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幽默大師林語堂

第13章 決不做政治家

幽默大師林語堂 朱艳丽 5190 2018-03-16
廈門大學創辦於1921年,是南洋商人陳嘉庚獨資興辦的。經過十來年的苦心經營,廈大理科已經初具規模,在國內略有名氣。林文慶接手以後,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的第一把火就是興辦國學院,打響文科的名頭。 按照國外的辦學經驗,請知名教授,發揮名人效應,是一本萬利的發展模式。林文慶把國內的學者仔細考量一遍後,林語堂進入了他的視線。林語堂是福建人,有文名,和文化界的人關係也好,廈大有了這顆大樹,還愁沒有地方可乘涼?他派自己的兒子林可勝做說客,遊說林語堂來廈大做文科主任。 廖翠鳳第一個贊成。她一直提心吊膽,每晚做噩夢,就怕語堂哪天出去了就回不來。現在有了去廈大的機會,正好可以避避風頭。她對語堂說:“你就是不考慮自己,也得想想剛出生的女兒!”

林語堂也覺得是時候離開了。北京的形勢太壞,他寫的文章也沒有報紙敢發,軍人打扮的人還時不時地在家門口溜達一圈,說是保護,其實就是監視。 語堂的二哥玉霖在廈大做教員,兄弟倆好多年沒見了。玉霖一連發了好幾封電報,催弟弟南下。 基於這許多層面的考慮,林語堂欣然接受了林文慶的邀請。 林文慶求賢若渴,他把權力下放,讓林語堂多引進知名教授,薪資可以開到400銀元一月,而且決不拖欠。 在北京,教授們的工資經常被政府扣作他用,幾個月不發是常有的事。教授們要養家糊口,只能辛苦地爬格子。林語堂也深受其苦。 有了這把“尚方寶劍”,林語堂剛剛走馬上任,就大規模地招兵買馬了。 魯迅是林語堂第一個接洽的。魯迅原本打算去廣州,他的愛人許廣平已經先出發了。在轟轟烈烈的打狗運動中,魯迅和這位筆尖銳利的急先鋒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林語堂又幾次上門,誠懇地極力相邀,魯迅終於鬆口說願意去廈大看看。

《語絲》的領頭羊答應了,孫伏園、沈兼士等語絲精英也相繼來到了廈大。 在其位,謀其政。林語堂放開了懷抱,只要是有利於廈大文科發展的,他都網羅進來。現代評論派的顧頡剛和魯迅有過齷齪,可他是中國古史權威,林語堂也毫不猶豫地引進。此風一開,現代評論派也陸續到來。 廈門大學成了第二個北大。 林語堂同時引進語絲派和現代評論派,原是為了兼聽則明,學習蔡元培的“兼容並包”,沒想到卻埋下了禍根。 一下子來了眾多文化界的名人,遠離文化中心的廈門大學熱鬧起來。 學生們奔走相告,“林語堂任文科主任了!”“魯迅要來了!”校園里拉滿了橫幅,各色的彩旗迎風飄揚,大字報貼滿了每個牆面,像過節一樣。 國學院第一次師生見面會安排在廈大新修的大禮堂裡。林語堂事先就考慮到,可能有外系的學生參與,就讓校務多擺了十幾個凳子。沒想到離開會還有一個小時,會場裡就坐滿了人。還有源源不斷的學生往裡湧,過道裡,門外,全站滿了人。

整個廈大都出動了。 作為文科主任,林語堂先做了個簡短的發言。 “同學們……”剛起個話頭,下面就響起一片熱情洋溢的掌聲。接著,他每說一句話,學生們就鼓一次掌。短短十幾句話,竟然用了半個小時。語堂既自豪又無奈,可學生的熱情還真有點令他吃不消。 他靈機一動,把難題拋給了魯迅。 “廈門大學很重視文科的發展,我們重金禮聘了幾位知名教授。第一位,就是大家仰慕已久的魯迅先生。有請他發言!” 魯迅站起來,欠身半鞠躬。 掌聲持久而熱烈地響起,禮堂的吊頂似乎都快被震翻了。很多同學拿出準備好的條幅,“魯迅,廈大歡迎你”的字樣到處都是。不知道是誰先發起,學生們開始有節奏感地喊起“魯迅!魯迅!”來。 語堂回家後,對翠鳳講起見面會的趣事,翠鳳嘖嘖稱奇。大女兒鳳如(林如斯)已經睡了,二女兒玉如(林太乙)卻頗有乃父之風,夜深了,兀自聲音洪亮地大哭不止。語堂抱著她,推開窗,欣賞廈大的夜景。南普陀寺隱在黑幕裡,輪廓隱約可見。深藍色的海此時變成了暗褐色,海浪拍打著海岸,百折不撓。鹹濕的海風吹過來,林語堂像吃了人參果般心曠神怡。這裡有他的家,有坂仔的氣息,他要為父老鄉親們好好乾點事!

在林語堂的帶領下,國學院生機勃勃地發展起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國學研究部就提出了十本頗具分量的著作計劃。林文慶很高興,大筆一揮,批下了巨額的研究經費。 有廈大的學生這樣回憶當時的林語堂:“當時林先生只有三十上下。經常穿長袍黑馬褂,梳得亮亮的頭髮,俊秀英惠之態,不僅光彩照人,而且慧氣逼人。我當時是18歲的一年級學生,看見院長,頭都不敢抬,心中暗暗讚美和羨慕。” 文人從政,本多是一時義氣,遇著鉤心鬥角,爾虞我詐,多大的學問也得敗下陣來。 就在林語堂熱火朝天,一門心思為興辦國學院忙碌的時候,有人眼紅了。 文理相輕,在每所大學都是。廈大靠理科起家,經費、校舍資源等各項政策都向理科傾斜。國學院興起後,分去近一半的研究經費。一山難容二虎,理科部主任劉樹杞興風作浪起來。

他利用自己掌管財政之便,幾次逼魯迅搬家。最後一次,居然讓魯迅搬到了廈大的地下室。更過分的是,魯迅的屋子裡有兩個燈泡,劉樹杞說要節約電費,非得讓人摘下一個。魯迅氣得目瞪口呆,鬍子都翹起來了。 林語堂心思單純,還真以為是因為學校宿舍緊張所致。他好幾次找劉樹杞理論,要求解決魯迅的住宿問題,劉樹杞表面上一口答應,可背地裡卻我行我素。 魯迅正在寫《小說舊聞鈔》,煙抽得很厲害。許廣平又不在身邊,他的三餐都成了問題。有時候,只是吃白水煮火腿,就當作一頓了;要不,就買點麵包和牛肉充飢。實在太苦悶,他就找來孫伏園,就著花生米,喝點紹興黃酒。 林語堂看在眼裡,萬分的難過。魯迅是自己硬拉來廈大的,卻過得這麼淒慘,他感到失了地主之誼。語堂交代翠鳳,以後做了好菜,就叫魯迅過來吃。他還經常陪著魯迅坐汽船到集美學校演講。

因為上任不久,語堂不想與人結怨。再者,他生性樂觀,待人辦事總往光明的一面想。劉樹杞卻以為人善好欺,越發過分了。 國學院的大樓還在修建,所以暫時藉用生物系的三樓辦公,文科的一舉一動就落入了劉樹杞的監視之內。有一次,一個教員因為不舒服,遲到了幾分鐘,劉樹杞借題發揮,向林文慶密告,說林語堂枉顧紀律,狠狠地參了他一本。 劉樹杞氣勢囂張,底下的人也不把文科的教授放在眼裡。國學院的考古學會購置了北邙明器,理科的人竟然當面說:“這也配算作國學!”考古學會一干人等氣得七竅生煙。 到後來,劉樹杞乾脆以國學院領導自居,越俎代庖拆閱了所有國學院的研究文件。林語堂上傳下達的言路完全被切斷,文科主任成了個空架子,除了日常事務,其餘事情,一概不得過問。林語堂這才意識到劉樹杞的居心叵測,他氣憤地質問劉樹杞,劉樹杞起初還冠冕堂皇地應酬幾句,後來連應酬都省了。

林語堂只得向林文慶求救。 沒想到,林文慶的態度也轉了180度的彎。林語堂剛來之際,林文慶是有求必應,對國學院的教授照料有加,可現在林語堂還沒開口說話,林文慶就推說不舒服,下了逐客令。 林語堂一連吃了幾次閉門羹,怎麼也想不明白,還是執著地往校長辦公室跑。有個教員看不過眼,拉林語堂到一旁,說:“校長的心思你怎麼還不明白啊?他是忌妒國學院太紅火,搶了他的風頭!” 林語堂苦笑著長嘆了一口氣,他想起魯迅說過:“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果然是至理名言。 “最壞的惡意”又一次發生了。開學不到兩個月,林文慶突然下通知說要取消國學院的研究經費。 文科教授們受到理科排擠,早就不滿,只是礙著林語堂的面子,沒有聲張。通知一出,林語堂就收到了好幾封辭職信,其中一封就是魯迅的。

林語堂氣得七竅生煙,他闖進了校長室,直呼林文慶的名諱,要求一個合理的解釋。林文慶似乎早有準備,說校主陳嘉庚的生意出現問題,縮減了對廈大的支援經費,他還假惺惺地說:“語堂,你也要體諒我的難處,你去跟教授們說說,要出的著作先停下來,等經費充足了再出也不遲啊!” 林語堂學精明了。他知道林文慶是不會說真話的,他到財務室仔仔細細地查了收據,赫然發現,林文慶依舊每個月向陳嘉庚公司領國學院經費5000元,只是挪作他用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林語堂遞交了辭職信,以示抗議。但他只是辭去了國學院秘書,保留了文科主任之職,他對廈大戀戀不捨,對這位同鄉校長也還抱有希望。 林文慶見事情鬧大了,趕緊召集文科教員開會。他惺惺作態地演起了苦肉計,哀嘆學校經費之不足,當校長之艱難。魯迅不吃這一套,態度強硬,直接站起來說,要是學校不恢復文科經費,他立刻南下,還拿出了廣州大學的來信。早前,沈兼士因為廈門“交通之不便,生活之無聊”離開了,孫伏園也走了,廈大就剩下魯迅在撐門面,要是魯迅也走了,剛剛興建的國學院就等於是空中樓閣。林文慶扛不起這麼大的罪過,權衡再三,只得妥協了。

魯迅肯留下來,是為了林語堂。他說:“只怕我一走,玉堂要立即被攻擊。所以有些徬徨。” 人事的傾軋,語堂還可以勉強應付,可是國學院的窩裡鬥,太讓人心寒。文科教授們十之八九都是林語堂推薦過來的,旁人看來還以為國學院眾志成城,林文慶對此也頗為忌憚。可實際上,現代評論派的一些人腳跟都還沒站穩,就醞釀起北京的對峙習氣,密謀趕走魯迅和林語堂。林語堂因為佩服胡適,所以對胡適的朋友不偏不倚,結果是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這種內外交困的局面,洞悉人情的魯迅看得很透徹,多次勸語堂去廣州。林語堂憑著一股子熱情,想為家鄉做點事,不願意無功而返。反過來,語堂還勸魯迅留下,為改善目前的局面做點努力。 國學院的內部鬥爭越演越烈,劉樹杞又處處刁難,魯迅呆不下去了,決定去廣州大學。

知道魯迅要走的那個晚上,林語堂吸了一夜的煙。他沒有心思欣賞海景,只看到了廈大周圍的一大片墳塋。他不相信世界上有鬼,可這兩年來,他見到了太多活著的惡鬼。殺死劉和珍、楊德群的劊子手,那些文妖們,還有軍閥,廈大爭權奪利的小人,哪一個不比鬼更可怕?北京、廈門,哪裡又沒有鬼的世界?他想哭,可這個心地純潔的山鄉孩子已經哭不出來。林語堂懷著沉重的心情,寫下了《塚國絮語解題》,把黑暗社會比作“塚國”、“鬼蜮國”,“喜歡瞌睡的人儘管瞌睡下去;不喜歡瞌睡而願意多延長一點半生不死的苦痛的人,也就在塚國里談談笑笑。” 廈大的學生聽說魯迅要走,揭竿而起,發動了學潮。昏昏欲睡的廈大發出了醒來後的第一聲吼,學生們振臂高呼,要求驅逐劉樹杞,“重建新廈大。” 劉樹杞機關算盡,總算趕走了魯迅。可高興了沒幾天,自己也被趕走了。 林文慶逃去了南洋,請陳嘉庚出來主持大局。他誣賴說,是因為文理科的相互傾軋導致了這次學潮。 林語堂心中十分明了,劉樹杞逃走了,自己作為文科主任,是惟一的替罪羊,林文慶是不會放過他的。而國學院內部,性急的人甚至已經擬好了林語堂走後的新班子。 這還真是一個鬼塚的世界! 林語堂懷著滿腔服務鄉梓的熱情而來,卻落敗而去。 然而,他還是停不下來,下一戰,是革命的武漢。 1927年3月,林語堂擔任了武漢國民政府外交部秘書長,地位僅次於部長陳友仁。 當時,國民革命正值高漲之際,北伐軍勢如破竹,一路凱歌,打得北方軍閥屁滾尿流。普通民眾以極大的熱情參與其中,大家都勒緊了褲帶,省下口糧,誓將軍閥走狗一網打盡。 在北京,軍閥的荒淫無恥,林語堂見得多了,北伐軍的勝利,他“滿以為中國的新日子已經曙現”。他為革命的熱情振奮不已,在廈大冷卻的熱血又一次沸騰了! 在陳友仁的邀請下,林語堂毫不猶豫地來到了武漢。 來武漢之前,蔡元培勸他:“寧漢對立的局面已經相當明朗,玉堂,你就不要去趟這灘渾水!” 蔡元培是林語堂最敬重的前輩之一,可林語堂犯起倔來,十頭騾子都拉不回來。他看到的只有國民團結一致,共赴國難的愛國熱誠,對隱藏的暗流湧動毫不覺察。林語堂一廂情願地以為國民革命將會是中國歷史上最光輝的一頁,他要參與其中,讓這股歷史的洪流洗滌一切的醜惡。 顧不上旅途勞累,語堂一下船,就加入了陳友仁爭取租界的鬥爭。 經過幾個月的斡旋,國民政府收回了漢口、九江的英租界。 真是大快人心!武漢的民眾敲鑼打鼓,歡慶難得的勝利。 林語堂卻高興不起來。幾個月的“衙門”工作,他見到了各種各樣的政治投機分子。前一刻稱兄道弟,後一刻大棒相加,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向政敵搖尾乞憐,可以出賣盟友、親人。比起這個渾濁的泥潭,他欲逃之而後快的廈大實在是太乾淨了! 而他信任的國民政府乾起大屠殺來,比軍閥有過之而無不及。 “分共”、“清黨”一聲令下,成千上萬戰斗在第一線的工農群眾就成了刀下冤魂,殺紅了眼的軍人連手無寸鐵的婦孺都不放過。 平時滿口高調、大義凜然的革命家們卻不知道哪裡去了,只有宋慶齡一介女流之輩,大無畏地挺身而出,仗義執言,反對寧漢合流。 林語堂把她當成了李香君,終生敬仰這位偉大的女性。他說:“她(宋慶齡)是我所奉為中國女界第一人。” 9月,林語堂離開了武漢。距他到任,剛好6個月。 這6個月,是林語堂一生中惟一的官場生涯。他說: 世界上只有兩種動物,一是管自己的事的,一是管人家的事的。前者屬於吃植物的,如牛羊及思想的人是;後者屬於肉食者,如鷹虎及行動的人是。 林語堂自認為是“吃植物的”,“決不做政治家”成了他終身的宗旨。 北京是回不去了,廈大也回不去了,前進的路已斷,後退的路也沒有了。但是,天地之大,終歸有容身之所,就這樣,林語堂來到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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