藏保持距離,往火堆方向跑去的兩個人。 現在,已經可以看清那兩人就是被武藏一刀擊殺、此刻躺在武藏腳邊的團八的朋友——野洲川安兵衛還有大友伴立。

眾人聽到他們的呼喊,立刻問道: “啊!來了?” 圍著火堆的人,同時從地上跳了起來。還有離火堆不遠的地方,聚集在向陽處的人,也都站了起來。 總共有三十餘人。 其中有半數僧侶,半數浪人。武藏的身影出現在山丘對面,從這片平野沼澤通往般若坡的道路上。 唔—— 雖然沒出聲,一股殺氣已凝聚在那群人上空。 再加上他們看到武藏手上的劍,已經沾滿血跡,顯然在雙方尚未照面前戰火已點燃。而且這不是由埋伏的眾人所引發,而是由大家認定會出現的武藏先對他們宣戰。 野洲、大友兩人叫著: “山添,山添他……” 他倆似乎正誇張地轉告眾人,他們的同伴已經遇難的消息。 浪人們咬牙切齒,寶藏院的僧侶也大罵:

“可惡!” 大家擺開陣容,瞪著武藏。 寶藏院的十來個人,手持單鐮槍、菱形槍,黑色袖子綁在背後。 “我們今天鉚上了。” 寺院的名譽,還有高足阿岩的受辱,這些舊賬都要在此時洗刷的想法,讓他們簡直與武藏不共戴天。就像地獄裡的鬼卒般,一字排開。 浪人則自行聚在一起,打算一方麵包圍武藏,防止他逃走,一方面看熱鬧。其中還有人在心底冷笑。 可是,根本不必如此,他們只要站在原地,圍成自然的鶴翼形狀就行了。因為武藏一點也沒有逃走的跡象,反倒神態自若,穩如泰山。 武藏繼續走著。 一步一步好像踩在粘土地上,步伐紮實。經過柔軟的嫩綠草原,一點一點地——雖然如此,但他帶著老鷹般隨時可以竄起攻擊的姿態,對著眼前的一群人——應該說面對死神——慢慢靠近。 ——來了! 沒人開口說話。 但是,隻手拿劍的武藏,卻恐怖得猶如一片蘊含豐沛雨水的烏雲,即將降在敵人的心臟地帶。 “……” 這是風雨前的寧靜,雙方心中都想到了死亡。武藏臉色蒼白,好像死神藉著他的眼睛,閃閃發光地窺伺眼前眾人。 ——誰先送死? 以眾擊寡,不管浪人或是寶藏院的人,在人數上是佔優勢的。也因此,沒有人的臉色像武藏那麼蒼白。 反正總會贏的。 這讓他們太過樂觀,只知道互相警戒武藏那死神般的眼神。 突然—— 一名站在寶藏院行列最旁邊的僧侶,一聲令下,十幾名黑衣人影,長槍攻姿一致,喝——地大叫一聲,陣式不變,跑向武藏右側。 “武藏!” 那位僧侶開口叫他。 “聽說你學了一些雕蟲小技,趁胤舜不在打倒門下的阿岩,而且到處散播寶藏院的壞話,還在各十字路口張貼打油詩,嘲笑我們。有無此事?” “沒有!” 武藏的回答簡明扼要。 “你們當和尚的不只用眼看,用耳朵聽,還要多用點腦筋!” “你說什麼?” 武藏的話簡直如火上加油。 除了胤舜之外,其他的僧侶異口同聲道: “不必多言!” 排在武藏左邊,和寶藏院僧人形成夾擊之勢的浪人也大叫著: “沒錯!” “廢話少說!” 罵聲吵雜,浪人們揮動著自己的大刀,想煽動寶藏院的人動手。 這些浪人動口不動手,武藏知道他們只是烏合之眾。 “好!不說廢話——誰先上?” 武藏眼光一落到他們身上,這些浪人便不自覺地往後退縮,其中有兩三個人大吼一聲: “我們先上。” 他們手握大刀,擺出架式。而武藏突然對著其中一人飛躍過去,猶如餓虎撲羊。 噗咻——隨著一聲猶如瓶塞飛出的聲音,當場鮮血四濺,那是生命與生命碰撞發出的聲響。不像單純的吶喊,也不是話語,是人類從喉嚨發出最怪異的叫聲。正確地說,那是人類言語無法形容的接近原始森林中的野獸吼聲。 刷、刷——武藏手中的劍強烈震動直達心臟時,也正是他擊砍人骨的時候。一劍砍下,刀鋒隨即噴出如虹般的鮮血。接著腦漿迸射,手指四散,白蘿蔔般的手臂,飛向草叢。 剛開始,浪人之間充滿看熱鬧的輕鬆氣氛,大家心想: 主角是寶藏院,我們是來觀戰的。 然而武藏在戰術上,判斷這群烏合之眾,攻之即破,所以對他們先下手為強。 原本他們心想寶藏院嚴陣以待,因此有恃無恐,不慌不忙。 沒想到—— 雙方開打後,已有兩個同伴倒地,且有五六人正與武藏交手,寶藏院的人卻袖手旁觀。 混蛋! 打呀!快! 哇—— 打、打…… 你這混蛋! 幹掉他! 叫喊聲夾雜在刀光劍影中。浪人雖然對寶藏院不戰的態度感到奇怪和憤恨不平,但還是向他們求助。可是,長槍陣依然不動如山,靜如止水,連聲援都沒有。浪人們為了跟他們毫不相關的武藏,陷於被砍殺的困境,雖然想抗議: 這跟原來的約定不符,他是你們的敵人,我們只是第三者。這麼來不是本末倒置了嗎? 但是,手忙腳亂,根本無從開口。 他們就像酒醉的泥鰍,在血泊中暈眩了頭,還有自己人打自己人的。因為他們已無法辨認出武藏,所以刀劍亂揮,就成了自己人的致命傷。 而武藏對自己該如何行動,也毫無打算。只是將構成他生命的全部肉體的潛能,在一瞬間完全凝聚在三尺不到的刀身上。五六歲時,父親嚴格的管教;關原之戰的體驗;還有獨自與山林為伍,領悟到的道理;以及遍訪諸國,在各武館得到的理論;總之,自己這一生所有的鍛煉與積累,都在無意識當中,變成從五體爆發出能量。而且,這五體已經跟他所踩的大地花草形成一體,完全解脫了人類軀體的禁錮。 ——生死一如。 他的腦中根本沒考慮生死這回事。 這就是身陷刀光劍影當中的武藏。 “被砍到了就倒霉”、“我不想死”、“讓別人去當擋箭牌”,心有此雜念的浪人們,雖然咬著牙根拼命,但不僅砍不倒武藏,更諷刺的是,越不想死,就死得越快。 嚴陣以待的寶藏院僧侶中的一人,一邊眼觀戰況,一邊數著自己的呼吸,這一切若以呼吸數來算,大概不到十五或二十下,也就是在瞬息之間就發生了。 武藏全身染血。 剩下十人左右的浪人,也多鮮血淋漓。附近的草木、大地,已成一片朱泥。空氣中瀰漫著血腥味,令人做嘔。浪人至此已不再等待支援。 “哇——” 他們大叫一聲,抱頭鼠竄,往四面做鳥獸散。 就在此刻,寶藏院的白穗槍陣,就像拉滿的弓,啪——地整齊劃一,展開行動。 “神啊!” 城太郎雙手合掌,仰天膜拜。 “神啊!請幫助我的師父。他現在在這下面的沼澤,單槍匹馬,以寡敵眾。我的師父雖然不夠厲害,但是他可不是壞人!” 武藏雖然把城太郎趕走,他卻沒離開武藏,一直遠遠地跟著他。現在城太郎來到般若荒野的山丘,跪在地上。 他把麵具和斗笠放在身邊。 “八幡大神!金毘羅大神!春日宮眾神!四方眾神!我的師父現在慢慢走向敵人了!他真可憐,平常很懦弱,但是今天早上有點奇怪,要不然他怎麼敢一個人去對付那麼多人呢?各位神明,請助他一臂之力啊!” 千拜萬拜,城太郎幾乎失去理智,最後終於大吼大叫: “這個世界有沒有神啊?如果卑鄙的多數勝過正直的一人,或是邪惡的人無法無天,正義的人被殺死,我就說以前什麼道理都是騙人的,可別怪我!不,果真如此,我要對眾神吐口水嘍!” 雖然很幼稚,但他的眼中佈滿血絲,比起那些懂得深奧理論的大人,他怒氣沖衝的氣勢,更令人動容。 不只如此。當城太郎向神明描述遠方濕地上,武藏一人被眾人圍殺,就像旋風吹掃一根小針的情形時,更是激動。 “畜牲!” 他雙手握拳亂揮。 “太卑鄙了!” 他大叫: “哼!如果我是大人……” 他雙腳跺地,大聲哭罵: “混蛋!混蛋!” 他不停地在原地繞著圈子: “大叔!大叔!我在這裡啊!” 終於,他自己變成神明似的。 “你們這群野獸!要是殺了我師父,我絕不原諒你們!” 他使盡吃奶的力氣,大聲吼叫。 遠處刀光劍影,你來我往,形成一片黑鴉鴉的漩渦。從漩渦當中,噗咻——噗咻——一道道血柱不停噴灑,一個人、兩個人相繼撲倒,原野到處佈滿屍體。城太郎一看—— “耶!大叔砍得好!我師父厲害的很喔!” 這少年鐵定從沒看過人類猶如野獸般互相廝殺,血流滿地的光景。 城太郎不知不覺也陷入那個漩渦當中,想像自己血染全身,陶醉其中。這異常的興奮,震撼了他的心窩。 “活該!怎麼樣?你們這些無賴!現在知道我師父的厲害了吧?寶藏院的烏鴉們!嘎嘎嘎——活該!拿著長槍,手也動不了,腳也動不了!” 但是,遠方形勢一變,本來靜觀不動的寶藏院眾人,突然舉槍,開始行動。 “啊!不好了,要總攻擊了!” 武藏危險!城太郎也知道危機現在才開始。他顧不得自己,小小的身體像個火球,宛如岩石從山丘上滾落,直驅而下。 盡得寶藏院第一代槍法真傳,無人能出其右的第二代胤舜,一直握槍靜觀。門下十幾個和尚蓄勢待發。此時,胤舜厲聲對他們一聲令下: “出擊!” 話聲剛落,咻——地一道白光,往四面八方轟然散開。和尚的光頭,顯露出一種特別的剛毅和野蠻。 長槍、單鐮槍、菱形槍、十字槍,人手一柄平常慣用的武器,與和尚頭一樣閃耀著嗜血的光芒。 ——啊哦! ——嘿! 呼聲一起,有些槍尖已沾上血跡。今天就像是絕無僅有的實地練習日。 武藏突然感到對方是—— 一股生力軍。 不覺向後退一步。 壯烈犧牲吧! 已經疲憊不堪的腦海裡,忽然浮現這個念頭。武藏立刻握緊手上血肉模糊的大刀,努力睜開充滿血汗的眼睛。然而,卻沒有一支槍是朝他刺來的。 “……咦?” 接下來的事情更令人無法相信,他茫然望著這一切不可思議的事實。 和尚手持的長槍,竟然對著應該是跟他們一伙的浪人。就像獵犬看到獵物,窮追不捨。 有些浪人好不容易從武藏手中脫逃出來,正想喘一口氣,卻聽到和尚叫他們: “等一等!” 於是停下腳步,卻被和尚罵道: “你們這些蛆蟲!” 用槍一戳,把他們打得老遠。 有的人連滾帶爬地大叫: “餵!餵!幹什麼?你瘋了?笨和尚!你搞清楚,別打錯人了!” 和尚卻對著他們的屁股,或打或戳。有些和尚甚至用槍從左頰刺穿右頰,讓浪人們就像銜著一柄槍。 “滾開!” 然後他們當作沙丁魚串燒般掄起舞弄。 一陣恐怖屠殺之後,整個荒野籠罩著詭異的氣氛。太陽也似乎不忍卒睹,躲到雲後。 全殺光了!和尚竟然將僅存的浪人趕盡殺絕,沒放一個活口走出這般若荒野的沼澤。 武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裡一片茫然,但是握著大刀的雙手,還有賁張的氣勢卻一點也不敢鬆弛。 為何他們要互相殘殺? 他無法了解。武藏自身仍然身陷毫無人性的血肉爭奪中,還沒有從魔鬼和野獸合而為一的體熱中甦醒過來,但是,眼前的趕盡殺絕,卻令他瞠目結舌。 不,應該說他會有這種感覺,正是他人的屠殺促使他恢復了人性。 同時,他也發覺城太郎抓著自己那僵硬得好似釘在地面的雙腳——還有雙手,嚎啕大哭呢! “——您是宮本先生吧?久仰大名。” 身材高大、臉色白頎的僧侶,慢慢走向武藏,態度彬彬有禮。 “噢……” 武藏好不容易恢復意識,垂下刀刃。 “我是寶藏院的胤舜。” “哦!你就是……” “前幾天你特地到敝院,剛好我不在,真是遺憾。當時門下的阿岩行為無狀,醜態畢露,身為師父的我覺得非常慚愧。” 武藏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沉默了片刻。 這個人的言辭,還有謙恭有禮的態度,令武藏不得不以禮相對。但是,他得先整理一下自己混亂的思緒。 首先是寶藏院的人為何將原本朝向自己的槍尖,突然轉向跟他們一夥,並且因信任他們而顯得輕忽大意的浪人,甚至殺得片甲不留? 武藏無法理解,對這結果感到十分意外。而且自己竟然還活著,也讓他自己感到驚訝。 “請先清洗身上的血漬,休息一下吧!請,這邊請。” 胤舜先行,帶領武藏到火堆旁。 城太郎則跟他寸步不離。 和尚們撕開早已準備好的奈良白布,擦拭長槍。這些和尚,看到武藏和胤舜在火堆旁,一點也不覺訝異。他們自己也神態自若地開始閒聊。 “你看!這麼多烏鴉。” 有一人手指天空。 “烏鴉已經聞到血腥味,看到這原野上的遍地屍體,正準備大快朵頤呢!” “它們不敢下來耶!” “等我們一走,它們就會爭先恐後,飛向屍體了!” 他們竟然聊得這麼輕鬆。看來武藏心裡的納悶,若不主動發問,沒人會來告訴他。 所以他對胤舜問道: “其實在下今天來此之前已經覺悟要獨自一人踏上黃泉路了。可是,現在你們不但未把我當敵人看,還對我禮遇有加,讓我困惑不已。” 胤舜聽完,笑道: “不,我並未把你當作自己人。我們只是替奈良大掃除,雖然手法有點粗暴。” “大掃除?” 此時,胤舜指著遠方道: “這件事,與其由我來說,倒不如由對你了若指掌的前輩日觀師父來告訴你。你看!在那原野盡頭,有一隊豆點大的人馬,那一定是日觀師父跟其他的人了!” “老師父!您腳步真快。” “是你們太慢。” “您比馬還快呢!” “那當然!” 只有駝背的老僧日觀,不屑騎馬,是自己徒步走來的。 日觀身後還跟著五名騎馬的官差,勉勉強強跟上他的腳步,往般若荒野中的焚煙走去。 在火堆這邊的人望見他們走近,小聲相傳: “老師父,是老師父!” 和尚們立刻退得老遠,猶如在寺院裡進行莊嚴儀式,並排成一列,迎接這位師父以及騎馬的官差。 日觀到達後,劈頭便問: “都解決了嗎?” 胤舜執弟子之禮,恭敬地回答: “是,完全遵照您的指示。” 說畢,又對騎馬的官差們說: “請你們來驗屍,辛苦了!” 官差們一個個從馬背上跳下來,說道: “不,辛苦的是你們,我們只做例行公事——” 接著,他們檢視橫躺在地的十幾具屍體,登記好之後,說道: “善後工作由官府來做。其他的事你們大可不必管,可以先回去了。” 交代完畢,這些官差重返馬背,又朝著原野邊際,馳騁而去。 “你們也回去!” 日觀一下命令,舉槍並列的僧侶們立刻安靜無聲地離開原野。胤舜領著他們,向日觀和武藏打聲招呼,掉頭離去。 人一走散,一群烏鴉立刻嘎嘎嘎毫不客氣地飛落地上,爭食屍體,猶如面對佳餚美饌,興奮得不斷拍打翅膀。 “吵死人了!這群烏鴉。” 日觀嘀咕著,神情輕鬆地走到武藏身旁。 “上回失禮了!” “啊!哪裡哪裡……” 武藏趕緊雙手扶地,他情不自禁要如此做。 “不必多禮!在原野上,這麼禮貌周到反而可笑。” “是。” “怎麼樣?今天多少學到一點了吧?” “可否告訴我,為什麼要使出這種計策?” “本來就該如此。” 日觀娓娓道來: “剛才回去的官差是奈良奉行大人大久保長安的手下,因為奉行剛上任,所以對這些人、這塊土地尚未熟悉。眼看這些渾水摸魚的浪人到處放高利貸、強盜賭博、敲詐勒索、玩女人、調戲未亡人等為非作歹,奉行大人也非常頭痛。——這十四五個為非作歹的浪人,就是以山添團八、還有野洲川安兵衛等人為中心的。” “原來如此……” “這山添、野洲川等人對你懷恨在心吧?但因為他們知道你的實力,所以打瞭如意算盤,想藉寶藏院的手報仇,到處散播寶藏院的壞話、貼打油詩,然後來院裡說這是宮本某某做的——他們以為我是瞎子呢!” 武藏眼中浮現了笑意。 “我想這是個好機會,趁這個機會好好把奈良大掃除一番。因此,才吩咐胤舜將計就計。不,高興的不只是門下的和尚,還有奈良的奉行所,再來就是這野地裡的烏鴉。啊哈哈哈哈!” 不,除了烏鴉之外,還有一個人最高興,那就是在旁邊一直豎耳聆聽日觀解釋的城太郎。這一來他的疑惑和不安一掃而光。這個少年雀躍地展開雙臂,像小鳥般邊跑邊大聲唱著: 大掃除! 大掃除! 武藏和日觀回頭望向城太郎。他正掛著他的面具,拔出原本插在腰際的木劍,對著無數的屍體,還有聚在屍體上的烏鴉,拳打腳踢,揮舞木劍。 “餵!小弟弟!” 聽到日觀叫他,城太郎立刻停止亂舞,回道: “什麼事?” “別像瘋子一樣在那邊亂舞亂跳了!撿些石頭來這裡。” “這種石頭可以嗎?” “再多撿一點。” “好、好!” 城太郎撿完,日觀在每一顆小石頭上都寫上南無妙法蓮華經這幾個字,然後說: “來!把這些撒到屍體上。” 城太郎將石頭撒到原野四方。 他撒的時候,日觀合掌默誦經文。 “好了,這樣就可以了——你們可以先走了,我也要回奈良了。” 說完,飄然轉身,駝背的身影像一陣風,邁步向原野的另一端走去。 武藏連道謝都來不及,也沒機會約定再見的時間,一派雲淡風輕的瀟灑。 武藏一直凝視著他的背影,忽然不知想到什麼,快步追了上去,拍拍刀柄,說道: “老前輩!您忘了一件事。” 日觀停下腳步。 “忘了什麼事?” “我們能夠相見,是難能可貴的緣分,還請您給武藏一些指導。” 這一說,日觀無齒的口中,發出一陣乾笑。 “你還不了解嗎?我要告訴你的,就是你太強了。要是以你的強壯自負,那你一定活不過三十歲,像今天就差點送了命。你要自己決定變成什麼樣的人!” “……” “像今天的事,根本不應該發生。你現在還年輕不打緊,但是,若認為兵法是愈強愈好,那就大錯特錯。連我都還沒資格談武學呢!對了!我的前輩柳生石舟齋先生,還有上泉伊勢守大人——你跟著他們經歷過的事走一遍,就會明白了。” “……” 武藏俯首聆聽。當他意識到已經聽不到日觀的聲音時,猛一抬頭,已無他的踪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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