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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天子腳下(2)

李蓮英 斯仁 15570 2018-03-16
匠人已經點著了火,吱吱唔唔地先吸了一口,閉著眼睛從鼻孔裡噴出兩股煙氣,再睜開眼時,看樣子已是飄飄欲仙了。 "不賴不賴,攆上關東煙的味了,……這位兄弟說的也是,親是親,財明分,你先等著,我這就給你做活。" 匠人嘴裡說著所謂的"醜話",錢可真是少要了。兩個大口小口的破鞋足足讓他忙活了半個多時辰,才算完工,胡胡李在一邊看得仔細,只碗口大的皮子就用了三塊。補完後匠人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抹了抹汗,把鞋遞給胡胡李,價錢顯然早已想好,脫口而出: "三個大錢。" 胡胡李對這個看上去實在不怎麼順眼的漢子產生了好感,一聽才要三個大錢,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忍不住卟哧笑出了聲:

"老哥,您是不是太那個了,說好的不留情面,您這樣是給兄弟我難堪不是?就是傻子也看得出來,您要照這價錢做活,不出三天您這攤子都賠不住了,老哥,您再加點吧!" 匠人搓了搓手,露齒一笑,模樣極為憨厚: "俺咋聽你說的話咋中聽,俺算服了你哩!中!漲就漲!你就出五個大錢吧!你少賠點,我少賺點!好不好?" 三個大錢漲到五個大錢,胡胡李算明白了,照這樣漲下去純粹是打不清的嘴官司,說到天邊匠人也不會要夠價錢,索性也不再爭辯,先招呼幾個兒子在前邊走。他從口袋裡摸出十來個咸豐通寶,嘩啦一聲扔到笸籮里,扭頭就走,邊走邊跟匠人客氣: "老哥,兄弟也就這麼點底細,要多也沒了,您少吃點虧吧!有空閒咱再聊天。"

老太太指點的小店就在皮貨店前面四五十步處,是一排鴿子籠似的小房子,門口正對著臭水溝,也沒有招牌,只有一根七歪八拐的木棍上挑了四個灰撲撲的燈籠,上面各有一字,湊足"賓至如歸"一句吉祥語。一個半老頭候門等著,一見胡胡李一家過來便迎了出來,說是既便宜又實惠的旅店,是居家進京遊玩的最佳棲身之所。 隨著半老頭進去大門,眼前是一道甬路,又窄又髒,甬路兩邊是兩排門挨著門的小屋。門和牆全都臟兮兮的,一直往裡走,左手最裡兩間稍大一點,其中一個已住上了人,只有一個是鐵將軍把門,老頭把門打開,將鑰匙交給胡胡李,也不說話,轉頭就走。 胡胡李推門進去,方知老太太做了件好事,屋裡是一片狼籍,烏煙瘴氣,亂七八糟的廢舊東西,布片、斷磚、乾草堆滿一地,角落裡還有一堆爐灰沒有倒出去,顯然上一任的主家走前沒有整理,而旅店老闆看來也是個執事人,連門面都不圖。不過這樣的房子眼下倒正是胡胡李希望的,因為它價錢便宜,進門之後胡胡李和老闆商量了一下價錢,胡胡李對之極為滿意,臟、亂、差他並不怕,大大小小一家人誰都有手,這麼小的房子整理一下也不費啥事,唯一的缺點是房子太低,像胡胡李這種個頭的就得弓著腰進出,否則就要磕破腦瓜。

屋裡有一排通炕,是靠裡半間放的,住的地方倒挺寬裕,通風,透亮,保暖,各方面在胡胡李看來也並不錯,一家人灰頭土臉忙活了半天,把小屋裡整理得一干二淨,煥然一新。 當然這都是相對而言,一干二淨是比原來滿地雜物、一腳踩上去塵灰撲面說的,煥然一新是指牆上原來塗抹的亂七八糟的,諸如乾鼻涕、小孩興之所至畫的圖案,還有不小心搞上的爐灰等等現在被刷下去了,而且細心的曹氏還用草紙把牆上裝裱了一遍。最後再灑上些淨水,推開窗子,讓晌午後的陽光暖融融地照進來。胡胡李坐在暗影裡看著妻子半邊臉被日光照得發紅透明,幾個孩子很快適應了環境,在床上玩著,打得不可開交,心裡陡地一熱,如果自己能再掙些銀錢,別讓一家人餓著,一輩子就住在這個地方也未嘗不可呀!只要妻子孩子高興,他胡胡李還有啥要求,一概沒有。能照此下去,兜里再能裝兩個閒錢,不至於突然來個意外的壞事措手不及,也就夠了。

胡胡李過去坐到曹氏身旁,輕手輕腳地在她頭髮上撫弄了一下,曹氏回過頭來,眉梢眼角都是笑意,目光依舊融融,胡胡李醉了…… 當晚,就是李家在北京城落腳棲身的第一天晚上,胡胡李特意買了些醃熟豬頭肉,又讓曹氏做了幾個時鮮菜蔬,一家人圍坐著美美地吃了一頓。胡胡李買肉回來時順便捎了半斤酒,曹氏和幾個孩子一人抿了幾小口,剩下的也就二三兩的模樣。就這喝得胡胡李兩眼發直,面如噴火般地紅。幾個小孩子在家時誰也跟酒沒有緣份,小靈傑那次大舉前往鬼地時喝過周鐵蛋兩口老酒,嗓子眼疼了好幾天,從此一見這種水一樣但卻辛辣無比的東西頭就發脹。但是這幾位害怕不喝一口老爹太冷落了,所以捏著脖子一人勉為其難地抿了點,然後五六雙筷子便在幾個菜盤裡捉對廝殺。

菜並不多,胡胡李是算夠兩個月的房租還雜七雜八能預想到的花銷後擠出來幾個銅錢買的。五個小傢伙先是一齊把筷子伸向豬頭肉,一人兩筷子都平均不上,然後是青菜,最後小五把盤底殘存的斑斑點點的菜汁都用舌頭舐了一遍。胡胡李在房邊看得眼睛發酸,連打了兩個飽嗝,酒勁往上一湧,他有些坐不穩了。不過這樣也好,胡胡李藉著這股子勁頭在妻兒面前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演講了一番,主體思想是要李家大小同心協力,在北京城站穩腳跟,盡量把日子過得好一點。李家的幾個孩子從來沒有見過老爹有如此高明的口才,看著老爹兩眼發直,在凳子上東搖西晃地飛著唾沫星子講,幾個人眼睛也跟著直了。胡胡李邊說邊打飽嗝,好在在座幾位都喝了酒墊著底,倒也聞不出隨著胡胡李的呼吸噴出的濃烈酒氣。胡胡李說:

"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還有孩他媽,你們都在,呃……,今兒晚上應該說是咱李家大喜的日子,其一,咱從老家歷經千難萬險逃到這兒,總算撿了幾條命,咱們家還全著,比起路上那些死……人,咱們得認理,那就是咱們能活著到這兒確確實實不容易,就因為這點,咱們就得好好想想,說一句難聽的,咱不能虧待咱們的命。到了京城,咱們是上上下下一摸黑,別說八竿子打得著的親戚,就是熟人都沒有一個。說咱們大喜還有別的原因,鄧員外,不,鄧天一這個狗雜種是變著法把咱們的地給弄走了,把咱們也轟到這兒了,不過,咱們是真的到了這兒,指不定哪天,咱們發了跡,咱們還要回去,回去要咱們那幾畝地。不單單是地,都是站起多高的人,咱不蒸饅頭爭口氣。咱從李賈逃到這兒,按說是被災荒逼得走投無路,實際你們也都曉得,就是鄧天一這個王八羔子,所以,到這兒來也未必就是壞事,按我說也算大喜之一喜。這是天子腳下,東西好,錢難不難賺還不曉得,可是今兒那個老人家也說了,只要想走,沒有走不下去的路。不管從遠講,從近說,咱們從明兒個起,都得操上心,窮、苦、臟、累咱都不怕,咱來是為了活命,最初就只是為了活命,咱們不是來享福的,只要記住這點,我相信,咱至少不會窮得喝西北風,咱至少不會俄死在北京城裡。……"

胡胡李說了很久,越說越來勁,到最後雖然嘴還在動,話卻含糊不清了。曹氏扶他到床上躺下,他總算又吐出了兩個清楚的字眼: "補……鞋……嗯" 第二天一大早胡胡李就起來去了隔壁,就是挨著他們的那間房子,昨兒個從那兒走過時,胡胡李便上了心,那屋裡明顯是又黑又髒又亂,不過胡胡李看見閃開的門縫裡橫豎擺著好幾個箱子和擔挑,他肯定那裡邊住的是手藝人,估計也都是從家裡背井離鄉逃得一條性命後的窮苦人。胡胡李認為,這些人好歹比他多在這兒些時候,應該算是熟門熟戶,有個啥事兒總能多個幫襯,所以他想過去看看,拉拉關係。他總想著都是窮人出身,話咋說也能說一塊去,況且,就是昨晚上胡胡李最後吐口那兩個字,補鞋。他想學補鞋,要不他咋會要死氣活賴站著不走非看山東人補鞋。還貼進去幾個銅錢把那雙根本沒法再穿的破布鞋修整得花狗屁股似的。既在江邊站就有望海心,胡胡李打定這個主意是有他的想法的。他從小父母雙亡,流落街頭時衣裳破了都是靠他自己縫縫連連,補了又補,雖然是粗針大線的但總還能過得去,所以一看見那副線衣高架的挑子他便動了心,到這邊來也是想跟匠人打聽打聽行情,看幹這活有沒有利。

其時天還早,胡胡李一進去便發現自己來得晚了。屋裡是對面笑的大通炕,通炕上並排放的都是又髒又破的鋪蓋卷,人顯然是走了,被子凌亂地窩在一起,房間裡到處都是霉味,另外還有一股子嗆人的煙氣。屋裡很暗,那些擔子箱子排在正中,還沒有擔走,一個擔子上是板凳,上邊鑲著一塊磨刀石,那是磨剪子、磨菜刀的;還有一個擔子上有兩個抽屜式的小櫃子,上面安著兩個小銅鑼,不用問,這是鋸盆鋸碗的;還有一個便是那種線底高架了的挑子,毫無疑問,這裡邊住的也有補鞋師傅。 屋裡光線暗,胡胡李進去之後連叫了兩聲師傅,沒人應聲,他帶上門正準備往外走,最裡邊那個昏暗的角落裡忽然有人發問: "誰呀!大清早的在這兒大呼小叫,有啥事?"

胡胡李轉身,聽見角落裡有極不耐煩的哼哼和穿衣裳聲,觸目卻是一片昏暗,啥也看不見。他聽出那聲音乍一入耳極為熟悉,好像是那個修鞋師傅,心中不由暗喜,心說要是真是他事兒就好辦多了,開是試探著問了問: "是同增皮貨店前的修鞋師傅嗎?" 同增皮貨店是小靈傑回家說的,因為他一直呆在那兒聽老闆和南方人說話,那老闆要吹自己的皮貨,自然得一拍胸脯說我們同增皮貨店的皮貨如何如何,這個神情動作和那句話成了小靈傑竭力模仿的對象,回家後不停歇地笑著邊拍胸脯邊嘟囔同增皮貨店,所以胡胡李曉得匠人攤子後邊的那個皮貨店叫啥。 角落裡響動更大,一個人懶洋洋的反問: "是啊!昨天俺當班,大兄弟找俺有啥事?"

果真是那位,而且看來已經把胡胡李認出來了。胡胡李狂喜,湊上去看時,那位已手忙腳亂地把衣裳穿好,光著腳板,盤腿坐在床上,打哈欠,睡眼朦朧的,好像是昨晚上沒睡好。 有了第一次見面的經歷,又住成了鄰居,不自覺地兩個人就多了幾分親近感,話也談得放開了許多。原來這個人姓李名叫鐵帆,是山東青州府齊河縣人氏,說來說去和胡胡李還是一個李家掰不開的同家同姓。原來李賈村的李姓便是明朝永樂年間從那裡遷來的。這麼一拉呱,兩人更見親密,胡胡李問起他咋會千里迢迢從老家跑到這裡,李鐵帆一錘砸在床板上,氣恨恨地說: "還不是人窮志短,又加上天災人禍,俺從老家出來十多年了。那會兒家裡有四口人,一場大旱餓死了兩個,爹媽死了,剩下俺和一個小弟弟。村里人都往外逃荒,俺也扯著弟弟逃了出來,本來是想上關東,走錯了路,快到這兒時,俺弟弟他又害了急病,挨了兩天就嗚呼了,我也心灰意冷,累得不想再往前走,於是就呆到這兒了,唉!日子難混,錢難掙,屎難吃呀!俺在這兒先是當要飯花子,當了兩三年,雖說受了不少氣,可總算能填飽肚子。後來不知咋地一想覺得應該討房媳婦,給李家續上煙火,你看看,幹這行俺乾了十來年了,別說是媳婦,房租都幾乎交不起,一到月末清算,老頭就得跟我屁股後頭要豬娃帳的地要。" 胡胡李一聽心裡涼了半截,這補鞋匠要是日子過這麼清苦,又賺不來錢,他這個想法分明是被宣告泡了湯,下面又得重新物色差使,然而胡胡李還沒輕易死心,試探著又問: "老哥,是不是乾這一行的太多了,沒大利可圖?" 李鐵帆搖頭擺手,表示否定;"話也不能這麼說,幹啥都有三分利,偌大個京城,竄來竄去的人誰都不會光著腳,誰都得穿鞋,一穿鞋就有穿破那一天,補鞋匠的生意還管做,弄得好了,一天搞七八雙,回來就夠喝上兩壺,搞不好,少弄一點,也能夠上填飽肚子,打個比方,像你這麼捎家帶口子的,要萬一干上這個,顧住活命容易,日子緊巴是肯定的,俺窮是有其他花銷……" 李鐵帆說到此處把頭低下了,瞅著掛在窗台上的一個酒葫蘆發楞,胡胡李一下子明白過來,心裡又重新燃起希望之火。 "李老哥,照您說的,我要幹這行行嗎?" 胡胡李憋了半天的話終於出口,臉也在霎時間變得通紅,他怕會被誤會為和李鐵帆在一個鍋裡爭勺子,話剛說完連忙又補充著解釋: "老哥,兄弟初來乍到,好多事路都不懂得,以後還請老哥多提攜提攜,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兄弟的境況你也看到了,老婆孩子大大小小六七口子,都得靠我出去掙命,眼下是四外一摸黑,啥法也想不來,兄弟的意思是說,先在這行上搗估個十天半月,等情勢稍熟,路看得差不多清楚了,立刻就想其他辦法。" 李鐵帆這下成了鋸嘴葫蘆,胡胡李接連問了好幾聲他一直都抽著旱煙悶聲不響。胡胡李清楚這位老哥的性子,猶豫不決肯定還有其他原因,果然,一袋煙抽完後李鐵帆說: "大兄弟,俺李鐵帆看你是個知心人,就把根底全給你說了,這北京城大大小小,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規矩,都有路數,你就說修鞋匠,也有不少講究,而且各個地方的手藝人都有一個頭目,說得難聽一點就是本地的地痞流氓,倚仗著地方一霸。為非作歹,誰要想橫插一槓子,不懂得他們的規矩是要吃虧的,你看他們這些人,那天當班,那天歇著都是行頭事先派好的人手。誰也不敢亂來,……按我說,這份窮手藝大兄弟還是別乾的好。" 胡胡李心想咱總不能就非吊死在棵樹上,這個不行干那個,於是便請李鐵帆給他介紹一個,李鐵帆囁嚅半晌,說: "咋說呢?說到底還只有這份窮手藝管做,利少,相對來說,比其他事兒麻煩要少一些,這樣吧,你買一個架子,再弄幾件工具,以後就在這一片串街走巷幹吧!千萬記住,別到街上出挑幹活。" 胡胡李唯唯喏喏,從李鐵帆那兒告辭出來,便馬不停蹄地出去轉著購置工具,到下午時,啥東西都準備齊了。碎皮子是小靈傑從同增皮貨店搞來的,小傢伙還真有那麼幾下子手段,白天出去轉悠了一天,不知咋地就和皮貨店老闆混得廝熟,到晚上回家時背了半麻袋碎皮子,擱著夠用很長時間了。 胡胡李是個精細人,一旦上心,幹啥都能幹得頭頭是道。 就拿補鞋來說,真應了一回生,兩回熟,三回就是老師傅。第一天出去兜了一天,接了三雙鞋,從早上不停歇忙到喝罷湯,才算收工,回家一看,指頭肚都磨破了。第二天就不一樣了,摟了十件活也是乾到天黑。第三天出去,曹氏還沒做晚飯他就哼著小曲挑著擔子興沖衝回來了,曹氏一問才曉得他這一天弄了十三雙鞋,天快晚時想了想不能貪多,一天下來就照這樣也差不多。於是便收了攤趕回家去,當晚李鐵帆在這邊喝湯,胡胡李現場表演了一下技藝,看得李鐵帆直豎大拇指,說這人心氣靈了就是沒治,幹啥成啥,幹啥啥好,他那時學修鞋跟著師傅整整挨了三個月打,臨出師時師傅還告他就你這手藝得時刻悠著點兒防著那一天說不定就有人把攤子給你踹了。 日子過得真是快,不知不覺過去了半月。這半月裡李家人歡馬叫,幾個小孩子一天到晚在外邊跑,拾個有用的廢物甚麼的弄回來。胡胡李早上出門,天黑回家,曹氏飯菜都做好了,帶著孩子守著熱氣騰騰的飯鍋等他,一家人喜笑顏開地吃完晚飯。胡胡李和孩子們說些笑話或者把孩子們搞回來的木頭棍破鞋頭之類整治成家裡的小擺設,東西少了看不出來,半個月一過再看,家里分明是這小玩意那小東西的琳瑯滿目,花團錦簇起來了。家的氣氛是和樂而甜蜜的,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胡胡李又有了當初被四叔收養時同樣的幻夢。有一次他甚至夢見自己掙了很多很多銀子,衣帽光鮮地騎著高頭大馬,一溜煙地馳回了李賈村。裝銀子的大袋子沉甸甸地橫在馬背上嘩嘩作響,他直接把馬騎進鄧家大院,嚇得鄧家把門的家丁一屁股蹲到了地上。鄧天一正在屋裡的太師椅上養神,一見他進來目瞪口呆,他雄糾糾氣昂昂地把銀搭鏈一下子扔到鄧天一腳前面,算做那五畝好地一百倍的價錢。醒來後胡胡李獨自笑了一回,心說自己在夢裡真是犯傻,就真是有那麼多錢也不能扔給黑心肝的鄧天一擺闊氣,五畝地可以不要,錢要留著分給李賈村活著的窮哥們儿,然後他還要把幾個老人的墳瑩修葺一下,也顯示一下後輩的孝心。 從那天以後小靈傑也跟著老爹串街走巷賺錢了。那幾天生意特別多,胡胡李一個人手忙腳亂也應付不了,把小靈傑帶上一則可以給他吆喝顧客,二則也給他打個下手,搓搓繩子,遞個小東小西,三則到沒活干時,爺兒倆也可以忙裡偷閒拉拉胡琴,唱幾支小曲,目的不是為了解悶,說穿了就像今天在電視上做個廣告,提高一下知名度,招徠顧客。爺兒倆的補鞋挑很快招來了不少當地住戶的信任和好評,大傢伙看到小靈傑時都樂意和他聊一聊,小傢伙話說得極為老誠,見了顧客大老遠就大叔大爺地問好,再說爺兒倆的手頭都行,價錢又要的便宜,漸漸地有事沒事,爺兒倆的胡琴一響,就有一幫老頭老太太自動地搬著小馬扎從各自園子裡走出來匯到他們身邊,聊天說笑,幫忙拉生意。如是一來,爺兒倆每天少說也能搞個二三百個大錢,這已很不錯了。李鐵帆不無感慨地說,補鞋匠能補到這份上,絕對是福星高照的結果。然而,每次一轉到李家這邊,他仍然一遍一遍地重複那句老話,千萬記住,不要在街上支攤出挑。胡胡李滿口答應,心裡卻有些頗不以為然,已經乾三月把子了,別說沒人找他們麻煩,連對著他們爺兒倆的臉說句狠話的人都沒有。胡胡李不免懷疑李鐵帆是怕他搶了生意,故而對他恐嚇,不讓他到大街上定點出攤。胡胡李理解這個老同鄉的難處,曉得他日子過得極為焦渴。因此心裡雖然對他有了著法,說起話來還是好言好語,沒有半分怠慢。不過出攤這回事嘛,經胡胡李一核計,覺得還行,再說在一個地方打出了名氣,都是熟臉,有個啥事話也好說。於是,胡胡李和小靈傑沒有和李鐵帆打個招呼,就把攤支上了。那也是一個三岔路口,人比較多,補鞋的手藝人卻沒有一個。胡胡李事先在此有了群眾基礎,一把攤點定上生意更日見活便。那兩日胡胡李又狠狠心扯了兩塊布,給二兒和自己一人做了身新衣裳,穿出去坐在行人如織的大街上也並不顯得有啥寒磣。再者時間也長了,人頭都熟了,陌生感一去,自然而然和周圍人消除了隔閡,打成一片。胡胡李有時轉念不過來竟也會突發奇想,錯認為自己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了。 有兩天生意特別的好,把胡胡李他們爺兒倆累得夠嗆,因為大傢伙都曉得這兩個手藝人會拉胡琴,每天不拉一段助興胡胡李便覺得對不起前來捧場的老少爺們。所以再忙也沒把拉胡琴忘掉,如是一耽誤,活沒做完,來補鞋的都是那一片的住戶,曉得胡胡李父子是實在人,便讓他們把活帶回家做,到第二天早上送來就得。當晚回家,胡胡李點著油燈把活做完,天已交了三更,躺下來衣裳也沒脫便摟頭大睡。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日頭已上三竿,時候顯然是耽誤了。坐起來吃了些熱飯,曹氏告訴丈夫說早上李鐵帆隔著門縫叫他,要他今兒在家歇一天,明兒個再出攤,免得出了啥事。曹氏說李鐵帆的聲音聽起來很驚惶,她懷疑他得了啥不好的確信兒,才特意過來警告一下。因為這個,所以早上才沒有叫他起早。 胡胡李對此嗤之以鼻,慌忙洗了把臉,收拾收拾挑子便和小靈傑出去了。說是人言而應當有信,就是天王老子今兒個出巡清街,他也得把做好的活送去,否則以後還咋立足,咋讓人相信,曹氏攔不住他,爺子倆一徑去了。胡胡李邊走邊想,那裡來這麼多亂糟糟的臭規矩,我在這兒轉了這麼多天要出事早改出事了,李鐵帆分明是眼紅我錢撈得多,唉!你說這人看著再憨厚的,肚裡都會打小九九。要說銀錢這東西也真是有魔力,你兜里揣些黃白之物出去說話腰就是直,語氣就是粗,話說出來就是理直氣壯。有錢真是能讓鬼推磨呀!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這話一點也不假,回想當初一家人在大街上狼奔豕突無地自容的時候,胡胡李禁不住會意地笑了。至今他還能想起老太太推開院門探出腦袋那一刻他心裡的巨大震顫。到目前為止他認為老太太無疑是他的救命思人,他準備等這兩天忙完後便收攤歇兩天,置辦些禮物到老太太那兒去坐坐。 到支攤地兒時已經快到晌午頭了,日頭稍微有點向東偏,街上熙來攘往,好不熱鬧,胡胡李讓小靈傑拿著做好的活挨家問著給他們送過去,表示一下歉意。他自己則放下挑子,坐在馬扎上開始悠哉悠哉地拉胡琴。 胡胡李拉了會兒胡琴開始感到奇怪,往日聽到胡琴聲便三三兩兩地聚過來的老頭老太太今兒一個也沒見影。有的過路的熟面孔也是行色匆匆,連個招呼也不打,神情大異往日。 胡胡李坐了一會兒越想越不對勁。起身到身後的一個雜貨店裡找老闆拉呱,老闆一見他進來,很是局促不安,急匆匆從店裡出來站到門口往左右望了一下,慌裡慌張地對他說: "伙計,您還是趕快走吧!今兒怕是要出事,補鞋的頭今兒早上在這轉悠過,還向路人打聽這兩天是不是有個面生的補鞋匠在這兒支攤。" 胡胡李這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心裡像揣了個小兔子怦怦地跳,謝過老闆轉身出門就準備收拾攤子走人,已經晚了,遠遠地有一陣狂笑傳來,一個瓮聲瓮氣的聲音接下來說: "哪兒來的野種,掛著個雞巴胡琴,到大爺我的地頭上打抽豐。" 胡胡李被這個聲音一下震懾住了,像誰兜頭澆了他一盆涼水——全身涼透,牙關格格地打顫,雙腳釘在地上想走都走不動。機械地轉回頭,只見一個滿臉橫肉的彪形大漢頭纏發辯身穿坎肩正在往這邊走,大漢的嘴唇都快裂到了耳朵上,露出滿口黃澄澄的牙齒,眼睛笑得擠到了一塊,滿臉的棱子肉突突地顫。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胡胡李天生就不是膽小怕事的人,大風大浪裡也闖過不少回的。稍稍鎮靜了一下,目視著那個彪形大漢說: "這位爺,咱們都是受苦受累的,講話乾淨些,誰也沒招你惹你!" "嘿嘿!你倒教訓起我了,到別人的地頭上撒野,話還說的這麼扎人,哥們儿,我這輩子見的人裡邊,你還是第一位,佩服佩服。" 彪形大漢把胡胡李上上下下一陣打量,打量著打量著又忍俊不禁一陣狂笑,話頭一轉: "好小子,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敢到我這一畝三分地上豎桿子踹場子的,應該都有兩下子,我龍四今兒個倒要見識見識閣下的真章,稱一稱你的斤兩。" 胡胡李此刻已完全鎮靜,面含微笑地看著大漢在他面前搖頭擺尾,轉來轉去,始終氣定神閒地一動不動,待大漢把話說完,他才一抱拳,此刻四周已圍上不少看熱鬧的,他衝大傢伙兒作了個羅圈揖,笑著對大漢說: "豈敢豈敢,我胡胡李一介草民,迫於生計走到貴地,人窮志短,尚未拜會各位龍頭大爺,初來乍到,許多事路又不明了,不到之處還望這位爺台多多原諒,山不轉水轉,這個……" 胡胡李話還沒說完,就被彪形大漢截斷了。這個龍四是這一片手藝人裡的幫頭,仗著有幾分蠻力,地方上又有幾個青皮混混給他充作打手。所以便和其他混混劃了地盤,這一片地皮歸他管,手藝人到月底都得給他口貢,這一回是又到月底了,他在賭場裡輸了銀子,一大早跑來找手藝人催錢,哪知大傢伙兒都苦著臉說好長時間沒話,房租都幾乎交不上,求他開恩放一馬。這小子出來一打聽,方知有個外鄉人支了攤子頂了他的買賣,這位當時便揚言要給這個膽大包天的外鄉人個臉色瞧瞧,好在龍四還是混過江湖的,曉得些行走江湖的規矩,因此先上來摸一下胡胡李的底。胡胡李一說各路神仙他還都沒會過,龍四立刻就無所顧忌了,他總以為胡胡李敢公開叫板,在這兒該有個後台靠山撐腰才對,既然沒有,他龍四還何所畏懼,所以不待胡胡李把場面話交待完畢,便用一個"慢"字一下給他打斷: "哥們儿,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一個人就出來闖碼頭,混世界,哼哼,真讓我龍某人打心眼裡佩服。" 龍四說著說著忽然從胡胡李的筐籮里拿過一隻穿縫用的大針,在胡胡李跟前晃了晃: "哥們儿,雖然沒下海捉蛟,上山縛虎,總得有捉蛟伏虎的本事,我龍四公兒就先給你留點面子,考較一下你的基本功,我問你,這是啥玩意?" 胡胡李看著那隻明晃晃的大針發了呆,這還用問嗎?這是穿縫的大針。可是胡胡李明白,這根大針肯定不是這麼叫的,各行各業都有行話,這點他懂,但他不懂補鞋的行話,不叫針叫個啥?猶豫了老半天,龍四臉上的陰笑更加駭人,一個勁的地問,胡胡李百計無所出,情急之下一閉眼一橫心硬起頭皮說: "這不是穿縫用的大針嗎?" 四周轟堂大笑,龍四更是笑著前俯後仰,眼淚都出來了,笑完後龍四拿著那根大針繞場行走一圈,一揚手把針插到地面上,裝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兒對圍著的人說: "笑啥?有啥好笑的,這個哥們儿說的不對嗎?這不是穿縫的大針是啥?誰敢說不是我龍四把他的腦袋扭下來給這哥們儿做夜壺。" 說完話龍四又忍俊不禁一陣一笑,然後從筐籮里拿出一隻鞋刷子,還沒問出來,胡胡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答案告訴他了: "是鞋刷子!" 四周人又是哄堂大笑,胡胡李聽見裡面夾雜著幾聲火災樂禍的吼叫"趕走這個野種。"胡胡李的頭腦轟一聲響,心說這番栽到家了,悔不該當初視李鐵帆的話如耳旁風,一意孤行,竟導致今日之厄。 彪形大漢在他手下嘍囉的一片呼聲中更是長了精神,威風凜凜地走上前去,也不答話,胳膊一長,吐氣開聲,"嘿"的一拳把胡胡李打了個仰面朝天。 那一拳正擊在胡胡李胸口,真如鐵鎚敲擊一般,胡胡李不及思索,喉頭一甜,一口黑血湧出嘴角,他知道今天這回事絕難善罷,索性躺在地上抱著胳膊護住要害,準備以一頓皮肉之苦抵過錢財上的消減。 彪形大漢一拳擊出,把手收回來放到嘴上吹了口氣,活動了活動手腕,滿臉鄙夷,人群中倏地竄出一個瘦猴似的小個子,吆喝了一聲: "弟兄們,揍死這個野種,看他還猖狂不!" 人群中呼呼啦啦又竄出來四五個,上去把胡胡李拳打腳踢了一頓,胡胡李抱著頭捱住疼痛在地上打滾,也不出聲求饒,也不站起來反抗,幾個人打得火起,瘦猴空出身子,上去把胡胡李的工具、挑子、馬扎跺了個稀巴爛,然後耀武揚威地抱著膀子站到龍四身邊,媚笑著說: "四哥,照我說咱把這野種廢了得了,這麼不識相的傢伙以後在道上行走,指不定那天就給道上朋友大卸八塊了,四哥您就是菩薩心腸放他一條生路,日後到江湖上說起來,是四哥拳頭下超生的笨蛋,豈不損了四哥一世的英名?四哥,您看,……" 龍四微閉二目沉吟不語,那幾個嘍囉還在吆五喝六地打得起勁,雜貨店的老闆實在看不上去,踅摸出來衝龍四說: "龍四爺,您老兒是經過大陣仗的人,就任您的手下在這兒欺負一個手無寸鐵的難人,天下抬不過一個難字,這位不懂得道上規矩,壞了您的生意,略施薄懲也就是了,也犯不著往死裡打他呀?這一段風聲可是很緊,出個三長兩短於您面上無光是小事,傳出去丟份,別人可誰也沒法幫。" 大凡這個時候,有人以強凌弱,驕橫跋扈,圍觀者大多數都有正義感,但沒人抻頭說話,誰都是敢怒不敢言,一個人戳螞蜂窩的事誰也不會去幹,可是一旦有人站出來說句公道話,大傢伙立刻會七嘴八舌一擁而上,彼刻以強凌弱者要是再我行我素,肆行無忌,那就是他們不通人情世故,討著戳螞蜂窩挨螯了。人群中其實有很多人都是認得胡胡李的,而且對他很有好感,至於龍四,橫行一方,結怨無數,背地裡誰都恨得牙癢癢,可是沒人抻頭,大傢伙兒再憤憤不平,畢竟不是連著自己心尖肉的事兒,在心裡罵龍四他十八代祖宗都行,你要讓他上去一步怒斥強詞可是千難萬難。店老闆一席話說得軟中帶硬,柔中有剛,義正辭嚴,立時人群中就有幾個幫腔,如是一來,幫者越來越多,眨眼工夫龍四再抬頭看,剛才還卑微地沖他點頭哈腰的人此刻都橫著眉毛歪著嘴看。龍四本來還想先斥責兩名店老闆,找個台階借坡下驢,一看這個傻了眼,心說我的媽呀!這咋合合眼的工夫就變了天,成聲討我龍四罪行的大會了。 此刻場中那幾個小子已不敢再打,退回到龍四身邊兀自橫眉立目地強撐面子,胡胡李躺在地上顫抖著呻吟。龍四湊上去托起他的下巴: "哥們儿,錢難掙,屎難吃呀!不是我龍四故意難為你,誰都有自己的難處,這樣吧!我龍四大人不計小人過,看你初犯的份上,況且又遇上我龍四慈悲心腸,就放你一馬,明兒個你帶二十吊錢到茂源綢緞莊去找我,陪個禮道個歉給我個交待也就算了,我龍四也是場面上的人,不讓你出一點我面子上實在不好過,啊!記住了,明個日頭落山之前一定把錢送去,要是晚了,嘿嘿,菩薩也會變成煞神的。" 龍四帶著手下人揚長而去。胡胡李在幾個熟人的攙扶下坐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活動了活動手腳,覺得尚無大礙,向眾人致過謝,大傢伙兒也幫不上他啥忙,四散而去,胡胡李想起那二十吊錢,頭皮一陣陣發緊,苦笑數聲方覺一條腿疼得鑽心,他害怕是老爹去世時摔得傷痕又復發了。呆著也不敢動,腦子裡往來盤旋的盡是二十吊嘩啦嘩啦作響的銅錢。 小靈傑回來時候人都走完了,他哼著小曲連蹦帶跳地從一個小巷裡拐出來,往這邊一望便看出了不對,挑子擔子破破爛爛地散放在地上,老爹的胡琴被摔成兩截扔在一邊,老爹正一隻手扶著頭,一隻手捏著腿坐在地上發呆。小靈傑大叫一聲"爹",飛跑上前。 胡胡李仰起頭,鼻青臉腫,額頭上還破了個大口子,往外流著血,他想笑笑不出來,只把一隻手伸給兒子。小靈傑把老爹扶起來,弓著腰拖著他往家走,東西、工具、傢伙都不要了,一路上胡胡李頭腦昏昏地想,窮人想吃碗飽飯難道就這麼難,老天,窮人是不是就該著餓死,這世道,窮人活著真是難啊! 小靈傑抱著老爹滿腔怒火地往前沒走出多遠,對面李鐵帆就風風火火地趕過來了。一看小靈傑苦筋巴力地馱著老爹正往家挪,禁不住就叫出了聲: "看看,看看,俺說不讓你們來,非得來,唉!這可咋辦好?" 說著咋辦,李鐵帆手上可沒含糊,從小靈傑背上把胡胡李接過來。胡胡李面色蒼白,目光呆滯地沖他咧了一下嘴,喃喃地說: "老哥,兄弟錯了!兄弟錯了!" 李鐵帆邊走邊嘮叨: "大兄弟,都啥時候了,說這些管啥屎用,你先老老實實歇會兒,甭想那麼多啦!" 李鐵帆是乾到晌午頭越想越不放心,才跑回來看看,曹氏跟他一說丈夫和兒子已經出去了好久,李鐵帆當時就紅了眼,俟曹氏把路大致給他一說,他就悶著頭找過來了。 曹氏看李鐵帆急得六神無主,曉得事情絕對不會太小。李鐵帆一走,她就坐回屋裡眼皮跳著雙手合計求神保佑起來,幾個小孩子不明白老媽咋會忽然間就神色惶急,撲過來抱住她撒嬌,結果一人討了幾巴掌打。曹氏方定住心神,便聽見小靈傑在外面叫了一聲媽,她還沒站起來,李鐵帆就一腳跺開屋門背著胡胡李進來了。這會兒山東人長了個心眼,不待曹氏發問先給她吃了個定心丸: "沒啥大事,皮肉小傷,休養兩天就好。" 胡胡李被放到床上,掙扎著坐起來,喘息了一會兒,面色漸轉紅潤,曹氏這才心下稍妥。再看一下丈夫比大前幾次挨打氣色都要好一些,想來也沒啥危及性命的事,於是從筐蘿裡找了塊布條,顫抖了手幫丈夫把前額的口子牢牢纏上,一邊纏心裡一邊禱告:神上保佑,神上保佑,這回事千萬就到這兒算了,別又扯起一串事,神上保佑。 李鐵帆坐下來喝了口涼水,喘息著給胡胡李發牢騷,說他是咋晚上出去喝酒聽人說起那邊路口有人不識天高地厚支了個補鞋攤,他當時就有些害怕,上去一打聽,那位描述的相貌特徵就是胡胡李沒錯。他一听就怯上了,那個可是鐵羅漢龍四的地盤,龍四心狠手辣,眼裡從來揉不進米粒砂子。今兒個就是各個行主到手藝人這裡收月貢的日子,萬一給他逮著就不是缺胳膊少大腿的事了。李鐵帆說他聽到那個消息時天都快亮了,所以趕著天亮回來說了一聲,李家人都沒起來,他只得在門外邊捏著嗓子說了幾句,到晌午時,越想越不放心,只得再回來一趟。 "還好",李鐵帆喜笑顏開地衝曹氏說,像是拾到了天上掉下來的大個兒餡餅: "龍四那小子是手藝人公認的煞星,後來的人沒有誰敢在他地盤上討飯吃。手藝人會都恨他恨得咬牙切齒,因為龍四這人在打人和撈錢方面從來沒有手軟過,新來的手藝人不懂規矩折在他手裡的不是筋斷就是骨折,想破財消災都消不了。 李兄弟真是福星當頭,福星高照啊! " 胡胡李心裡也暗自慶幸,皮肉之傷確實不算啥,可是,可是……" 胡胡李驟然想起還有明兒個的二十吊錢。李鐵帆一會兒說得他心花怒放,竟然高興得把這家事給忘了。一想起錢,胡胡李不由得心頭大慟,心猛一收,身子顫抖,扯動全身上下的肌肉又是一陣劇痛,曹氏連忙坐過來,關切地問他: "你怎麼啦!好好歇著吧!" 胡胡李苦笑: "錢,你看一下錢罐裡的錢有多少?" 曹氏不假思索地說: "晌午沒事,我剛查過,好像有二十一二串的樣子吧!" 胡胡李一下子躺倒在床板上,喃喃自語: "一個多月,就破財消災了,也好,人只要活著,錢反正都是人賺來的。" 曹氏聽出丈夫話裡有因,也不敢往下問,幾個孩子都去了外邊,屋裡只有李鐵帆、曹氏和胡胡李,沉默了一會兒,李鐵帆嘆了口氣: "大兄弟,人不能只圖一時氣盛,胳膊拗不過大腿,強龍難壓地頭蛇呀!有時候該破財就得笑撇鬍鬚不皺眉,錢財乃身外之物,只要有能耐,千金散盡復還來嘛!" 胡胡李這一次真是沒憋太大氣,且不說這些錢他賺得自認為不怎麼費力,就是再費力,真到有事時,他也會毫不猶豫扔出去,吃一塹長一智嗎?胡胡李現下看得很開。 當天李家和李鐵帆商量好,李鐵帆答應帶錢替胡胡李赴約,胡胡李去了這個想法,心下大空,讓曹氏把錢罐裡這一段賺的錢全部交給李鐵帆,要他交給龍四二十吊,剩下的買點東西,總不成就空著雙手拿著錢過去,李鐵帆滿口答應,提了錢出去了。 第二天胡胡李躺床上歇了一天,曹氏害怕丈夫想不開,寸步不離地陪著他聊天,孩子都不在家,平時兩人也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兩個人倒是說了不少體己話,胡胡李本來就沒把這回事往心裡去,曹氏又故意在家跟他一逗樂子,傷疼也忘得差不多了,天黑時候還下床到李鐵帆那兒去扯了一歇子閒話兒,心情適暢之極。喝罷湯正準備上床睡覺,閉著的屋門忽然被人推開。 進來的是龍四,龍四手裡提了個錢袋,是胡胡李裝著錢給李鐵帆的那個。龍四進門也不落座,三兩腳踢翻幾個凳子,弄得鍋碗瓢勺亂叮噹,然後他把錢袋往腰里一掖,用手拍著說: "好小子,你敢糊弄你龍大爺,拿十吊錢充二十吊,你以為你龍大爺是三歲小孩,告訴你,這十吊錢我沒收了,充做這一趟的跑腿費,半個月後,老地方,你若不把二十吊錢送到,小心你們全家老小的狗命。" 胡胡李被龍四這一番話說得暈頭轉向,明明是查好的二十吊錢、咋會到他那兒就少了十吊,絕對不可能是李鐵帆大哥搞的手腳,肯定是這傢伙回去後嫌錢要的少了,耍賴皮再多要,胡胡李再好的脾氣這下子也受不了,一下子癱在床上起不來了。曹氏唯有暗自垂淚的份兒,也想不到其他辦法,一天,兩天,三天,四天——,日子一天天過去,錢卻一分也弄不來,就算把節省的房租湊進去,從家裡帶來的錢也湊不足二十吊。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數,數來說去也只有十四吊,還有六串,胡胡李夫婦想破肚腸也想不來辦法。這不比在家,在家就是再生人,好歹有幾家親戚,厚著臉皮求告求告,總能弄兩個救救急,在這兒不行,有心借可是找誰借呢?胡胡李夫婦想豁達也豁達不起來.找龍四說情,不可能,出去找錢,也不可能。龍四等著要脅的可是李家大小七條人命呀!李鐵帆那幾天沒有出攤,早上起來就呆在李家罵龍四他娘,罵龍四殺千刀挨萬剮不是人養的,罵也不頂用,罵完了他也只有抽著旱煙陪胡胡李夫婦唉聲嘆氣,想不來半點辦法。 眼見胡胡李夫婦日見憔悴,第十天頭上夫婦倆終於心力交瘁,病倒在床上了,水米不進。胡胡李在睡夢中一個勁咒罵老天,罵完了就哭他死去的爹娘.哭個沒完,幾個孩子輪番地在床前侍候爹娘,誰也不出去玩。果真是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這幾位平時鬧起來沒完沒了,一點不順心撅嘴瞪眼能生上半天悶氣不理你,這幾天真是要多勤快有多勤快,胡胡李只要在昏迷中哼一聲,幾個小腦袋便一齊湊過去問老爹要幹啥。曹氏其實沒啥病,就是心裡憋著一口氣化解不開,在床上躺了一天仔細想想,丈夫病倒了,我要是再也躺下,剩下一幫孩子可咋辦,反正還有四五天期限,要真想不來辦法到時候李家一家就坐著等龍四來索命唄!真要是閻王爺下了勾魂令,你就是再蹦還能蹦出他的手心,這幾天不管咋個說還是要過的。 曹氏心裡想開了些自然也不再挨在床上瞑目待斃,便下了床和小傢伙一起忙活。忽忽又是兩天,到第十四天時,錢的事還是一點眉目沒有,胡胡李躺在床上依舊昏迷不醒,幾天的心力交瘁使得他脫了相,皮包骨頭的一聲接一聲高低呻吟,還說些不著邊際的胡話。 曹氏已經徹底絕望,準備下午把孩子們召集一塊,她上街買幾個好菜,讓孩子們晚上好好吃頓好飯,然後趁他們在睡夢中,自己拿刀把五個孩子全部殺死,最後自己也自殺在丈夫身邊,也免得孩子們給龍四弄去,一個一個挨著受折磨。 主意打定,曹氏正要上街,往孩子堆裡一瞄,猛可里發現小靈傑竟然沒在,再轉念一想,這麼多天,這個刀鑽古怪的二小子白天似乎從沒有在過家,她這幾天也是昏了頭,五個孩子缺了個最"得寵"的她竟然不知道。 幾個孩子臉上沒有一點發愁的樣子,衝老媽直做鬼臉。待到看老媽神情恍惚地掰著指頭一數,幾個小傢伙立馬意識到事情不妙,小五一下子衝到老媽面前,老三從後邊一把沒扯住,氣得衝小五的後腦勺直揚巴掌。誰知小五置若罔聞,扯住老媽的手,從自己口袋裡摸出一大把咸豐通寶,足足有十來個,小傢伙手小,總共六十多個大錢他竟然分著抓了五六次。曹氏這下更是迷惑不解,小五從哪兒弄這麼多錢,平時誰也沒給他發過零花錢哪!莫不是……,小五曉得老媽的眼神忽然轉為嚴厲是因為啥,忙不迭地申辯: "媽,這錢是二哥給我的,他說讓大哥我們在家照顧爹媽,他自己出去賺錢還債,媽!二哥已經賺了好多錢了,……" 小五說到這兒回頭瞅著老大,老三、老四嘟上了嘴,這三位就曉得事兒要壞到他手裡。老大極不情願地走上去,把自己口袋裡的錢掏到老媽口袋裡,臨掏前狠狠地白了小五一眼,老三老四依法施為,把錢掏給老媽,不過罵小五的話更富於威脅性了。老三衝小五揚了揚拳頭,意思是你小心這個,老四更乾脆:"老媽一走你就找地兒躲著吧。" 曹氏這下更暈,小靈傑哪兒這大麼本事,直給哥幾個的零花錢就有這麼多,再說,他那麼小的筋骨,能出去幹啥活呢?曹氏這回把眼先瞄向了老三,五兄弟中,老大有點缺心眼,除了老二,下面就是老三,老三也是精得像猴崽子,小靈傑有啥事常常瞞不了他。 老三跨前一步,氣洶洶地把小五從老媽身邊轟開,自己把嘴湊到老媽耳朵上,低聲說: "媽!老二又去給人補鞋了,就在老爹原先在的那地兒,他賺了好多錢哩,都他自己藏著。" 曹氏冷不丁嚇了一跳,補鞋?還是在原先的地方,他是不是想找死? 老三笑得像一隻狐狸,拍著老媽的肩膀很大人氣地說: "老媽,您稍安勿躁,老二自己主張,吃不了虧,聽他說,他已經把龍四給蓋帽了,明兒個龍四別說要錢,說不定是來賠禮道歉呢!" 任老三舌燦蓮花,曹氏說死也不相信,不知道是不知道,一旦知道,她非要立刻就去把二小子拉回來。老四自告奮勇領了將令,扯著老大唿哨一聲出了院門,小五要跟,被老四一聲厲喝,乖乖地又站到原地,老三也說累了,看老媽瞅他的眼神仍是一百二十個不相信和二百四十個狐疑,裝模作樣地長嘆了一聲: "算了,這年頭好人難做啊!連老媽都不相信自己的親生兒子。唉!" 老三轉身回屋,曹氏聽得他在裡邊大呼小叫,顯然是找老爹通風報信去了。 曹氏心裡先大驚,次又大怒,再而大喜,忽而大懼,最後大狐疑,一時間百感交集,手足無措,她索性不再上街,坐屋里幹等著二小子回來給他揭開謎底。 老三說的話一點也不誇張,小靈傑就是蓋住了龍四,在原地兒又立了個攤,而且生意越來越紅火。這事得從小靈傑那天和李鐵帆一塊回來後說起。 小靈傑一溜小跑跟著李鐵帆回到家裡,曹氏忙成了團團轉的陀螺,李鐵帆只顧追悔不迭誰也沒想到去管他。小靈傑悶了一肚氣不明緣由,聽李鐵帆說了會子話,弄明白事兒是出在龍四身上,老爹是因為佔了他的場子搶了他的飯碗才招致這一頓毒打,然而,在李鐵帆嘴裡吐出的話裡,老爹這一頓還是輕的,小靈傑料定龍四如果真如李鐵帆所說,決不會善罷甘休。果真,一會兒老爹就露出口風,托李鐵帆大伯第二天將二十吊錢到茂源交給龍四。 小靈傑聽到此處覺得下面的話已沒有必要再聽,於是拔腿出門,奔同增皮貨店去了。同增皮貨店的店主這次沒談生意,正坐在櫃檯裡邊閉目養神,一個比小靈傑年紀稍微大一點的小伙計正在櫃檯裡忙著整理東西。 小靈傑進去後熟門熟路,衝小伙計笑了一下,小伙計往裡擺擺手,店主這時已經睜開眼了,一看見小靈傑,立時眉開眼笑: "小傢伙,怎兒想起來到這兒逛一下,李爺爺可是好久沒見你了。" 店主看樣子還真不年輕,自稱小靈傑的爺爺絕沒有一分託大,只是因為保養得好,所以老態並不怎麼明顯,說話也仍然中氣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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