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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09章奈良之宿

宮本武藏·劍與禪 吉川英治 7344 2018-03-16
“輸了,我輸了。” 武藏自言自語,走在昏暗的林中小道,踏上了歸途。 有時,會有影子迅速躍過杉樹林。原來是一群鹿,被武藏的足音所驚嚇,倉皇逃走。 “在比武上是我贏了——但我卻抱著失敗的心情離開寶藏院,我表面上雖贏了,實際上卻是輸了?” 他心有不甘,邊走邊罵自己境界還不夠。 “啊!” 他想起了一件事,止步回頭望去,寶藏院的燈火仍然明亮。 他往回跑,來到剛才的玄關門口: “我是剛才的武藏。” “哦?” 看門的和尚探出頭來。 “什麼事?忘了東西嗎?” “明天或後天,也許會有人來此問我的消息,請你轉告他,宮本武藏在猿澤池附近歇腳,叫他到附近的客棧找我。” “啊!這樣啊!”

武藏看對方心不在焉,又補上一句: “找我的人叫做城太郎,還是個小孩,所以請你一定要據實轉告他。” 說完,大步踏上道路,武藏又嘀咕: “我果然是輸了——光是忘記交代城太郎的事,就表示我徹底輸給那位叫日觀的老僧了。” 要怎麼樣才能成為天下第一劍呢?武藏為此寢食難安。 這把劍!這一把劍! 明明在寶藏院取勝了,為何又感到自己青澀無能、未臻成熟? 他心情沉重,滿腹疑惑地來到猿澤池畔。 天正年間新蓋的民家,以這池為中心順著狹井川的下游,雜亂分佈在兩岸。前幾年,德川家的小吏大久保長安,在這附近建造了奈良奉行所。還有個中國移民林和靖的後裔,估計他做的饅頭在此會受歡迎,所以在這池邊開了一家店。

望著那一帶的點點燈火,武藏停下了腳步。到底要住哪一間客棧呢?這裡有無數的客棧,但是身上的盤纏有限,如果住在太寒酸的小店,又恐城太郎無法找到他。 剛剛才在寶藏院吃飽,但是走過宗因饅頭店的時候,武藏肚子又餓了。 武藏走進去坐下來,叫了一盤饅頭。饅頭皮上印了個“林”的字樣。饅頭味道鮮美,不像在寶藏院吃黃瓜那樣食不知味。 “客官!您今晚要住哪裡?” 端茶來的女侍問起這件事,武藏剛好開口向她說明原委。她表示,店主有位親戚剛好家中兼營旅館副業,請他一定要住那裡,而且不等武藏回答,便說要去叫主人,徑自往後面跑去,帶來了一位長著黛眉的年輕老闆娘。 這戶人家很單純,離饅頭店不遠,環境幽雅。 那年輕少婦帶著他敲了幾下小門,聽到裡頭有人應聲之後,回頭對武藏低聲說道:

“這是我姐姐的家,所以不用擔心賞錢的問題。” 有個小丫頭出來應門,跟年輕少婦交頭接耳一番,才放心地把武藏帶往二樓,那年輕少婦說道: “那麼,請慢慢休息。” 說完就回去了。 當做客棧,這房間和擺設都太高級了,反而令武藏無法安心。 他已吃飽,只要洗洗澡,就是睡覺了。但是,看這戶人家的情形應該不愁吃穿,為何要收旅客呢?武藏心存懷疑,想睡又無法安心。 他問那小丫頭,對方笑而不答。 第二天,武藏跟她說: “這些日子有人會來找我,所以想在此多住幾天。” “請便。” 小丫頭到樓下轉告這件事,這家的女主人終於出面打招呼。她年約三十,皮膚白皙,是個美人。武藏立刻說出他的疑惑,那美人則笑著說明原委。

她說她是音樂演奏家觀世某人的遺孀。現今的奈良,有很多浪人不懂禮儀,風紀敗壞無可形容。 為了取悅這些浪人,附近突然增加了許多熱鬧的飯館和妓女。可是,這些不知好歹的浪人,還不能滿足。他們帶著當地的年輕人,自稱是“探望未亡人”,幾乎每晚都去偷襲沒有男主人的家庭。 關原之戰以後,戰亂似乎停止了。但是,年年的會戰已使得浪人數目激增。所以,諸國城池外圍,惡棍到處夜遊,強盜橫行。也有人認為,這種敗壞的風氣,從朝鮮之役後就開始出現,所以將其歸罪於太合大人。反正,現在全國的風氣已經敗壞無遺了。 再加上關原戰後,各地浪人蜂擁而至,奈良城新任的奉行官已經無法加以約束了。 “哈哈哈!所以你們要我這種旅客留宿,就是為了要防備這個?”

“因為家裡沒有男丁。” 寡婦美人笑著回答,武藏也苦笑不已。 “你知道原因了,住多久都沒關係。” “我了解。在下逗留期間,盡可放心。但是我有個朋友在找我,可不可以在門口掛個標識或什麼的。” “沒問題。” 那寡婦在紙上寫著: 貼在門外,就像一張護身符一樣。 當天,城太郎沒來。第二天,有三個武者闖了進來。 “我們想拜見宮本先生。” 他們一副見不到人絕不肯走的樣子,武藏只好會會他們。原來是那天武藏打倒寶藏院的阿岩時,混在人群中見習的人。 “哎呀呀!” 他們一副和武藏已是老交情的口氣,圍著他坐了下來。 “哎呀呀!真令人驚訝啊!” 一坐下,那三個人就用誇張的語調,直拍武藏的馬屁。

“恐怕在所有訪問寶藏院的人當中,從未有人能一棒打倒號稱七足的高徒。尤其是那驕傲的阿岩,只呻吟了一聲,就吐血而亡,真是大快人心。” “您在我們當中,已備受推崇。當地的浪人也都在談論您,大家都在問:'到底宮本武藏是何許人?'同時寶藏院也因此名聲掃地呢!” “閣下可說是天下無雙了。” “而且還這麼年輕呢!” “將來大有可為!” “我說這話可能有點失禮,但像您這麼有實力的人,當個浪人實在可惜。” 茶來了,他們一陣牛飲;糕餅來了,也狼吞虎咽,吃得滿地都是餅屑。 而且,用盡三寸不爛之舌,頌揚武藏,令人難以自處。 武藏哭笑不得,只好等對方喋喋不休夠了之後,才開口問了他們的姓名:

“各位是……” “真是失禮。他是蒲生大人的家臣,叫做山添團八。” “這位叫做大友伴立,專研卜傳流,胸怀大志,相信時勢造英雄。” “而我呢!叫做野洲川安兵衛,是浪人之子,同時也是浪人……哈哈哈!” 這下子全都知道姓名了。但是,要是武藏不問他們為何犧牲自己的寶貴時間,來打擾別人,那可會沒完沒了。所以一找到一個開口的機會,就問道: “你們來此有何貴幹?” “對了對了!” 這一問,他們似乎才想起此行的目的,立刻靠上前,說有要事商量。 “也不是什麼大事啦!我們在這奈良的春日下,經營些流行的行當,說到流行,大家可能會以為是戲劇,或是大眾化的表演。實際上,我們是從事比武賭博的,好讓民眾更了解武術。目前雖然只是一間小店,但一直很受歡迎。不過三個人實在忙不過來,而且說不定哪天有高手過來賭一場,就會搶走既得的利益……因此才來跟您商量是不是可以請您加入。要是您答應,利益當然對分,而且這期間食宿全包,包您大賺一筆,存點盤纏,如何?”

對方滔滔不絕,武藏雖然一直微笑著聽完,最後則露出不耐煩的神態說道: “不,這種事多談無用,請回吧!” 武藏斷然拒絕,三人非常意外。 “為什麼?” 三人同聲追問。 至此,武藏已忍無可忍,露出年輕人固執的一面,昂然怒道: “在下從不賭博。還有,我用筷子吃飯,不用木劍。” “什麼?你說什麼?” “聽不懂嗎?我宮本即使餓死,也要當個劍俠。笨蛋!滾回去!” 哼哼——一人的嘴角浮現一抹冷笑;一人氣得面紅耳赤,臨走時還丟下一句: “你給我記住!” 三人心裡都明白,即使聯合起來也不是他的對手。於是苦著臉,強壓著怒氣,用腳步聲和態度向他暗示: 我們可不是走了就沒事了! 然後浩浩蕩盪地離開。

這幾個晚上,和風徐徐,月夜朦朧。樓下的年輕屋主為了感謝武藏留宿,使她們無後顧之憂,這兩天都招待他到樓下吃飯。今天晚飯後,武藏心情愉快地回到二樓,喝酒醉的身體橫躺在地上,也不點燈,只是恣情地伸展年輕的四肢。 “真遺憾!” 腦中又響起奧藏院日觀老僧說的話。 敗在自己劍下的人,或是被他打得半死的人,都像泡沫一樣,從武藏腦海中迅速消失,忘得一干二淨。但是只要是比自己優秀——讓自己感到有壓力的人——武藏都一直無法忘懷。他們就像冤魂一般纏著武藏,讓武藏無法擺脫想勝過他們的慾望。 “真遺憾!” 他躺著,一把抓住頭髮。如何才能勝過日觀?面對他那詭異的眼神,如何才能做到視而不見、不會感到有壓迫感呢?

這兩天他一直都悶悶不樂,無法忘懷此事。 “真遺憾、真遺憾!”他喃喃自語,聽起來就像自己的呻吟聲,並不像在咒罵別人。 是不是我太差勁了?武藏心想。 他不得不懷疑自己的能力。碰到日觀之後,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能達到那種境界。本來,他的劍法就不是跟師父學習的,所以自己的功力到底到什麼地步,他也不清楚。 再加上日觀說過:太強了,再弱一點比較好。 這句話,武藏到現在也無法接受。身為兵法家,不是越強越佔優勢嗎,為何反成了缺點呢? 等等!那駝背老僧到底要說什麼,這也是個疑點。他可能看武藏還年輕,故意把歪理說得跟真的一樣,讓他陷於雲裡霧裡,然後在背後嘲笑他也說不定—— 讀書,到底好還是不好呢? 武藏最近經常思考這個問題。關在姬路城的小房間讀了三年書之後,武藏跟以前已大不相同,逐漸養成了碰到任何事,一定要用理智思考的習慣。變得非要經過自己的理智思考之後,才能由衷地承認一件事。不只是對劍法,對社會、對人的觀察,都已完全不同。 也因為這樣,比起少年時期,現在已不是那麼勇猛,逐漸變得柔弱多了。可是,那個日觀竟然說自己還是太強,武藏知道他指的不是力量上的勇猛,而是自己天生的那分野性和霸氣。 “對兵法家而言,也許是不需要書本的智能。也許,就因為一知半解,對別人的內心或心情的變化非常敏感,才讓自己膽怯,不敢出手。要是閉著眼睛對日觀,揮拳一擊,搞不好他就像泥偶一樣脆弱呢!” 這時,樓下傳來腳步聲,好像有人上樓來了。 小丫頭露出臉來,後面跟著城太郎。旅途的污垢,讓他本來就十分黝黑的臉,看起來更黑。像河童般的頭髮,沾了塵土,變得一片灰白。 “噢!你來了。真會找啊!” 武藏張開雙手歡迎他。城太郎卻把臟腳一伸,一屁股坐到他面前。 “唉!累死了!” “找了很久嗎?” “當然。找死我了。” “問寶藏院的吧?” “我問那兒的和尚,他們說不知道。大叔。你是不是忘了我的事?” “沒忘。我還特地拜託他們呢——好了好了,你辛苦了。” “這是吉岡武館的回信。” 城太郎說著,從他脖子上掛著的竹筒裡拿出回函,交給武藏。 “然後,另一件事,我沒見到那位叫本位田又八的人。但是,我已交代他的家人,幫我傳話。” “辛苦辛苦!去洗洗澡吧!洗好了,到樓下吃飯。” “這是客棧?” “嗯,和客棧差不多的地方。” 城太郎下樓之後,武藏打開吉岡清十郎的回函。 吾等期待再次比賽。要是冬季之前,你不來訪,我們就認為你是膽小鬼,避不見面。讓世人恥笑你的懦弱。希望慎思為荷。 這信看起來是別人代筆,文辭拙劣,勉強達意而已。武藏撕了那封信,放在燭火上燒掉。 灰燼像只烤焦的蝴蝶,落到軟軟的榻榻米上,還兀自飄動。信上雖然說只是比賽,實際上跟決鬥無異。今年冬天,不知是誰要變成灰燼。 武藏早已覺悟到,兵法家的生命是朝不保夕的。但是這些覺悟也不過是一種心理安慰而已,如果生命真的到今年冬天為止的話,他的精神也絕對無法安定。 我還有很多事想做!修行兵法,還有身為一個真正的人要做的事,我都還沒做!武藏心想。 他想要像卜傳或上泉伊勢守那樣,帶著眾多的侍從,手上架著老鷹,牽著備用馬巡視天下。 還有,要娶個門當戶對的好媳婦,生養小孩,當個好丈夫經營一個溫暖的家,以彌補幼時的缺憾。 不!在進入這個固定人生模式之前,他也想偷偷結交世上的女子。 ——這幾年來,日日夜夜所想的都是兵法之事,也自然而然地保持了童貞。但是,這一陣子走在路上,看到京都或奈良的美女,都會讓他眼睛為之一亮——應該說是他的肉體為之震撼。 這時候,他會立刻想到—— 阿通。 那個明知道離他已經很遙遠,卻又為他所牽掛的阿通。 雖然武藏只是茫然的想著她,也許在他孤獨的旅途中,在他自己也沒覺察的下意識裡,她已撫慰了他寂寞的心呢! 不知何時,城太郎已經回到房裡。他已洗過澡,吃得飽飽的,而且任務已經完成,心情也放鬆了,更加筋疲力盡,盤腿、雙手插在膝蓋中間、淌著口水,就這樣舒舒服服地打起盹來了。 清晨—— 城太郎起了個大早,精神抖擻地跳下床來。武藏也準備今天早點動身離開奈良,而且已經知會過樓下的女主人,所以當他正在換旅裝時,女主人上來了。 “哎!這麼快就要走了?” 這裡的年輕寡婦,好像有點捨不得,抱來一疊衣物,說道: “很冒昧,這是我前天開始縫製的小袖和羽織,想送給您當作臨別贈禮,不知您中不中意,還請笑納。” “咦?送我這個?” 武藏瞪大眼睛。 只是客棧的贈品,沒理由送這麼貴重的禮物。 武藏婉拒了,寡婦卻說道: “不,這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家裡留了一大堆舊的演戲的衣裳,還有男用的舊小袖,放著也沒用。剛好碰到您這樣正在修行武術的年輕人,所以就修改一下,希望您能穿得上。我是特地照您的尺寸縫的,如果您不接受,就跟廢物沒兩樣,所以請您一定要接受……” 說完,繞到武藏背後,徑自替他穿上。 這些對武藏來說,實在太奢侈了,令他不知如何是好。尤其是那無袖的羽織布料,看來是舶來品,而且樣式豪華,滾著金邊,內面縫了兩層棉心,連繫帶都很講究,是染成紫紅色的皮革。 “很合身呢!” 城太郎跟著那寡婦,也看得入神,然後,老實不客氣地問: “阿姨!你要送我什麼呢?” “呵呵呵!可是你是跟班的,跟班的穿這樣子就行了嘛!” “我才不想要那些衣服呢!” “那你想要什麼呢?” “能不能送我這個?” 他突然把掛在隔壁房間的面具拿了下來,他似乎從昨晚第一眼看到它時就愛不釋手。 “這個,送給我。” 說完,把麵具戴在自己臉上。 武藏對城太郎犀利的眼光感到很驚訝。其實,在此留宿的第一天,這面具就吸引了他的注意。雖然他不知道這個面具的作者是誰,但看得出來它若不是室町時代,至少也是鎌倉時代的作品,應該是戲劇中的道具。這個鬼女的臉,雕鑿得非常精細。 光是這些,並不會令人傾心不已。這面具跟其他普通的戲劇面具不同,非常奇特。普通的鬼女面具,大都塗上詭異的青藍色。這個鬼女面具卻美麗端莊,白色的臉顯得非常高貴,怎麼看都是個美女。 惟一露出面具的鬼女特色的地方是這美女微笑的嘴角。月牙形的嘴唇,往左臉銳利地猛翹上去,雕法利落,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匠的冥想,表情有一股說不出的淒美韻味。很明顯地,她一定是模擬活生生的狂女笑容而雕成的。這陣子,武藏一直很欣賞這個作品。 “哎呀!這個不行。” 看來這面具對年輕寡婦來說,也是個寶物。她伸手來搶,但是城太郎卻把麵具戴到頭上。 “有什麼關係嘛?不管怎麼樣,這東西我要定了!” 他手舞足蹈,在房裡逃竄,說什麼也不肯還。 小孩子一頑皮起來,真是沒完沒了。武藏察覺到寡婦的為難,便責備道: “城太郎,不可以這樣。” 城太郎不但不聽,還將面具收到懷裡。 “好嘛!阿姨!送給我嘛!可以嗎?阿姨!” 說完,一溜煙地爬下樓去了。 年輕寡婦不斷喊著: “不行!不行!” 知道是小孩胡鬧,所以她也沒生氣,只是邊笑邊追著他跑。隔了一會兒,正納悶怎麼還不上來,只聽見城太郎一個人咚咚咚地爬上樓來。 上來一定要好好罵他,武藏這麼想著,對著入口的地方端正坐好,沒想到突然—— “喝!” 鬼女的微笑面具,比城太郎的身子先露了出來。 武藏嚇了一跳,肌肉緊繃,連膝蓋都顫了一下。為何他會受到這麼大的衝擊呢?他也不知道。雖然如此,當他在樓梯口仔細端詳手上的面具時,馬上恍然大悟。原來是名匠留在面具上的氣魄,使他感到震撼。從白皙的下巴,到往左耳猛翹的月牙形嘴唇,都隱藏了一分妖蠱之氣。 “好了,大叔!我們走吧!” 城太郎站在那兒說道。 武藏沒起身。 “你還沒還給人家啊!你不可以拿那種東西。” “可是,阿姨說可以,已經送我了。” “她不可能答應,快拿到樓下去還。” “才不呢!剛才我在樓下說要還她,那阿姨卻說看我那麼喜歡,就送我,只要我好好珍惜。我向她保證會好好珍惜,她就真的送給我了。” “真拿你沒辦法。” 怎能平白無故收受這麼貴重的面具和小袖呢!武藏耿耿於懷。 他想至少要回個禮才對。但是論金錢,這家似乎不缺,身邊又沒東西可送的,只好下樓去,對城太郎的無理取鬧深表歉意,並將面具還她。那年輕寡婦卻說: “不,仔細想想,那面具不在家裡,也許可以讓我輕鬆不少。再加上他那麼喜歡,您就別責備他了。” 聽她這麼一說,武藏更確定那面具一定有著不尋常的歷史,更堅持要還。可是,城太郎已經得意洋洋地穿好草鞋,等在門外了。 比起面具,年輕寡婦對武藏似乎更依依不捨,不斷叮嚀,下次到奈良,一定要再來住幾天。 “告辭了。” 武藏最後只好接受對方的好意,正在綁鞋帶時—— “太好了!客官!您還在呀!” 饅頭店的老闆娘,也就是這家女主人的親戚喘著氣跑了進來。對著武藏,還有自己的姐姐,也就是那位當家的寡婦,說道: “不行呀,客官!您不能走啊!不得了了,先回二樓再說。” 她嚇得牙齒直打顫,好像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後面追她一樣。 武藏係好草鞋鞋帶之後,靜靜地抬起頭來。 “什麼事不得了了?” “寶藏院的和尚們知道您今早要離開,十幾個人拿著長槍往般若坡的方向去了。” “哦?” “寶藏院第二代住持也在裡面,讓眾人為之側目。我那當家的心想一定發生了什麼大事,就拉了其中一位心地善良的和尚問個明白。那和尚回答說,有位叫宮本的男子,四五天前住進你親戚家,聽說今早要離開奈良,他不是約我們在半路相會嗎?” 饅頭店老闆娘的一對黛眉顫抖不止。她驚恐萬分地說,今早離開奈良,就等於是去送命,所以最好先躲到二樓,等夜裡再逃出去。 “哈哈——” 武藏坐在門坎上,既不准備出門,也不准備回二樓。 “他們說過要在般若坡等在下嗎?” “地點不太確定,反正是往那個方向去的。我那當家的聽完後嚇了一跳,又去街上打聽了一下,聽說不只寶藏院的和尚,各十字路口都擠滿了奈良的浪人,都說今天要抓住叫宮本的男子交給寶藏院——您是不是說了寶藏院什麼壞話呀?” “不記得有這回事。” “可是,寶藏院那邊都說,您派人到各十字路口張貼嘲諷的打油詩,使他們非常生氣。” “沒這回事,他們搞錯人了吧?” “所以我說,如果因此丟了性命,不是太不值得了嗎?” “……” 武藏忘了回答,只是抬頭仰望天空。他想到了!這事他幾乎已經忘了,不知是昨天還是前天,有三個浪人說他們在開賭場,還邀他加入。 他確實記得一人叫山添團八,另外兩人叫什麼野州川安兵衛跟大友伴立。 武藏推測,當時,那些人帶著邪惡的表情離開,肚子裡也許早打定了壞主意,才會有今天這件事。 他們可能到處假冒自己的名字,說寶藏院的壞話。在十字路口張貼打油詩,想來也是他們的傑作。 “走吧!” 武藏站起來,把旅行包袱的帶子綁在胸前,手拿斗笠,向饅頭店的老闆娘,還有觀世家的未亡人致謝之後,踏出了門外。 “您說什麼都要走嗎?” 觀世家的遺孀,紅著眼眶,一直送到門外。 “要是我等到天黑,會給你們惹禍的。謝謝你們這幾天來的照顧。” “我們不要緊。” “不了!我們還是走吧——城太郎!你不道個謝嗎?” “阿姨!” 城太郎叫了一聲,跟著低頭致意。他也突然變得心情沉重起來,並不是捨不得離開,而是他尚未完全了解武藏,從在京都的時候開始,大家就說武藏武藝平庸,現在又聽到聞名天下的寶藏院院眾帶著刀槍,正等著自己的師父。即使小孩都會感到一絲不安——他的心情也跟著沉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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