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比我老的老頭

第7章 鄰居們

比我老的老頭 黄永玉 3058 2018-03-16
甲二號宿舍有三進院子。頭一個院子,門房姓趙,一個走失了妻子的趙大爺帶著十二歲的兒子大福生子和八歲的兒子小福生子和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兒。女兒乖,大小兒子十分創造性的調皮。 第二家是單身的陸大娘,名叫陸佩雲,是李苦禪先生的岳母。苦禪、李慧文夫婦和頑皮的兒子李燕、女兒李健住在隔壁。門口有三級石階,面對著一塊晾曬衣服的院子。路 過時運氣好,可見苦禪先生練功,舞弄他那二十多斤重的純鋼大關刀。 第三家是油畫家董希文,夫人張連英是研究工藝美術的,兩夫婦細語輕言,沉靜而嫻雅。大兒子董沙貝,二兒子董沙雷,小女兒董伊沙跟我兒子同年。沙貝是個“紐文柴”,小搗蛋;沙雷文雅。我買過一張明朝大紅木畫案,六個人弄了一個下午還不能進屋,沙雷用小紙畫了一張步緒圖,“小娃娃懂得什麼?”我將他叱喝走了。大桌案露天放了一夜。第二天,老老實實根據沙雷的圖紙搬進了桌子。沙雷長大後是個航空方面的科學家。沙貝在日本,是我一生最中意的有高尚品味的年輕人之一。我們一家時時刻刻都想念他,卻一直不知道他生活得怎麼樣。

第四家是張仃和陳布文夫婦。張仃是中國最有膽識最有能力的現代藝術和民間藝術的開拓者。他身體力行,勇敢、坦蕩、熱情而執著地擁抱藝術,在五十年代的共產黨員身上,散發著深谷中幽蘭似的芳香。夫人陳布文從事文學活動,頭腦黎明般清新,有男性般的憤世嫉俗。和丈夫從延安走出來,卻顯得十分寂寞。布文是“四人幫”伏法以後去世的,總算解開了一點鬱結;可惜了她的頭腦和文采。 數得出他們的四個孩子:喬喬,女兒;郎郎,大兒子;大衛,二兒子;寥寥,三兒子,跟我們的關係最好。寥寥跟我兒子黑蠻同在美術學院托兒所低級班,每天同坐一輛王大爺的三輪車上學,跟兒子一起叫我妻子做“梅梅媽媽”。想到這一些事,真令人甜蜜而傷感。 大衛沉默得像個哲學家,六七歲,有點駝背,從不奔跑打鬧。我和他有時靜悄悄地坐在石階上,中午,大家午睡,院子靜悄悄,我們就談一些比較嚴肅的文學問題。他正讀著許多書。

郎郎是一個非常純良的孩子。他進了寄宿學校,星期天或寒暑假我們才能見面。他有支短短的小竹笛,吹一首叫做《小白帆》的歌。他善良而有禮,有時也跟大夥兒做一種可原諒的、驚天動地的穿越三大院的呼嘯奔跑。一般地說,他很含蓄,望著你,你會發現他像隻小鹿,一對信任的、鹿的眼睛。 妻子曾經說過,寫一篇小說,名叫《小白帆》,說這一群孩子“將來”長大的合乎邏輯的故事。不料匆忙間這些孩子們長大了,遭遇卻令我們如此愴然。 郎郎在“文革”期間腳鐐手銬押到美術學院來“批鬥”,大會幾天之後分組討論槍斃不槍斃他。我難以忍受決定孩子生死的恐怖,我逃到北海,一進門就遇到王崑,她的孩子週七月那時也要槍斃。我們默默地點了頭,說聲“保重”,擦身而過。那天雪下得很大,登臨到白塔山頭,俯覽塵寰,天哪!真是訴不盡的孤寂啊!

喬喬原在兒童劇院,後來在雲南,再後來到國外去了。一個女孩走向世界,是需要強大的勇氣和毅力的。她開闊,她對付得了! 只有那個沉默好學的大衛,自從上山下鄉到了廬山之後,近二十年,一直沒有過下山的念頭。他是幾十萬分之一的沒有下山者。我許多年前上廬山時找過他,那麼超然灑脫,漠漠於寧靜之中。 他們家還有一位姨娘,是布文的姐姐。她照顧著幼小的寥寥,永遠笑瞇瞇,對一切都滿懷好意。 過了前院還不馬上到中院。中間捎帶著一個小小天井。兩個門,一門曲曲折折通到張仃內室,一個是張家簡陋的廚房。說簡陋,是因為靠牆有個古老的長著紅鏽的浴盆,自來水管、龍頭閥門一應齊全,通向不可知的歷史那裡。它優越而古老,地位奇特,使用和廢棄都需要知識和興趣,所以眼前它擔任一個很謙虛的工作——存放煤球。

中院第一家是我們。第二家是工藝美術家柳維和夫婦和他們又小又胖的兒子大有。第三家是程尚仁夫婦,也是工藝美術家,女兒七八歲,清秀好看,名叫三三;三四歲的兒子,嗓門粗而沙,大眼睛,成天在屋子裡,讓我把他的名字也忘了。 一個大院子,東邊是後院袁邁夫婦的膳房,隔壁還有一大一小的屋子住著為袁邁夫婦、後來為彥涵夫婦做飯的、名叫寶蘭的女青年。 院子大,後來我在李可染開向我們中院的窗前搭了個葡萄架,栽了一大株葡萄藤。在底下喝茶吃飯有點“人為的詩意”。 然後鑽進左手一個狹道到了後院。東南西北緊緊四排房子。不整齊的砌磚的天井夾著一口歪斜的漏水口。左邊再經一個短狹道到了後門。 南房一排三間房子,兩間有高低不平的地板,一做臥室,一做客廳;另一間靠東的水泥地的窄間是畫室,地面有兩平方尺的水泥蓋子,過去是共產黨地下工作人員藏發報機的秘密倉庫,現在用來儲放大量的碑帖。每間房的南牆各有一扇窗,透過客廳的窗可看到中院我栽的葡萄和一切活動。

這就是李可染住了許多年的家。 西邊房子住著可愛可敬的八十多歲目明耳聰快樂非凡的可染媽媽李老奶奶。 東房住著位姓范的女子,自云“跟杜魯門夫人吃過飯”。她愛穿花衣,五十多歲,單身。 北房原住在前面說過的袁邁一家,他們有三個孩子,大兒子袁季,二兒子有點口吃的叫袁聰,三女兒可愛之極,名叫袁珊,外號“胖妹妹”,和我兒子也是同年。袁家的兩個兒子長得神俊,規矩有理,也都成為我的嘍。後來工藝美術系擴大為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屬於這個系統的人才都搬走了。搬走之後住進一家常浚夫婦,原在故宮工作,新調來美院管理文物。他們家的孩子也是三個,十五六歲的大男孩叫萬石,二兒子叫壽石,三女兒叫婭婭,都是很老實的脾氣。常家還帶來一位約莫八十來歲的駝背老太太做飯,從不跟人多說句話,手腳乾淨而脾氣硬朗,得到大家暗暗尊敬。

隔壁有間大房,門在後口窄道邊,原住著木刻家彥涵、白炎夫婦和兩個兒子,大的叫四年,小的叫東東。四年住校,東東住托兒所。四年是個溫順可人的孩子,跟大福生子、李燕、沙貝、沙雷、郎郎、袁季等同齡人是一夥。東東還談不上跟大家來往,太小。 彥涵後來搬到鼓樓北官坊那邊去了。接著是反“右”,這位非常傑出的木刻家對幾十年來所受到的委屈,倒是一聲不響,至今七十多歲的人,仍然不斷地創造嶄新風格的動人而強大的作品。 彥涵走了以後搬來陶瓷大家祝大年夫婦和三個孩子。大的叫毛毛,小的叫小弟,更小的女兒叫什麼,我一時想不起來。小弟太小,毛毛的年齡在全院二十多個孩子中間是個青黃不接的七歲。大的跟不上,小的看不起,所以一個人在院子裡走來走去,或是在大群孩子後面吆喝兩聲。他是很聰明的,爸爸媽媽怕他惹禍,有時關他在屋子裡,便一個人用報紙剪出一連串紙人物來,精彩到令人驚訝的程度。

祝大年曾在日本研究陶瓷,中國第一號陶瓷大師,一位有意思極了的人。好像身體虛弱,大熱天肚臍眼到胸口圍上一塊彷彿民間年畫上胖娃娃身上的紅肚兜,其實能說能笑,不像有病的樣子。可能是漂亮夫人細心照顧、體貼入微的部分錶現。 有一天夫人不在家,吃完午飯,祝大年開始午睡,那位不准外出的毛毛一個人靜悄悄地在地板上玩弄著橡皮筋,一根根連成十幾尺的長條。祝大年半睡半醒,間不以為意,眼看著毛毛將長條套在一個兩尺餘高的明洪武釉里紅大瓶的長脖子上,跪在地上一拉一拉,讓桌上的瓶子搖晃起來。說時遲那時快,大瓶子從桌上落在地面,這個價值連城的瓶子發出了心痛的巨響,祝大年猛然清醒已經太遲……雖然他是位大藏家,仍肯定會長年地自我嘲笑這件事。

祝大年就是這樣一個人,一輩子珍惜的東西他也看得開,精於欣賞,勇於割捨。我不敢問起“文革”以後他那些藏品哪裡去了。他曾經是個大少爺,見得太多,豁達成性,大概無所謂…… 大雅寶甲二號的夜晚各方面都是濃郁的。孩子們都躲進屋子,屋子裡溢出晚飯的香味,溫暖的燈光混合著杯盤的聲音透出窗口,院子裡交織著甜蜜的影子。這是一九五三年,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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