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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02章陽光和陰影

宮本武藏·劍與禪 吉川英治 6939 2018-03-16
一個半老徐娘,正披散著剛洗完的頭髮,踮著白皙的腳跟,努力將被風吹熄的燈籠重新掛回原處。那舉得高高的白皙手臂,映著燈影和黑髮,搖曳生姿。二月涼爽的晚風,透著梅花的香味。 “阿甲,我幫你掛吧!” 不知是誰突然從後面出聲道。 “哎呀!小師父。” “你等一等!” 來到身旁的不是小師父清十郎,而是弟子祇園藤次。 “這樣掛可以嗎?” “勞駕您了!” 藤次看看寫著“艾草屋”這三個字的燈籠,覺得不正,又重新掛了一次。有些男人,在家裡從來不做事的,到了花街,卻有令人意想不到的親切和勤勞。自己開窗子,拿坐墊,非常勤快。 “還是這裡悠閒。” 清十郎一坐下就這麼說。 “安靜多了!”

“我來開門吧!” 藤次又開始動手做事了。 狹窄的走廊圍著欄杆。欄杆底下,高瀨川的流水潺潺流過。從三條的小橋往南走,分別是瑞泉院的大庭院,接下來是昏暗的寺街,然後是茅原。世人仍然清楚地記得,關白秀次及其妻妾孩子們被砍頭後葬身的惡逆塚,就在這附近。 “女人們不快點來,就顯得太冷清嘍……今夜好像沒別的客人嘛!阿甲這娘兒們在做什麼?連茶都還沒上。” 藤次的個性急躁,大概是催阿甲泡茶,徑自走到通往內屋的細廊。 “哎呀!” 迎面碰上一位少女,正端著泥金畫的茶盤,衣袖上繫著鈴鐺。 “噢!是朱實呀!” “別把茶打翻了!” “茶沒關係啦!你喜歡的清十郎先生來了,為何不早點出來?”

“哎!真的打翻了!快去拿抹布來,都是你弄翻的。” “阿甲呢?” “在化妝。” “什麼?這麼晚才化妝?” “白天太忙了嘛!” “白天?——白天誰來了?” “誰來了跟你有什麼關係?讓開!” 朱實進入房間。 “歡迎大駕光臨。” 清十郎正在眺望一旁的景色,沒注意到她進來。 “啊……是你呀?謝謝你昨晚的招待。” 他有點靦腆。 朱實從架子上拿下一支陶製的煙管,放到一個類似香盒的容器上。 “老師您抽煙嗎?” “煙?最近不是禁煙嗎?” “但是,大家都偷偷地抽啊!” “好吧!我抽抽看。” “我幫您點煙。” 朱實從鑲著螺鈿的華麗小箱子裡拿出煙草,用白皙的手指把它塞進陶製煙管的口裡。

“請用。” 她把煙嘴遞到清十郎面前。 他抽煙的動作顯得十分生疏。 “好辣!” “呵呵呵!” “藤次到哪裡去了?” “在娘的房間吧!” “那傢伙一定喜歡阿甲。藤次經常瞞著我來這裡,是不是?” “我說得沒錯吧?” “您真討厭。呵呵呵!” “有什麼好笑?你娘對藤次也有點意思吧?” “那種事我不知道。” “沒錯吧!一定是這樣……這不剛好嗎?兩對戀人,藤次和阿甲,我和你。” 清十郎臉上的表情還是正經八百,自己的手卻已經蓋上了朱實的手。 “討厭!” 朱實用力推開他的手。 被這麼一推,清十郎更加慾火中燒。朱實正要起身,清十郎卻順手緊抱她嬌小的身軀。

“要去哪裡?” “不要,不要……放開手!” “嘿!陪我嘛!” “拿酒……我要去拿酒來。” “不拿酒也沒關係。” “娘會罵我的。” “阿甲呀!正在跟藤次談心呢!” 他的臉緊貼著朱實埋在衣領下的臉頰,這使得她雙頰火熱,死命地轉向一旁: “來人呀!娘!娘!” 朱實真的大叫了起來。 清十郎才一鬆手,朱實拽著袖口的鈴鐺,像小鳥般逃到後面去了。她的哭聲雜和著里屋一角的笑聲。 “啐……” 清十郎有些尷尬,有些寂寞,又有點苦澀,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我要回去了!” 他一個人自言自語,走到走廊。帶著一臉不悅,正要走出去。 “咦?清老師!” 阿甲見狀,急忙抱住他。現在她已梳好頭,化好妝了。

阿甲抱著他,並大聲地喊藤次。 “別這樣!別這樣!” 好不容易讓他坐回原來的位子。阿甲立刻為他倒了一杯酒,安撫他的情緒。藤次則把朱實拉了出來。 朱實看到清十郎面色凝重,輕笑一聲,低下了頭。 “快替清老師倒酒!” “是。” 朱實端起酒壺。 “她就是這副德行。為什麼我這女兒老是像個小孩呢?” “這樣才好呀!像含苞的櫻花。” 藤次也在旁坐下。 “可是,她已經二十一歲了呀!” “二十一嗎?看不出有二十一了。她長得這麼嬌小——看起來只有十六七歲。” 朱實像小魚一般,表情活潑地說道: “真的嗎?藤次先生。好高興!真希望能一直十六歲。因為我十六歲的時候,發生了一件美好的事。”

“什麼事?” “不能告訴任何人……就在十六歲的時候。” 她抱著胸。 “我那時在哪裡,你們知道嗎?關原之戰那年——” 阿甲突然拉下臉,說道: “別嘰嘰喳喳的,盡說些無聊話。去拿三弦琴來!” 朱實嘟著嘴,站起身來。隨後彈的三弦琴,與其說是滿足客人的娛樂需要,不如說是沉醉在自己的回憶裡: “藤次先生,您知道這首歌嗎?” “知道!再來一首。” “真想彈一整個晚上呢!” “哦!這樣你確實已經二十一歲了。” 清十郎一直用手撐著額頭,沉默不語,好不容易才恢復心情,突然說道: “朱實,喝一杯!” 他便遞了一杯酒給朱實。 “好,我喝。” 她一點也沒推辭,乾了一杯。

“好!” 朱實立刻把杯子還給清十郎。 “你酒量好像不錯!” 清十郎又斟了一杯。 “再喝一杯。” “謝謝!” 朱實沒放下杯子。酒杯似乎太小了,換成大杯,可能也還無法盡興呢! 這個看起來只有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有張尚未被男人碰過的紅唇,還有一雙小鹿般羞澀的明眸。但是,這女人到底把酒喝到哪裡去了呢? “不行呀!我這女兒喝多少也不會醉。還是讓她彈琴好了!” 阿甲說道。 “有意思!” 清十郎興致高昂地倒酒。 藤次眼看情形不太對,有點擔心。 “您怎麼了?小師父今夜喝多了。” “沒關係。” 果然不出所料,清十郎沒完沒了。 “藤次,我今夜搞不好回不去了!” 說完又繼續喝。阿甲又附和著他的說法:

“好啊,想在這裡住幾天都可以。對不對?朱實!” 藤次使個眼色,悄悄把阿甲拉到其他房間,小聲地對她說,這下子傷腦筋了,你看清十郎那痴心的樣子,不管如何,一定要朱實點頭。朱實怎麼想並不要緊,倒是你這個母親的意見比較重要。兩人認真地商量,看看要付多少錢。 “這個嘛……” 阿甲在黑暗中,用手指撐著濃妝豔抹的臉頰,仔細思考著。 “怎麼樣?” 藤次膝蓋靠過來。 “這事不錯吧!他雖是個兵法家,但是現在吉岡家裡可說是家財萬貫。再怎麼說,上一代的拳法師父長久以來都是室町將軍的老師。弟子的人數也是天下第一。而且清十郎尚未娶妻,不管如何,這不是一樁壞事啊!” “我也這麼想。” “只要你同意,她不會有什麼意見的。那麼,今夜我們兩人都住在這裡嘍!”

這房間沒燈火,藤次不客氣地抱住阿甲的肩膀。這時,突然聽到隔壁房間傳來聲響。 “啊?有其他客人嗎?” 阿甲默默點頭。然後用她那濕潤的嘴唇,靠到藤次耳邊說道: “待一會兒再來……” 這對男女若無其事地走出房間。清十郎已經爛醉如泥,藤次也在另一間房裡睡了。說是睡,其實藤次根本無法成眠,心裡一直等著半夜阿甲的造訪。然而,到了天亮,後面房裡仍然靜悄悄的,藤次和清十郎的房間,連衣服的磨擦聲都沒有。 藤次很晚才起床,一臉的臭相。清十郎則比他早起,在靠河的房間又喝了起來。阿甲和朱實坐在一旁,毫無異狀。 “那麼,您要帶我們去嘍?一定喔!” 他們好像在約定什麼事。 原來四條的河岸正在上演阿國歌舞伎,他們正提到這件事。

“好,一起去吧!你們先打點一下酒菜。” “還有,也要先洗個澡吧!” “好棒喔!” 今早,只有阿甲和朱實這對母女特別興奮。 最近,出雲巫子的阿國舞蹈風靡了整個城鎮。 有不少人模仿這個舞蹈團,自稱女歌舞伎,在四條的河岸架了好幾家台子,競逐奢華風流,舞碼有大原木舞、念佛舞、俠客舞等等,各舞團都在顯示自己獨創的特色。 佐渡島右近、村山左近、北野小太夫、幾島丹後守、杉山主殿等等,很多取了男性藝名的藝妓,女扮男裝,進出貴人官邸,也是最近才有的現象。 “還沒準備好嗎?” 時間已過中午。 阿甲和朱實為了去看女歌舞伎,正仔細地化妝。清十郎等得累了,臉又拉了下來。 藤次為了昨晚的事,還在生氣,也不獻殷勤了。 “帶女人去是沒關係,但是出門的時候,還要講究什麼髮型啦,腰帶啦,對男人來說,真是太麻煩了。” “真不想去了!” 清十郎望著河川。 他看到三條小橋下方,有女人在曬衣裳;橋上有人騎馬通過。清十郎想起了武館練習的情景,耳邊響起木刀、還有槍柄互擊的響聲。眾多子弟今天沒看到自己的踪影,不知會說什麼。弟弟傳七郎也一定會責怪自己。 “藤次,回去吧!” “事到如今,您怎麼這麼說……” “可是……” “已經讓阿甲和朱實這麼開心了,這下子她們會生氣喔!我去催她們快一點。” 藤次走出房間。 他看到房間裡散落著鏡子和衣裳。 “咦?她們在哪裡呀?” 也不在隔壁房間。 藤次來到了一間採光不是很好的房間,那裡散發著棉被陰濕的味道。他毫不在意地把那房間也打開來看。 有人劈頭一聲怒吼: “誰?!” 他不覺退了一步。仔細一看,房間有點昏暗,簡直無法跟前面的客廳相比,破舊的榻榻米潮濕不堪。他看到有個全身上下充滿流氓氣的大約二十二三歲的浪人躺在那裡,沒入鞘的大刀直接橫放在肚皮上。他全身呈“大”字型,骯髒的腳底正好對著門口。 “啊……在下太莽撞了,您是這兒的客人嗎?” 藤次剛說完—— “我不是客人!” 那個男人面向天花板,躺著怒吼。 一陣酒臭味從那人身上傳來。雖不知他是何方人士,但藤次知道絕不能惹他。 “哎呀!失禮失禮。” 藤次正要離開。 “餵!” 對方突然跳起來叫住他。 “把門關上!” “是。” 藤次忍氣吞聲,順從地關上門。在浴室旁的小房間裡,替朱實梳好頭髮的阿甲,就像哪一家的貴婦似的,盛裝打扮,隨後出現在這間房裡。 “親愛的,在生什麼氣呀?” 阿甲用責備小孩的語氣說道。 朱實從後面問道: “又八哥哥要不要去?” “去哪裡?” “去看阿國歌舞伎。” “呸!” 本位田又八像吐口水般,歪著嘴唇對阿甲說: “哪有丈夫跟自己老婆的相好一起出去的?” 仔細化妝打扮的一身盛裝——女人們陶醉在出門的喜悅裡。可是被又八這麼一說,心情被破壞無遺。 “你說什麼?” 阿甲眼冒怒火,問道: “我跟藤次先生,哪裡不對了?” “誰說不對了?” “剛才不就說了嗎?” “……” “一個大男人——” 阿甲瞪著這個滿臉灰暗,沉默不語的男人說道: “只會嫉妒,真令人厭惡!” 接著突然轉頭。 “朱實!別管那個神經病了,我們走吧!” 又八伸手拉住阿甲的衣裳。 “你說神經病是什麼意思?你背叛老公還說我是什麼神經病?” “你幹什麼?” 阿甲把他甩開。 “當丈夫的就要有個當丈夫的樣子,做給我們瞧瞧嘛!你以為你在吃誰的呀?” “什……什麼……” “從江州出來以後,你有沒有賺過一文錢?還不是靠著我和朱實兩人過日子——你只會喝酒,每天醉生夢死,還有資格抱怨嗎?” “我不是說過,為了養家,即使是搬石頭的工作我也願意做啊!但你卻說你不要粗茶淡飯,不要過貧窮的生活。不讓我做事,自己卻喜歡做這種賣笑行業。——別乾了!” “什麼別乾了?” “這種生意啊!” “洗手不干,明天吃什麼?” “即使是去搬石頭蓋城牆,我也可以養家。養兩三個人算什麼!” “如果你那麼喜歡搬石頭、拖木材的話,那就自己出去,自己過活,愛做什麼就做什麼,那不是很好嗎?你呀!骨子裡就是一個作州的鄉巴佬,去做粗活比較適合你吧?我不會勉強你留在這個家的。怎麼樣?不喜歡的話,隨時請便——” 在又八充滿懊惱的淚水面前,阿甲走了,朱實也走了。直到兩人的身影已經完全消失,又八仍愣愣地盯著遠方。 又八的眼淚如沸騰的開水,潸然落在榻榻米上。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但是那時,在關原之役中負傷崩潰的自己,藏匿在伊吹山的一戶人家,沉浸在人情的溫暖裡,就像重拾生命一般。然而實際上這跟落在敵人手中並無兩樣——堂堂正正被敵人抓去,關入軍門,跟當多情寡婦的慰藉物,從而失去男人價值、悶悶不樂地在陰影下受人奚落和侮辱相比,到底哪個更幸福?阿甲猶如吃了仙桃,青春永駐,充滿無止境的性慾,虛偽卑劣,她竟然在男人重生的歧路上,如此對待他。 “畜牲!” 又八身體顫抖著。 “畜牲婆!” 淚水濕透了衣服,他從心底湧上了一股想哭的衝動。 為什麼?為什麼那時候不回宮本村呢?為什麼不回到阿通的懷抱呢? 宮本村有他的母親。還有姐夫和姐,還有住在河原的叔叔。 ——大家都充滿溫情! 阿通所住的七寶寺,今天鐘也照常在響吧!英田川的水,現在仍然流著吧!河原現在也該是鳥語花香的春天了! “笨蛋!笨蛋!” 又八用拳頭捶著自己的頭。 “我是大笨蛋!” 阿甲、朱實、清十郎、藤次——昨夜流連忘返的兩個客人和母女兩人,終於浩浩蕩盪地出了門。 大家異口同聲地說: “哦!春天了!” “馬上就要三月了呀!” “聽說江戶的德川將軍家三月要上京。你們又可以大撈一筆了!” “不行,不行。” “關東的武士們不喜歡玩樂嗎?” “他們很魯莽的……” “……娘,你聽!是阿國歌舞伎的音樂聲……我聽到鐘聲,還有笛子的聲音。” “哎——這孩子,老講這些話,魂都飛到戲院子裡去了!” “可是……” “你還是先去幫清十郎先生拿斗笠吧!” “哈哈哈哈!小師父,你們這一對可真配呀!” “討厭!……藤次先生!” 朱實一回頭,阿甲趕緊將衣袖下被藤次緊握著的手抽了回來。 ——這些腳步聲和說話聲,都從又八的房間一旁流過。 房間和道路只隔著一層窗戶。 “……” 又八的眼神充滿了恐怖,他從窗戶看著他們離去。自己簡直就是戴綠帽的烏龜!他心裡充滿了嫉妒。 “這算什麼呀?” 他在昏暗的房間裡,再次跌坐下來。 “這是什麼醜態?真沒面子!看我這副哭喪的臉,真丟人!” 講這些都是在罵他自己——沒腦子!氣死我了!太膚淺了——他對自己忿恨不滿,不斷責備自己。 “那娘兒們叫我滾出去,我就堂堂正正地離開。我有什麼理由留戀這個家,緊咬著不放呢?我才二十二呢!正年輕有為。” 一個人守在寂靜的屋裡,又八又自言自語: “我要離開這裡。” 嘴裡這麼說,身體卻沒有站起來的意思。為什麼?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只覺得渾渾沌沌的,腦子裡一片混亂。 這一兩年來一直過著這種生活,又八也感覺到自己腦子變鈍了。他無法忍受自己的女人用當年迷惑自己的媚態,又去向別的男人獻媚。夜晚他無法成眠;白天也忐忑不安,不敢外出。只有在陰濕的房間裡,悶悶不樂,借酒消愁。 這個老女人! 他嚐到憤怒的滋味。他要踢開眼前醜陋的一切,向天空伸展他青年的大志。即使有點遲,但至少能夠浪子回頭。 可是……話雖如此…… 一到夜晚,不可思議的魅惑阻擋了這些決心。她為何這麼有魅力?那女人是個魔鬼嗎?儘管她叫他滾出去,說他是個討厭鬼、神經病,所有罵他的話,一到深夜就都變成玩笑——那女人會變成快樂的蜜糖。她雖然已年近四十,卻有著嫣紅濕潤的雙唇,一點也不輸給朱實。 還有另一個原因讓又八無法離開。 要是真的有一天離開這裡,在阿甲和朱實看得到的地方搬石頭,又八沒這種勇氣。這種生活他已經過了五年,偷懶的習性早已滲透到骨子裡了。現在他身著絲綢,能辨別酒的好壞,宮本村的又八,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樸實剛毅,充滿泥土味的青年了。尤其是不到二十歲就和年長的女人有染,過著不正常的生活。他的青春,不知何時已失去活力,變得卑躬屈膝、委靡不振,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是……但是今天可不一樣了。 “畜牲!等一下可別太急躁!” 他憤然地鼓舞自己,站了起來。 “我要離開這裡!” 又八大聲說著,家裡沒人,沒人阻止他。 只有一把不離手的大刀,又八把它插在腰上,然後咬住嘴唇下定決心。 “我好歹也是個男子漢。” 他平常就已養成不從掛著門簾的大門大大方方走出去的習慣,此時套上骯髒的草鞋,也是從廚房門口飛快地走了出去。 “這下子……” 又八的腳好像被釘住了一般,在早春凜冽的東風中,又八眨了眨眼。 ——要去哪裡呢? 世間對他而言,就像深不可測的海水一般。他熟悉的地方,只有故鄉宮本村,以及關原之戰發生的範圍而已。 “對了!” 又八又像狗一樣,潛入廚房門口,回到家裡。 “我得帶點錢走。” 他想到這點。 進了阿甲的房間。 小箱子、抽屜、鏡台,他碰到什麼就翻什麼,但就是沒找到錢,這女人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了。又八受了挫折,失望地跌坐在這亂七八糟的女人衣裳堆裡。 紅絹、西陣織、桃山染,衣裳飄著阿甲的香味——她現在正在河岸的阿國歌舞小屋裡,跟藤次並肩看表演吧?又八眼中浮現她撩人的姿態和白色的肌膚。 “妖婦!” 從腦海裡不斷滲出來的,只有後悔和痛苦的回憶。 但是最令又八痛切思念的,卻是被他遺棄在故鄉的未婚妻——阿通。 他無法忘記阿通。不,日子過得越久,越能理解那充滿泥土味的、在鄉下答應要等自己的那分清純,他現在真想合掌向她道歉,真想見到她。 然而他跟阿通早已斷了緣分,他沒臉去見她。 “這也要怪那娼婦。” 現在才看清楚,已經太遲了。以前他老老實實地把阿通在故鄉等他的事說出來的時候,阿甲臉上便露出婀娜的笑容,一副無關緊要的樣子,其實自己的心裡嫉妒不已。終於找了個藉口,把這些事拿來吵,並逼他寫下跟阿通斷絕關係的書信。而且阿甲自己也寫了一封露骨的信,一併寄給在故鄉的阿通。 “啊,她會怎麼想呢?阿通呀,阿通!” 又八瘋狂地自言自語。 “現在她在做什麼呢?” 他悔恨的眼裡,似乎已經看到了阿通,看到了阿通充滿怨恨的眼神。 故鄉宮本村,應該快要春天了!那令人懷念的山河。 又八想在這裡呼喚。那兒的母親,那兒的親戚,大家都充滿溫情,連泥土都暖和的。 “我已無法再踏上那塊土地了——這也都要怪那女人。” 又八把阿甲的衣箱打扁,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撕破,然後踢到地上。 ——打從剛才就有人在敲門,他一直沒聽到。 “對不起。我是四條吉岡家跑腿的,小師父和藤次先生有沒有來這裡?” “不知道!” “不,應該來了才對。我知道到他們私遊的地方來找人,是太莽撞了。但是,現在武館出了一件大事,事關吉岡家的名聲——” “囉嗦!” “不,您幫我轉達也可以……有個來自但馬的、叫宮本武藏的武術修行者來到武館,門徒中無一人可應付。那人很頑固,一定要等小師父回來,待在那兒不肯走。所以請您轉告他,請他盡快回去。” “什麼?宮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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