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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07章孫子兵法

宮本武藏·劍與禪 吉川英治 5754 2018-03-16
“喔——咿……” 這山有人一喊,就有人在遠處回答: “喔——咿……” 每天都有人搜山。 村人無心養蠶,也無法犁田了! 本村,正在追捕新免無二齋遺子武藏,疑其出沒山區,胡亂殺人,罪大惡極。見其人者,斬首可也。降伏武藏有功者,將受賞賜如下: 村子的牆壁、路口到處立著告示牌。阿杉婆和家人,深怕武藏到本位田家來報仇,每天關著門,戰戰兢兢的,並在出入口築牆保護。從姬路的池田家來幫忙的人,結伴站崗,萬一武藏出現了,就用法螺或寺廟的鐘等所有能響的東西互相聯絡。大家發誓一定要抓住武藏,把他裝在布袋裡,所以一點也不敢懈怠。 然而,一點效果也沒有。 今早也一樣。 “哇!又有人被殺了!” “這次是誰?”

“是個武士吧!” 有人發現村子郊外路旁的草堆裡有一具屍體,頭倒插,雙腳朝天,姿勢很奇怪。人們又恐怖又好奇,互相爭著看,引起一陣騷動。 那屍體頭蓋骨已碎,看來是用附近的佈告牌打的。染了鮮血的佈告牌,就被丟棄在屍體的背上。 佈告牌的正面便是寫著獎賞的辭句,有人不經意地念了出來,殘酷的感覺馬上消失,周圍的人開始覺得好笑。 “哪個傢伙在笑?” 有人責問。 七寶寺的阿通,夾雜在村人當中,嚇得整張臉連嘴唇都發白了。 早知道就不要看! 她很後悔,無法忘記那個死者的慘狀,只好跑回寺裡。 正好遇到在寺裡借宿,把寺廟當作指揮處的那個武士頭兒匆匆忙忙地走出來,好像是正好有五六個部下同時來向他通報,他正要前往處理。一看到阿通,便輕鬆地問道:

“阿通嗎?你到哪裡去了?” 阿通想起那晚不愉快的事,心裡很不舒服,看到這個頭兒的八字胡,更令她倒盡胃口。 “我去買東西。” 她丟下一句話,頭也不回地徑自跑上本堂前的石階。 澤庵在本堂前逗著狗玩。 他看到阿通,便對她說: “阿通姑娘!有你的信喔!” “我的信?” “你不在,我先收了!” 他從袖口拿出信來,遞給她。 “你臉色不好,怎麼回事?” “在路旁看到死人,心裡很不舒服。” “那種東西最好別看……不過,現在這個世界啊!捂著眼睛,還是會看到死人,真傷腦筋!我還以為只剩這個村子是淨土呢!” “武藏為何要那樣殺人呢?” “他不殺人,人便要殺他。他沒理由被殺,所以不能白白送死。”

“好可怕……” 她不禁打了個哆嗦、縮著肩,心想: “要是他來了,該怎麼辦?” 薄薄的烏雲籠罩著山腰。阿通茫然地拿著信,躲到廚房旁的紡織房裡。 紡織機上掛著一件男用的布料。 她從去年開始,朝夕不斷,一針一線,把思念織了進去,期待有一天又八回鄉,要給他穿這件衣服。 她坐到紡織機前。 “誰寄來的?” 她仔細看了信封的字句。 她是個孤兒,沒人會寫信給她,也沒人可讓她寄信。她想可能弄錯了,重複看了好幾次收信人的姓名。 那信似乎經過長途寄送,信封滿是信差的手痕和雨漬,已經破爛不堪。打開來,有兩張信紙掉了出來,她先看其中一張。那是個陌生女子的字跡,看來是個中年女子。 另外一張正是本位田又八的筆跡。裡面寫了一大堆不能回鄉的理由。

最後還叫她忘了他,另找他人嫁了!又寫到家裡母親那兒,自己不好去信,如果見到母親,請告訴她自己在他鄉,活得好好的。 “……” 阿通心頭一陣冰涼,連眼淚都沒流出來。雙手拿著信,抖個不停。她的指甲就像剛才看到的死人指甲一樣,毫無血色。 八字胡頭兒的部下,全都野宿山區,日夜疲於奔命,他卻把這座寺廟當作安樂窩。寺裡的人每天到了傍晚,就要忙著給他燒洗澡水、煮飯燒菜,從民家找來好酒。每晚光是張羅這些,就夠大家忙的了! 今天傍晚,已經到了開始忙碌的時候,廚房仍不見阿通的踪影。看來今天給八字胡頭兒送的晚飯一定會遲了! 澤庵像在找迷路的小孩一樣,喊著阿通的名字。他找遍了整個院子,但是紡織房裡沒聽到梭子的聲音,門也關著,所以雖然他從那兒走過好幾次,卻沒有開門看看。

住持不斷地到橋廊下面大喊: “阿通!你在幹嗎?” “她應該在才對。沒人斟酒,要是客人喝得不愉快,會抱怨的。快去找她!” 最後,寺裡的男僕不得不提著燈籠下山找。 此時,澤庵突然打開紡織房的門。 阿通果然在。她在紡織機旁,獨自在黑暗中嚐著寂寞的滋味。 “?……” 澤庵默默地站了一瞬。阿通用力踩著底下的兩封信,就像踩著詛咒人偶一樣。 澤庵輕輕地將它拾起。 “阿通姑娘!這不是今天寄來的信嗎?把它收好吧!” “……” 阿通根本不接手,只輕輕地搖著頭。 “大家都在找你。快……我知道你不情願,但還是請你快點去替客人倒酒,住持正急得發慌呢!” “……我頭好痛……澤庵師父……今晚可以不去嗎?”

“我可不認為叫你去斟酒是件好事!但是,這裡的住持是個凡人,喜歡擺譜,對領主又沒有維持寺廟尊嚴的能力。我們不能不招待他們,也不能不安撫八字胡的情緒呀!” 他撫著她的背。 “你從小就是這兒的和尚養大的。這個時候你要幫住持的忙……好嗎?只要露個臉就好了!” “……” “快,走吧!” 他扶她起來,阿通滿臉淚水,終於抬起頭來。 “澤庵師父……我這就去,很抱歉,可不可以也請您跟我一起去客房?” “那是沒問題!只是,八字胡武士很討厭我。而我一看到他的鬍子,就忍不住想諷刺他。雖然這麼做太孩子氣了,但是我就是這樣的人呀!” “但是,只我一個人……” “住持不是在嗎?” “每次我一去,大師就走開了。”

“那的確令人放心不下……好,我陪你去。別再想了,快去化化妝!” 客房的客人看到阿通姍姍來遲,趕緊整理衣冠,堆著笑臉。因為之前已經喝了幾杯,所以紅著臉笑瞇瞇的,下垂的眼角正好跟上翹的八字胡形成對比。 阿通雖然來了,但他還是覺得有些掃興,因為燭台對面有個閒雜人,像個大近視眼,彎腰駝背地坐著,原來他把膝蓋當書桌,正在看書呢! 正是澤庵。八字胡頭兒以為他是寺裡打雜的小和尚,便用下巴指著他。 “餵!你!” 可是澤庵頭也不抬一下,阿通連忙偷偷提醒他。 “啊?叫我嗎?”他東張西望,八字胡則高傲地說: “餵!打雜的!這裡沒你的事了,退下去!” “不,在這裡很好。” “人家在喝酒,你在旁邊看什麼書,真煞風景!站起來!”

“書已經放下來了!” “真礙眼!” “那麼,阿通小姐!把這書拿到外面去!” “我不是指書,而是你。坐在酒席旁,有礙觀瞻。” “傷腦筋!我又不能像孫悟空一樣,變成煙霧,或是變成一條蟲,停在飯菜上……” “你還不退下!你這不識相的傢伙!” 他終於火冒三丈。 “好吧!” 澤庵假意順從,拉著阿通的手。 “客人說他喜歡一個人。喜好孤獨,此乃君子之風……走吧!打擾他就不好了!我們退下吧!” “餵,餵!” “什麼事?” “誰說連阿通也要一起退下的?你這個傢伙!太傲慢了。” “的確很少聽到有人會說和尚和武士可愛的——就像你的鬍子一樣。” “你給我修正!嘿!”

他伸手去拿立在牆邊的大刀。澤淹目不轉睛看著他往上翹的八字胡。 “你說修正,想修成什麼形狀呢?” “你這打雜的,越來越不像話了!我非砍了你的頭不可!” “要砍拙僧的頭?……啊哈哈哈哈!省省吧,真無聊!” “你說什麼?” “沒看過有人不爭氣到要砍和尚的頭。頭被砍斷後,如果還對你微笑,那可劃不來喔!” “好——我倒要看看被砍下來的頭,還能不能貧嘴?” “來呀!” 澤庵饒舌不斷激怒他。他握著刀柄的拳頭,因憤怒而抖個不停。阿通一邊以身護著澤庵,一邊因他不斷譏諷而緊張得哭了出來。 “您在說什麼呀?澤庵師父!您怎麼這樣對武士講話呢?快道歉,求求你快點道歉!要不然頭被砍了怎麼辦?”

然而澤庵卻又說道: “阿通姑娘,你退下不要緊的,這些廢物,那麼多人花了二十天的功夫,還砍不到一個武藏的頭,哪能砍到我的頭?砍得到才怪!” “哼!別動!” 八字胡滿臉通紅,準備拔刀。 “阿通,退下!這打雜的好耍嘴皮子,今天非把他切成兩半不可!” 阿通把澤庵護在身後,伏在八字胡的跟前哀求道: “我想您一定非常生氣,請多多原諒。這個人對誰講話都是這副樣子,絕不是只對您才這樣開玩笑的。” 澤庵一聽—— “唉!阿通姑娘!你說什麼?我可不是在開玩笑,我說的是事實。他們就是廢物,所以才叫他們廢物武士,這有什麼不對?” “別再說了!” “我還要說。這一陣子,為了搜索武藏,大家都不得安寧。武士當然花多少天也沒關係,但是農夫們就遭殃了!他們放下田裡的勞作,每天被迫去做沒錢的工作,佃農們都要餓死了!” “哼!打雜的,你竟敢仗著和尚的身份批評政道。” “不是批評政道。我說的是那些介於領主和人民之間,表面上奉公守法,實際卻在浪費公帑的官員。就像你今晚,在客房大大方方地穿著休閒衣,泡了舒舒服服的熱水澡,還要美女陪酒,有何企圖?是誰給你這個特權的?” “……” “侍奉領主要盡忠,對待人民要盡仁,這不是官吏的本分嗎?然而,不顧農事荒廢,不管部下辛苦,只管自己。出任公務,竟然偷閒享受,飲酒作樂,挾君威勞民傷財,這可以說是典型的惡吏!” “……” “你把我的頭砍斷,拿給你主人,也就是姬路城城主池田輝政大人面前看看,輝政大人可能會覺得奇怪說道,咦?澤庵,今天怎麼只有頭來而已?輝政大人和我從妙心寺茶會以來就成為好友,在大坂地區,還有大德寺,都經常見面呢!” 八字胡洩了氣,酒也慢慢醒了,可是就是無法判斷澤庵的話是真是假。 “先坐下來吧!” 澤庵故意讓他喘口氣,接著說: “如果你不信,我現在可以帶些麵粉等土產,跟你到姬路城的輝政大人那兒對質。但是我最討厭敲諸侯的門了……再加上,如果我在聊天的時候,說出你在宮本村的種種惡行惡狀,他可能會要你切腹!所以,剛開始我就警告過你了。當武士的人,不能顧前不顧後,這正是武士的致命點呀!” “……” “把刀放回去吧!然後,我還有一句話要講。你有沒有讀過《孫子》這本書?這是一本兵法書。武士不應該不知道孫子的。關於這點呢!我現在正想給你上上課,教你如何不損兵折將就能抓住宮本村的武藏。這可關係到您的天職!仔細聽好……來!請坐。阿通姑娘!再給他倒一杯。” 這兩人年齡相差十歲。澤庵三十幾歲,八字胡已四十出頭。然而,人之間的差異,不能以年齡來計算。它跟個人的資質,以及資質的磨煉有關。平常修養鍛煉所造成的差異,可能是天壤之別。 “哦——不,不能再喝了!” 八字胡本來耀武揚威,現在則像隻貓一樣溫馴。 “原來如此。在下不知您跟我主人勝入齋輝政大人是知交,剛才失禮了,請多多包涵。” 他誠惶誠恐的樣子顯得很可笑,但澤庵並沒有因此窮追猛打。 “好了好了!這種事沒什麼大不了的。重要的是如何抓到武藏?總之,尊公的使命、武士的面子,不都跟它有關嗎?” “您說得對……” “武藏越晚被抓,你就越能悠哉地住在寺裡,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也可以追求阿通姑娘,這些都不打緊,可是……” “哎!這事已經……請別跟我主人輝政大人提這事。” “要我保密是吧?這我知道。話說回來,大家只管喊著要搜山,拖久了,農民會更窮困,更人心惶惶,善良百姓根本無法安心耕種。” “的確如此。我心裡也在著急呀!” “你只是毫無對策,是吧?也就是說你這小子不懂兵法。” “我真丟臉!” “的確太丟臉!我說你們無能、好吃懶做,實不為過……不過,我這樣指責你們,心裡還是有點過意不去,所以我保證三天內抓到武藏。” “什麼?……” “你不相信嗎?” “可是……” “可是什麼?” “我們從姬路調來數十名援兵,再加上農民、足輕,總共兩百多人,每天搜山,仍徒勞無功……” “真辛苦你們了!” “還有,現在剛好是春天,山上還有很多食物,所以對武藏有利,對我們不利。” “那就等到下雪嘛!” “這樣也……” “也行不通。所以才說由我來抓他,不需要人手,我一個人就可以啦!對了,阿通姑娘也去吧!兩個人一定夠了!” “您又在開玩笑了!” “笨蛋!我宗彭澤庵一天到晚開玩笑度日嗎?” “抱歉!” “你就是這樣,所以我才說你不懂兵法。我雖然是個和尚,但還懂一點孫吳的真髓。只是有個條件,你們要是不答應,在下雪之前,我就袖手旁觀。” “什麼條件?” “抓到武藏之後,要由我澤庵來處置。” “嗯……這個嘛……” 八字胡捻著鬍子,暗自思考。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和尚,搞不好只是自吹自擂,空口說白話而已,爽快答應他,搞不好他情急之下,就露出狐狸尾巴了。他想了想,便一口答應。 “好!如果您抓到武藏,就任憑您處置。可是萬一三天內沒抓到,那怎麼辦?” “我就在庭院的樹上,這樣——” 澤庵伸出舌頭,用手比劃出吊死的樣子。 “那個澤庵和尚大概瘋了。今天早上聽說他答應了一件很荒唐的事!” 寺裡的男僕著急萬分,跑到僧房里四處通報。 聽到的人都問: “真的嗎?” 有的瞪著大眼問: “他準備怎麼樣?” 住持最後也知道了,以一副教訓的口吻嘆息道: “所謂禍從口出,就是這樣啊!” 實際上最替澤庵師父擔心的是阿通。她一直信賴她的未婚夫又八,沒想到他卻寄來一封訣別書,這比聽到又八戰死沙場,更令她傷心。而那個本位田家的老婆婆,只因為是將來丈夫的母親,阿通才忍耐著侍奉。這下子阿通要依靠誰活下去呢? 她獨自在黑暗中悲嘆命運,而澤庵是她惟一的一盞明燈。 在紡織房獨自哭泣的時候,她把去年開始給又八精心編織的布料統統剪破,還想用那剪刀自殺!後來澤庵讓她改變主意,到客房給客人倒酒。澤庵牽著她的手,使她感到人間的溫情。 然而這個澤庵師父,卻做出這種決定。 阿通自己的遭遇不打緊。想到為了一個無聊的約定,就要讓她失去澤庵,不禁悲從中來,痛苦萬分。 以她的常識來判斷,這二十幾天來,大家地毯式的搜索都還抓不到武藏。現在,光靠澤庵和自己兩個人,三天之內要把武藏繩之以法,怎麼想也是不可能的事。 約定雙方提出的交換條件,都已在弓矢八幡神明前發過誓。澤庵別過八字胡回到本堂的時候,她不斷責備澤庵沒有深謀遠慮。可是,澤庵卻親切地拍拍阿通的背,安慰她沒什麼好擔心的。如果因此能除掉村子的麻煩,除掉連結因幡、但馬、播磨、備前等四個州的交通要道的不安,還能救不少人的性命,那自己的一條命,就輕如鴻毛了!沒關係,明天傍晚之前,阿通姑娘儘管好好休息,一切交給我就行了。 但是,她還是忐忑不安。 因為時間已近黃昏了! 而澤庵人呢?他正在本堂的角落,跟貓一起睡大覺呢! 從住持開始,寺僕、雜工,看到她呆滯的面容,都說: “不要去!阿通姑娘!” “躲起來吧!” 大家極力勸她不要跟澤庵同行,但無論如何,阿通都無法這麼做。 夕陽開始西下了! 中國山脈山下的英田川和宮本村,籠罩在濃濃的夕陽中。 貓從本堂跳了下來。澤庵醒了。他走出迴廊,伸了一個大懶腰。 “阿通姑娘!要出發了,準備一下吧!” “草鞋、拐杖、綁腿,還有藥、桐油紙,準備了一大堆!” “還要帶一樣東西。” “是長槍還是刀?” “你在說什麼啦……要帶吃的!” “帶便當?” “鍋子、米、鹽、味噌……還想帶點酒呢!反正什麼都可以。廚房裡有的東西,全都拿來。把這些掛在扁擔上,我們兩個一起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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