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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三十一、到新疆去(3)

半生多事 王蒙 1886 2018-03-16
而室內溫暖勝春。生土胚做的火牆,磚砌的爐灶,洋鐵烤箱,陶瓷溫水罐,爐火熊熊,爐風呼呼,窗玻璃上凍著厚可二十毫米的霜花,我甚至從中悟出了愛斯基摩人住的房子是用冰建成的的道理,小學課堂上想不通的事,一到新疆就解過來了,在絕冷的室外氣溫下,冰房子不會融化,而且冰房子的保溫性能超過了其他。 那時的烏魯木齊也特殊情調,橙紅色調的大樓,比荷蘭流行的建築的橙色還艷,市民的土泥頂子房屋,洋鐵皮頂房屋。尤其是到處播放著的維吾爾歌曲,十分地不一般。購物用公制,買一斤肉不說買一斤,而說買五百公分。民族特需物品:樂器,花帽,負,銅壺,地毯與氈子,還有莫合菸,這時我才知道,蘇聯小說中所寫的馬合菸,就是新疆的莫合菸。我想起了特瓦爾陀夫斯基的長詩《華西里·焦爾金》,其中一段極其精彩:“戰士的馬合菸/就像戰士的妻子/又苦、又辣,又兇惡/讓你滿是眼淚/但是你須臾不能離開她……”

我說什麼呢?我這一輩子算是富有挑戰意識的,敢於挑戰自我也敢於回應挑戰。我敢於做出決定,我也有文字感,語言感,思想感,我還有游水的愛好……同時,我也是旅遊迷,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一輩子幾十年,我想看一看,知道知道,嚐嚐各地各時各種各個的滋味。與旅遊二字相比,我更喜歡的詞是“漫遊”。漫遊更放鬆也更自在甚至更詩意。我時時夢想著成為一個漫遊者。即使在激情如火的解放初期,我看到一幅國畫,比如什麼聽松圖,觀瀑圖,臥石圖或者釣雪圖——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嘛,我就會產生一種漫遊的衝動……我為此感到過苦惱,覺得自身的情調太酸腐。人生也罷,時代也罷,歷史也罷,祖國也罷,世界也罷,成功也罷,挫折也罷,對於我來說不僅是一個價值範疇,而且是漫遊範疇,審美範疇,認識範疇,享用或消費範疇。這最後的說法可能有些令人不習慣,乃至覺得刺耳。在改變自己的生存環境,經歷一些過去從未經歷過的事件與地域的時候,我常常沉醉於體驗、欣賞、驚喜、新奇與好奇。這可能是我的毛病,使我與一個好的工作者、實踐者、辦事者相差一道門檻:我在入乎其內的時候又常常神遊物外。恰恰是在發現了周圍事物的陌生以後,我歡呼的是世界與人生的豐富與快樂:一切都有意義,一切都不會白白糟蹋,永遠要觀察與諦聽,品味與汲取,銘記與回味,編織與延伸,讚美並且嘆息。呵,這種八面來風,受用不盡,故國如畫,踏遍青山的感覺真好。

價值判斷會因人因時因地因背景而異:拿我來說,少年輟學鬧革命當乾部,青年戴帽,中年赴疆,還斷斷續續地擔任和不擔任點什麼什麼職位,從價值意義上,福禍短長,優缺強弱,成敗利鈍,清濁高低……可能看法說法論法不一,各種說法看法論法會因時因地因人因潮流而異。但是這一切選擇與命運的旅遊漫遊意義,絕無疑問。人就是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識萬種人,做百樣事,懂百樣道理千樣行當萬種風物。老王就是遊了太多太多,看了太多太多,開眼開了太多太多,探險探了太多太多,獲救獲了太多太多,遇難遇了太多太多,呈祥又呈了太多太多,才成了今天的老王的。我觀了景,我審了美,我碰了壁,我有見又有了點識。我陶醉,我歌唱,我少年得志,我低頭認罪,我落入泥沼,我凌風抱月,我入地獄(我不入誰入?),我上天堂,我狼狽憔悴,我富貴榮華,而富貴於我如浮雲!

到新疆給了我多少漫遊的趣味、快樂和啟迪!我帶著小金魚從北京到烏魯木齊。我登大雁塔而思唐玄裝與極其務實的豬八戒。我觀冬日長安而念漢唐盛世。古人吟道:長安不見使人愁。王蒙曰:長安不過是過路的一站,長安過客,還要遠走天山。我咀嚼漫長的河西走廊,金張掖,銀武威,嘉峪關,紅柳河。我欣賞秦嶺與八百里關中平川。我喜歡火車鑽山洞的威嚴與一下子走出了山洞的豁然開朗。我喜歡車輪打在鐵橋上的鏗鏘,與大江大河的洶湧澎湃。都1958年了,我在運動裡出了事兒了,我還想過我最理想的出路就是做火車上的侍應生,每分鐘都經過一個新地方,每次列車都見到一些新乘客,每一站都是一個故事,每個人都是一個角色……永遠行進,永不停止。

到達烏魯木齊之後,首先給我衝擊的是火車站上播放的各族歌曲,然後是建築,是盛世才時期的南門大銀行。是模仿塔什幹風格的蘇聯援建的人民劇場。是南門外的大清真寺。是鋪面的從右到左的橫寫維吾爾語招牌。是各個會議上的翻譯過來再翻譯過去的開法。是文聯的俄羅斯族清潔女工娜塔莎。是上廁所如登冰山。是各家堆著自己的煤山。然後是零下二十度、三十度、有時候達四十度的嚴寒,是冰雪之神,是爐火之花,冬季的室內爐火轟轟地響,一間屋就像一個火車頭。維吾爾諺語:火是冬天的花朵!有這樣的智慧和表達的民族有福了,我懷著怎樣的熱烈與維吾爾人相會擁抱!世界真奇妙,大地真奇妙,我從來如此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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