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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天子腳下(1)

李蓮英 斯仁 13540 2018-03-16
小李蓮英跟著爹娘一路逃荒,來到了永定門城樓下,頭天夜裡,他爹就親眼目睹了一個餓急了眼的男人,竟將老婆殺死,用人肉餵孩子……望著缺吃少穿的一家老小,他爹茫然了…… 已經是鹹豐六年的孟秋季節了,就在八月十五中秋佳節的前幾天,秋風依然很是強勁,滿天秋葉狂舞。許是李家老小流落街頭、衣不蔽體的緣故,他們覺得今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胡胡李一直心裡琢磨,掐指算算,總共也不過才走了兩天工夫,這老天刷拉一聲就把寒冬的氣氛籠罩到他們頭上了。 一路上那滋味可真不好受,連明扯夜地往前趕,小孩子腳力弱,跟不上趟,慢慢吞吞地走,隨身攜帶的干糧又不多,一出大城,走到那兒都人生地不熟,坐吃山空,怕是到不了京城,李家上下就埋骨路邊餵野狗了。

這兩天可把兄弟五個害苦了。小傢伙乍出家門還覺得啥都挺新鮮,胡胡李在前頭推著鬼頭獨輪車悶聲不響地只顧走,哥兒幾個便纏著曹氏問這個問那個。兄弟幾個自出娘胎走得再遠也沒出過大城縣,沿著子牙河岸一出大城境,老大和老五便跑前邊去了,歡呼雀躍,老三和老四稍微穩重一些,沒有表現得像大哥和小弟那麼活潑,就是扯著曹氏的袖子不丟手,路邊看見個小石子都撿起來看看是不是比大城的石頭子要圓一些,要沉一些。當然那些七靈八怪的問題就不用提了,稠的像他們頭上的頭髮,曹氏開始還勉為其難,吞吞吐吐地敷衍幾句,那知這兩位問得越來越蹊蹺。曹氏也是長這麼大也沒看過大城縣邊,農村婦女憋在家裡能懂些啥,講究的是地裡一張鋤、屋裡一把剪,能幹得幼粗活,縫縫補補得再手巧心靈一點,就夠個好媳婦的標準了。按理說,曹氏在左鄰右舍的大姑娘小媳婦裡也是個排頭人物,素以見多識廣著稱的。老三老四想來是見過老媽在一堆女人裡邊高談闊論,技壓群"芳"的上乘表現,所以不期然便拿她當了無所不曉、無所不知的大能人了。曹氏在倆小子麵前吱吱唔唔,答不上來,而這兩位還不識眼竅,索性扯住媽的衣角停下了,瞪眼巴巴地瞅老媽翕動的嘴唇,曹氏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想斥責幾句想想小孩子家身子骨還嫩著便跟爹媽大老遠跑著逃荒,夠難為的了,忍了幾忍實在狠不下心。小靈傑心裡有事,本來他一個人夾在老爹和老媽中間走,一看這樣便給老媽找了個台階,扯上老三老四到前面追老大和老五了。曹氏緊趕幾步攆上丈夫,兩個人並排走,看著前面蒼茫暮色中一蹦一跳的五個孩子,胡胡李心裡真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澀味味俱全。沉吟半晌,胡胡李轉頭過去愛憐地看著妻子,輕聲慢語中不無無可奈何的成份,說:"天黑下來咋辦?五個孩子都沒走過遠路!"

沒有等到天黑,幾個小傢伙就筋疲力竭,大叫著腰酸腿疼,不想再走了。其時李家正走在一片曠野裡,夜色正從四圍看不見的地方悄沒聲息地匝地撲來,極目遠眺,路盡頭灰濛蒙的一片,而算算腳程離走過的最近的那個村子少說也得有十來里路了,再折回去顯然不妥,往前走就是走到猴年馬月才曉得能不能碰上個有人煙的村子,然而腳下站這片地上前不著村、後不挨店,就是想找個避風的地方都找不到,這時候晚風已經甚是駭人,"呼隆隆"叫著由遠而近,鋪天蓋地。 要在這地兒露宿,不找個避風的茅草庵還真不行,十之八九幾個小傢伙得凍出病來。可是,到哪兒去找茅草庵呢?四下里連棵大一點的樹都沒有,路邊上只有稀稀落落、瑟瑟發抖的蒿草,地裡折騰得亂七八糟,顯然是沒有人侍弄,秋沒種上,要不算時令,苞谷苗也差不多該著露頭了。

胡胡李曉得哥兒幾個都沒說假話,那四位已經不由分說坐地上了,抬著頭抹著汗可憐巴巴地看著老爹,小靈傑倒沒說累,可是那一臉汗珠和張著大嘴直喘粗氣的架勢表明他現在也是寸步難行。大約出大城有個二三十里地了,這兩三個時辰沒少趕路。因為幾個小傢伙開始是新鮮勁兒,乍出家門,直顧憋足勁往前跑著撒歡兒,一時半會兒覺不出累,等新鮮勁兒一過,氣一泄,再想把他們拉起來可就千難萬難了。胡胡李看看曹氏,曹氏搖搖頭,表示無計可施。 最後實在想不來別的辦法,幾個小傢伙乾脆躺地上打滾,嘴皮子磨破要他們加勁再跑一截住旅店裡他們都不干。第一個晚上就在這樣的環境裡度過了,大地為床,黑天是房頂,五個孩子做一堆擠在胡胡李捎出來的一件破棉襖上,胡胡李和曹氏一人撿了一抱乾草,躺在兩邊堵著孩子,鬼頭獨輪車放在上風頭稍微擋一點風,至少感覺上比一點遮攔沒有要強一籌。

胡胡李夫婦這晚都沒睡覺,睜著眼有一搭沒一搭地一直聊到東方發白。後半夜時候風小了,天卻更冷,周身上下直往外冒涼氣,胡胡李怕把孩子凍出病來,把身上的衣裳又脫了幾件蓋在孩子身上,他身上就披著小褂、抱著膀子坐到天亮,直冷得牙關格格打架。 第二天的路明顯比第一天難走,先是老五抱怨腳疼,胡胡李要他忍受點。那知小傢伙坐地上把鞋脫了,翹起腳丫子讓老爹看。胡胡李一看心疼得直往下掉淚蛋子。只見小兒子的腳底板上密密麻麻全是大大小小的血泡,有幾個已經爛掉,露著殷紅的血肉。於是,理所當然,小傢伙在獨輪車上坐了一段,這下子壞了,小五剛下來老四又脫下鞋讓老爹看,自然他也得坐上去歇一會兒。兄弟幾個除了小靈傑,走馬燈似地在獨輪車上晃悠。天快黑時,也沒能走幾步路,好在胡胡李學到了精細。找了個滿面塵灰的農人一打聽,再往前走又是幾十里路無店無村,於是一家人就近找了個只剩四堵牆的破土地廟,找了些柴火點著燒了一鍋稀飯,草草果腹,藉著稀飯入肚的那股子熱氣,倒頭便睡。

如是五六天,拉住行人問路,大家一例都說前面就是京城,可咋走也走不到,有時候甩開大步鼓足氣力走一陣子自認為已走出很遠,回頭看看,動身時的那株作為標記的小樹枝頭上飄搖的幾柄枯葉還清晰可辨。第七天頭上,傍晚時分,李家老小終於到了京城外的官道上,比一路走來的景象確實多許多生氣。雖已傍晚,官道上仍是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嘻笑怒罵之聲不絕於耳,果然是一處繁華昌盛地,溫柔富貴鄉。 胡胡李心下暗嘆,無怪乎人常說有福之人要生在大邦之地。京城裡趕馬車的看著都比大城縣的縣太爺風光。胡胡李那裡曉得,趕在天黑之前出城的都是京城里大戶人家的奴僕皂役,官家裡廝混久了,自然而然帶出來那麼一絲和庶民百姓不一般的所謂"光棍氣"。就這個就夠上讓胡胡李咂舌嘖嘴稱讚上半天合不攏嘴了。

李家當晚沒進城裡,一則怕一進城天便全暗下來,黑燈瞎火的他們又沒地去投靠。況且京城裡規矩咋樣兒,是不是讓異鄉逃難的乞蹴著躲一夜他們都不清楚。鄉下人初次到大城鎮都這樣,前怕狼後怕虎,總認為城裡的事要比家裡多好多,弄不好、一不小心被人恥笑了去,所以舉手投足之間便顯得縮手縮腳,畏首畏尾,結果這樣還是被恥笑了,城里人稱這為"鄉巴佬"的"土包子氣",客氣一點的叫"小家子氣"。胡胡李年輕時候認識不少三教九流,走南闖北,萍飄天涯的江湖人,場面上的事多多少少曉得一點。然而,就是曉得這一點正好對他無形中造成了約束,使他在大門口徘徊躑躅了許多,仍然拿不定主意是進是出。

他們面前那個巍峨壯觀的城門樓是永定門,胡胡李不認得,是小靈傑告訴他的。五個小傢伙一到人多地兒便跑得沒了影,曹氏咋喊都喊不住,只有小靈傑乖乖地跟在老爹身後,老爹走那兒他也走那兒,只是不像老三老四一樣嘴裡喋喋不休地不停發問。偶而看到啥新奇好玩的,也不多說話,只扯一下老爹的袖子指給他看。爺兒倆都是破天荒第一遭來到天子腳下,這片寶地滿眼都是看不完的好景緻,別的不說,就那座城門樓就讓小靈傑足足端詳了一袋煙工夫。當時日頭已經下了山,天地間還留存著最後一絲光明,天色卻是鐵板一塊的晦暗、陰沉而凝重,冷風夾著砂粒拼命地刮,城門樓連著兩邊同樣威武、古樸,而且厚重的城牆,矗立在天空作為大背景的夜色中,剪影是黑色的,巍峨高大,氣勢雄偉,看上去讓人覺得端莊、肅穆、森嚴、高貴,不自覺地會油然而生肅然起敬之意。城門樓像一個實心的四方大土台,樣式倒是和大城的城門樓一樣,可是氣象可就相差天地、不可同日而語了。夜色淒迷,隱約可見城門樓上飛簷斗拱,色作金黃,是皇帝龍袍的那種顏色,尊貴而且高雅,飛簷四角各有挑著一個銅鈴,此刻在晚風中正飄然欲飛,發出像說書藝人描摹的那種大將出征時的"馬走鑾鈴"聲,"克啷克啷"清脆悅耳。

城牆是赭紅色的,色調沉悶中不乏莊重,永定門三個大字便刻在城門上方。城門是朱紅色,上面是碗口大小磨得鋥明發亮的銅釘。城門上方的門槓上懸著兩隻大燈籠,照得城門口亮如白晝,襯得門上的銅釘更是耀眼刺明。四五個盔明甲亮的士兵站在門洞裡冷眼旁觀著從門口進進出出川流不息的人群,手裡的長矛紅纓飄灑,人更如鐵鑄一般凝立不動。 那四個小傢伙不知在哪兒逛了一圈後嘴唇上拖著哈喇子溜溜地回來了,神誌似是有些悵然若失,曹氏曉得他們是看到了好吃或者好玩的東西,想要錢買又怕挨訓斥,所以縮著脖子不敢出聲。胡胡李和小靈傑在城門口逡巡了幾圈,怕引起護門兵懷疑,又怕曹氏和幾個孩子等得發急,便又回到獨輪車扎著的地方。等一會兒再往回看,城門已關上了。於是胡胡李不再猶豫不決,就在偏僻角落裡打開舖蓋,狠狠心掏些零錢給幾個孩子一人買了張烙火燒,讓他們吃完後躺下睡覺,他和曹氏便在一旁坐著,望著跟前寥落卻又明亮的燈火,陷入了沉思。

後幾天走得失了算計,胡胡李也不曉得一家大小在路上顛沛流離了多遠路,現在回想起來,用一個千辛萬苦概括怕是毫不為過,那是多艱難的旅程啊! 出大城兩天之後,他們便斷了糧,一家大大小小七口人,七張嘴,小傢伙都正長身子,少吃一點都不行,一點不吃別說走路,坐著都頭暈眼花。也是情急生智,胡胡李萬般無奈之下想起了臨走時為防萬一捎了把胡琴。於是他把胡琴取出來,用半天時間教了小靈傑幾支小曲,然後爺兒倆便先安置好那幾位,他們抱著胡琴,端了飯碗穿街走巷給人唱小曲、拉胡琴,哀告乞討,踩破千家門,吃著百家飯。別以為這樣就不怕餓肚子了,要真那樣胡胡李說不定會隨便找一地兒住下,不再往前走,反正前途漫漫無望,只要能活下去,不往前走最好。可是一路上他們經過的大鎮小村,一律都房倒屋塌,十家院子進去後倒有七八家是空的,剩下的兩三家還是正準備舉家搬遷的,見了他們大多數的農人都只能從眼裡擠出幾滴淚水錶示一下道義上的同情,接下來便是訴苦:

"這年月,兵荒馬亂的,吃了上頓不曉得能不能吃上下頓,逢著上忙二月和下忙八月官府照收田賦不誤,誰家都沒有隔夜糧啊!" 其實即便胡胡李不打聽,只看他們的臉色就能看得出來,農人們個個破衣爛衫,臉色黃中泛青,眼窩深陷,腳步輕浮,說兩三句話便得停下來大口大口喘氣,他們也在挨著餓呀!胡胡李往往不忍多視,甚至狠不得把身上僅存的那一點錢塞給他們救急。因而,胡胡李父子挨門串屋地跑斷腿、磨爛腳偶而碰上一兩個家道殷實而且心地善良的戶,抹著眼淚送給他們一點糧食或是面飯饅頭什麼的,充其量大吃起來也只能管飽一頓。後邊呢?說不定得餓上二頓、三頓,乃至四頓。他們又捨不得住旅店,趕個好地兒能找個完整無缺的土地廟住,雖然門縫窗縫有風不住地往裡擠,可是看看蕭然的四壁畢竟有一種安全感。碰得不好,便只有就地取材、因地制宜,有樹的靠棵大樹,有坑的找個大坑。躺在稍微避風的地方。那會兒非但睡不著,還得擔驚受怕。曠野地裡,保不准那塊就會鑽出一群攔路打劫的,這些攔路打劫的倒未必都是專幹這行的壞蛋,有許多是窮餓無聊的農人。胡胡李曾親眼看見大路旁邊躺著一副新鮮骨架,說它新鮮是因為那副骨架的骨頭縫裡還滲著血絲。如果胡胡李的眼光沒有看錯的話,那副骨架從血肉豐滿到只剩骷髏不會超過一天。說他是骨架,是因為那上面肉去完後,骨頭一點沒有失去。胡胡李敢肯定若非是人,絕不可能"做工"這麼細緻,他感到一陣噁心。他幾乎可以由此推測出一群人圍著熱氣騰騰的煮著人肉的鐵鍋會是怎樣一種表情,眼睛一定是像惡狼一樣,藍瑩瑩的閃著貪婪和攫取的光,臉上一定籠罩著只有抱著鬼頭刀瞅著死囚的後脖頸琢磨從哪地下刀比較好時的劊子手才有可能擁有的殺氣。想到這兒,胡胡李後脖頸便涼颼颼地冷,同時渾身發軟,骨頭髮酥,彷彿自己的血肉正被一群他想像的那樣的人用解腕尖刀一點一點往下割。又過了沒幾天,一天晚上,他們沒找到棲身的破廟,只得在一個乾涸的小水溝裡過夜,夜半時分的時候他聽到一陣響動從河溝上邊傳過來,那夜有淡淡的月光,天地間一片神秘的清輝,他趴在草里潛到聲響下面,聽出是一男一女在竊竊私語,似乎是商量啥家務。他暗笑自己神經是否繃得太緊,正要潛走,就听見上面一聲短促但卻慘不忍聞的驚叫,是女人發出的。他不曉得發生了啥事,呆著不敢亂動。一會工夫,他就听見身邊一陣重物拖在地上走動的聲音,側目看去,他的心陡地一陣緊縮,霎那間他覺得一股膽汁緩緩地流進嘴裡,又寒又苦。那兩個剛才說話的人已露出形跡,不過是男的拖著女的,女的一絲不掛,浸在月光下泛著一種觸目驚心的蒼白,只是胸膛上兩乳之間是玫瑰花瓣似的艷紅,那是血,似乎還有刺鼻的腥味,男的嘴裡叼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利刀,在月光下閃亮著像一隻死魚眼睛。胡胡李的心又蹦到了嗓子眼,那股苦澀瀰漫到他的全身每個他能感覺到的地方。他的眼睛一眨不眨,那瞬間他驚恐到了極點,也好奇到了極點。 男的把女的拖到河心,河心有水,波光粼粼,無聲無息地流,男人撩起水,"嘩啦嘩啦"地響,他洗得很倉促,像是害怕什麼,眼睛不停地左顧右盼,胡胡李屏緊呼吸,一動不動。 男人洗的是女人的私處和身上的傷口。洗完之後,他便把叼在嘴裡的刀操在手裡,胡胡李這時發現男人腰里鼓鼓囊囊地塞著一隻麻袋。男人的臉正對著胡胡李,胡胡李卻看不見他的表情,或者說他迷迷濛蒙地看見了但是不敢反饋到大腦作任何判斷。男人把刀操在手裡猶豫了半晌,好像是考慮下刀的具體方位。突然間就見他把刀一下子扎進女人的胸膛裡,刀身沒入,只留刀柄,手腕一旋,片刻之間,女人的一隻奶子便被他裝進了麻袋。胡胡李不想再看下去,可是他的眼睛已然連閉上的力氣都沒有,他眼睜睜地看著男人把女人剔成一副光禿禿、血淋淋的骨架,最後又俯身上去把女人骨架上的血絲舐乾淨,甚至還嘖嘖地咂了一下嘴,像吃完肉骨頭的狗,舌頭伸出老長。胡胡李看見男人不算肥厚的舌頭血紅血紅,像汪著一團鮮血。 男人走的時候很心滿意足地拍了拍仍舊被他掛回腰間的麻袋,臉上露出了春花般燦爛的笑容。麻袋此刻更鼓,把男人的腰帶墜成弧形,胡胡李聽到男人說了一句話,是: "秋菊,你放心走吧!把你吃完後,再沒吃的,我會把自己殺掉讓孩子吃。" 胡胡李說不清楚自己把男人說的每一個字吸入耳朵後到底感覺到了什麼,反正男人走後他整整嘔吐了一個時辰,嘔到最後,從嘴裡絲絲滲出的成了黃水,像膿一樣稠,一樣粘,他懷疑那真的是他的膽汁。因為這些嘔出後他不再想嘔,而且嘴裡也奇蹟般消失了苦澀的感覺。 這回事,李家只有他自己知道。天明後重新上路,他又有想嘔的衝動,曹氏以為他受了風寒,勸他歇一會兒再走,他不歇,他只想趕快走出這片能看見那條河溝和河邊枯草的地方。 這次還不是最讓胡胡李心驚肉跳、魂牽夢縈的,因為發生在夜裡的事他可以強迫自己相信那不過是一場夢而已,他可以迫使自己不去想那片觸目驚心的蒼白和玫瑰花瓣的艷紅。他可以忘記那個夜晚乃至在那個夜晚露宿河溝的前前後後、左左右右。然而,又有一次經歷使他不得不將強迫埋進下意識的一切全部回憶過來。那次,他剛吃過一隻瀕臨腐爛的野狗後腿,那條野狗被小靈傑發現時已不堪入目,肚子脹成了皮鼓,光潔透亮,隱隱可以看見蛆蟲在皮鼓裡蠢蠢蠕動。 那時候,他們已經兩天水米沒有沾牙,仔細想想這次事就發生在進入燈紅酒綠的京城外前一天。當時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野狗四仰八叉躺在野地裡,胡胡李看到了幾個兒子看見野狗屍體時驚喜和貪婪的眼光。他沒有絲毫猶豫,手腳麻利地斬去野狗的肚腸,留下腐爛得不太厲害的四條腿和頭。小靈杰和老三跑出去了兩個時辰不知從哪兒搞回來半鍋飄著草根和穢物的濁水,水色作灰綠,臭味撲鼻。胡胡李已顧不得這些,架起柴火一陣猛煮,沒有鹽,沒有佐料,啥都沒有,只有臭水和不算太臭的狗肉。鍋滾水響,臭味更濃,拂之不去,胡胡李捏住鼻子,用刀叉起一條後腿,肉色灰白,呈蜂窩狀,入口不知何味,吞入喉嚨,五臟稍微充實,嚥口唾沫,再看,只見幾個兒子已如狼似虎,發一聲喊,各自抓起一塊狗肉塞入口中,嚼得"喝喝"有聲。到得最後,一家人各撫肚腹,滿嘴流油,鍋內水盡,只餘烤乾之雜草若干,碎骨若干,只不知小靈傑是否想起了送給二孬的那隻雞腿。 赤日炎炎,整裝再走,前行不多遠,路盡處赫然有一村莊。破壁殘垣,壁垣皆蕭然作黑褐色,有幾處壁上尚有未燃盡的麥秸苫頂,顯然是經過大火之洗劫。 村內無有炊煙,當然亦無雞犬之聲和人呼兒喚女、扶老攜幼奔走之態。胡胡李心下淒然,駐足許久,方始下定留宿之決心。當時日頭已斜傍斷牆,道不盡蕭索景象,晚云如血,塗沫盡半拉天空,荒村的幾棵半截焦樹屹立風中,宛如無字墓碑述說墓主辛酸。胡胡李做夢也沒想到就是在這個村子裡他差點沒有嘔盡肝腸,命喪黃泉,吃進去的爛狗肉又被他原封不動吐出,當然又有稠濃的"膽汁",只是狗肉和膽汁全成了艷紅,像夜半河溝里女人胸膛上淌血的傷口。 村子很大,在夕陽下靜謐成了死寂,連被秋風吹起的枯枝敗葉都不帶一絲生氣,進村後觸目所見盡是空宅死院。房屋都是麥秸苫頂,火焚殆盡,只餘下灰燼和殘梁敘說滄桑。轉過村子,已沒有大路,曲徑通幽,一羊腸小道自村後若隱若現,沒入蒼穹。李家大小提心吊膽地踮著腳尖往前走,斜刺裡忽然衝出一隻野狗,白牙森森,眼光瑩瑩,除了飽脹的肚腹外,像是餓狼而不像狗。狗狺狺狂叫著,吡牙咧嘴,唇間猶有鮮血往下滴落,統觀其全身,也像是剛從死屍堆裡逃出來的,毛被紫血凝成一綹,凝成一團。前腿上分明還有一小節血肉模糊的腸子晃悠著。狗人對峙片刻,狗夾起尾巴逃去,極目前看,只見枯樹雜草,水流聲源源,似有小河在前,河邊雜草蓋過人深,卻並不連成整片,一簇一簇在風中抖擻。草叢中似有布片迎風招展,不是一片,很多很多,像天兵掛在大城城牆上的旗幟。 再往前走,忽然有血腥味隨風逸入鼻孔,李家人並不害怕,連日里村頭路邊見著的死屍沒有二十具也得有十九,見多了自然就失了驚恐,如同家常便飯一般了。小靈傑扯著老三飛步上前,沒入荒草,河溝下伴著淙淙水聲傳來一聲顫得像秋葉一樣的叫聲: "爹,您快來看!" 胡胡李不假思索,也進了荒草。河岸就在雜草掩映之下,坡極陡。小靈傑是在河底叫的,岸上雜草中死屍枕藉,看服飾都是當地農民,破衣爛衫,死狀均是極慘。胡胡李一眼即看見有好幾具身首兩離的,腦袋遺落在草叢裡只有撮撮黑髮隨風飄搖。胡胡李視而不見,踴身跳下河坡,睜目看時,喉頭猛然似被重物撞擊。不可阻擋有一股又熱又酸的暖流破口而出,只見河灘上橫七豎八躺滿了女人一絲不掛的屍體,像一條條擱淺在河岸上的大魚,女人都很年輕,有的身邊還扔著摔得腦漿迸裂的小孩。小靈杰和老三正在死人堆里呆若木雞般站著。胡胡李幾乎要嘔盡肚腸方才作罷,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他簡直已經忘記了自己置身何處,人間?幽冥鬼府?女人生前肯定全都被強暴過。河灘上全是細沙,打鬥之痕跡宛然在目。有的女人已被分割得支離破碎,血肉狼藉,血已乾,在沙上並不明顯,只有一條條死魚般橫陳的身軀。小河裡的已流盡苦淚而繼之以血,水聲淙淙,映著如血殘陽,紅白分明。 胡胡李被兩個孩子攙回原地,曹氏不明就裡,看胡胡李臉色蠟黃,也沒多問。當晚一家人沿河邊焦樹林迤邐行出七八里地,方涉水過河,找了宿頭睡下。 有時候胡胡李真懷疑他到底是活人還是死人,有事兒時忙活得筋疲力盡而無暇多想,一旦靜下來他便不自覺地害怕,他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怕啥!人?鬼?他甚至怕見任何人,路上風塵僕僕地過去一個行色匆匆的旅人,只要看他一眼,被他瞧見,他都會怕得要命,怕這個人是身藏利刃、意欲行凶殺人的壞蛋。 一路上碰到的活人不多,多得是像河邊荒村里的死人,偶至人稍多處,他便長舒一口氣,油然而生一種安全感。就是在這些地方他聽到不少有關時局的牢騷和議論。說這些話的人眼裡都滿蘊憤怒和不滿。他們說自洋鬼子在南邊上岸以後,大清國的老百姓便沒有過一天舒心日子,洋鬼子沒來之前好歹還有條活路,洋鬼子一來老白姓一下子全瞪了眼。朝廷今兒賠這家洋鬼子錢,明兒賠那家洋鬼子錢,永遠也賠不盡的債,朝廷一時半會出不起,全轉嫁到老百姓頭上。國勢一日比一日難以收拾,連老天爺也趁火打劫,直隸"九河"連年為患,黃河連續三年三次決口發水,滔滔濁浪中斃命的老百姓不下幾百萬。大水過處,房倒屋塌,財物人畜衝劫一空,數百里內一片汪洋。洪水過後,到處是泡得發脹的人屍,無人過問,瘟役再流行一陣,勉強從河神手裡逃出來的人們又遙遙看見了鬼門關。再加之土匪橫行,天下大亂,故而有些地方真成了十屋十空,幾十里內不見一絲炊煙者不勝枚舉。沒有遭水災的地兒境遇也好不到哪兒去,五穀青苗剛在地裡露頭,成千上萬、鋪天蓋地的蝗蟲就"嗡嗡"地飛過來了,只要有葉的東西一掃光,寸草不留,稍大一點的樹木只剩光禿禿的桿子。有許多地方一人高以下的樹皮全被餓瘋的老百姓剝下來吃掉了。樹木無枝無葉,又露出半截白茬,極其駭人。 田地荒蕪,民不聊生,到處都插著草標賣兒賣女,以至於一個十七八歲的黃花閨女還不值幾十枚咸豐通寶!更有甚者,易子而食,官路上處處餓殍橫臥,招來野狗爭食、狂吠踢咬;半空中一群群尖嘴烏鴉也湊趣,追逐著腐爛發臭的屍味,毫無顧忌地在低空盤旋游弋,其蒼涼淒慘真是目不忍睹,耳不忍聞。老百姓如是困苦,朝廷官吏卻依舊按大清律制,逢著二月八月便成群結隊收取田賦,半分也不能缺少。交不上就要抓入大獄。這哪是人過的日子!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橫豎反正都一個死,還不如跳起來衝上去先殺了大戶和貪官污吏吃幾頓飽飯再說。那些餓花了眼的災民們紛紛揭竿而起,有的一個省能有三四十支由饑民組成的大小隊伍,其中聲勢最大的是太平軍,從南邊起事,大旗一展,一股作氣沖到了金陵,立了朝廷,和鹹豐皇上平起平坐,爭奪起了一統天下。皇上派了不知多少兵馬,軍隊一支支調往江南,調去就回不來了,去一個死一個,去兩個死一雙。 不過,這些聳人聽聞的事畢竟都是在進京路上見到的或聽到的。胡胡李坐在永定門外看著燈火通明的北京城,聽著城內傳出的悠揚動聽的絲竹之音,不禁有些心曠神怡。羈縻驛旅時候的事兒他不願再去多想,多想無益,徒然讓他害怕。 他只一門心思去估量天子腳下能給他些什麼,他不求榮華福貴,只求吃飽穿暖、合家歡樂團聚即可。然而,還有一個問題現在被提上日程,他到底咋樣才能在北京城混口飽飯吃呢? 他一陣茫然。 第二天早上城門大開時,李家一家人迎著初開的太陽進了北京。到這時胡胡李才發現頭上頂著露水,腳上蹬著破布鞋,滿面菜色的平頭百姓還真不少,他們好像是一下子從地底鑽出來的,和胡胡李他們一道吵吵嚷嚷地往城裡走,胡胡李聽出其中有幾個大城口音的青年小伙子,他不認得,出於多種複雜的考慮,胡胡李沒有上去搭訕。 進了城門洞,往前一看,豁然開朗,眼前一排排整齊的蘭磚灰瓦的屋宇,紅牆綠頂,雍容華貴的殿堂,鱗比櫛次,層層疊疊,一眼望不到頭。更有紅男綠女,一律紅光滿面,喜氣洋洋地在大街上往來穿梭,歡笑聲、叫賣聲震耳欲聾。越往前走行人越多,嘈雜聲也更大,寬闊的大道兩邊盡是一家家商號,五光十色的門臉、引人注目的招牌,琳瑯滿目的雜貨,滿臉堆笑、衣飾華麗的老闆就坐在商號門口招睞顧客,各式各樣的風味小吃異香撲鼻。這下可把幾個小傢伙肚裡的饞虫勾出來了,小五眼瞄著一串串晶瑩剔透、黑紫發紅的冰糖葫蘆墜著肚子不願再走,胡胡李在這大邦之地覺得很自慚形穢,看著昂昂然談笑風生走過的肚滿腸肥的北京人,再看看自己一身寒酸的粗布衣裳還有幾個大破洞漏著肉,他恨不得趕快找個地縫鑽進去再也不出來。地縫肯定是找不到的,他紅著臉,推著獨輪車,目不斜視,腳下生風在人堆里左沖右突,只想趕快逃離這片人來人往的熱鬧地,找個僻靜小巷躲進去。小五就在這時候怯怯地叫了一聲: "爹,我想吃那個!" 胡胡李抑住火氣,腳下不停,瓮聲瓮氣地訓了小兒子一句: "你想吃,你老爹我還想吃呢?誰給我錢?" 小五"哇"一聲就大哭起來,不但哭而且還在地上打滾,匆匆走過的人忙不迭地躲避。胡胡李聽見有人嗲聲嗲氣地罵了一句: "誰家的混小子在這兒撒野,怎麼這麼沒管教,臟得跟泥猴似的。" 胡胡李臉上像燒著了一樣灼疼,回頭看時,一個妙齡女子正用一方絲帕摀住鼻子從小五旁邊繞道走,一臉的厭惡。胡胡李不敢再訓斥,怕小兒子真賴這兒不走,他這個當爹的人可就丟大了。他連忙從兜里摸出幾個銅錢,吩咐小靈傑去買了一支糖葫蘆,小五這才破涕為笑。 一家人在陽光燦爛的街心上喪家之犬似地奔跑,好不容易才找了一條較小的巷道。推著獨輪車進去,胡胡李擦了擦汗,坐下來唉聲嘆氣地歇了一回。這下他是半點主意也沒了,往下一步咋走,四下里舉目無親,人海茫茫,眾生芸芸,到哪去找一個落腳的地兒呢?這且不說,就是找好落腳地該咋混口飯呢?胡胡李沮喪之極,一肚子怨氣沒處發洩,不由想起小兒子剛才在大庭廣眾之下的無事生非,於是轉頭找他,小傢伙滿臉都是被淚沖開的灰道道,正咬著一個糖葫蘆笑咪咪地吃得起勁,胡胡李二話不說,虎著臉怒氣沖沖地把他一把揪起來,按到膝蓋上捋下褲子狠狠地就是一頓打。小五殺豬也似地嚎,胡胡李打完了把他往地上一扔,讓他哭去,自己蹲蹴在一個角落裡抽旱煙。 小五大哭,越哭越厲害,曹氏看丈夫下手這麼狠,不由得也憋了一口氣,上去把小兒子抬過來,一看,只見小五的屁股蛋子上橫橫豎豎全是血紅的手指印。曹氏心疼得本來就想掉淚,憋住氣勸了一歇子又勸不住,索性抱住小兒子放聲大哭。 也該著胡胡李少操些心,曹氏娘兒倆正哭著,他們所在的小胡同里有一家房門就"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滿頭銀髮的老太太眯縫著眼探頭往這邊看。胡胡李正愁找不著人問訊,這回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迎上去把原委說了一遍,說是他們逃荒到這兒,衣食無著,想找個便宜的客棧先住下來,問老太太知不知道哪兒有這種旅店。 要說這旅店在北京城遍地都是,他們進城後走這一截路至少經過了二三十家。因為小靈傑一直在仰著頭念商店的招牌上的字。可是那地方不能住呀!只看門口那鋥明的金字招牌和門口的伙計乾淨利索的排場,胡胡李心里便直發毛,望而卻步。想找其他人問吧又嫌不好意思,怕被人笑話。這一路上胡胡李走著只覺得如有芒刺在背,不經意抬一下頭,能遇見幾十來人的猜疑、譏諷、嘲笑等等感情兼而有之的眼光。 這個老太太一露面,胡胡李一眼便看出她應該是個古道熱腸的好老人家。老太太果然沒有辜負胡胡李的期望,睜大渾濁的雙眼朝擠在一堆的曹氏和幾個孩子看了一眼,嘆嘆氣說: "捎家帶口地出來不容易呀,我明白,我老糊塗了也明白你說這個理兒。" 老人家絮絮地說她是聽見有小孩哭才出來看看,並且勸胡胡李別那麼狠心,老天爺把人從娘胎裡生下來就是為了讓他活,只要想活,沒有活不下去的人,只要想走,沒有走不下去的路。胡胡李低著頭喏喏連聲,表示明白老太太的意思是責怪他不該把氣撒到孩子身上,孩子又沒有罪。 老太太絮絮地說了好半天,才告訴胡胡李該到哪兒去找那一號的小店,就是只求暫時容身,啥條件都不限的。胡胡李聽老太太說完便忙著告辭要走,老太太非說路七拐八彎不好走,走丟了可不好辦,堅持要送他們一程,胡胡李誠惶誠恐,再三推辭,老太太執意要送。 一群人簇擁了老太太出胡同口,眼前又有一條南北胡同,老太太喘著氣告訴胡胡李沿胡同一直往北走,有五六里地的模樣,有一個丁字路口,再沿丁字路口朝西走,不多遠就到。 胡胡李臨走時老太太一勁叮囑他別再拿孩子撒氣,年輕人啥事都能幹,遇著麻煩時平心靜氣想一想,自然會有招儿,天無絕人之路嘛!胡胡李幾乎要感激涕零,站都站不住了。老太太走出好遠,他還聽見老太太在喃喃自語: "捎家帶口出門在外,難吶!不容易呀!" 小旅店果然極好找,南北胡同上走的人不多,而且看上去沒有幾個油頭粉面的。胡胡李心下稍定,腳下不自覺有了力氣,胸膛也挺了起來,老太太那些話說的絕對有道理,至少對眼下四面一摸黑的胡胡李而言是這樣。是上午,陽光暖融融照著,胡胡李有了心情,有了目的,自覺不再像汪洋中的一條小船一樣隨波遊蕩,時時擔心害怕會被風浪掀翻,只要先為一家老小找一個棲身之所,他相信自己肯定有能力糊住這七張口。不用說,老太太的話起的作用真是非同小可。人嘛,到困厄時總希望有人能拉他一把,"拉"的意思包括和他談天,或者說兩句讓他寬心的話,這就夠了,誰也不願一直活在茫然中不知所措地四處瞎撞,說不定你就能一語提醒夢中人,使他從此總在心裡點燃一盞指路明燈,從此找到一條通向他的目標的光明大道。 幾個小孩子看老爹有了喜臉,也活蹦亂跳起來,小五的屁股也忘了疼,扯著胡胡李的衣袖撒嬌。這條巷道和大城縣城的那兒條大路模樣差不多,兩邊隔三差五有一個店鋪,鋪面不大,從路上走過時看到的貨物好像也不太時新,屋子裡陰森森的襯得雜貨灰撲撲地像是落了一層灰。店老闆也無精打采的像剛睡完覺沒有洗臉。路是用整塊的大青石板鋪成,由此也可看出京城和小地方確實不一樣。然而說"整塊"只是根據對過去推測而來,眼下似乎不能叫石板,而該叫碎石塊,且不說石板已然裂成半截青磚大小、形態各異的小石塊,就這些小石塊上都密密麻麻全是年長日久、雨刷人走弄出來的"麻坑"。路兩旁大多是住戶,門楣應該都不算高,一個個小朱漆門緊閉著,偶而洩出一兩串喧嘩之聲,卻也是隱約可辯,不太明晰。路兩邊各有一道臭水溝,溝里水呈黑色,也並不全都是水,菜葉子,破鞋頭,爛襪子,睜著眼睛的甲魚頭等等應有盡有。路面上也有水,"麻坑"裡星星點點積著,濕濕的連成一片黑青。 胡胡李這回是信馬由韁,勝似閑庭信步。幾個小孩子看到啥稀奇古怪的東西便拉他過去看,他看到有啥好玩東西也招呼小孩子看。他自己也像小孩子一樣呵呵地笑,聚精會神地看,看個沒完。爺兒六個一路上你追我趕,嘻嘻哈哈地邊笑邊跑,路上經過的人瞅著他們,有幾個人不自覺地微笑出聲,但那笑聲中分明是讚賞而不是嘲弄。獨輪車此刻在曹氏手裡,她推著車落在後面慢慢地走,胡胡李時不時從幾個孩子堆裡回一下頭,伸出舌頭扮個怪模怪樣的鬼臉,逗得她捂著嘴直笑。 丁字路口朝西拐的路口有幾家皮貨店,看樣子生意還可以,店裡一律大聲嚷著,是老闆在和天南海北的買主談生意。 皮貨店外的牆根下擺著許多淺底高架的挑子,挑子上掛著一撮搓好的麻繩和一串串各形各色的皮角碎片。一個匠人正坐在小馬扎上,神情專注地穿針引線,他在補一個皮靴。其他的挑子房邊都擺著馬扎,卻不見人。幾個孩子躲到一家皮貨店的門背後聽一個南方人和老闆面紅耳赤地爭著價錢,南方人個子矮小,嗓門卻不小,嘰哩咕嚕地叫,嘴巴里像銜了根稻草,話說得含糊不清。老闆此刻顯然是掌握著主動權,不慍不火,面含微笑,好像是他也聽不大懂南方人的話,好長時間才慢語輕聲地夾裡一句。南方人卻像是一隻豎著冠子的公雞,臉紅脖子粗,唾沫星子直飛。幾個小傢伙躲在門後聽得嘰嘰呱呱地笑,邊笑邊向老爹擠眉弄眼、招手,想讓他也過來看熱鬧。 胡胡李這工夫已經找到事兒了,他蹲在那個匠人旁邊看他補靴子。匠人起初並不理會,埋了頭只顧眼急手快地干自己的活計。等那隻靴子補好以後,匠人把它一下撂到旁邊擱著的筐籮里,隨手又拾起另一隻,趁這當口抬頭問了一句,話音裡滿是火藥味,神情也極不耐煩: "師傅,你補鞋嗎?" "不,我隨便看看。" 胡胡李沖匠人滿臉堆笑,和顏悅色地回答。匠人有四十歲光景,滿臉鬍子拉碴兒、黑不溜秋的,坐在馬扎上塊頭顯得不是很大,眼神裡卻掩飾不住有一股子凌厲的冷氣。胡胡李聽出他的口音像是山東人。因為直隸和京城本就接壤,京南二三百地的人說話除了方言中某些詞彙外,大多數話和京城話所差無幾,而匠人嘴裡說出的話和王大哥到大城以後說的以山東話為底蘊的直隸話聽起來簡直一模一樣,再說他那股子威猛勁恐怕除山東人外,也找不出來幾個。匠人眼裡露出的冷氣哧得胡胡李心裡忐忑,一聽對方是山東人,就想以祖籍的關係套個近乎,因為"看看"倒不假,更重要的是胡胡李還有比看看更重要的目的。那知山東人一聽他只是隨便看看,"騰"就把手中剛撿起的靴子又扔掉了,豹眼圓睜,胡茬根根豎起: "不補鞋呆一邊涼快去,別耽誤大爺幹活。" 胡胡李可沒想到這位補鞋師傅有這麼蠻橫,蹲他旁邊看看都不讓,可是他不願走,不得已低頭看了看腳上蹬的千層底布鞋,那鞋肯定是該補了,不是小補,而是大補,最好的辦法是鞋面一撕,重新上一層鞋面,只留下個鞋底即可。這麼幾天長途跋涉,都是鐵腳板磨著這雙布鞋拖過來的,前面都伸著舌頭,一隻上五個腳趾頭有四個露在外面,黑乎乎的像炭塊,另一隻腳趾頭倒是只漏了一個,可惜後邊全磨穿洞了,一走一"呱噠",露著腳後跟,一閃念間胡胡李打定主意,湊上去沖匠人說: "師傅,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腳上這雙鞋壞得太厲害,害怕不好整治,耽誤您太多工夫,不好意思,您看……。" 匠人說完"一邊涼快"後果真開始乾活,好像他那句話就是聖旨,一說出來誰也不敢稍有忤逆。待胡胡李把腳上的鞋子褪下來,匠人很不滿意地嗯了一聲,拿起胡胡李的鞋子左看右看一番,又從挑子上扯下來一塊巴掌大的黑皮,瞇著眼睛比劃了一陣,頭也不抬地說: "能補,半個時辰以後來拿。" 聽話裡那意思還是要趕胡胡李走,胡胡李這下可找到了充足的理由,你給我補著鞋我總不成光著腳丫子亂跑。於是心安理得地從匠人旁邊搬過半截青磚,一屁股坐在上面,想伺機和匠人聊個天兒,打探點情報。 匠人開始補胡胡李的鞋之前從笸籮里先拿起了一桿旱煙袋,看樣子是想過把癮再乾,胡胡李急忙把自己的煙荷包遞過去,殷勤地讓: "師傅,您嚐嚐吧!自己地上種的旱煙,不難抽。" 匠人的一隻手已然探進腰間,迅即又縮了回來,很不好意思地從胡胡李手裡把煙荷包接過去,那一霎那間胡胡李瞥見匠人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天真孩童才有的羞澀。顯然,匠人的腰里旱煙是抽完了。 匠人邊往自己的煙袋鍋裡裝煙邊紫漲著臉自我解嘲: "盛情難卻,那俺就嚐嚐,不過醜話說前邊了,你讓俺一袋煙,俺也不少收你的補鞋錢。" 胡胡李仍然陪著笑;"哪裡話?哪裡話?師傅抽我一袋煙是看得起我,我李某人三生有幸,補鞋錢……嘿嘿,親兄弟還明算帳呢,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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