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宮本武藏·劍與禪

第21章 第03章優曇華

宮本武藏·劍與禪 吉川英治 6037 2018-03-16
今天對吉岡家來說,是個凶險的日子。 自從四條武館在西洞院西邊的路口創立以來,今日可說是受到了最大的侮辱,使得兵法名門名聲掃地。這的確應該銘記在心——有心的門徒,都一臉沉痛。平常到了黃昏,武館門徒都紛紛回家,但是現在,有的聚集在休息室地板上,無言以對;有的像烏鴉一樣聚在一室,沒有一個人回家去。 要是聽到門前有轎子聲,就會有人說: “回來了吧?” “是小師父吧?” 大家立刻打破沉默,站起來看個究竟。 一直靠在武館入口柱子上的人,卻重重地搖搖頭,說道: “不是。” 聽到這個回答,門徒們又重新掉入憂鬱的泥淖裡。有的人咂舌,有的人大聲嘆息,旁邊的人也聽得一清二楚,在昏暗中,個個閃著懊喪的目光。

“到底怎麼樣了?” “真不巧,今天小師父不在!” “沒人知道小師父的行踪嗎?” “不,已經派人分道去找了,也許已經找到,正在回家途中。” “噓!” ——有個醫生從裡面房間出來,幾個門徒默默地送他走出玄關。醫生一走,那些人又沉默地退回室內。 “你們忘了點燈嗎?來人呀!誰去把燈點上?” 有人生氣地怒吼著。這是對自己受了侮辱,卻無能反擊所發的怒吼。 武館正面有一個“八幡大菩薩”的神龕,有人立刻點上燈火。然而,連那燈火也失去了燦爛的光芒,看起來就像忌鬥之火,籠罩著不吉利的氣氛。 ——想一想,這數十年,吉岡一門未免太過於風調雨順!在一些老門徒那裡,也有人這麼反省。

先師——這四條武館的開山始祖——吉岡拳法,跟其長子清十郎及其次子傳七郎的確是天壤之別。本來這種拳法只是染房的一個工匠,從塗抹定型糊的方法中所發明的大刀刀法,接著習得了高明的鞍馬僧長刀法,還研究了八流劍法。最後,終於創立了吉岡流小太刀刀法,並獲得了當時室町將軍足利家的任用,晉升為兵法所的一員。 先師好偉大呀! 今日的門徒,不時這麼追悼已故的拳法老師及其德望。第二代的清十郎及其弟傳七郎,不但習得不亞於其父的家傳武術,也同時繼承了吉岡拳法所留下來的龐大家產和名聲。 “這就是禍源。” 有人這麼說。 現在的弟子,不是追隨清十郎的德望,而是追隨吉岡拳法的德望和吉岡流的名聲。因為只要是在吉岡家完成修業的人,就可以在社會上通行無阻,所以門徒才會日益增多。

足利將軍家滅亡之後,清十郎這一代雖然已經沒有俸祿了,但是,吉岡拳法門不喜玩樂,因此積了很多財產。再加上宏偉的宅邸,以及眾多的弟子,在日本的京都也算稱霸最久的。姑且不論其本質如何,光憑外觀,就足以風靡崇尚劍道的日本了。 ——然而,在牆內的人仍沉溺於自誇、自傲,就在享樂無度的幾年當中,時代已經在白色的巨大牆垣外物換星移。 直到今天,武館受到莫大的侮辱,才使這些自傲的眼睛睜亮——他們被一個默默無聞的鄉下人宮本武藏用劍給打醒了。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 ——作州吉野鄉宮本村的浪人宮本武藏。 門房來通報,有這麼個鄉下人來到武館。問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回答說:年約二十一二歲,身高近六尺,像一隻從黑暗中突然跑出來的牛。頭髮隨便綁成一束,好像整年都沒梳理過似地糾纏在一起。衣服已被雨露弄得污穢不堪,甚至分不清是素面還是碎花紋、是黑色還是茶色,好像還可以聞到他一身的臭味。背上斜背著一個俗稱武者修業袋的百寶袋,看來是最近頗盛行的修行武者,但有些滑稽可笑。

這還不打緊。要是他只是來廚房討個飯吃也就罷了,沒想到他看到這巨大的門戶,竟然說希望跟當家的吉岡清十郎老師討教。門徒聽了差點噴飯。有人說把他攆走,也有人建議問清楚他是什麼流派,師事何人?門房半開玩笑地向他問了這些問題,他的回答更令人叫絕。 ——年少之時,跟父親學鐵棍術。以後,向每一位來到村里的兵法家請教。十七歲離開故鄉,十八、十九、二十這三年,因故只修習學問。去年一整年獨自一人躲在山里,以樹木和山靈為師,自己進修,無師無派。將來,想要汲取鬼一法眼的真傳,參酌京八流的真髓,效法創立吉岡流的拳法老師,創立宮本流。目前雖然力有不足,但會致力於此目標。 那人說話的態度老實,不失一般禮儀。可是他不但舌頭生硬,且帶著濃濃的鄉音,一副笨拙的樣子。門房學他說話的樣子,把大家笑得東倒西歪。

敢向天下第一的四條武館挑戰,已經是個迷糊蛋了,竟然還說要效法拳法老師創立流派,實在是自不量力。到此為止也就罷了,可是,他卻進一步問有沒有人能收屍?而且那人又半開玩笑似地向門房說: “萬一發生事情,要收屍的話,大可以丟到鳥邊山,或者丟到加茂川跟垃圾一起流走,絕不會死不瞑目的。” 這豪爽的口氣,跟他遲鈍的外表極不相稱。 “上!” 有一人開口喊道,開啟了事端。他們準備把他抓到武館裡打個半死,再把他丟出去。然而,第一回合下來,半死的卻是武館的人。第一個上場的人被他用木劍打斷手腕,受了重傷。與其說是被打斷,不如說是被折斷,只剩皮膚接著下垂的手腕。 門徒一個接一個上去跟他搏鬥,幾乎每個人都受重傷,徹底慘敗。雖然他用的是木劍,卻滿地鮮血。到處殺氣騰騰,好像即使吉岡的門徒被殺得片甲不留,也不能讓這無名的鄉巴佬活著回去向世間誇耀。

——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請清十郎老師出來吧! 武藏提出這要求時,已累得無法站立了。門人無可奈何,只好安排他在一個房間裡等候,並派人去找清十郎。另外又差人找醫生來,在後面治療重傷的人。 那醫生回去之後沒多久,後面房間傳來兩三聲呼喚負傷者名字的聲音。武館弟子們趕緊跑過去一看,重傷並躺的六人當中,已經有兩名不治身亡。 “……沒救了嗎?” 圍在死者旁邊的同門師兄弟,大家臉色蒼白。 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玄關經過武館,來到屋裡。 原來是吉岡清十郎帶著祇園藤次回來了。 兩人臉色極為沈重。 “這是怎麼一回事?看你們這副德行!” 藤次不但是吉岡家的用人,也是武館的老前輩。所以不管什麼場合,他說的話一直都帶著權威。

在死者旁邊淚眼潸潸的門徒,抬起憤怒的眼睛: “這句話應該問你。都是你引誘小師父出去的,做壞事也要有點分寸!” “你說什麼?” “拳法老師在世的時候,可從來沒一天像這個樣子!” “只是偶爾去看看歌舞伎,散散心,有什麼不對!膽敢在小師父面前用這種口氣說話!太放肆了!” “看女歌舞伎,一定要提前一天在那兒過夜嗎?拳法老師的牌位,在後面的佛堂裡哭泣呢!” “你這傢伙,說話小心點!” 為了安撫這兩個人,眾人把他們分別帶開,一時之間大家又七嘴八舌地吵起來,突然,從隔壁房間傳來聲音: “……吵……吵死人了……不知道別人受傷有多痛苦嗎……哎——哎……哎——哎。” 有人在呻吟。

“別起內訌了,既然小師父已經回來了,就請他快點雪今日之恥吧……還有……可別讓那個在後頭等的浪人活著離開這裡喔……行嗎?拜託了!” 有一個傷者躺在棉被裡,手打著榻榻米激動地喊著。 雖然傷不至死,但在武藏木劍下,手腳被打傷的人,聽到這話之後,也振奮起來了。 對! 眾人都有受辱的感覺。在當時的社會中,除了農、工、商之外的階層,他們平常最重視的莫過於“恥辱”這件事,如果受了恥辱,甚至隨時都願意以死雪恥。當時的掌權者,因為戰亂不斷,還沒擬出太平時期的政綱,只有京都改行法令,用不甚完備的法令治理世間。雖然如此,士人階層注重恥辱的風氣仍然鼎盛,農民和一般老百姓也自動自發地尊崇此風,還影響社會治安。但是,依靠市民的自治力,也足夠彌補法令的不足。

吉岡一門上下,總算尚知羞恥,還不像末世之人一般厚顏無恥。所以,當他們從一時的狼狽和失敗中甦醒時,腦子裡立刻燃起怒火—— 這是家門之恥。 大家都放下小我,一起聚集在武館內。 他們團團圍住清十郎。 但是,清十郎偏偏在今天顯得毫無鬥志。昨夜的疲倦,還留在眉宇之間。 “那個浪人呢?” 清十郎一面系上皮製的束袖帶,一面問門人拿出兩把木劍,他選了一把,用右手握住。 “他說要等您回來,我們只好照他的意思,讓他在房間等著。”有個人指著庭院對面書房隔壁的小房間。 “叫他過來。” 清十郎乾涸的嘴唇迸出了這句話。 他準備接見那個人。他坐上武館的師父用椅,用木劍拄著地。 “是。” 三四個人回答,立刻在武館旁穿上草鞋,沿著庭院,跑向書房的走廊。祇園藤次及植田等資深門徒,突然抓住他們的袖子,說道:

“等一等,別貿然行事。” 然後附在他們耳邊說了些悄悄話,清十郎離得稍遠,聽不到內容。只看到以吉岡家的家人、親戚、資深門人為中心,擠滿整個休息室,分成好幾組,頭靠著頭,對不同的意見議論紛紛。 ——雖然如此,商量似乎立刻有了結果。有一大批為吉岡家著想、而且非常了解清十郎實力的人認為,把在裡面的無名浪人叫出來,在此無條件的跟清十郎交手,是下下策。眼前已經有幾個死者及傷者,萬一連清十郎也敗給他,將是吉岡家的致命傷,實在太冒險了。 大家心想,要是清十郎的弟弟傳七郎在的話,就沒這些顧忌了。但是,很不巧傳七郎從今早就不在。大家看得很清楚,這個弟弟在武術的天分上比哥哥好,但是因為他身為次男,不必負什麼責任,所以一直過得很悠哉。今天也只說要和朋友到伊勢,沒說明歸期就出門了。 “附耳過來。” 藤次終於走到清十郎身邊,不知耳語些什麼。清十郎臉上出現難堪的受辱神色。 “偷襲?” “……” 藤次以眼示意,清十郎生氣地說: “如果用那麼卑鄙的手段,清十郎的名聲豈不掃地。世人會說我懼怕一個武功平平的鄉下武夫,以多欺寡,求得勝利。” “好了、好了……” 藤次打斷清十郎強裝出的堅毅言詞,說道: “交給我們就好了,我們來處理。” “你們這些人,是不是認為我清十郎會敗給那個叫武藏的人?” “不是這樣,大家都認為,一個不起眼的敵人還要由小師父出面,未免太小題大作了——這也不是什麼值得向外界宣揚的事……再說,如果讓進了網的魚給溜走了,這才是家門之恥,也會被世人所取笑。” 藤次說這些話的時候,原來聚集在武館的人,已減了一大半——他們像蚊子般靜悄悄地分散到院子、內室,有的則從玄關繞回後門去。 “啊!已經不能再猶豫了,小師父!” 藤次呼的一聲把燈火吹熄。然後解開系刀的帶子,把袖垂綁上去。 清十郎依然坐著,眼看著這一切,內心是鬆了一口氣,但是可一點也不愉快,因為這表示自己的能力被輕視了。清十郎想到自從父親死後,自己就一直偷懶,心情非常沉重。 ——那麼多的門徒和家人,到底躲到哪裡去了?武館裡只剩他一人。整個宅第充滿了無聲的陰暗和濕冷的氣息,就像在井底一般。 清十郎按捺不住,終於站了起來,從窗戶窺視門外動靜。除了武藏所在的房間有燈光之外,其他地方一片漆黑。 格子門裡的燈火,不時閃動著寂靜的光芒。 屋簷下、走廊,還有隔壁的書房,除了這間映著微弱燈影的房間之外,其他地方全都一片漆黑。無數的眼睛像蟾蜍一般,在黑暗中徐徐地爬了過來。 大家屏住氣息,暗握著刀刃,聚精會神地傾聽房內的動靜。 “……” 奇怪了? 藤次猶豫不前。 其他的門徒也停住腳步。 ——宮本武藏這個名字,雖然在京都裡連聽都沒聽過,但他武功的確高強。現在為何會按兵不動?只要他懂一點兵法,不管多麼擅長忍耐,也不會對已迫近到室外的敵人無動於衷的。從兵法的角度來看,在現今的世間行走,如此粗心大意,只怕一個月賠一條命也不夠。 ——是不是睡著了? 這是最有可能的情況。 也許他等得太久,就這樣累得睡著了。 但話說回來,如果他出人意料,是個高深莫測的人,說不定早就察覺這邊的動靜,已經做好萬全的準備,故意不剪燭花,等敵人一來再給他們致命的一擊。 可能是這樣……不,就是這樣! 這一來,每個人的身體都僵住了,自己的殺氣先打倒自己人了。因為大家都在擔心不知誰會先犧牲!藤次考慮到這點,所以清清喉嚨叫道: “宮本氏!” 他在格子門旁邊故作輕鬆狀,說道: “讓您久等了。想請您出來見個面……” 可是仍然寂靜無聲。藤次更加確定,敵人一定有所準備。 別大意! 他用眼神向左右的人示意,然後砰——的一聲踢翻紙門。 結果,本來應該立刻跳進去的人影,全都下意識地往後倒退。那扇紙門倒在離軌道兩尺左右的地方,斷成兩截。衝呀!有人大喊。這一來,大家才一起衝進去,震得四面的門牆咔咔作響。 “咦?” “他不在!” 在搖曳的燈光下,大家的聲音突然變得神勇起來了。 “根本不在嘛!” 剛才門徒拿燭台來的時候,他還端坐在房間裡。那張坐墊還在,火盆也還在,送來的茶水沒喝,已經涼了。 “逃走了!” 有一人到走廊告知在庭院裡的人。 這一來,從院子暗處或地板下,不斷冒出人影來,大家都跺著腳,直罵看守的人太疏忽大意。 看守的門人都異口同聲辯解。他們看到他曾上一次廁所,回房間後就沒再出來了。大家都說武藏絕對不可能離開這個房間,這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對於這些辯解,有人嘲笑說: “他又不是一陣風……” 有人把頭伸到壁櫥裡,指著地板上的一個大洞說道: “啊!在這裡。” “如果是點了燈之後才跑掉的,應該跑不了多遠。” “追呀!打呀!” 這些人猜想敵人是個懦夫,立刻興奮起來。大家從小門、後門,爭先恐後擠到外面去。 接著,有人大叫“在那裡”。隨著聲音,大家看到有個人影從前門矮牆的陰影中跳了出來,穿過大路,隱沒在對面的小路盡頭。 那人像只脫兔,四處逃竄。路的盡頭有個土堆,那男人的身影像只蝙蝠一樣掠過土堆,往旁邊逃走了。 雜亂的腳步聲,夾著此起彼落的吼聲,從後面追趕上來,也有人繞到前面去。 最後來到空也堂跟本能寺燒毀後的遺跡所在的昏暗地區。 “膽小鬼!” “不知恥的傢伙!” “嘿!嘿!跑在前面的!” “餵!給我回來!” 捉到了。被捕的男人被大家拳打腳踢,發出了呻吟聲。但是,這個走投無路的男人,猛然跳了起來,奮力抓住兩三個人的領子,拖著他們的身子,把他們摔倒在地上。 “啊!” “這傢伙……” 那人正要打得他們頭破血流的時候,有人叫道: “等一等!等一等!” “找錯人了!” 有個人叫了起來。 “啊?” “他不是武藏。” 一陣啞然,大家鬆了一口氣,姍姍來遲的祇園藤次問道: “抓到了嗎?” “抓是抓到了……” “咦?這個男人……” “您認識他嗎?” “在一個叫艾草屋的茶店後面——而且是今天早上才剛見過。” “哦……” 大家用懷疑的眼光,一聲不響地從頭到尾打量著正在整理衣衫的又八。 “是茶店的老闆嗎?” “不是,那裡的女侍說他不是老闆。大概是他們的親戚吧!” “這傢伙真奇怪,沒事幹嗎站在人家門口偷看。” 藤次突然邁開腳步。 “跟這種人糾纏下去,會讓武藏跑掉了。快點分頭去追,至少要知道他住在哪裡。” “對啊!查清楚他落腳的地方。” 又八低著頭,默默地望著本能寺的大水溝,聽著雜亂的腳步聲,突然叫住他們。 “啊!餵!等一下!” 殿後的一人問道: “什麼事?” 那人停下腳步,又八跑上前來: “今天來武館叫做武藏的人,差不多幾歲?” “不知道。” “跟你差不多吧?” “嗯!差不多。” “他有沒有說他的故鄉是作州的宮本村?” “有。” “名字是不是'武藏'(takezou)這兩個字?” “你問這些幹嗎?你認識他嗎?” “不,沒什麼。” “沒事亂跑,才會惹來麻煩!” 丟下這一句,那人也往暗處跑去。又八沿著陰暗的水溝,慢吞吞地走著,不時抬頭望望星空,好像不知該往何處去。 “……應該是他。他改了名字的念法,開始修行當武者了……他一定變了很多……” 又八雙手插在前面的腰帶上,草鞋踢著石頭。一顆顆的石頭,映出了他友人武藏的臉龐。 “……真不是時候,現在要是跟他碰了面,怎麼說都沒面子。我也有自尊心,怎能被那傢伙輕視?……但是話說回來,要是他被吉岡的子弟找到,一定會沒命的……他在哪裡呢?真想去通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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