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半生多事

第57章 二十三、新的一頁(2)

半生多事 王蒙 2159 2018-03-16
我對於W與他領導下的幾個人採取的是全面合作的態度。我相信問題,該整,這是大前提。而組織的目的是教育我,批判從嚴,處理從寬,今後從嚴,過去從寬,我相信黨的政策歷來如此。我相信W等同志對我是與人為善,他們都很尊重我,很客氣。在批判最嚴厲的同時與我一個桌上吃飯,給我布菜,鼓勵我要有好的態度,要我再檢查再交代,再交代再檢查,再上升一點,再深挖一點,再再再一點又一點永遠點點點。我相信他們,真心相信對我是幫助是挽救是一片熱忱。我也相信自己確實需要認真清理一下,我確實偏於軟弱、過敏、多思,不夠無產階級。同樣,對不起,我也深知,我極清楚:想怎麼樣你,這是完全無法抗拒的,任何微小的抗拒,只能帶來更大的危難,你只剩下一條路,舉雙手投降,說啥就是啥。本來思想問題抓不著看不見,不能稱不能量度,全看怎麼分析。

對我的批評都與文藝問題有關,W表示他是懂文藝的,他也從藝術上批。如指出《組》中有哪些敗筆。 W的名言是:關鍵在於鼻子與屁股。什麼言論,什麼文章,用鼻子先聞一聞,自然明了。屁股坐在哪裡,看法自然不同,屁股決定取捨,屁股決定覺悟,屁股坐過來,你就會發現自己的問題有多麼嚴重,不解決怎麼得了?怎麼得了? ? ?什麼叫覺悟?什麼叫聰明?聰明和覺悟就在於對階級利益的敏感。你連自己的問題都敏感不到,你有什麼聰明?你最愚蠢。你現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沙上的,要無情摧毀,你是有前途的,但是要換一個靈魂。 W還有一個獨特的說法,叫做“革命的阿Q主義”,就是要敢於承認自己犯了大錯誤,承認了比不承認好得多,既然敢承認就證明能夠改正,既然能夠改正就證明能夠汲取經驗,成長壯大,壞事就變成了好事,現在愈是承認自己錯誤極大,未來就越是光明無比。這樣低頭認罪就是偉大勝利。

第一我佩服他的分析幫助。第二,我分明感覺到他批判我時的快感。 我還必須承認,如果是我批判幫助一個人,如果是我“幫助”他,我的振振有詞,不一定遜於他。 開了一天會,除我外共六個人,文明批判,有理有情,但也稱得上慷慨激昂,金聲玉震,六個人賽著看誰講得更好、更巧、更深、更嚴正、更具殺傷力和爆破力。六個人都比被幫助的人高明萬倍,六個人都有一種幸福感和被信任感和莊嚴感。也許當初對一個突然人五人六起來的人還有某些不解,某些羨妒。多麼渺小!多麼卑鄙!當說完這樣的話也可能有一種自己從而偉大和高尚起來的滿足感油然而生的吧。 然後掛起,直到1958年8月,確定帽子。半年前,清華的團委領導人阮銘先生已經向該校全體團員宣布了王某的帽子,我妹妹時為清華學生,大驚,告我。我為此找過W,W說尚未定性。

時過境遷後,人們透露,是在中宣部周揚主持的一次會議上決定了命運的。北京市委楊述副書記堅持不同意帽子,單位負責人W堅持一定要劃,爭了很久,W提出一系列王自己檢查交代出來的錯誤思想為根據,如被啟發後想了想,覺得海德公園的辦法也不賴。最後周揚拍板:劃。 在批判會後三天,我照了一張照片,我開玩笑說是普希金的風格,我拿著背在肩上的小棉襖,一臉的光明與瀟灑。整個青年時代,我沒有照出過這樣帥氣的照片。只有一個晚上,我很慌亂,一夜無眠,不斷地起夜小便。 W已經欲罷不能,搞完我後,又把他的一位副手幾乎打成右派,只因名額限制,開除了該副手的黨籍,卻沒有給他戴成帽子。此後W兩次吞安眠藥自殺,一次在廬山會議後反對右傾機會主義之時,救回來了,他只承認是嚴重神經衰弱,安眠藥吃多了。最後他終於在文革一開始時死去了。他的心情有特別不好的一面,他的老婆很白淨漂亮。傳出來是他辦不了事。文革後團市委給一批被文革迫害至死的同志開追悼會,W的追悼會我也去了。我在追悼,在告別一個時代。

總體來說,W收拾我並無個人動機,團市委的反右,我沒有發現公報私仇的情形,像20餘年後的一些文藝作品所表現的那樣。人人為事業為原則與同事友人親人突然撕破臉,大義滅親,血箭封喉,這更要命。撕破臉,這三個字是當作正面語言公開提倡過,而心慈手軟,是要不得的。那時候整天學習《東郭先生》與《農夫與蛇》,那時候有多少狼與毒蛇呼喚著人民的鐵拳。 這裡有一個重大得多的前提、原則,那就是,人們認定,黨的領導是代表著工農勞苦大眾,代表著世世代代受壓迫受剝削的底層人眾,代表著最最弱勢的群體,雖然那時還不時興這樣的說法。人民有權利復仇、清算!這樣的意識形態的特色和魅力在於,無產階級失去的是鎖鏈,得到的是全世界,讓資產階級在這樣的意識形態面前發抖吧,總算到了這一天,把同,把幾千年來顛倒了的再顛倒過來!就是要覆地,就是要翻天!鐵樹開了花!啞吧說了話!世世代代的奴隸的黑手掌握了大權!只要想一想世世代代的楊白勞、喜兒、斯巴達克思、湯姆叔叔(《黑奴籲天錄》又名《湯姆叔叔的小屋》中的主人公)受了多少貧窮、痛苦、侮辱、壓迫,血海深仇,黑咕隆咚苦井萬丈深,那麼,請問,作為一個城市青年,一個知識分子,一個狗屁作家,一個養尊處優的卻又打著無產階級先鋒隊的旗號的干部,就不應該受受人民的嚴厲教訓嗎?怎麼整治也是有理的,你怎麼被輕視也仍然具有優於楊白勞的命運,你怎麼被批判也優於喜兒的屈辱,你怎麼丟臉也勝過做牛做馬的工農。你當然已經具備了原罪心理,一想到自己包括上一代人與工農大眾的距離,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我就認定自己是一代一代欠著賬的,必須通過自我批判改造,通過自虐性的自我否定,救贖自己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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