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曼斯菲爾德傳

第8章 -2

對於許多英國家庭來說,1915年這個時候報告死亡的電報來的更為頻繁,讓人驚恐不安,而老百姓的生活中也有許多古怪離奇的事件,有著奇特的諷刺意味。人們仍然好奇地前往車站觀看從火車上抬下傷員,前一個秋季,凱瑟琳自己也常常沉溺於其中。 現在,雖然她仍能夠隨意往返於英吉利海峽兩岸,但英格蘭也已經開始體驗到法國和比利時早就嚐到了的戰火滋味。 2月,勞倫斯在格雷漢姆的女僕慌慌張張跑進房間,“噢,太太,我可憐的弟弟在戰場上被打死了。”威廉?奧頓僥倖活過了達達尼爾海峽戰役①,但是魯珀特?布魯克和亨利?戈蒂葉-布爾沙卡分別在5月和6月死於戰鬥中。德國人擊沉了“盧西塔尼亞”號①,開始使用毒氣,法國人傷亡成千上萬,年輕人回家度假幾乎不知該如何敘述親眼所見的一切。

萊斯利?比切姆同其他200名年輕人一起參加一項軍官訓練課程——“似乎除我以外,所有的人都是大學運動隊成員”——整個3月都住在牛津大學貝利奧爾學院奢侈講究的房子裡,一點也沒有意識到他這種新生活的荒謬之處。在家時,房子裡總是擺著鮮花,而在4月的英格蘭,在駐紮地,他詛咒列隊行進時的褻讀行為,將櫻草花、紫羅蘭和雪蓮花踩在腳下。 6月,他駐紮在阿爾德肖特②附近,有一個勤務兵聽他使喚(每天早晨給他端來洗臉水,幫他穿制服,伺候他吃早飯),他學習如何使用原始的彈射器投擲一碰即爆炸的手榴彈。 勞倫斯回倫敦去了。通過同伯特蘭?羅素短暫的哲學上的交往,他決定在漢普斯特建立他的雷納寧,他同羅素可以授課,同默里可以合辦一份雜誌。

現在世界已進入成熟時期,那些真正關心的人會訂閱報紙,前來聽課。為了靠近他,但又不能過分靠近,默里夫婦在聖約翰伍德的阿卡西亞路5號租了一棟房子(連同僕人一起),這之所以行得通,因為凱瑟琳的生活費增加了,而默里已有了固定職業,是《文學副刊》的法語書評論員。戈登?坎貝爾夫婦和特羅維爾家也住在附近。 他們剛剛安定下來,萊斯利?比切姆也來到倫敦參加6天的學習課程(他告訴父母親“這些炸彈殺傷力驚人,很難操縱,現在我必須教會整個營隊的官兵”),因此小弟就有機會來看他的姐姐以及與她同居的那個怪人,他寫信回家盡量說了一些默里的好話:①指英法海軍於1915年2~8月在土耳其達達尼爾海峽聯合發起的登陸戰役,先後有兩次大的登陸戰,但都失敗了。 ——譯註①英國客輪名,1915年5月7日在愛爾蘭海岸附近被德國潛艇擊沉,釀成1100人死亡的大悲劇。 ——譯註②英國地名。 ——譯註我在凱瑟琳那位於阿卡西亞路可愛的小屋中度過了非常舒適的一個晚上——傑克?默里脾氣和善,他和凱絲相處極其融洽——事實上我很高興見到一切都很順利——他們每年付房租52英鎊,房子非常舒適乾淨——便宜極了,你們說呢?

那是8月下旬,不久一切就都準備就緒,可以發行了,這份半月刊6期共售價2先令6便士。勞倫斯告訴一位朋友他將撰文“說教”;默里將發表“他們有關個人心靈自由的看法”,而凱瑟琳將寫些“小小的諷刺作品”。 這絕對不是他們目前的情景,雖然勞倫斯見到的只是這些。小弟在阿卡西亞路時,同凱瑟琳一起坐在後花園的梨樹下,陷入恐懼和思鄉的情緒之中,兩人一直在玩著“你還記得嗎?”的遊戲——“你還記得坐在花園裡粉紅色的凳子上嗎?”“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張粉紅色的板凳..現在它在哪兒了? 你想我們進了天堂還能在那上面坐一坐嗎? ” 帶著這種情緒,她寫了一篇《起風了》,這是第一篇以惠靈頓為背景的懷念青春年代的故事,結尾處奇特的時間變換和夢境變換造成了一種神秘感。伯特蘭?羅素和李敦?斯特雷奇以及其他人都注意到了上刊載的這篇故事和《小家庭教師》。萊斯利?比切姆很像他姐姐——在惠靈頓的一次化裝舞會上,有人曾錯將他當作她——而且顯然他有些花花公子氣息。

1912年他回到惠靈頓時,穿著鞋罩,拿著手杖,似乎一點也沒意識到這在那兒不合適。很久以後有人回憶說(沒有絲毫惡意)他像“今天人們稱之為娘娘腔的男人”。默里明顯地對他隻字不提,他父親在《往事與追憶》中說,“我認為他會願意選擇文學生涯,但是遵從我的意願,他選擇了經商,進了事務所當學徒。” 駐紮在樸恩茅斯①時,萊斯利恰好同喬治派詩人愛德華?謝恩克斯②合住一間宿舍,後者一直記得他是一個聰明快活的小伙子,沒有什麼特殊的興趣愛好。他很喜歡萊斯利,萊斯利告訴過他許多惠靈頓家中的事,但從沒提到過凱瑟琳,雖然後來曾說過他認識奧列加。戰後謝恩克斯驚奇地發現他的朋友竟然是凱瑟琳?曼斯菲爾德的兄弟,因而猜測萊斯利並不想冒昧地同一位相對來說不熟悉的人談論他姐姐的生活方式。

9月22日早晨6時,萊斯利以南蘭開夏③軍隊投彈教官的身份興高采烈地前往法國,身邊還帶著姐姐給他的一張便條,上面潦草地寫著:“匆忙擁抱你。”有兩個星期他不能寫信。 10月4日——此時“夏日野餐”已稀少了——他請貝爾姨媽寄給他一些戰壕皮靴,一些乾果和鱒魚乾,那天他還給凱瑟琳寫了信。 三天以後,在阿門弟也爾④附近的一個地方,他給戰士示範如何扔手榴彈,用的那一顆正好出了毛病,在他手中爆炸,同時還炸死了一個中士,死前他一直說著“上帝饒恕我所做的一切吧”,又說“抬起我的頭來,凱蒂,我不能呼吸”。 10月11日,默里寫了這篇日記:①樸恩茅斯,英國南部港口城市。 ——譯註②愛德華?謝恩克斯(1892~1953),英國詩人。 ——譯註③南蘭開夏,英國西南地區郡名。 ——譯註④阿門弟也爾,法國地名。 ——譯註三分鐘以前梯格接到一封電報說她弟弟死了..我仍不能相信,她也不能。這是最可怕的事情,她沒有哭,只是臉色發白,說著:“我不相信,他是不會死的人。”現在她去基那兒打聽消息,她想知道7日是哪一天。前一天她還收到他的來信,說他覺得自己像個7歲的孩子——那天她買了他們團隊的徽章回來佩戴,我不知道現在該怎麼辦,我感到前景可怕:她那樣看重他,那最後一封信——似乎那天晚上在阿卡西亞路還有一個晚會,柯特也在場,凱瑟琳穿了他送的那件色彩鮮明的俄國農婦服裝。坎貝爾夫婦遲到了,但沒人告訴他們什麼事情,貝阿特麗絲覺得她異常話多,快樂。但是幾天以後,當她問到小弟時,凱瑟琳用“奇特狂野的目光狠狠盯著她”,然後說“炸成碎片了!”他的帽子後來送到她手中。

這件悲傷的事情改變了凱瑟琳的生活,她的痛苦完全改變了她玩世不恭的態度與其他方面的平衡,因而釋放了她的創作能量,這個過程是悄悄進行的,日記中有幾則寫給小弟的是這種語氣:“你知道我再也不能成為傑克的愛人了,你得到了我,你在我的心靈和肉體之中。”她談到要“為我倆做些事”,此時(10月29日),默里知道她再也不能繼續住在阿卡西亞路,兩星期後,他們前往法國——這就是戰爭——以便讓凱瑟琳能夠寫作,寫新西蘭。 在同一個月,勞倫斯恰好也受到了狠狠一擊。 10月28日,他送了默里夫婦一本他的新小說①,萊斯利去世前兩天,他來給他們看羅伯特?林德①為《每日新聞》②寫的帶有敵意的評論。默里讀評論時,他坐在那兒一聲不響,覺察到了威脅迫近;這確實是他遭受圍攻的開始,此書不久就被查禁了,連出版商也受到指控。但是凱瑟琳和默里感到很難安慰他,他們不喜歡,凱瑟琳簡直非常討厭其中一些章節;她討厭有關“女人”的章節,認為這應該怪罪於弗麗達。

11月,對的指控迫使勞倫斯也搬了地方,以尋求解脫,他突然一心想去佛羅里達尋找一個雷納寧,聚集了一些有名無實的追隨者,大部分都是新相識(其中包括非利普?黑塞爾丁③和一位名叫HS蘇哈羅迪的印度法學學生),有權勢的朋友幫他和弗麗達弄到了護照,但去美國的簽證需要有醫生證明不能入伍,其實他已開始排隊等候檢查了,自尊心卻開始反抗,他衝了出去,朋友們所花的力氣也付之東流。這就是兩對夫婦之間忠誠與厭惡參半的感情,此時默里己準備前往法國,丟下勞倫斯一人去哀悼他的,哀悼的失敗,這份雜誌只出了三期。 走之前,他們的新朋友多蘿西?市雷特④在厄爾斯科特路附近自己的畫室①,亦譯《彩虹》,1915年初版於英國,是DH勞倫斯最有代表性的長篇小說之一。主題是勇敢地探討了兩性關係的現實與意義,此舉引起了社會輿論的干涉,曾一度查禁,後隨著勞倫斯在英國乃至世界文壇上地位的確立,此書才重新公開出版。 ——譯註①羅伯恃?林德(1879~1949),英國報刊編輯,散文作家。 ——譯註②《每日新聞》,倫敦一報紙。 ——譯註③菲利普?黑塞爾丁(1894~1930),又名佩特?沃洛克,英國作曲家,作家。 ——譯註④多蘿西?布雷特(1891~?),英國畫家,凱瑟琳和勞倫斯的朋友。 ——譯註內舉行了一個熱鬧的晚會。她其實是埃塞爾子爵的女兒,尊敬的多蘿西?布雷特;然而她曾經是斯萊德藝術學校的學生,總是被人稱為“布雷特”,她覺得自己的地位適合一位身穿罩衫的斯萊德女學生。她第一次寫信給奧特琳夫人時,用的是父親飾有貴族紋章的信箋,封信時在紋章下畫了一幅自己頗不雅觀的無下巴的頭像。她有些耳聾,總是帶著一福助聽器,稱之為“托比”。

布雷特11月5日的晚會似乎是為勞倫斯夫婦舉行的——那時尚在談論去佛羅里達。碰巧在這歡快的日子,勞倫斯聽說自己的書被查禁了。布雷特寫的有關勞倫斯的書中對那晚會有一段喜劇性的描述。大家都在那兒,包括馬克?格特勒,克萊夫?貝爾①以及李敦?斯特雷奇。很可能這是凱瑟琳第一次同布盧姆斯伯里和奧待琳夫人在佳星頓的朋友們會面——無論是誰,只要是《新時代》的讀者,就能在那星期的雜誌上見到凱瑟琳寫的模擬滑稽對白,諷刺市郊婦女對戰爭的態度(“我愛那些傷員,你不愛嗎?噢,我就是愛他們,他們可愛的紅藍兩色制服看上去真漂亮,真動人,不是嗎?”),筆調辛辣刻保她把它寄給自己不久前還認為“過於卑鄙”,不能信任的奧列加,這本身就意味深長,而且這標誌著她作品中一種新的主題的出現,這個主題後來變得極其重要;也是1911年接觸到狄歐克里特後對其滑稽劇手法的進一步使用。她真正的進步往往始之於微不足道的小事。

雖然勞倫斯過於驕傲,不去尋求軍隊的拒絕入伍證明,默里卻不這樣:11月初,他就收到了一張新的健康不良證書。阿卡西亞路5號轉讓給了柯特的幾位朋友,他們也請柯特住了進去。 11月19日,默里和凱瑟琳已到了馬賽,準備在海邊找一個廉價的便於兩人寫作的住所。凱瑟琳一心想在痛苦中追尋過去,使弟弟能夠得到再生;而默里則要為馬丁?薩克寫一本評論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書,以便還清《藍色評論》拖欠的舊帳,他可以為《文學副刊》寫書評。他現在靠凱瑟琳的津貼度日也不再感到慚愧,現在凱每年已有120鎊。然而凱瑟琳的父親卻不這樣想,他認為與她同居的這個男人怎麼說也是在逃避自己的職責。 在卡西斯①,南部海岸北風凜冽,他們躲在旅館房間裡渾身顫抖,不知道自己幹嗎要來。一天,他們散步繞過海角,坐在石頭上,凱瑟琳忍不住痛哭起來,似乎永遠也不會停歇,默里發現自己“現在嚐到了嫉妒的滋味”,對她大發了一通脾氣,事後又覺得非常慚愧。後來講到這件事時,他責備自己不該嫉妒一位死去的弟弟。但是,純粹因家庭成員的死亡而產生的悲痛并不會使丈夫感到嫉妒或憤慨。

毫無疑問凱瑟琳愛小弟,在他倆之間有很強的吸引力,他最後的話也是對她說的,但是他們成年後的交往並不多。顯然關於前一年春天在“巴黎度過一星期”的目的,她欺騙了他,而且她對他死亡的反應(她幾星期以後的冷嘲筆調奇怪地混雜於其中)也使人覺得那天在卡西斯坐在石頭上痛哭除了感到悲傷外,也許還感到愧疚:實際上是對從1908年以來自己家庭,對特羅維爾家的愧疚。在卡西斯淌的眼淚既是為小弟之死也是為自己過去的反叛,正是因為這一點,默里才感到自己被排除在外。 他開始安排返回倫敦,計劃重新發行,找一個印刷商幫助勞倫①克萊夫?貝爾(1881~1964),英國作家,維吉尼亞?吳爾夫的姐姐瓦妮莎的丈夫,布盧姆斯伯里成員之一。 ——譯註①卡西斯,法國南部沿海城市。 ——譯註斯。離開之前,他們在海岸邊上找到了一個村莊班達爾,把凱瑟琳舒適地安頓在旅館裡。默里雖然這時已經開始後悔自己的決定,還是回了倫敦。 兩人商量好一旦她能重新開始寫作,她就回來。她從班達爾,從溫暖的南方寫來的第一封信,幾乎過分洋溢著濟慈②式的歡樂情緒。而默里則在漢普斯特租了一個每週9先令的房間,獨自安頓下來,有時勞倫斯夫婦和坎貝爾夫婦會來一起吃飯。 但是此時凱瑟琳生病了,開始是“馬賽熱”①,過去他倆在那兒時都得過這病,後來又是她所謂的“風濕脖。躺在陌生旅館的床上,她渴望他的來信,整整兩天沒收到他的信,她的反應(在這樣一個陷於戰爭中的國度裡)有些異乎尋常——她寫道:“不要讓我這樣呆著,沒有音訊,這太殘酷了——太殘酷了。 ”而默里在自己那間孤獨的小屋中寫的信則流露出他幾乎近於可憐地依賴於她的愛情,居然低聲下氣他說自己配不上她,自己“只不過是小人物”,但是他把所有的愛都給了她。後來的情況證實這次不同尋常的情感爆發部分起因於她第三次疾病發作,而仍然沒人懷疑到她患的是肺結核。 在這種困境中,她給勞倫斯寫了“一封有些撒野的信”,她後來對默里承認“那時我們不公平,你明白嗎?”信送到拜倫別墅②時,恰好默里也在場,勞倫斯沒有把信給他看,但讀了信之後,他去找默里:都是默里的過錯,他是膽小鬼,他從沒給過凱瑟琳新的生活,她生病是悲哀所致,這都是因為默里總是畏直畏尾,從不做出決定,等等。 這場吵鬧使默里做出了決定。此時有人把康沃爾的一所別墅給了勞倫斯,他聖誕節後將去那兒,默里可以回到班達爾去,因此他建議凱瑟琳去找一所別墅。同時,在勞倫斯的慫恿下,奧特琳?莫瑞爾邀請他同李敦?斯特雷奇以及克萊夫?貝爾一起去佳星頓莊園度聖誕節。默里告訴凱瑟琳說他的新朋友是些“體面人”,但又說覺得自己在他們中間像林中野孩子一樣。當他回到自己睡覺的頂屋時,可以想像著同凱瑟琳擁抱在一起入睡,“小鳥用樹葉遮蓋我們”。 節禮日①凱瑟琳收到他從佳星頓發來的電報說他馬上回來。第二天早晨,她去了郵局,小小地慶祝一番,“給所有糟透了的銹鋼筆換上了新筆尖”。 她情緒很好,找到了波琳別墅②,見到了和善的男女主人,訂了酒和木柴,30日她在花市興高采烈地搶購了“整整三打玫瑰和6束紫羅蘭”。 那年的12月,凱瑟琳從班達爾寫給默里的信——接連三個星期至少每天一封——都流露出“興高采烈”的情緒,甚至她前一個春天從巴黎寫回來的信也沒有這樣生動,回想起來,在這些信以及在中都能見到明顯的肺結核跡象。 12月27日:“我知道自己不能入睡,心中充滿了歡樂,噢,傑克,我幾乎不敢呼吸。”三天以後:“我仍然這樣害怕,連呼吸都感到心疼。”“甚至連我的心都不再跳動了,只有血管裡血的流動聲才使我感到自己還活著。” 一年將盡之際,她寫道:“我全心全意地愛過你三年,但是似乎從來沒②濟慈(1795~1821),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譯註①一種地方性熱病,以地中海沿岸的馬賽最為典型,故名。——譯註②勞倫斯當時的住處。——譯註① 12月26日,按英國俗例,人們於這天向郵遞員贈送“節禮”,故名。——譯註②是凱瑟琳此後居住過一段時候的一幢小房子。——譯註有像我現在這樣全身心地愛你..我從未有過這種感覺..過去我似乎只是在愛情的邊緣玩耍,只是體驗著一種鏡中反映出的生活,那並不真屬於我..”默里在《處在兩個世界間》中寫道:“我從沒見過凱瑟琳這樣。”他沒有把此情形同她的病相聯繫。在蘭克頓,他們仍注定要互相傷害,而波林別墅則是他們安全的避風港。但是離此不遠的地方是凡爾登,等待著將要發生的事情③。這整個時期,人們不僅看到了凱瑟琳同默里,同勞倫斯,以及同朋友們的私人生活,而且還看到了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創作力豐富的作家們摸索前進中希望與嘲諷混雜的悲慘道路,而嘲諷本身就能顯示其非真實性。 1916年1月21日默里給奧特琳夫人寫信說“我們7點起床,9點半睡覺”。 他和凱瑟琳像大多數晚上一樣面對面坐在飯桌旁,她在寫一封信準備寄往佳星頓,自從默里告訴她“在英國有一個了不起的女人”以後,凱就一直想送些什麼給她,比如說送給她“這個月夜,綴滿花朵的杏樹在我們雪白的遊廊上投下垂著長長絲絛的一條藍色影子”。有時兩人都坐在桌旁寫詩訴說自己的幸福。 默里寫道:“我們付22.5法郎租金,剩下的75法郎生活。我們嚐到了難以置信的甜蜜,一位西班牙女孩早上來幫我們幹活,其他時間我們四處亂逛。” 有時他們坐下來工作,默里閱讀與陀斯妥耶夫斯基有關的書籍,而凱瑟琳此時正醞釀寫一些自己過去從未寫過的東西,她的願望從沒有如此強烈:“我選擇的寫作方式也將完全不同。” 她此時想寫的是“回憶我自己的國家”——以償還欠下的“神聖的情分”,“愛的情分”。她想要“讓我們不為人知的國家躍入舊世界的視野,必須有神秘感,似乎在浮動,在呼吸。必須讓它帶著神秘的感覺,耀眼燦爛,留下餘輝。” 她重新讀了自己的卡羅里故事《蘆薈》,覺得“很好”,然後著手準備重新開始,心裡萌發了前一個春天尚未有的新主意:故事將以萊斯利的出生結束(事實上沒有),那時尚未想到用《序曲》這個名字。 《蘆薈》比《序曲》長三分之一,既沒有活力,也沒有留下餘輝:首先還要剔除許多糟粕,無疑凱瑟琳遇上了前所未有的麻煩,因為它代表著自己與過去常用的寫作方式和題材的分道揚鑣——一開始就是一種游移不定的散漫形式。 它只是一幅移動的畫面,展示一個新西蘭家庭從城裡的一幅房子中搬出來,又安定在鄉村的另一所房子中,這些都是通過角色的眼睛而非敘述者的眼睛見到的,事實上,“敘述者”幾乎令人難以覺察,僅僅是輪流停留在所有的角色身上,也沒有什麼情節,至少沒有那種事先安排好的為引出結局而鋪墊的原因效果等等。在讀者心中喚起的感覺不是故事而是生活本身。作品只是一步步向讀者展示所有的家庭成員想些什麼,有什麼感覺,舉止如何,如何適應新的家——確切點說是他們整個殖民地的生活——因此有兩種:能辨認的和不能辨認的,表明他們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意識到新的環境將如何改變他們的生活。 ③凡爾登,法國東北部要塞城市,第一次世界大戰時,著名的法德凡爾登戰役即在此爆發,時當1916年2月。 ——譯註《序曲》最後成型時,其魅力部分來自中心移動產生的效果,敘述從一位主角的內心活動轉為另一位的內心活動,似乎敘述者無所不在,同時又根本不存在,這樣也不會造成混亂,這是凱瑟琳?曼斯菲爾德自己的寫作方式。 似乎對於凱瑟琳來說,學習寫作也是學習做人,這又是一個有關個人生活和創作之間緊密聯繫的例子。 凱瑟琳在班達爾時,安妮寫信告訴一位朋友,“你會很高興親愛的萊斯利終於使可憐的凱絲浪子回頭,她給我們大家寫了非常可愛的信,她愛萊斯利。”“12月,凱瑟琳也在日記中提到自己希望擁抱父親;兩個月後他又給她增加了生活費用,惠靈頓的特恩布爾圖書館藏有一些凱瑟琳寫給父親的信的打印件,是凱瑟琳的父親死以前捐贈的(他1959年去世),其中一封是她1916年3月6日寫的:最親愛的父親:今早我收到您的來信,獲悉您已告訴銀行經理每月付給我13英鎊,而不是過去的10英鎊,我幾乎不知該如何感謝您對我的無與倫比的慷慨,親愛的,我恰好手頭拮据,而您使我的經濟狀況穩定寬裕,使我感到生活有了保障,更為舒適。一千次地謝您,親愛的父親,我感恩不荊我們親愛的孩子①在這兒時似乎使我非常接近您,每次同他談論您,我都意識到我多麼愛您,崇拜您,您對我多麼重要。仁慈的親愛的父親,饒恕我孩子氣的過錯,記著我。 最親愛最好的父親,我的信就此打住,再次從心底里謝謝您。我每天都想念您,盼望著同您相見的時刻快些到來,上帝保佑您,親愛的。 永遠是您的孩子 凱絲 勞倫斯夫婦幾乎一到康沃爾就決定在那兒定居,而且勞倫斯還開始催促默里到他們那兒去,他說,他們可以一起找到“一個人們可以感到幸福的好地方”,平靜地生活,“與世無爭,無牽無掛”。但是他想要一種不是基於目的而是基於個人的關係(總而言之是同默里)。他給凱瑟琳寫信說,“我已厭倦了這種對個人因素的執著、個人真理、個人現實..我不需要同他的純粹個人的關係,他是個男人,所以我們的關係應該以目的為基礎,不是基於我們本人,而是基於我們希望實現的東西。”他們不應該總是去觸動自己的靈魂,或他們熟人的靈魂,而應該嘗試創造一種新的生活,一種“共同享有”的新生活。 凱瑟琳不願去,她很喜歡勞倫斯,但害怕他混亂的思維,也害怕弗麗達,認為她是一切的起因;甚至更害怕勞倫斯新的信徒菲利普?黑塞爾丁和亞美尼亞作家迪克蘭?柯尤迪安①(即後來有名的作曲家佩特?瓦洛克和小說家邁克爾?阿倫)。他們此時都參與了計劃,雖然兩人不久就同勞倫斯鬧翻了,或者是他先翻臉。暫時還沒有印度法學學生蘇哈羅迪的消息。 ①指凱瑟琳的弟弟萊斯利。 ——譯註 ①迪克蘭?柯尤迪安(1895~1956),又名邁克爾?阿倫,長期居住英國的亞美尼亞小說家,劇作家。 ——譯註到2月末——凱瑟琳剛開始寫作《蘆苔》——默里夫婦妥協了,雖然不是因為勞倫斯的原因。軍隊已經開始徵募未婚男子,默里算未婚,眼睛近視,可以參加非戰鬥性服務,儀為此原因,他就必須回到英格蘭去。 26日,凱瑟琳給奧特琳夫人寫信,“謝天謝地亞美尼亞人走了,但願他把黑塞爾丁也帶走..真遺憾勞倫斯竟然會在這麼多枯燥的人周圍看見彩虹,在這麼多心地狹隘的人身上看見成堆閃光的金子。”默里在附言中寫道:“也許你已知道我們將同勞倫斯夫婦一直住在一起,我敢說將會延續整個夏天。”不久黑塞爾丁也離開了。 勞倫斯找到了名叫特雷格森的石砌農舍村莊,在康沃爾的北海岸,他們自己租了一幢面對大海的小農舍,每年5英鎊,還有一幢長方形農舍在與其成直角的方向,默里夫婦可以花16英鎊租下,房屋一端有一尖塔,當時還有一城堡式的塔頂。勞倫斯迫不及待地寫信說:“我稱之為凱瑟琳的房子,凱瑟琳的尖塔。” 兩幢房子相隔只有12步左右——他們可以站在各自的窗前聊天!可以有一個女僕,以後也許黑塞爾丁也可以在默里他們房子裡有一個房間。羊羔四處跳躍,像一朵朵的煙雲,海鷗與渡鴨爭食,有時也會出現一隻孤狸,海面上有船隻。勞倫斯3月11日寫道:“我們相信你倆是經過考驗的唯一朋友,真實永久的朋友,真正的血親,我知道這個夏天我們會很幸福。”弗麗達告訴凱瑟琳她現在一心想的只是“無優無慮地生活——就像田裡的百合花一樣。” 到了3月底,默里告訴奧特琳夫人他們希望不久就能見面,波琳別墅的小鐵門終於最後一次關上了,他們很快就回到英格蘭。默里有關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書已完成,《序曲》尚未修改完畢。 凱瑟琳在班達爾時,偶爾同弗雷德里克?古德伊爾上士互寫一些玩笑式的信,他現在在英軍總司令部氣象處工作,感到無比厭倦,也像其他許多士兵一樣,渴望同女人交談(事實上他過去曾有一段時間可能愛上過凱瑟琳)。 2月14日古德伊爾寫給她的一封信說道:“你為寫了一些好東西,我想奧特琳夫人對此深有感觸,所以才請你進她的臥室。”——這封信是他坐在酒館寫的,當時肚裡灌了一些香檳和黑啤酒。她說的話是真的嗎?勞倫斯是否真給了她一張優等證書!她是否真的完美無缺呢?或只是傑克一人如此?他現在學會嘲諷了——她能聽他繼續諄諄教誨嗎? “你文筆生動,是否拯救過一個靈魂呢?如果沒有的話,那又何必寫作!那麼就先拯救我的吧。” 其實他只有一個遺憾,就是她從沒有被他帶上床過,他想像不出有比“在床上討論藝術和生活以及我們的身體”更大的快樂了,“願你的乳房像鮮花盛開”。不說了!他還不至於那樣小氣,但是他非常思念她兩面演戲的才能,這使得同她的談話成為生活中的一種安慰,儘管她弄虛作假,她還是一個真正的親愛的寶貝,希望她給他寫信,而不是他剛剛收到的一張連地址都寫錯了的明信片。 同一個月晚些時候,他的確收到了她的一封信,他2月28日回了信,“我們精神上的同情幾乎近於完美”,他這樣寫道(但是似乎並不恰當):“自從我認識你以來,你都一直同默里緊緊連在一起,我是沒有什麼指望的,雖然這使我倆之間的關係很尷尬。”現在在軍隊中,他墮落了,失去了對一切事物的鑑賞力,“我非常懷疑是否還有什麼值得擁有的東西能夠保存下去”。 他總是感到驚奇自己居然還能活著,“我的性生活經歷包括同5個妓女有過交往,一次訂婚,幾次漫長傷感的友誼。我像刺猬一樣,從來沒有雞姦過。” 事實上,他一直對生活憤憤不平,“說實話,我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毫無意義”。 凱瑟琳寫給古德伊爾的未寄出的信經過刪改收入了中,他收到的回信可能是草稿,“是的,你脾氣不好,多疑,易怒。”她寫道(1916年3月4日):“如果你認為我在引誘你,那你就錯了,所以不要再提你那什麼5個妓女、一個刺猬的故事了,不要再給我開列你那大理石殿堂的清單了,雖然過去在那殿堂裡漫步不失為一種快樂。”接著她寫了一段逗人發笑的話,說她多麼厭惡法國家具——那麼不舒適,只有床才是唯一的去處:“我十分理解所謂法國人的道德敗壞。你簡直是被迫上床的——不管同誰。” 這封信沒有寄出,但是4月9日——此時默里夫婦已到了康沃爾勞倫斯夫婦那兒——古德伊爾冷靜嚴肅地給凱瑟琳寫了一封信,批評她的性格和態度,比4年前奧列加的批評更使凱瑟琳深受感觸。他希望她能變好,因為他喜歡她。在一段玩笑式的開場白之後,他寫道:“我接下去要教訓你一番”。 過去你對生活要求很高,像中世紀的騎士一樣認為搶劫和掠奪就是好生活,你一心一意地以自己成功的撒謊和欺騙為榮,毫不留情地公開鄙視社會團體中的人們,認為這不過是公平交易。現在你卻說人性總而言之是令人厭惡的,這是你過去一貫的態度,不過那時你更默默無聞。你仍然使自己與世隔絕,然而承認(我認為是通過經驗教訓)有一種過去你未意識到的力量。 因此在你面前有兩條路:再次講和或回到過去居高臨下的蔑視態度。 第一條路採取的是一種準基督徒的宗教姿態;第二條則更有哲理性和自我克制精神。如果她過去是正確的,現在也可以是正確的,只需把自己封閉起來即可。 但是你渴望並深切地感覺到與外界的交往,你似乎是足夠幸福和平等地生活於一個由聲音、氣味、綠草、露水、咖啡館的鏡子以及一切稀奇古怪的事物和現象構成的國度裡,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與人交往,他們也是自然的一部分。除非你像包法利夫人①一樣,一直對日落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懷有藝術家的傷感”。 是否人們那種野蠻競爭的wL喬治式的態度迫使她如此呢?每一葉小草,每一顆可愛的花蕾都是一樣的,事實上看起來越可愛,就越能打動她的心。 “我覺得人和事物的文學意義過於單薄,不值得去體驗,這會使生活削弱為單純的批評過程。如果放棄批評,就能得到一些新的東西,一個潛在生長的過程。”他並不認為事物具有引人入勝的文學意義,有助於人們寫作,至少不是有意如此。某種積極的生活(她曾經表示過積極生活的願望)很可能幫助她鬆弛一下那“過於緊張、失去彈性的文學神經”。 積極的生活並不一定就是身體的活動,而是一種具有外在目標的生活,“不僅僅是觀看,享受或者厭惡。” 你將要一直努力工作,每天早晨起來都要抱定背水一戰的決心。總而言①包法利夫人,法國作家福樓拜的同名小說中的女主人公。 ——譯註之,積極的生活頗有益處,當然,必須完全用於你自己的日的——它並不會無緣無故地吸引你。 沒有哪一個了解她的人——既不是經常見到她的勞倫斯,也不是奧列加,當然也不是默里——比古德伊爾在這封信中更為尖銳地指出過凱瑟琳對生活、自然和藝術所取態度的不足之處,“你那過於緊張、失去彈性的文學神經”——寥寥幾字,就將她概括了。 實際上古德伊爾認識作為作家的凱瑟琳比默里還早,因為奧列加曾將他的一篇文章同她的第一篇來稿發表在同一期雜誌上,他告訴她“當我第一次在《新時代》上讀到《德國公寓》時,我對自己說,如果這個女人還年輕的話,她絕對會有出息。但我肯定她已結了婚,45歲,已至更年期。所以我那時沒有寫信,也許還是不寫的好,因為這不是我的職責。 這以後他們只短短地見過一次面,那時古德伊爾在英國休假。 1916年下半年,古德伊爾顯然覺得自己錯過了一樁婚事,決定要求上前線,結束這種煩悶的生活,這次輪到他厭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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