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幽默大師林語堂

第12章 落水狗及其他

幽默大師林語堂 朱艳丽 7920 2018-03-16
語絲派和現代評論派的大規模論戰是現代文學史上繞不過去的一幕。 語絲派是一群年輕的叛逆分子,“必談政治”,嬉笑怒罵,只憑心中所想。 現代評論派的主力則大多留學英美,學了不少英國紳士氣,主張“好人政府”。他們道德感很強,又多數住在東吉祥胡同,所以被稱為“東吉祥胡同的正人君子”。 剛開始的時候,兩派各自為政,河水不犯井水,所以相安無事。 《語絲》曾刊登過胡適的詩作,《現代評論》也不排斥語絲派的投稿。 徐志摩是“正人君子”的一員,可做起事來更得語絲派的精髓。他先是滿世界地追求“人間四月天”的林徽音,“徽徽,許我一個未來”成了眾人皆知的情話。後來,他又和有夫之婦陸小曼高調戀愛,還把“摩摩”寫給“眉眉乖乖”的情書《愛眉小札》出版,書中盡是這樣的句子:“今天早上的時刻,過得甜極了。只要你,有你我就忘卻一切,我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要了,因為我什麼都有了。與你在一起沒有第三人時,我最樂。坐著也好,走道也好,上街買東西也好。廠甸我何嘗沒有去過,但哪有今天那樣的甜法;愛是甘草,這苦的世界有了它就好上口了。眉,你真玲瓏,你真活潑,你真像一條小龍。”年輕人拿這本書當自由戀愛的模本,老派人看了,瞠目結舌,直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然而,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不是太平盛世,文人不可能關起門來讀書。政治形勢的急轉直下,把兩派都捲進來了。語絲派扛起“喚醒國民”的大旗,投入了民族自救的洪流,而現代評論派則傾向於當局的一邊。 論戰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分水嶺是“五卅”慘案。 北洋政府把北京攪得不像樣子,可在上海,普通民眾遭受了更大的災難。 上海是各國列強的經濟重地,他們辦工廠,把工人的血汗榨得一點不剩,日資本家還動不動就槍殺中國工人。工人們忍無可忍,在英租界附近舉行反帝大遊行,學生聽說了,前來支援。可是,英國巡捕居然開槍射擊手無寸鐵的老百姓,整整持續了20分鐘,當場死亡108人,傷者不計其數,鮮血染紅了南京路。這就是震驚中外的“五卅”慘案。

消息傳播開後,只要是有良知的中國人,都被震動了! 北大的學生第二天就組織了聲勢浩大的遊行。 林語堂也在報紙上看到了“五卅”慘案的照片:馬路上,屍首東一個西一個地躺在那裡,屍身上全是子彈打過的痕跡,有的穿了一個大窟窿,有的血肉都翻出來了,還有很多斷損的胳膊、大腿散在各處,無人認領。 語堂從來沒有見過比這更悲慘的事,心也像被槍彈打過,血流不止。他睡不著,吃不下,彷彿聽見了工人們臨死前悲切的喊叫,看見了無情的殺戮者猙獰的大笑,整個人被一股憤怒的情緒包裹著。 他自己做了小旗子,和憤怒的學生們一起衝上了大街,抗議帝國主義沒有人性的大屠殺。 懲辦殺人兇手! 打倒英、日帝國主義! 反對把中國當作殖民地!

國人的“五分鐘熱度”讓林語堂心寒。 頭幾天,人們有錢的捐錢,有力的出力。學生們在台上聲淚俱下地控訴,下面的人一起痛哭失聲。街頭巷尾,人們都在談論這個共同的話題。可短短一個星期,商場又開業了,黃包車也開始到處拉客,貼在牆上的標語被撕下來,行人急匆匆地走過,踏得面目全非。連部分學生也開始謬論:“就是你們膽敢搞遊行示威,才惹下殺身之禍的。” 現代評論派向來主張精英治國,以普通群眾為主力的五卅運動,他們根本沒放在眼裡。現在風向轉了,“正人君子”們“事後諸葛亮”,紛紛說起風涼話來。丁文江,字在君,當時在北洋政府裡任職,他說: “愛國講給車夫聽有什麼用?” “學生只管愛國,放下書不讀,實上了教員的當。”

“抵制外貨我們自己吃虧,……若是我們大家立刻不吸'前門''哈德門'牌,山東種菸葉子人今年就要損失二百多萬。” 一石激起千層浪,這種不顧中國實情,信口雌黃的“高論”立刻遭到語絲諸人的反對。 首先披掛上陣的就是“骨頭最硬”的魯迅。他在《補白(三)》中毫不客氣地說:“有權者,袖手旁觀者,也都於事後來嘲笑,實在是無恥而且昏庸!” 滿腔熱血的林語堂也忍不住了,點名道姓地寫了《丁在君的高論》,和現代評論派面對面地交起手來。他警告丁在君,“這類迎合官僚和軍閥的'高調'是絕對而絕對唱不得的。” 不久,又發生了魯迅“門牙”事件。 10月26日,五萬多北京群眾聚在天安門廣場遊行,反對段祺瑞政府開“關稅特別會議”,要求關稅自主。巡捕把交通切斷,惹惱了群眾,雙方動起手來,各有傷亡。次日,各大報章卻出了這樣的消息:“……周樹人(北大教員)齒受傷,脫門牙二。……”這還不夠,第三天,《社會日報》、《輿論報》、《黃報》、《順天時報》又跟著報導:“遊行群眾方面,北大教授周樹人(即魯迅)門牙確落二個。”

魯迅是知名的文化人士,出了這樣的事情,還不一傳十,十傳百,大家都開始關注起魯迅的門牙來。魯迅到北大上課,一向滿員的課堂居然缺席了二十幾個學生,因為學生們估計魯迅門牙掉了,會在家中休養。而另一個青年作家朋其還專門跑到魯迅家裡,非得讓魯迅張開嘴,確認門牙健在,才放心地離開。 林語堂深知,當局是為了轉移群眾注意力,才慫恿新聞媒介拿魯迅的門牙做起文章來。他已經把魯迅視為精神導師,很想藉此發揮一通。 姜還是老的辣,魯迅自己回應了這場鬧劇。他寫了篇《從鬍鬚說到牙齒》,四兩撥千斤,輕輕鬆鬆就把當局涮了個遍。 林語堂從“門牙”事件中學到了新招:以門牙之微,也能發揮大的威力。他構思了一篇《謬論的謬論》,向魯迅致敬。文章的矛頭直指新上任的教育總長章士釗。章士釗要求小學生每天必須要讀四書五經,妄圖又一次掀起復古逆流。林語堂針對性地提出了“必談政治”、“歐化的中國”,粉碎了章士釗一廂情願的“讀經救國”夢。

這篇文章得到了新文化前輩們的一致讚賞,發在了《語絲》第52期的重要位置。 如果說在“五卅”運動中,語絲派和現代評論派還只是短兵相接,那麼在“女師大”風潮中,兩派全面開火,雙方主力全部參與進來。 “女師大”風潮由來已久。 女師大的校長原是許壽裳,離職後,繼任者是楊蔭榆。楊蔭榆雖然在國外留學多年,卻滿腦子的封建思想。她把學校比作“家庭”,把自己當作“尊長”,常年披著黑色斗篷,像幽靈一樣在校內四處偵察。見著信,就以為是情書;聞一聲笑,便是懷春了;有人上公園,那必定是約會;要是有男生來找,說不定是見不得人的情夫,她非得審問得清清楚楚。 楊蔭榆飛揚跋扈,冷酷無情。一位學生得了猩紅熱,因為以前曾頂撞過楊蔭榆,她居然阻止學生出外就醫,直接導致了該女生的死亡。

來女師大就讀的多半是從舊家庭出走的“娜拉”們,楊蔭榆的“寡婦主義”和高壓政策,她們十分反感。 孫中山先生去世時,學生們悲痛萬分,有的人還當場昏倒在教室裡。她們聯名上書,要求請假去參加公祭大會。楊蔭榆竟然荒唐而無知地說:“孫中山是實行共產公妻的,你們學他沒有好處,不准去!” 累積的怨氣一觸即發。學生們集體曠課,像慷慨就義的烈士,雄糾糾、氣昂昂地去參加了孫先生的悼念活動。 回來後,學生們當即發表宣言,成立學生自治會,反對楊蔭榆當校長。 楊蔭榆不甘心被一群黃毛丫頭給治了。趁著5月9號國恥日,學生集體開會,她帶著一幫警察,浩浩蕩盪來到會場,要求以校長名義主持大會。學生們毫不畏懼,讓她下台的呼聲一陣高過一陣。楊蔭榆只能灰頭土臉地離開了會場。

第二天,她在學校的公告欄上發了一則通告,宣布開除劉和珍、許廣平等6名學生自治會代表。 整個女師大憤怒了。 她們緊急召開全校公會,決定驅逐楊蔭榆,並出版《驅楊運動特刊》。許廣平作為學生代表給校長辦公室貼上了封條,並把楊蔭榆的行李扔到了大街上。 社會各界對此事反響劇烈。思想傳統之輩早前被罵得縮頭縮尾,這次好不容易找到了由頭,一個個站出來指手畫腳,說學生居然膽敢把校長趕出學校,真是前所未有的怪事。輿論開始一邊倒。 語絲派同仁大多在女師大兼課,對事情的發展始末了解清楚,他們決定支持學生的正義行為。 又是魯迅第一個挺身而出。 他先是在報紙上告訴學生:“對手如凶獸時就如凶獸,對手如羊時就如羊!那麼,無論什麼魔鬼,就都只能回到他自己的地獄裡去。”

5月27日,魯迅、錢玄同等7位教員聯名在《京報》上發表《對於北京女子師範大學風潮宣言》,表明了對女師大事件的支持態度,抗議楊蔭榆對學生的迫害,並呼籲各界密切注意楊蔭榆的動態。 有了以魯迅為代表的語絲派作後盾,學生們奔走相告,信心大增。 豈料三天后,陳西瀅在《現代評論》上發表了一篇《粉刷茅廁》的千字短文。陳西瀅以一貫地說“閒話”輕鬆口氣,綿里藏針地諷刺魯迅等人的宣言“偏袒一方,不大公允”,還說女師大學生“鬧得太不像樣了”,把學校弄得像“臭茅廁”一樣,“人人都有掃除義務”,風潮是“北京教育界佔最大勢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動”。 在宣言上簽名的7名教員基本都來自浙江,又全是北大國文系的教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陳西瀅的“某籍某系”指向明確。

現代評論派都打上門來了,語絲派豈有不應戰之理? 魯迅當晚就寫了《並非閒話》,打了個漂亮的反擊戰。他說:這種蛆蟲充滿的“臭茅廁”,是難以打掃乾淨的。丟盡“教育界的面目”的醜態,現在和將來還多著哩! 林語堂已經被譽為語絲派的“急先鋒”,來了場硬仗,他當然是摩拳擦掌,時刻準備著第一個衝上前線。在語絲的茶會上,林語堂總是態度激烈地發表自己的看法。 論戰的號角剛剛吹響,女師大事件又有了新的變故。 楊蔭榆在“老虎總長”章士釗的支持下,居然想出了武力解決的壞點子。 巡捕房帶著大批的打手,衝進女師大,把堅守學校的學生骨幹7人打成重傷,強佔了女師大校舍。 魯迅等人緊急成立了“女師大校務維持會”,在宗帽胡同租了幾間房,作為新校舍。 各位兼課教授的任務成倍地加重了,與現代評論派的論戰只能暫時告一段落。 1925年底,受南方革命浪潮的影響,北京發起了盛況空前的“首都革命”,“驅逐段祺瑞”的口號響徹了古城內外。 林語堂不安分的熱血又開始沸騰了。他放下手頭的筆,和普通群眾一樣,拿著棍子、石頭等簡單防禦工具,和當局雇來的流氓展開了肉搏戰。早年苦練的棒球技術發揮了威力,他投起石頭來,又準又狠。 “看,那個個頭高的最兇!”“那個帶頭盔的又打人了!”林語堂拿起石頭,扔得那叫一個準!這位看起來文質彬彬的教授掀起了一個小高潮。圍觀的群眾不斷地叫好,源源不斷地給他補充“槍彈”。 流氓被砸得厲害,也注意到這個“禍害分子”,故意近身來,給了林語堂一棒子。林語堂的眉頭被擊中,鮮血直往外冒。周圍的人勸他回家休息休息,林語堂堅決不肯。他那勇敢無畏的祖母一條扁擔趕走十幾個土匪,他自信自己也有那個氣概。 著急的是廖翠鳳。自從她嫁了這個丈夫,從來就沒有安心過。林語堂滿身是血地回來,她又是心疼,又是氣憤,大罵:“你還要不要命了?”她警告林語堂,以後不准再上街。可她剛懷上了第二胎,行動不便,一不留神,林語堂又偷偷摸摸地帶了一袋子石頭出門了。 以後,只要一提起“用旗竿和磚石與警察相鬥”的經歷,林語堂就會眉飛色舞地講起當年他如何地用擲壘球的技術大顯身手,言詞之間,滿是驕傲和自豪。 因為“首都革命”來勢洶洶,身居要職的官僚政客們嚇破了膽,逃去了天津租界。女師大的學生也乘著這股大流,勝利返回了校園。 女師大風潮以學生的全面勝利落下了帷幕。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這次是語絲內部的意見分歧。 楊蔭榆、章士釗等人落荒而逃後,林語堂以為徹底的勝利了,他同意了周作人的意見,主張對“落水狗”實行“費厄潑賴”精神。 魯迅是從革命鬥爭中走過來的,比林語堂有著更清醒的頭腦,他的《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點名批評了林語堂,說“落水狗”也還是會咬人的,要痛打“落水狗”。 魯迅和周作人失和已經兩年有餘,兄弟倆鬧到了連話都不講的地步。他不好再點周作人的名,只好藉林語堂的名,在語絲內部作思想上的提醒。這次爭論不過朋友間的思想討論,後人定義為論敵之間的分歧,實在是有點言過其實。因為就在魯迅點林語堂名的同時,他還主動給林語堂寫了兩封信,向林語堂約稿。林語堂接到“精神導師”的信,驚喜交加,回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並交了稿。可以說,這個時期,是林語堂和魯迅“相得”的開始。 魯迅的估計沒有錯。 1926年元旦剛過,陳源就公開聲明,從今年起,“永遠不管人家的閒事”了。然而,閒話家是閒不住的,陳源一面宣布撤退,一面又擺出要算總賬的架勢,主要矛頭仍然指向魯迅、周作人和林語堂。 “落水狗”們非但不痛改前非,反而變本加厲起來,本想“費厄潑賴”的林語堂被這些“閒話”氣得胸口發悶。在魯迅、周作人相繼反擊之後,1月23日,林語堂在《京報副刊》上登出自己繪製的“魯迅先生打叭兒狗圖”。漫畫上的魯迅,長袍八字胡,手持竹竿,猛擊落水狗的頭,那狗狼狽地在水中掙扎。 此畫一出,語絲眾人莫不拍手叫絕。 陳源最難受。女師大風潮以來,現代評論派也算是全軍出動,可鬧得最兇的就是陳源。槍打出頭鳥,打狗圖雖然沒有明說打的是誰,但人人都看得出來,那狗和陳源還頗有幾分神似。 陳源當時正在追求女作家凌叔華。凌叔華出自書香世家,父親凌福彭是與齊白石齊名的著名書畫家。女婿還沒進門,卻早晚被罵成叭兒狗,凌福彭覺得老臉掛不住,怪起女兒來。凌叔華侍父至孝,便把氣撒在了陳源身上。 大好的姻緣出現危機,陳源亂了陣腳,忙託人作和事佬,想和語絲停戰。 可這位紳士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咽不下這口氣,沒幾天,又故態重萌,“閒話”連篇。 一出手,就是重型砲彈。陳源把寫給徐志摩的幾千字長信公開發表,火力瞄準了語絲的急先鋒,也就是林語堂。看來,他對那幅打狗圖耿耿於懷。他說: 說起畫像,忽然想起本月二十三日《京報副刊》裡林語堂先生畫的“魯迅先生打叭兒狗圖”。要是你沒有看見過魯迅先生,我勸你弄一份看看。你看他面上八字鬍子,頭上皮帽,身上厚厚的一件大氅,很可以表出一個官僚的神情來。不過林先生的打叭兒狗的想像好像差一點。我以為最好的想像是魯迅先生張著嘴立在泥潭中,後面立著一群悻悻的狗。 “一犬吠影,百犬吠聲”,不是俗語嗎?可是千萬不可忘了那叭兒狗,因為叭兒狗能今天跟了黑狗這樣叫,明天跟了白狗這樣叫,黑夜的時候還能在暗中猛不防的咬人家一口。 林語堂起先贊同周作人的“不打落水狗”,後來跟隨魯迅“痛打落水狗”,本是很簡單的思想轉變而已,沒想到成了陳源詬病的理由。 林語堂在《語絲》短短三年,經過風,歷過雨,他學會了罵人,也經得起人罵。他一如既往地積極參與魯迅的“打狗”運動。 1926年3月10日,為了紀念孫中山先生逝世一周年,林語堂撰寫了《泛論赤化與喪家的狗》,與魯迅的《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在精神上一脈相通。 一個星期後,一樁更令人髮指的慘案發生了。 3月12日,4艘日本軍艦無故侵入大沽口,被國民軍擊退。 4天后,日本聯合英、美、法等共8國,藉口國民軍違反《辛丑條約》,蠻橫地提出:撤除國民軍在天津、大沽的防務,並且對日本賠款,段祺瑞政府必須在48小時內做出回复。 這種赤裸裸的強盜行徑激起了國民的無比憤怒,北京群眾商定18日上午集體到天安門廣場請願,要求拒絕最後通牒。 女師大在愛國運動中向來是身先士卒,這種國家興亡的關鍵時刻,自然少不了她們的影子。劉和珍代表全校學生向林語堂請假——學潮勝利後,林語堂在眾人的推舉下,出任了女師大的教務長。 林語堂爽快地準了學生們的假,他還溫和地建議劉和珍:“以後凡有請假停課事件,請從早接洽,方便校方及時通知教員。” 劉和珍熱情大方,工作認真刻苦,是林語堂“最熟識而最佩服嘉許的學生之一”。他認為,女師大學潮能勝利,就是因為女師大有很多像劉和珍這樣信念堅定的女性。 林語堂萬萬沒想到,這次電話,竟然是他最後一次聽見劉和珍的聲音。 3月18日,這是“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 請願群眾在天安門廣場聚齊後,排著整齊的隊伍來到鐵獅子胡同的執政府門前。等待他們的是全副裝備的軍警。段祺瑞為了向帝國主義示好,居然把槍口對準自己的同胞。 這絕對是一場有預謀的屠殺! 請願者還來不及遞交請願書,警笛就響了,數十枝槍一齊開火。血肉之軀怎敵鋼鐵砲彈,鐵獅子胡同霎時間變成了人間地獄。不斷有人倒下,人們在呼喊,在痛哭,軍警的槍聲卻越來越密集。 劉和珍站在女師大隊伍的最前面,沉著冷靜地指揮女生們撤往安全地帶,全然不顧自己的安危。一顆流彈飛過來,她飛身撲倒旁邊的女生。子彈斜傳肩膀,她正想往外爬行,一士兵又兇殘地舉起大棒向她後腦猛擊幾下,劉和珍當場氣絕。 “劉和珍中槍了!”女師大的隊伍亂了,有幾個女生被擠到危險處。楊德群衝出來把她們往外推。 “啪!”鮮血四濺,“沉著而友愛”的楊德群也倒下了。 林語堂作為校方代表前來認領屍體。他先是看見劉和珍倒在血泊中,眼睛睜得圓圓的,彷彿還看得見怒火在燃燒。接著,他又看見楊德群伏在桌子上,因為桌子太短,下半身就懸空著……林語堂實在看不下去了,昨天還活蹦亂跳的孩子們,今天就慘死在自己同胞的槍口之下。任何語言都無法形容林語堂此時的憤慨,是怎樣冷酷無情的暴徒,才能下得了這樣的狠手! 整整兩天,林語堂都昏頭昏腦的,他無法相信這是真的發生了。第三天,他按捺住內心的激盪,一字一淚地寫下了《悼劉和珍楊德群女士》。他在文章的結尾寫道: 劉、楊二女士之死,同她們一生一樣,是死於與亡國官僚瘟國大夫奮鬥之下,為全國女革命之先烈。所以她們的死,於我們雖然不甘心,總是死的光榮,因此覺得她們雖然死的可惜,卻也死的可愛。我們於傷心淚下之餘,應以此自慰,並繼續她們的工作。總不應在這亡國時期過一種糊塗生活。 這篇文章被排在了《語絲》第72期的捲首。 語絲人的悲痛未了,不知死活的陳源又出來說“閒話”了。 他先是輕描淡寫地批評了一通殺人兇手的暴行,接著筆鋒一轉,追究起死者的責任來。按他說法,誰也沒有強迫死者去參加集會,是死者自己去的,死者的兄弟師長更有責任,沒有好好地阻撓。更過分的是,他居然造謠說,楊德群是被女師大校方騙去的,結果橫遭慘死。他還記得“打狗圖”的仇呢! 陳源自以為是“各打五十大板”,是公正了,公平了,可這“公正”、“公平”在鮮血染過的北京是那麼的刺耳和不協調。 楊德群的生前好友站出來戳穿了陳源的謠言,她們大罵:“這種畜生的畜生,生殖在人類裡面,早就可怕,而且早就可殺了。” 學生的血,讓林語堂痛心了;閒話家的謠言更讓他怒不可遏。他徹底清醒了:中國是沒有“費厄潑賴”可言的!他要任意而“罵”了。 3月30日,他作了《閒話與謠言》,大罵特罵: “畜生”生在人類裡面,本來已經夠奇了,但是畜生而發見於今日的大學教授中,這真使我料想不到。我要暢快的聲明,這並非指豬、狗、貓、鼠,乃指大學教授中“親親熱熱口口聲聲提到孤桐先生的一位”,亦即“白話老虎報社三大笑柄”之一。 接著,他把筆鋒對準了“文妖”,對準了那些沒有骨氣、沒有良知的知識分子。他以《打狗檄文》公開號召: 我們打狗運動應自今日起,使北京的叭兒狗,老黃狗,螺螄狗,笨狗,及一切的狗,及一切大人物所豢養的家禽家畜都能全數殲滅。此後再來講打倒軍閥。 林語堂靠著一股怒氣,以筆為匕首,一把把地投向了無膽匪類。他的一系列“打狗”文章筆鋒犀利,無所畏懼,在社會上引起了極大的反響。現代評論派被罵得聞“狗”色變,林語堂則被讚譽為“打狗運動的急先鋒”。 1926年4月,段祺瑞政府被國民軍驅逐。可趕走了狼,又進來了虎,狗肉將軍張宗昌在帝國主義的支持下,耀武揚威地開進了北京城。 “山雨欲來風滿樓”,北京的白色恐怖一日甚過一日。兩個說話大膽的記者邵飄萍和林白水未經審問就直接被殺害了,林語堂也上了軍方的黑名單。 廖翠鳳生完二女兒回來,居然發現她不怕死的丈夫還在案桌上寫要命的文章。 “這下子好了!”翠鳳叫道。 接著,她又在閣樓上發現了一個自製的繩梯。語堂還在奮筆疾書,頭都沒抬地說,那是必要時用來跳牆逃走的。翠鳳急了:“要走大家走!我一手抱一個,一手拖一個,怎麼跳牆!” 北京實在呆不下去了,文化界開始了一場從北到南的大遷徙。北大的教授們大多逃到了上海。 林語堂接受了廈門大學的聘書,他要打道回府,在出生的地方乾一番事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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