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半生多事

第56章 二十三、新的一頁(1)

半生多事 王蒙 1770 2018-03-16
1957年11月,領導通知,我回團市委參加運動。團市委主持工作的書記張進霖同志對我直言,要解決我的“思想問題”。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誠然,黨太英明了,我就是有“思想問題”。否則,一向指向哪裡打向哪裡,積極帶頭的我,為什麼在反右運動中覺得那樣勉強?甚至有點格格不入?我多麼願意清除掉所有的格格不入和勉強為難啊。 這時全國的反右運動已經開展起來,我的感覺是目不暇給,日新月異,眼花繚亂,而運動也有點橫衝直撞,莫知就裡。一次我接到通知去團中央禮堂參加對劉紹棠的批判會。剛坐下,有人在背後拍我的肩膀,回頭一看正是劉紹棠,我不禁魂飛天外。會上另一位青年作家,熟人D發言精彩,對劉的批判文情並茂,揭了劉也檢討了自己,還告誡了叢維熙,語重心長。他的發言贏得了與會者的掌聲。主持會議的老作家老革命、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歌詞的作者、詩人G作手勢制止了鼓掌,說是不要鼓掌了,D業經所屬單位研究定性,乃是右派分子。大家目瞪口呆,D登時怔在了那裡。離奇的是過了不久,傳來消息,G老師G領導也劃成分子了。

我惶惶不安,直到去團市委參加運動,我反倒覺得有了著落。團市委的干部大多來自地下黨裡的大、中學生黨員,文化高,年紀輕,經過地下鬥爭的生死考驗,立場堅定,積極進取,善於分析,熱情敏銳,弱點是脫離生產生活實際。凡是運動,一到團市委,都如火如荼。 1952年春三反五反後期,有個民主補課階段,即發動各單位群眾給領導提意見。不論是(中共)市委區委,都正常地進行完了,團市委則群情激昂,熱淚盈眶,把領導鬥了個不亦樂乎。團市委搞的反右,也是十分刺激,我去報到的時候,機關揪右派的指標早已超額完成了,仍然不斷擴大著戰果,一張又一張足以嚇死人的從政治上下毒手的大字報貼到了牆上。在團市委,反右派是真正成了群眾運動,火上澆油,欲罷不能。

有一位L同事(為了不刺激一些人或他們的家屬的神經,我使用一些代號,條件成熟時,可以完全轉化成真實姓名),衣冠楚楚,風度翩翩,很自然地留一點小鬍子。他本人沒上過大學,但他的妻子T是一位皮膚白皙、善於詞令、被認為很“強”的大學生黨員,她是南方人,善於分析,我行我素。她的自備茶杯上寫著“TB(肺結核)大王之杯”,以防止別人隨便使用。 有一次我在街上遇到L,他上下打量我,唉聲嘆氣,搖頭不止:“王蒙,你怎麼這樣……”我才明白,是說我穿衣不整齊。我曾被認為是名士派頭,不修邊幅。其實絕對無意自詡名士,只是尚無這方面的知識與自覺,包括經濟實力也還不夠就是了。 什麼原因,不知道,L一上來就被團市委揪出來了。我到達團市委後,一次無意在一間地下室(可能是資料室),碰見了他,他抬起頭來,太可怕了,他的眼睛像是盲人的眼睛,滿臉上都有一層霧氣,使他與外界隔離,他的面部肌肉像是死人。我才知道資料室大概權充了他的隔離反省室,嚇得我回身就跑。

據負責我的“問題”的W講,L對一個女中學生有猥褻行為,運動後期,作為“觸犯刑律”者,他被捕並判處8年徒刑。還傳出來過他勞改中在清河農場織襪子。刑滿釋放前,他因病去世。 機關還有一個劃為極右分子的廣東人V,說是他在反省期間手淫,被人發現,成為右派乃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的證明。 怎麼會不嚇人?好好的團市委,瞬間變成了看管階級敵人的拘留所。 團市委所屬一個單位(少年宮),一位女同志批判該單位的右派分子,揭發了此人的涉嫌污辱女性的“葷”話,此女同志由於激動,當場氣暈過去,這種義憤也令人震驚。 團市委當時抓出一個右派比發現一個蒼蠅還方便。 W是抓運動的骨乾之一。他戴一幅小眼鏡,個子不高,很能分析問題。其時他剛剛離了婚。他找我談了許多次話,中心是要幫助我轉變,要把我拉回來,為此,就要挖、找自己的錯誤思想錯誤觀念。他常常用歸謬法,你有A問題,一個人怎麼可能僅僅有A呢?有A就有B,然後是CDEF……直到Z,直到Z+,Z的無限次方。

W小火慢攻,啟發誘導:你對區裡的部門有這樣那樣的看法。那麼對市裡呢?對中央呢?對國務院呢?對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呢?你在斯大林的事出現後有糊塗認識,那麼對於資本主義國家呢?對於敵人呢?對於反共宣傳呢?對於唯心主義呢?對於貝克萊大主教呢? (貝是列寧在《唯物論與經驗批判論》中批判過的主觀唯心主義者的代表)。 他的邏輯並非無懈可擊,然而勢能比邏輯更重要,他負責審察我幫助我批判我,我負責接受批判懺悔舊我。他的邏輯的優勢與威嚴顯而易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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