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半生多事

第42章 十七、這篇小說(2)

半生多事 王蒙 1252 2018-03-16
然而,與極其敏感又極其重要極其政治的題材相比,它的作者還是太年輕了。小說說不定與他本人一樣有營養不良與發育不足,有孱弱與過敏,有鈣和西斯敏的缺失。它的氣象並不宏偉,它的自信並不堅決,它的分析並不面面俱到,它的展示並不有力,它的思辨並不分明,它在一個強有力的時代,在一個相信鬥爭,相信實力,相信意識形態決戰的時刻,在一個奉“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為圭臬的時刻,在核武器、北大西洋公約與華沙條約、暴力革命與堅信戰爭不可避免的年代,在鎮反肅反、土改反霸、抗美援朝、三反五反、清理中層……萬眾一心鑄造無產階級的鐵打江山的當兒,在一個大氣磅礴然而粗糙得出奇的年月,嘀嘀咕咕地訴說兩個一知半解、脈脈含情、純潔無用、善良軟弱的青年人的小小昏話……這不是荒謬的嗎?鳴乎哀哉,夫復何言!

我曾經開玩笑說,用小說克服官僚主義嗎?不,還是用官僚主義克服小說更方便更可操作。這裡需要的是另外的尺度,另外的價值判斷,另外的說法。 如果不是用反對什麼克服什麼的標尺,(儘管在作品的一些層麵包含著反對什麼不反對什麼的含意,)而是用閱讀的角度,沉吟與遐想的角度,參考、自慰與益智、怡情的角度,從心靈的共鳴與安放的角度,從審美和形象思維的角度來看呢?什麼都克服不了的小說卻在“克服”(誰讓王蒙這樣習慣於用這個特定年代的詞兒呢?)著衰頹(這個詞我在《青春萬歲》裡就事出有因地使用了,即老化)、克服著無動與衷與得過且過,克服著遺忘與淡漠,克服著乏味與創造力的缺失,一句話,小說想留下青春。小說不是什麼有力量的存在。小說作者在許多情況下屬於弱者,強者可以從政從軍從商卻看不上從文。小說的僅有的力量在於打動人心,供讀者一慟、一哂、一驚、一皺眉或者一笑。小說的可能性是通過打動人,多多少少地,常常是少少地,快快慢慢地,常常是慢慢地,影響一下現實。有時候夤緣時會,小說也能紅極一時,鬧轟一通,時過境遷之後,你才知道那對小說與它的砲制者並非幸事,也絕對不能持久。

革命需要文學,需要文學的理想、批判、煽情鼓動。文學心儀革命,心儀革命的理想主義與批判鋒芒,馬克思說得多麼好啊,無產階級要用大砲來批判舊世界,叫做從批判的武器到武器的批判!文學也心儀革命的悲壯與浪漫,道德完成與自我犧牲。青年愛文學也愛革命,青年是革命的先鋒,有時候還成為主力。革命使苦悶的、燃燒的、急躁的與誠摯的青春目標明確,陽光燦爛,想到就做,透體充實。然而革命也不會永遠欣賞青春的空洞與搖擺,偏激與狂熱,眼高與手低,脆弱與情緒化。而青春呢,當它發現革命的實際非常實際,革命的浪漫並非永久,革命的應許並非毫不走形地兌現百分之百,尤其是您哥兒幾個設想的革命夢並非就是革命本身的時候,它會咕嘰些什麼呢?它會鬧騰些什麼呢?它會神經些什麼、思考些什麼、選擇些什麼呢?

那麼,給他們幾篇像樣的小說讀讀吧。在一個全民歡呼好幾年了的偉大嶄新的地方,讓我們也聽一聽各種內心深處心靈深處的潛流一般的聲音吧。 這就是時過半個世紀,作者本人對於Differentstyle的的夫子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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