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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天子腳下(3)

李蓮英 斯仁 16453 2018-03-16
小靈傑顧不得多說話,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店主身邊,咬著耳朵給他咕咕嚕嚕地說了一通,店主面色忽地大變,一甩袖子便把桌子上放的一杯熱茶掃到地上,似乎仍然餘怒未息,騰地一聲站起來,困獸一般在櫃檯裡面來迴轉圈。小靈傑跑了一路,累得夠嗆,找了把椅子舒舒服服地坐上,任店主鼻孔裡冷哼著在那兒轉。 店主忽然間便露出了笑容,但那笑容絕不是燦爛的笑而是陰冷到了骨頭縫裡。小靈傑要不是對店主的底細瞭如指掌,店主這麼一笑他非得一屁股坐到椅子下邊。 店主邊笑邊說,語氣也冷到極點: "龍四這小子太過猖狂,真真是大過猖狂。不給他點顏色看看恐怕他不曉得馬王爺長了幾隻眼,這樣吧!小武,你去找一下畢二爺讓他查查龍四有啥根節沒有,查到後立時回來匯報。"

正在那兒整理東西的小伙計應聲而去,店主轉向小靈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說"小傢伙,你老說你蔡爺爺對你好,依我看李爺爺對你也不差呀!是不是?小靈傑歇過了勁,從椅子上一下蹦起來,差點沒揪住店主的鬍子,店主往後一閃,捻鬚微笑: "好厲害,沒虧了蔡大哥對你一番教導,哈哈哈!蔡大哥真是好福氣,快往墓坑里鑽時竟收了這麼個好徒弟!九泉之下也該瞑目了。" 原來這個店主是蔡玉明的結拜兄弟,他姓李名喚開山,因此公年輕時行俠仗義,打抱不平,在江湖上闖下了很大的名聲,道上朋友送了他一個雅號,叫做"笑面孟嘗",是專指他急公好義而言的。笑面孟嘗最拿手的絕招是三十六路追魂奪命腿,成名以來,他那雙鐵腿之下不知毀過多少巨姦大惡,令江湖上黑道人物聞之名而喪膽。笑面孟嘗和蔡玉明兩個人是年輕時候拜的把子,那會兒蔡玉明初入江湖,和李開山都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相識之後,引為知己,相約同赴太湖,剿滅近年來令過往客商為之頭疼欲裂的七大寇。此事說來容易,做起來可不簡單。七大寇都是成名已久的老江湖,心黑手辣,又極為老奸巨滑,武林好漢曾有一次撒遍英雄帖,邀請白道英雄前去太湖,剿滅七寇,以匡扶武林正義,結果前去的三十四位白道豪傑除了一位被湖水沖回出發點外,其餘的三十三位自此沒了影跡,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而衝回那位到沙灘上時已是鼓脹的屍體一個,翻撿屍首,胸口有一處致命傷痕,是五個排得緊緊的淡淡黑痕,有經驗的江湖人士說此人死於七大寇中老五的成名殺手"搜魂指"之下。蔡玉明和李開山不是不曉得武林中人談太湖而色變,然而兩個人就是不服氣,非要憑一股子血氣之勇去探探七大寇的太湖水寨。

李開山嚮小靈傑講他和蔡大哥攜手共闖太湖水寨的經歷時眉飛色舞,頗有好漢重提當年勇的勁頭。小靈傑很奇怪蔡爺爺咋會這麼大一回事竟然沒給他提過。兩個人闖太湖的結果是可想而知的,湖邊聞訊趕到的江湖朋友正在哀嘆太湖中又多了兩個屈死鬼,武林中又少了兩個後起之秀時,煙波浩瀚的太湖中忽然騰起了一片火光,雖然飄飄緲緲,但仍看得出是在七大寇聚集的地方。大家於是議論紛紛,最後派了兩個年輕俠士駕著小舟前去探看,那兩個年輕俠士在死屍堆裡找到了蔡玉明和李開山,七大寇的屍體和一幫小嘍羅都橫七豎八躺在兩個人身邊。從此,蔡李名聲大震。有了這次出生入死的經歷,兩個人更是情同手足。後來由於蔡玉明家裡出了事,兩人於是分手作別,自此天各一方。等後來李開山得悉蔡大哥的消息時,他的名字是被列在僧王爺斬獲的一群長毛首領名單之中。李開山驚悉噩耗,連忙派人去調查,派去的人回來說情況屬實,並且查出蔡老爺子的殉難地點是在大城縣子牙河畔,李開山自此也就絕了再看到蔡大哥死裡逃生的念頭,在同增皮貸店裡給他立了個靈位,日日拜祭,以慰相念之苦。

那天小靈傑又跑過來玩兒,剛好看見蔡爺爺的靈位,驚詫之下不禁脫口而出: "你認識蔡爺爺?" 李開山一聽這話也犯了琢磨,拉住小靈傑一陣盤根究底。 小靈傑把他認識蔡爺爺和蔡爺爺怎麼教導他,最後又怎麼戰死的情況原原本本給李開山說了一遍,聽得李開山扼腕長嘆,淚如雨下,不用說,這老少兩位自此就粘乎上了。李開山是體念著蔡大哥身後無人,就剩這麼一個稱不上徒弟但卻很有朋友性質的小傢伙,又見小靈傑冰雪聰明,啥事一點就透,故而對他也是一片疼愛關切之心。 李開山和小靈傑相認之後便要他們全家搬到同增皮貨店來住,小靈傑力辭不就,說等到以後有啥困難再說,至於棲身之地,不管在那兒,都是一樣,李開山點頭稱是。小靈傑不期然問起李爺爺為啥您竟然幹上了皮貨生意,李開山一臉苦笑,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八下字就足夠了,小靈傑不再往下問,臨走之際只說一有困難就來找他幫忙。小靈傑也沒想到會這麼快就麻煩上了剛認識沒幾天的李爺爺。

李開山和小靈傑又聊了幾句,那個被李開山喚作小武的小伙計進來報告: "禀堂主,畢二爺已查清楚,龍四其人並無根底,詳細情況是,龍四的老爹是漢軍鑲黃旗人,嗜酒如命,中年時即暴病身亡。其母改走林家,不久亦死。龍四兄弟四個,大哥龍飛在七歲時看元宵花燈走失,不知走向;二哥龍力在僧格林沁手下充過一段幕僚,後來因私通長毛罪被殺;三哥龍玉,原來是皮貨商,現在城南經營雜貨,是本分的生意人;龍四三歲時母即改嫁,因此自小遊手好閒,劣跡昭著,成年後靠著兩膀蠻力,青皮混混送他了一個混號,叫做鐵羅漢,……" 小武禀完後轉入後堂,小靈傑都聽得呆了,李爺爺這批人到底是乾啥的,連龍四這樣的小人物的底細都摸得這麼熟。

李開山看了看目瞪口呆的小靈傑一眼: "小傢伙,服氣了吧!龍四其人,撐死了也只能算個青皮混混,要勞動你李爺爺的大駕怕是太屈才了是不是?" 李開山說完後穩坐釣魚船等小靈傑的反應,小靈傑沒來也沒想著麻煩李爺爺大駕,一聽龍四如此不濟,憑空又多了幾分膽氣,一拍胸脯說: "不用麻煩您,我自己就可以了,不就是一個小毛賊嗎?" 小靈傑說完這話沒等李開山豎起大拇指,便撲上去抱住他的腿: "不過,李爺爺,我出人,主意可得你出嘍!要不不公平,好不好?" 李開山一愕,繼而又捧腹大笑: "好你個小鬼頭,玩花腸玩到我老猢猻頭上了,好好好!也不枉蔡大哥那麼看重你。"

當下一老一小回到後堂,足足談了二三個時辰,小靈傑才一蹦一跳地從同增皮貨店出來。第二天,小靈傑帶著老三一塊兒又出去購置了一套補鞋的用具。錢當然是從李開山那兒拿的。當天下半晌,小靈傑召集哥兒四個開了個碰頭會,要他們嚴保自己私自外出的秘密,誰有洩漏,小靈傑沒把話說到底,只嘿嘿笑了兩聲,挨個在哥四個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拍得不重,哥兒幾個卻分明有些不寒而栗,秘密自然是保住了。 再說了,小靈傑不但恫嚇之以力,而且還收買之以重利,每天有好幾個咸豐通寶的零花錢呢?這幾位還有何樂而不欲為之? 到了晚上,龍四又到李家摔盆打碗地鬧騰了一陣,小靈傑更加堅定了要煞他威風的決心。第二天起個絕早,買的東西他沒敢放家裡,存在同增皮貨店裡。這早上他也沒吃早飯,讓老三幫他把東西抬到原先那個三岔路口,兩人一人買了兩根油條,風捲殘雲般一吃,老三抹著油嘴回家去了。小靈傑在心裡把李爺爺交他的東西默默念叨了一遍,方從挑子裡掏出一面銅鑼,"咣啷咣啷"敲了兩下子,立時圍上一片看熱鬧的,小靈傑抖擻精神,放開嗓子大吼:

"各位老少爺們,大叔大嬸,大爺大娘,哥哥姐姐,小弟小妹,我李某人這會兒在這兒扯個場子,變個戲法,給大家助助興,逗個樂子。諸位有錢的幫個錢場,沒錢的幫個人場。 沒錢又不想幫人場的我也不怪罪。在下姓李,自幼出家學武,授業恩師是峨嵋山盆頂道人。近日雲游至此,我有一個朋友偶遇危難,在下意欲助一臂之力,奈何下山之時,恩師只交付了在下一瓶一缽,供代緣所用,無可奈何,在下只有將瓶缽賣掉,換得補鞋挑子一副,想藉此換得三二銀錢,以解吾友一時之困,也好了卻在下一番心意,一樁心事。閒話少說,書歸正傳,列位看看,我這功夫可是不是自練的,……" 大傢伙兒一看場子中間一個約摸八九歲的小傢伙敲著鑼滿嘴江湖味地閒扯,都覺得很有意思,其中有幾個識得他的卻不免心下忐忑,替他捏一把汗,心說這小孩子是不是不想活了,他忘了他老爹前兩天還在這兒被打得頭破血流,有幾個膽小的怕小傢伙高聲大氣,把龍四招出來,吃不住龍四一記重拳而當場斃命,都搖著頭悄悄走開了。

小靈傑本來沒有幾名江湖黑話可"賣",就這幾句開場白還是小時候聽評書聽出來的,他這麼在這兒叫著的目的就是為了逗龍四出來,他只要出來,一切事情都好辦。那知肚裡的存貨都快沒了,龍四連個鬼影子都沒見著。 小傢伙不免著急。也不顧邊上眾人噓聲連連,還在那兒敲著鑼拿腔捏調地自報師承家門,這回終於有了效果,說到"俗話說的好,內練一口氣,外……""練"字還沒出口,一個瓮聲瓮氣的聲音穿過人群入到場內: "外練筋骨皮,各位老少爺們,我自三歲練先天混元功,到四歲上,小有所成,舉掌能開碑裂石,下手能降龍伏虎,分抱粗的大樹,伸兩指往裡輕輕一插,喝聲起,立馬拔地而起。我於是禀報師傅說弟子已大功告成,那知師傅不言語只笑,拉著我來到後山,衝著前面吹了一口大氣,我的媽呀!只見一條白練橫空,翻江倒海的蛟龍,被吹到百十丈外茫茫雲海裡的一棵合抱大松樹上,喀嚓一聲,松樹攔腰斷為兩截,我這才明白,我這點雕蟲小技是井底之蛙,自高自大,於是懇求師傅不計前嫌,再教我些功夫。兩年之後,師傅對我說:

徒兒放眼天下,恐怕已沒有幾個人是你的對手啦!你就放心下山吧!望你好自為之。我只得含淚拜別恩師,一路以武會友,打遍綠林,今日落難貴地,望各位些領賞些小錢。 " 是龍四,龍四輕鼓著雙掌步入場中,滿臉皮笑肉不笑,忽地就一抱拳,接著小靈傑的話頭吹了一陣子大牛,然後回望小靈傑,說: "小傢伙,我沒替你吹錯吧!哈哈!這功夫,你就是在你媽肚裡就開始練也比不上大爺我厲害,哈哈哈!" 小靈傑置若罔聞,面含微笑,雙手合什: "無量天尊,貧道藝出峨嵋,今日至此非為賣狗皮膏藥,實為解一時之急,狼狽落魄,倒叫施主見笑了。" 龍四俯下身仔細研究了一下小靈傑,忙不迭退後兩步,一拍腦袋,撲通跪倒地上,口里大呼小叫:

"恩人,你原來是我的大恩人呀!十年之前,我途經峨嵋,遇見一群毛賊截路,是小師傅施神功,助我打退毛賊,救我一命,恩人在上,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失敬失敬!" 大傢伙一下子被龍四顛三倒四的舉動弄得云山霧罩一般,還沒回過神,龍四已翻身爬起,"呸"吐了口唾沫,哈哈狂笑: "十年之前,你還在你老娘肚裡呢?哈——嘿?敢到我龍四地頭上充大尾巴狼。你膽子不小啊!給我說,誰讓你到這兒搗亂的,要敢說半句假話,我把卵子給你捏碎,嗯!" 小靈傑仍低頭合什,不為所動,周圍諸人明白龍四是在捉弄小傢伙,不免又是一陣大笑。龍四笑得最厲害,似乎都快岔氣了。 "施主,出家人以慈悲為懷,貧道自幼承蒙師訓,故不與爾一般見識。施主還是好自為之吧!無量天尊!" 龍四這下子真摸不著頭腦了,這小傢伙看上去胎毛都沒退淨,要真如他所言,那可太神奇了,皺著眉一瞥眼看見了小靈傑的補鞋挑子眼珠一轉,生出了一個主意,於是湊上去對小靈傑說: "也罷!我龍四就信你是什麼峨嵋的弟子,既然是江湖中人,國有國法,幫有幫規,你既然敢躺這個渾水,我龍四就試你一試,這是什麼玩意!" 他此刻手裡舉著的又是那根大針,小靈傑頭都不抬,隨上答曰: "天槓。" "這個呢?"這次舉的是錐子。 "地槓。" "這個呢"?指鐵拐子,"龍頭拐。" "這?"龍四面如死灰地把刷子拿起來,他真有些害怕。 "吸水石!"小靈傑答完低頭合什如前,只是不緊不慢地問: "施主還有什麼問題,一併提出來吧!貧道給你解答就是。" 龍四干瞪著嘴"這個這個"了半晌,終於硬起頭皮問: "你到底是何方神聖,那路神仙,龍四在這片也算是一號人物,總不成連個廬山真面目都不曉得吧!" 龍四真是廟里長草——慌了神。世上有一種人是你軟他就硬,你硬他就軟,龍四就屬此類。他真怕小靈傑有啥來頭,他可真是擔當不起。說完話,龍四舔了好幾下嘴唇,連抹了幾次汗,額上還是濕淋淋的。 小靈傑到這時終於抬起頭來,閉著雙眼,微微一笑,仍不說話,只慢慢伸出兩手在小腹上交叉成火焰之狀,良久方才放下。龍四不知他這兒做是何用意,但他知道這肯定是某個秘密幫會的暗語,這都是不為外人知的,自己不曉得,只能怪自己孤陋寡聞,故而雖心下狐疑卻也不再往下問,怕惹火這個小煞星,丟了性命,於是忙不迭地跪倒在地: "小的龍四有眼不識泰山,慢怠了您老人家,小的深感歉疚,小的該死,小的該死。" 小靈傑仍不理他,自顧自坐下來,開始補鞋,龍四在一旁呆得沒意思,又不敢走,只得陪著他補鞋。這一天生意特別特別好,有龍四幫忙打下手,大傢伙兒都想看龍四的狼狽樣。沒有破鞋的找對好鞋撕個口子也得來看一下,故而一天下來,小靈傑接了五六十雙鞋的生意,當然其中有一多半是龍四幫他做的工,不過錢裝他腰包裡了。 到吃晚飯時龍四畢恭畢敬地非要請小靈傑吃一頓飯,小靈傑藉口還有其他事,並委婉地告訴他自己俗家本是那天在這兒掛牌補鞋的外鄉匠人。龍四也不敢往深裡想,只暗暗地吐了一下舌頭,心說真險,那天幸虧沒把那個鄉巴佬揍出毛病,要不然這下夠著自己喝一壺了,算了,那二十吊錢拉倒吧!少了這點錢我龍四照樣能活。 沒有龍四來找事,其他更小的混混自然也不敢尋釁滋事。 所以小靈傑這攤兒搞得很是紅火,他知道龍四這下就是有包天的膽子也不敢再要那二十吊錢了。小傢伙思前想後覺得自己長這麼大還沒好好讓爹媽高興一下,於是決定要候到最後一天給爹媽一個天大的喜外驚喜。再說小傢伙沒有那麼深的生活歷練,辦起來少那麼一點周全。他囑咐哥兒幾個一定要守口如瓶,倒忘了老爹和老媽還蒙在鼓裡,摸門不著地等著那個所謂最後期限的來臨,甚至都想到全家死在一塊了。 那兩天小靈傑還了從李爺爺那裡拿的錢,又跑街上給李爺爺買了個"老頭樂"送過去,樂得老頭都不知說啥好了。老頭早年即行動江湖,以除暴安良、匡扶正義為己任,沒有娶妻,到老年時明白了以一人之力終難扭轉乾坤,平心靜氣想通了前塵往事,歇了心,想成家時一看自己的滿頭華髮,苦笑苦笑也就罷了。老頭這兩年一直夢想有個小孫孫抱著該有多好。現在小靈傑從某種意義上說滿足了他欲享天倫之樂的心願,老頭咋能不樂。 老三風風火火跑去叫二哥時,小靈傑正在太陽底下歇著盤算該咋個辦才能讓爹媽最高興,一看老三跑得滿臉汗道,氣喘吁籲,方待開口詢問,老三已快嘴快舌地叫上了: "老二,大事不好,老媽發覺咱們的秘密了。" 小靈傑要他把話講詳細一點,老三這會兒喘上了,一句整話都講不出來。小靈傑估計也也沒啥大事,只是一個很好的表現機會在快要成功之前突然失去,畢竟心中有些遺憾,於是收拾了挑子,兄弟三個相跟著慢騰騰地往家走。 曹氏在家裡早已等得心焦麻亂,坐臥不寧,小靈傑一進門被她瞅見,也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股子火氣,曹氏大喝一聲,"孽子!"小靈傑正蔫兒巴唧地在心裡叫敗興,一隻腳方踏進院門,就听得一聲斷喝如焦雷般在耳邊炸響,這才叫猝不及防,小傢伙膝蓋一軟,一下子跪到了門坎上。當時就"媽呀"地叫出聲來了。 這下子磕得可不輕,小傢伙咬了半天牙也沒站起來。老三扶他起來,小靈傑低頭一看,膝蓋上磕了深深的一道口子,已經開始向外冒血。曹氏定了心神,找塊乾淨布頭把傷口給他纏上。小傢伙一看老媽的神色,方知事態大為不妙,此時傷口疼得像灑了辣椒面。他不敢怠慢,抽著涼氣把原委講了一遍,曹氏聽得悲喜交加,也忘了兒子腿上的傷,緊緊抱住兒子大哭失聲,小靈傑被摟得傷口扯著疼,想著想著便明白了老媽的一片苦心,開始後悔自己的自作聰明,不由得淚水也濕了雙眼。 …… 龍四的事擺平以後,李家在京城平平安安地過了段日子,胡胡李的身體也漸漸復了原,仍舊到街上擺攤補鞋,只是小靈傑腿上那塊傷偶而淋了一次雨,從此一日不如一日,起先他還能跑出去蹦蹦跳跳,到後來扶著拐棍走到旅店外邊都疼得捱不了,再往後乾脆就剩躺在床上抱著腿呻吟了。 一波不平,一波又起,胡胡李夫婦為兒子的腿傷操了不少心,碰著先生郎中就請人回來看,凡是京城地片在經濟條件許可下能請來的所謂名醫也都請了。不管是遊方郎中,江湖野醫,還是號稱家傳秘方,百治百靈的,碰著小傢伙這腿傷就只有搔腦袋,搔完腦袋後漫不經心地開幾丸藥,留下幾句"試試以觀後效"的話作為遮羞布然後掉頭就走,喊都喊不回來。 這回事開初,胡胡李夫婦也是給忽視了,小傢伙腿上的傷就是那次摔門坎上留下的根。不過那會兒可是一點發病的徵兆都沒有,小傢伙只在床上躺了半天就一瘸一拐地跑出去玩了。曹氏只顧高興絕處逢生,也沒問他感覺啥樣兒,那知兩天以後小傢伙嚷著膝蓋疼,嚷著疼還冒雨跑出去和一幫孩子跑著玩兒,結果再回來就病倒了,先是發燒、頭痛、說胡話,曹氏以為是受了涼,還聲色俱厲地訓斥了他一頓,然後隨便出去抓了些藥。一煎一熬一吃,小傢伙出了身通汗,沉沉地睡了一天,燒也退了,胡話也不說了,躺床上也不動,兩隻眼睛骨碌碌轉著嚷膝蓋疼,嚷著嚷著就想去搔,曹氏從這時才開始犯嘀咕,小心翼翼把他包住膝蓋的布條解開一看,心裡只"咯噔"一下,原來那個沁血的傷口此刻已然蔭成了一個小碗口那麼大的紅片,觸一下里面硬硬實實,好像有啥比骨頭還要硬的東西。傷口也變了模樣,在紅塊正中間有指頭肚那樣大小,一張一翕地向外吞吐著白色的膿液,紅塊是冰涼的,碰一下小靈傑直疼得殺豬也似地叫。 曹氏這下不敢怠慢了,招呼其他幾個小傢伙幫忙把小靈傑牢牢捆在床上,讓他沒法探身用手去搔傷上,自己先急慌忙跑出去找醫生、覓郎中。從此後,隔了有兩三天時間小傢伙憋得難受,一個人拄了根拐棍挪到大門往街上看了幾次外,就再沒有下過床,連廁所都上不了,隨便動他一下便疼得臉上直冒滿黃豆大的汗珠子,面色煞人,嘴角直抽。如是忽忽二十余天,錢也花得差不多了,這藥那藥的一天能灌下七八劑,整天就見曹氏眯縫著眼蹲鍋台臉下面吹火燒鍋熬藥,可就是不見效。有鬍子的,沒鬍子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郎中走馬燈似地在李家轉悠,把他家門坎都快踢平了,進去時都是舌燦蓮花,滿面春風,出來時都是垂頭喪氣,像鬥敗的公雞。 眼見小傢伙一天比一天虛下去,說話舌頭似乎也不靈便了,眼珠子也沒了昔時生氣,黃皮寡瘦地躺在床上像一根蘆柴棒。曹氏心裡急得冒火,心說我是不是攤著倒霉命,丈夫剛剛好起來,兒子就又躺下來,看那勢頭還像是一個個都想往死裡走,這可咋辦? 這一天是天橋廟會,曹氏早上起來上街買菜,便看到行人如奔向槽頭吃食的豬一般往一個方向趕,一問才曉得天橋那邊有端會,據說是熱鬧非凡。曹氏往家走著心裡一想,說不如帶小靈傑過去看看,進京城已有這麼久了,整日里忙這個忙那個,沒一點閒工夫,天橋離他們住的地近在咫尺,到現在還沒逛過。再說,天橋那邊有不少道觀廟宇,據說裡面供的都是各路神仙,極為靈驗,倒也不如過去試試運氣,反正也沒有其他辦法可想,捱過一日就算一日吧!要真不治,也不能屈著孩子,長這麼大啥福也沒享過,倒替大人做了不少事。 曹氏想著想著不免又心酸落淚,拿定主意後回家給小靈傑一說,小靈傑欣然同意。小傢伙在床上憋悶了差不多一個月,連好日頭都沒見幾次,這兩天吃了幾丸一個遊方郎中的所謂什麼去毒散,氣色稍微見好,也正想讓老媽帶他出去遛圈呢,故而雙方一拍即合。 曹氏找了架手推車,用被褥把上面舖的軟軟的,背後又放了一個加高的枕頭,讓小傢伙躺在上面。再給他身上蓋一條薄被,最後小傢伙就那麼歪在車上,只露出一個小腦袋。曹氏兜里揣了些錢,推著車吱呀吱呀往天橋去了。 筆者有必要在此處把天橋的大致情況補說一下,天橋在永定門大街北接正陽門大街處,在元、明兩伏直至清朝前葉還是一片水鄉澤國,清時震鈞著《天咫偶聞》載: "先農壇之西,野水瀰漫,荻花蕭瑟,四時一致,如在江湖,過之者輒生遐思。" 該書又載: "野鳧潭,在先農壇西。積水彌然,與東城魚藻池等。" 另外,清人吳長元在《宸垣識略》中關於野鳧潭有更詳細的一段文字: "野鳧潭在祈穀壇西北,積水十餘頃,四時不竭,每旦有野鳧游泳其間,因名之。" 野鳧潭所處之地就是那時的天橋,由此可見,天橋在清初依然是野水瀰漫的荒涼之地,文人到此覽浩淼煙之水不免湧起懷鄉之思,倒是一個清靜無為、修身養性的好所在。 清初以後,皇帝要經帝都的中軸線到城南舉行郊祀大典,而天橋所在的這片沼澤正好在京域的中軸線上,這樣一來,皇上可受不了,一道詔令,天橋於是產生,而野鳧自此也無家可歸,不知所之。 天橋由於其地理位置重要,扼庶民百姓南北通行之咽喉要道,一經成為平地,過者云集,久而久之,遂有今日之繁榮盛昌。 事實上,早在元朝時,天橋就已是文人雅士官宦人家尋歡作樂、消磨時光、吟風弄月、狂歌號哭的理想場所,因為這里地處偏僻的城南,適合一部分人離群索居的需要,又有河水汪然碧濤,蓮花亭亭,荷葉如蓋,垂柳搖曳,湖光水色,猶如江南水鄉。逢夏秋之際,每每有畫舫流連橋下,舫中游人或飲酒賦詩,或品茗賞荷,或聽絲竹之樂,或任清風拂面,說不盡清幽雅緻,道不出萬千風情。 明時,朝廷在大力修建宮殿同時.又分別在天橋東南修建天地壇,合祭皇天后土;在天橋西南修先農壇,用以祭農神。到嘉靖九年,又另在北效建立了地壇,於是將天、地分開祭祀,原來的天地壇就改為天壇。嘉靖三十二年,興工修建京城之南的外城,一口氣修了二十八里長,上設城門七處,正南即是永定門。這樣一來,就把原在郊區的天橋,圈在永定門之內。自從天壇等雄偉而壯觀的建築落成之後,天橋即成為南北交通要道,每年春夏秋冬,上到帝王,下至黎民百姓,無不來往於天橋,隨著官民遊樂活動的日益盛行,天橋一帶遂漸繁華起來。 春天時候,正月初八到十八日的晚間,成群結隊的婦女穿著白綾衫,摩肩接踵地在橋上行走,這種活動名叫"走橋",據說走橋可以防治腰腿上的諸多疾病,到清中期以後,這項活動聲勢更為浩大。潘榮陛撰的《帝京歲時紀勝》說: "元夕婦女群遊,祈免災咎,前一人持香闢人,曰走百病,凡有橋處,三五相率以過,謂之度厄。俗傳曰走橋。" 可見那時橋的稱謂已不單指天橋,而是只要是橋都得走。 從《燕京上元竹枝詞》中也可管窺一二當時盛況: "正陽門外魚龍盛,火樹粘天照走橋。" 到春天二月時,婦女還有出北城而至南城踏青春遊的嗜好,《析津志》記: "二月,北城官民婦女,多遊南城,風日清美,踏青鬥草,若海子上,車馬雜沓,繡殿金鞭,珠玉璀燦,人樂昇平之治,上自內死,中至字執,下至士庶,俱應積千架,日以嬉遊為樂。" 就是說到二月草長鶯飛,春暖花開時候,不但平日足不出戶的婦人女子可以邁著小腳跑到城南天橋那一帶去不顧名節面子盡情放肆一番,就連只會抱著象牙笏人五人六地站在朝堂上和皇上爭得面紅耳赤的宰相大臣在這時節都可以大搖大擺地支起鞦韆架,跳上去嬉弄玩樂。 《燕京歲時雜詠》在描寫都城婦女赴天橋迤南直到永定門外海子踏青這一景象時說得更為生動: 繡帔弓鞋去踏青,北城士女到南城。 無風一上鞦韆架,小妹身材比燕輕。 我們從這幾句詩中彷彿可以看到一個個濃裝豔抹、披紅掛綠的妙齡纏足少女,娉娉婷婷地踏過天橋的每一塊石板,拋下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然後在天橋南邊的碧草綠林處輕輕地蕩起鞦韆。 初夏時節,到天橋遊玩者更是不計其數。在五月五日端午節前,男女老少都湧入天壇去觀光,這也有個稱謂叫做避毒。避毒而入天壇必須得等正午以後才能出來,還得騎著馬在壇外的圍牆下跑上幾圈,才算避毒完事。 《帝京歲時江勝》也有這方面記載: "帝京午節,極勝遊覽。或南頂城隍廟遊回,或午後家宴畢,仍修射柳故事,於天壇長垣之下,騁騎走獬。更入壇內神樂所前,摸壁賭墅,陳疏餚,酌餘酒,喧呼於夕陽芳樹之下,竟日忘歸。" 射柳故事是解早織的風俗,這些慣於騎馬射箭的游牧民族在舉行秋天祭祀時,也不忘顯露一下百步穿"柳"的箭術,要讓大傢伙兒成一圈圍著所植的柳枝跑上三週,邊跑邊往圈中間的柳枝上射箭。宋人以此作為一種遊戲,也是兵士閒得無聊時用來散心的一種手段。在校場四周全部插上柳枝,兵士們便騎著馬在校場里大聲吆喝著往來馳騁射箭。然而,對於孔武有力而又逞強好勝,慣於爭兇鬥狠的八旗子弟而官,賽馬兜風要比枯燥無味的射柳更為有趣,更有刺激。於是,天橋南西壇前面的馬道,便成了八旗公子哥兒賽馬以決雌雄的場地。 不但這些東西和遊戲引人入勝,讓人留連忘返,趨之若騖,天橋還有許多名勝景觀,譬如俗名金魚池的魚藻池和明代的私人苑囿李園等等。總之,這些都是天橋吸引南北客商、東西遊人的法寶。遊人的紛至沓來,自然就刺激了商業發展。 天橋南北的地方極為寬敞,具備賈人云集的種種條件,再加上道光年間到咸豐時朝廷大發聖恩,不對小攤販徵稅,因而在天壇的西壇根和北壇根、先農壇的東壇根和北壇根,湧現出一大批流動的小商販,每日自晨達旦,自由出售百貨、食品等等小東小西。這樣一來遂使天橋變成了一處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鬧市。 天橋的廟會和農村逢著固定日子趕集的樣式差不多,只是人多一些,儀式更隆重一些,其最主要的故事是"走會"。 "走會"是由京城附近農村一種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進京表演的有開路、槓箱、中幡、秧歌、高蹺、王虎棍、雙石頭、耍獅子、小車會等,其中最負盛名的是中幡和耍獅子。 曹氏用手推車推著小靈傑一路行來,說走好像有點不太恰當,應該叫"挨",一出店門,便見眼前一堵人牆,呼聲霸天,想匯入這個人流都是難上加難。從上邊看,一個腦袋挨著一個腦袋,估計從半空中扔下一個半截磚至少得砸破三個人的頭,而且你如果不躲閃,磚絕對不會掉到地上;從下邊看,穿著各種褲子的腿一條擠著一條,扎針難入,潑水不進。 風傳每年到廟會(天橋)時候,或多或少總要擠死幾個人,丟的人當然就更多了,所以你往人堆裡看,凡是兩眼滴溜溜亂轉,跟做賊似的,手里肯定牽著小孩,而人最多處,往往是哭聲和笑聲混在一處,有時候親娘看著小孩子就隔那麼兩三個人,急死你可就是擠不過去,只有乾瞪眼的份兒。曹氏一看那麼多人心裡直犯怵,看看躺在手推車上的小靈傑。小靈傑的臉孔被秋陽映成了嫣紅色,憔悴之態畢現,可是他兩隻眼睛瞪得倒是銅鈴一般,閃現著一種奇異的光芒,絲毫沒有一點回去的意思。曹氏也不忍心再勸他回去,於是只得在門口等著,扯喉嚨大嗓子吆喝了幾聲,手推車旁邊的人總算極不情願地讓開一塊地方。曹氏剛把車往裡一塞,立時便有幾個人被擠得立腳不住,仆倒在車上,曹氏心吊到了嗓子眼,惟恐誰不小心碰著兒子的傷,沒奈何只得一個勁陪著笑臉給靠近她們娘兒倆的人解釋,要大傢伙兒幫忙看護著點兒。遊人也都看出小靈傑病害得不輕,說不定連命都保不住,心腸好的都挨在他旁邊給他講笑話解悶,大多數人也都小心翼翼地躲閃著,惟恐碰著他。 小靈傑倒沒看出大傢伙兒看他的眼神裡含有不少憐憫和同情成分,他天生就不是閒得住的命,在屋裡一動不動呆了那麼多天,覺得腿腳都發硬了,雖然每天床前都不缺人陪著他玩兒,講說外面的見聞,可畢竟不如自己親身體會的舒服。 所以在一離開無聊之極的房間,小傢伙話稠得嚇人,看見啥問啥,瞅見啥便不挪眼珠地死死盯住著,好像初生胎兒剛睜開眼睛,瞅見啥都好奇,瞅見啥都看不夠。好在路上人擁擠不動,比蝸牛爬得都慢,不管啥他都能看個夠。 從李家居住的那個小店出來到走上永定大街,都是碎石路,手推車走著一顛一顛,小傢伙一會兒便疼得滿頭冷汗,再加上人那麼多,他躺在車上,呼氣吸氣都不主便。曹氏氏揣摸著他躺車上的滋味不會太好受,不過心疼也沒辦法,一入人堆出都出不去,只有一路往前走下去。小靈傑精神倒不壞,一直興致勃勃地問這問那,看見啥稀奇玩意兒時不時還想打著挺從車上跳起來。從家走到天橋,小靈傑看了不少東西,也聽了不少東西,都是他以前心儀已久的。一個鬚髮皆白的老爺爺告訴他,農村來"走會"的人都是會真功夫的,一般人三五個根本近不了他們的身。他們中間有很嚴格的規矩,平常人想加入走會的行列要經過會首的檢驗才可以。會首就是各村上負責走會的頭兒,由德高望重的人充任,一到會期,走會的所有人必須得一切行動聽會首分付。他們是一個極其嚴密的團體。會首大家一般稱之為"老督管",他用以指揮會眾的信物是一面白色的小三角旗,那旗看著不起眼,在會眾眼裡可是比皇上的聖旨都管用。到走會時候,會首走在最前,令旗一揮,該進則進,該停就得停,會首後面是一個持"七星督旗"的會友,七星督旗相當於將軍行軍打仗時豎的寫著將軍姓氏官職的旗幟那種作用,表明這個走會的是屬那個團體。 七星督旗一般是黑底白星,星有七個,寓意是北斗七星。督旗後有四到八個號手,號的模樣像鑼,直徑約有二尺大小,由廣銅鑄造,敲起來聲音鏗鏘,震耳欲聾,極有威勢。號後面是四到八挑籠子,籠子是像籠屜形的東西,裡邊裝的是拜佛用的香燭.還有走會用的樂器、服裝、道具等物件。籠子四周等距離豎著四根竹竿,每根竹桿上都有一面"幌子"。幌子也是一種三角形的小旗,大多是黃顏色,也有用白顏色的,旗下拴著一長串黃銅鈴鐺,隊伍行進時,小旗迎風招展,號震天地響,小鈴鐺清脆悅耳地響在身邊,各種民間樂器前呼後應,形成一組古樸雄渾的民間交響音樂。走會的有句行話,叫做"中幡怕過牌樓,獅子怕過橋",因為舉中幡的一過牌樓,不管牌樓有多高,都得在這邊用力把中幡擲到那邊,然後飛跑過牌樓再將它穩穩接在手裡。中幡又長又粗,斤兩重不說接著又極不方便,因而玩中幡的不但兩臂要有大力氣,還得有一定技巧,就這樣弄不好還要砸鍋。所以,走會的逢到中幡過牌樓都會捏一把汗,而真正藝高人膽大的,也就是靠這個爭強鬥勝,引人注目。因為大傢伙兒都曉得中幡過牌樓有好故事,一到這會兒都擠扁頭看。 "獅子怕過橋"是因為耍獅子的一到橋上就得玩獅子戲水,根據橋面高低有單獅戲水、雙獅戲水、三獅戲水等等,耍獅子的一個人玩的獅子叫"少獅",兩個人玩的叫"太獅",三獅戲水是獅子戲水中難度最大的,當然也最見真功夫。最上面一個是太獅,用腳勾在橋欄上,下面再吊一個太獅、最下面是一個少獅,玩獅子的五個人一連串用手抓住下一個人的腳,最下面一個探身入水,撩起水花,陽光下看去,波光點點。確實讓人心動。除了這兩類高難節目,其餘的如高蹺、秧歌都很好玩,而五虎棍、雙石頭等單純就是表演武術。走會的碰著面都有一套見面的禮節,弄不好極有可能演成雙方大打出手,兩敗俱傷。一個走會的正在前面走時,如果把七星督旗掛在顯眼的樹梢上,那就表示後面的大隊人馬稍安勿躁,再往前走別怪我們不客氣。 道光十六年的時候有一次走會,小車會不小心踩了雙石頭的場子。雙方一語不合,大肆械鬥,死了十來個人,都是身強力壯的棒小伙子。兩個走會的集團要是關係比較好,見面客套,年紀出較老的會首得讓年紀比較輕的會首說"您多虔誠",不和的則對老的說"您多承讓"。客套完畢,雙方互一拱手,開談正題。正題是關於走會的各個組織到底怎樣走的問題。這時候老會首和年輕會首都得絞盡腦汁,因為他們的每個舉動,每句話都關係著自己組織的生死存亡,失面子、報名分對走會的組織就意味著死亡。雙方唇槍舌劍,互不相讓,弄不好就得拳腳上見真章。 …… 擠到到晌午時,曹氏才和小靈傑慢騰騰挪上了天橋。天橋並不太大,橋邊護欄土雕著奇形怪狀的花紋,被遊人摸得光溜溜的。走上橋面時小靈傑從車上欠起身,看見橋邊外伸出一個個石雕的龍頭,龍頭嘴裡的管道和橋面上的小圓洞相連,是下雨時漏水用的。橋上剛過了一個走會的,號聲和鼓聲已到很遠的前面,仍然震耳欲聾,橋上的人大多跟著走會的潮水般湧到橋那邊,橋上出現了暫時的鬆散,跑得累的遊人扶著橋欄三三兩兩地議論三獅戲水的好處。橋上清風拂面,憑欄遠眺,一派朦朧,遠處的城牆被垂柳綠樹掩映,乍一脫離喧囂嘈雜的人群,在橋邊看一看,絲絲涼意浸入心脾,只讓人覺得倒不如在綠樹之下。水泊之畔,結廬人境,無喧囂人聲,無車馬相擾,逍遙一生,快活一世的好。 小靈傑愣了一會兒,回過頭來,心頭不免如薄霧般飄起一縷悵然,他輕輕喟嘆了一聲。想起自己腿上的傷,那麼小的一個傷口愈演愈烈,竟會那麼多郎中醫士束手無策,如果是要害部位的毛病,郎中得出這種診斷,恐怕就得準備再世為人了。然而膝蓋雖然離心尚遠,照此下去,久治不愈,終也會危及生命,往好一點說就是廢掉一條腿,從此就得拄著拐棍,再不能和其他小伙伴一樣蹦跳著玩,還得忍受別人的白眼和冷嘲熱諷。到那時活著還有啥意思,即使會一朝發達,也不過在世人眼裡博個驚世駭俗的怪物的稱號。再活下去確真是沒了啥意思,還不如早些死掉。天橋下一池碧水,紋絲不動、宛如暖玉,看不見底,觸目生寒,倒是一個葬身的好所在。 ……可是,自己萬一真跳到橋下,能死了一了白了,從此不再聽聞紅塵喧鬧,爹媽雖則會難受一陣子,還有老大他們四個,傷心一時肯定就會過來了。萬一要是死不了,被人救起來,從此恐怕就得讓爹媽永遠放不下心,拖累他們終生了。 小靈傑在車上浮想聯翩,曹氏早已推著小車緩緩到了橋下。前面人聲驟然鼎沸,小靈傑幡然醒悟,定睛一看,眼前圍著一堆人,正在高聲大氣地叫嚷,大傢伙兒臉上大多是看見別人倒霉的興災樂禍的笑容。一個小伙子從人堆裡越眾擠出時甚至照地上吐了口唾沫,恨恨地說: "我可憐你,誰可憐我呀?老爺們儿這麼大歲數了,連個暖腳的都沒有,你咋不發發善心給我找一個去,嚇!" 只有幾個年紀比較大的人向人群中探了探身,小靈傑聽見有銅錢掉地上的哐啷哐啷響,這幾個人轉過身來,搖搖頭嘆口氣便走了。 人不太多,曹氏沒費多大勁就找了個缺口把小靈傑推進去。只見圈子中間坐了一個小道士,小道士披頭散發,遮住半邊臉龐,露出的半邊臉上滿是汗,看他年紀充其量也就只有十一二歲。小道士赤著腳,還袒著背。已經十來月份的天了,也不知冷不冷。從小道士穿著的那條破破爛爛的褲子上絕對看不出他是啥身份。表明他目的的是地上放著的一張白紙,紙上寫了寥寥幾個字,色作紫紅,觸目驚心,好像是用鮮血寫成後凝幹的,紙上寫的是: "道觀失修,望求君子施捨一磚一瓦。" 說是磚瓦,大傢伙兒總不成從家裡搬著磚瓦跑過來施捨給他,地上放著七八個咸豐通寶。小靈傑看得心寒,從早晨到現在,天橋上你來我往地過了多少人,小道士才募到了七八個銅錢,照此下去,道觀到猴年馬月估計也建不起來,難道真像老人們說的那樣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了嗎?抬頭看看眼前這些個笑語鶯聲的仕女和衣冠楚楚、油頭粉面的公子哥兒,他們哪能缺那幾個咸豐通寶花銷,可是他們中有誰向場子中間扔過一個銅錢,看他們的樣子,打死小靈傑他都不會相信這些人會這麼鐵石心腸,竟能冷眼看著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熬刑法似地等著募錢而毫不動心。 小靈傑心寒的原因倒不僅僅是因為大傢伙兒看到一個小道士在那兒坐著等人捐錢而無人過問,倘若讓他看見一個穿得衣帽整齊、悠閒自得、面目狡猾地伸出雙手向小靈傑討錢,口齒伶俐地說是道觀失修,為了修建而求施捨,只怕小靈傑就是給他,心裡也會犯疑,懷疑他是無賴子弟遊手好閒出來騙錢。眼前的小道士不是那樣,他端坐在地上,兩手捧在胸前盤著腿,完全是道人打坐的架式,目視鼻尖,蓬亂的頭髮上壓著五塊青磚,頭髮已被汗水濕透,磚底的灰粉隨汗流到他臉上,有一道甚至流進了眼睛,小道士不敢閉眼,那隻流進灰粉的眼睛分明在往外大滴地淌淚。小道士的兩條胳膊上各壓著五塊青磚,兩條大腿上又是各五塊,那可是二十五塊大青磚呀!小靈傑看看道士袒露著的麻杆似的細胳膊,心說就憑他紋絲不動地坐著受這份苦也值許多個銅錢了,可惜他眼前的空地上就只有七八枚銅錢孤零零地躺在那兒。小靈傑又氣又怒,直想跳起來把站在邊上指指戳戳的遊人一個個臭罵一頓。 人在自己遇到困難或身處絕境時往往最易激發同情心,因為他在那時候才更有可能設身處地地推己及人替別人多想一些。一個人身處順境時絕對不會去顧及身邊眾人的疾苦,至少他不會主動去替別人想啥事情,即使想了也常常是往壞處想,即使是往好處想也絕不會想到去伸手相幫。所以世上既便有那麼多受正人君子咒罵的奸邪小人,事實上每個人都是如此,套一句俗話叫"站著說話不腰疼"。 小靈傑由此聯想到了自己的處境,張老先生講過的一句詩"同是天涯淪落人"也在此際驟然躍入了他的腦海。張老先生說這句詩是白樂天寫的,白樂天得罪了權貴,被貶到一個小地方江州做司馬,一天晚上出去送友人回家,在江岸上聽到一個人彈琵琶,白樂天雅興頓生,派人去把彈琵琶者叫過來,是一個半老的徐娘,白樂天問她為何琵琶彈得那麼幽怨,那麼動感情,徐娘珠淚頓落,哀哀婉婉地述說了身世。說她原是一個歌妓,也曾經風光過一把,等人老珠黃了,沒有公子哥兒再去給她捧場,衣食無著,只得嫁給了商人。商人長年奔波在外,難得有幾天在家,因而她把自己身世,融情入琵琶,才彈成那樣。白樂天觸此生情,想想自己受奸人陷害,一腔抱負不得施展,雖然學會了文韜武藝,卻無法忠孝帝王,豈不是與歌妓的境遇相同,白樂天不由得當著大傢伙兒的面大放悲聲,把穿著的青衣裳都哭濕完了。小靈傑由此及彼,想想那個可憐巴巴的小道士,雖然沒有生命之憂,可是天天坐在天橋上袒背赤足等著,還得受常人不能受的洋罪,難道不是比眼下自己的境況還慘嗎?小靈傑不由得眼圈也紅了,問老媽要了一把零錢,用一張破布包著,不聲不響地拋到場子中間,然後默默地示意讓老媽推著自己出了人堆。身後有一陣議論聲響起,小靈傑充耳不聞,此刻他的心情壞到了極點,只想遠遠地逃出人堆,找個地方大哭一場。 熱鬧的地方還有很多,曹氏上廟裡燒香拜佛的目的還沒有實現,小靈傑已全然沒了心情,一勁催著趕快回去。曹氏不敢違了兒子的意志,只得逆了人流推著兒子往回走。 一路上小靈傑好像連斜著身躺著的勁兒都沒了,頭懨懨地歪在一邊,連眼睛都懶得睜。他一直在心裡考慮一個問題,人到底活著圖個啥?世上當真沒有幾個好人了嗎?為什麼看到有人受難,大傢伙兒都置之不理?人活著難道僅僅就是為了自己活得好嗎?小道士強撐著募錢修建道觀又是為啥?人,簡簡單單的兩筆就能寫出來,咋會活一輩子活得那麼複雜。有的人明明是壞人偏偏就長壽。狗柱他爹媽難道是壞人,咋就被閻王爺叫去那麼早;天兵難道就是壞人,咋會死了那麼多年輕小伙子,連個全屍都留不下。人活著到底做好人好還是做壞人好呢?小靈傑仔細盤算,他認識的人所共知的好人幾乎沒有一個好下場。老爹常提的王大伯被官府砍了頭,張老先生跳了河,蔡爺爺更慘,被亂刀分了屍。壞人呢?鄧天一頭上長瘡,腳上流膿,壞透頂了,卻活得那麼自在,又有錢又有勢。還有那麼多貪樁枉法,魚肉百姓,欺壓庶民的政府官員、地痞流氓,那一個不是春風得意,飛揚跋扈。照這樣分析,當好人還有啥用處,除非你不想得好死或想早死,兩個念頭在小靈傑心裡激烈地爭鬥,到最後他甚至懷疑自己把那麼多錢扔給小道士是不是太犯傻,那麼多人一分沒給從場子邊上離開後施施然走在路上,又有誰會因為他沒有可憐窮人而非難他責罵他,不是在場子邊呆過的誰也不會認得他,但即便是在場子邊呆過的,即便認出來還能咋樣兒,大家都沒給錢,誰不說誰。這世道上咋就壞人比好人要多呢?你小靈傑給他錢他還能給你些啥?也許他根本沒看見,看見了說不定不但不會感激你,可能還要在心裡罵你一句大傻瓜,因為他可能在這兒呆著根本就沒想著能弄幾個錢,他也許曉得人心都是壞的,他甚至可能就是以此方式檢驗誰是大傻瓜。小道士暫且不說,邊上的圍觀者的那陣議論聲中估計沒幾句是說小靈傑好話的,他們肯定有大多數人在肚裡罵,罵這個小傻瓜,這小小混蛋是從那兒冒出來的,難道就你有幾個臭錢? 有錢了你把天下的窮鬼們都幫成富人,要沒這本事你就別在這兒抖份兒,襯得我們這些大老爺兒們都成了大壞蛋。小靈傑在心裡接連罵了自己好幾句大傻瓜、大笨蛋,心說我真是錢太多咬著手咬得疼了嗎?還是多得花不完,實在找不到地方扔出去,我何苦吃力不討好,去犯這個犟勁,天下難人多得是,我又不能一個一個都幫到,我咋不去學著心安理得地作壞人,我咋不學。 ……小靈傑在一霎那間覺得以前的這麼長歲月都是白活,覺得自己以前想作好人純粹是鬼迷心竅,作壞人多好,壞到底,壞透頂。誰敢說鄧天一活得不好?他在欺壓別人時心裡絕對沒有半分愧疚,晚上睡覺根本就不會做惡夢嚇自己,因為他是壞人,他活著就是為了自己舒服,只要妨礙他活不舒服的他都會不遺餘力將之打倒,乃至整死,所有能讓他覺得乾了後會活得更舒服的事兒他都會不顧一切去幹。所以,他們才活得舒服,而且一天比一天舒服,他們沒有啥錯,誰都是為了自己。誰敢說自己做好事都是為了別人,當然你可以說是為了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然而良心難道就不是你自己的嗎?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歸根結底還是為了自己。好人和壞人的區別某種意義上講就在於一個良心的有無,沒良心的不會為了良心去屈從別人使自己難受,有良心的因為受了良心的束縛,所以怎麼走都是磕磕拌拌,最後落得個為了良心丟掉性命,或者受苦受難一輩子。良心這玩意是絕對可以換錢的,小靈傑在閃念間堅定了自己的這個看法。只要丟掉良心,只要一心想著讓自己舒服,只要不瞻前顧後老為別人考慮,啥錢你弄不來,事實上好人窮困潦倒一生並不能證明他是笨蛋,相反可能是因為他太聰明,聰明的老是擺脫不掉良心的糾纏,所以很多扔掉良心換錢的事都被他錯過了。象龍四,有啥本事,就只憑著無賴和那兩膀子蠻力,誰敢說他窮困潦倒,他有錢,他不愁吃不愁穿啥都不愁。老爹呢?辛苦掙扎了半輩子,做一點對不住人的事得難受好幾天,結果呢?到處受人欺負,地被人家佔去不說,還被人變著法轟出老家…… 小靈傑下定決心要學壞了,他相信世上壞人那麼多,多他一個也不多,少他一個也不少,但對他而言,學壞絕對比學好要容易,而且學壞了還可以過得好些,也可以讓爹媽少受別人欺負,多享兩天福,…… 可是,腿上的傷——,生死難料,小靈傑的滔滔思路又在這個難題上擱了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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