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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書生大使

胡適傳 易竹贤 6248 2018-03-16
正當胡適赴歐洲遊說期間,蔣介石和國民政府連續致電胡適,敦請他出任駐美大使。胡適頗有些躊躇。他曾經打定主意20年不談政治,20年不入政界。他的夫人江冬秀也總是勸他不要走上政治的路上去。這一年恰恰是他們結婚20年。這20年中,胡適早談政治了;政界雖然也沾些邊,卻始終不曾正式出山做官。現在出山,覺得對不住妻子;但是國難當頭,眼見民族危機,炎黃子孫能不勉力奔走嗎?經過反复考慮之後,胡適還是複電政府,答應出任。電文略謂: 國家際此危難,有所驅策,義何敢辭。唯自審廿餘年閒懶已慣,又素無外交經驗,深恐不能擔負如此重任,貽誤國家,故遲疑至今,始敢決心受命。 ① 同時,給夫人寫信說: 那20年中“不談政治”一句話是早就拋棄的了。 “不入政界”一句話,總算不曾放棄。 ……今日以後的20年,在這大戰爭怕不可避免的形勢裡,我還能再逃避20年嗎?……我只能鄭重向你再發一願:至遲到戰爭完結時,我一定回到我的學術生活去。 ②

9月17日,國民政府發表特任胡適為中華民國駐美利堅特命全權大使。 10月5日,胡適赴華盛頓就任。這是他平生第一次當官,是在國家民族最困難的時期,當最困難的官。他曾作白話小詩一首,其詞云: 偶有幾莖白髮,心情微近中年。 做了過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 ③ 當時正是廣州陷落,武漢失守的危急時刻,胡適以一介書生,擔當駐美大使的重任,就任後即致電行政院長孔祥熙,表示“外交至重要,當以全副精神應付”。 後來,又在給江冬秀的信中說:“我是為國家的事來的,吃點苦不要緊。我屢次對你說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國家是青山,青山倒了,我們的子子孫孫都得做奴隸。”④這種以國家民族為重,拼命向前,吃苦效力的精神,自屬難能可貴。

就職伊始,國內因戰事節節失利,和戰問題又起,主和派大有市場,並且都把希望寄託在美國出面“主持和平”上。 10月18日,胡適收到蔣介石致羅斯福總統的電報,內稱: 日本似知武力無法解決問題,一再央請德意調停和平(按,此是面子話);但中國人民深信惟有美國政府為惟一可以為獲取公正和平之領導者;如美國有意發起邀集有關國家舉行謀致遠東永久和平之會議——如華盛頓會議之先例,此正其時。 ⑤ 16日,蔣介石又致電胡適,希望美英“合作干涉”。翁文灝致胡適的信中則說,“言和之事不但孔王二公(按,即行政院長孔祥熙、外交部長王寵惠)對合眾社記者談話盼美總統調停而已,且聞某要員(文官)已派人在上海與日人板西談判”,翁自己也認為:

蓋目前僅賴“抗戰必勝”之信念實猶不足。 ……實際出路,似又莫如由美國嚴重壓迫日本,聯絡英法,召開會議,共圖解決。國命存亡,關係至巨,兄能否與美國要人面商具體辦法,以達救國目的。 ⑥ 由此可見國內主和空氣之一斑。 自日本侵華以來,胡適對國際局勢十分關心。他多年主張和平交涉,是希望得一個喘息備戰的機會。 1935年6月,他曾與友人通訊,評論形勢,估計兩種情況以為決定國策的方針: (一)在最近期間,日本獨霸東亞,唯所欲為,中國無能抵抗,世界無能裁判。這是毫無可疑的眼前局勢。 (二)在一個不很遠的將來,太平洋上必有一度最慘的國際大戰,可以作我們翻身的機會,可以使我們的敵人的霸權消滅。這也是不很可疑的。 ⑦

以這種分析和預見為前提,故胡適主和以待變,應該說是有他的理由的。而他審察世界兩三年來的情勢,已經完全改變了主和的立場。 7月30日在倫敦,他曾給傅斯年一信,已經提出“國事至此,除'苦撐待變'一途,別無他法”。 ⑧10月20日,他便向蔣介石電陳“和談比戰爭更難百倍”的意見,反對和談,指出: 美蘇兩國均不願中國講和。就目前情形論,此言已得印證不容再有存疑。蘇俄不願我談和,故以武器助我。美國不願我潰敗,故願經濟援助。故就我國現狀言: 惟有等待時勢演變。 ⑨ 他所提出的“苦撐待變”的主張,對世界形勢及我國抗戰前途的分析,大致是切合實際的,對國內和談妥協的空氣有所抑制。 12月29日,胡適又致電汪精衛,反對他的和談路線。電文如下:

鐵如兄親譯請轉汪院長:上月曾由翁詠霓兄詳陳和戰問題之鄙見。此時國際形勢果好轉,我方更宜苦撐,萬不可放棄18個月的犧牲。適6年中不主戰,公所深知。 今日反對和議,是為國家百年設想,乞公垂聽。適。 ⑩ 但這時汪精衛已經秘密離開重慶,潛往河內轉香港,已發表了向日寇投降的“艷電”,無法挽救了。 胡適接任大使時,既無外交經驗,也無外交天才,他又是一個最不願意向任何人或任何方面作任何請求的人。他只是一個書生,主張一種“誠實與公開”的外交,或所謂“水鳥式”外交,卻居然以他的誠懇態度和學問聲望,受到美國朝野的敬重,完成了他肩負的外交使命。 他所完成的第一大使命,是在武漢淪陷後不久,促成美國政府給予我國2500萬美元的第一次借款,即“桐油借款”。現在看來,這數目不算大,但在當時卻是國際間相當大的一筆貸款了,而對於當時萬分困難的國民政府,更無疑是一針強心劑,對我國的士氣民心也起了相當的鼓舞作用。那時的美國政府,受中立法案的限制,我國原任駐美使節是一位老外交家,曾多次向美交涉借款,迄無成就;而胡適就任短期內便告成功。後來又簽訂了“滇錫借款”的合同。由此可以想見,他配合專責談判者作了何等艱難的努力,也可見美國政府對這位“書生大使”的相當尊重。

那時,羅斯福總統晝夜忙碌,許多盟國大使很難有晉見的機會;而胡適卻得到他的相當敬重與信賴,晉謁晤談也頗多便利。 1941年10月,日本東條內閣成立,派野村、來棲赴美國,以談判遮人耳目,實則加緊對美作戰的準備。在這緊急時刻,胡適多次拜謁羅斯福,就遠東局勢的最近發展情形交換信息。 12月6日,他在紐約演說,得到華盛頓電話:羅斯福總統約見。胡適當晚返回,7日上午至白宮,羅斯福見面便說:美國已拒絕日本的要求,從此太平洋上隨時有發生戰爭的可能。 胡適回到雙橡園中國使館,剛坐上飯桌,電話鈴又響了,羅斯福親自打來電話,告訴胡適說:“日本飛機已在轟炸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了!胡適聞訊,真為國家民族鬆了一口氣,他提出“苦撐待變”已經四年,至此總算實現“變”了。

胡適作大使,最大的努力,還是堅持到各地巡迴演說。他熟悉美國的歷史,了解美國的民情,又頗擅長演說,所以能贏得美國朝野的普遍同情。如有一次,胡適在紐約市哈摩尼俱樂部演講,講題是“北美獨立戰爭與中國抗日戰爭”。他根據美國的歷史及康奈爾留學時遊覽獨立戰爭戰場的經驗,把美國的獨立戰爭與中國的抗日戰爭相比較。他說:美國的成功,一方面是由於華盛頓領導軍民艱苦奮鬥,不怕犧牲,誓達獨立目標的決心和行動;一方面是得到了法國對美國的精神和物質援助。中國的抗戰與美國獨立戰爭,在歷史的背景上雖有若干不同,但兩者艱苦奮鬥的精神與誓求獨立自由的目標卻是相同的。因此,中國期待美國友人的援助,而美國也有積極支持中國抗戰的義務。胡適又說:華盛頓當年在佛爾居山谷苦戰,需要用七輛車滿載鈔票才可換得一車麥粉;而中國今日情形還未有如此惡劣!如有美國的援助,中國抗戰必定勝利成功。他這篇演說,後來又在別的重要場合講過,被人稱之為“佛爾居山谷”演說。這佛爾居山谷的演說,還有一個中美人民友誼的動人故事:1938年12月5日,胡適在一個午餐會上演說,講到美國獨立戰爭最初的困難,說1777年12月17日,華盛頓領導的軍隊退至佛爾居山谷時,兵士衣履皆破,往往赤腳趕路,流的血灑在雪地上。他怕人家說他賣弄自己的記憶力,故解釋說:“我記得這個日子(12月17日),因為那是我的生日。”當日演說後,胡適因心髒病住進醫院。而當時在座的客人Ylayier,回家對他的夫人說,“中國新大使的生日和我同一天。等他生日我們送點花去。”後來聽說胡適病了,到生日的那天,托李國欽送了一張百美元的支票,由胡適把這錢捐給美國的“醫藥助華會(ABMAC)”,胡適自己也捐了一百元,李國欽也捐了一百元。不幸第二年這位Ylayier死了。到12月17日,他的夫人又送一百美元來,紀念她丈夫的生日,胡、李二人也各捐一百元;第三年四年亦如此。連續四年中,ABMAC共收得一千二百元。這是胡適演說中一句閒話引出的一則佳話。

後來,胡適又因心髒病住院70多天,體質轉差,卻仍經常赴外地演說。 1942年5月17日,胡適致王世傑信說: 今年體質稍弱,又旅行一萬六千英里,演講百餘次,頗感疲倦。六月以後,稍可休息。我在此三年,不曾有一個週末,不曾有一個暑假。今夏恐非休息幾天不可了。 四個多月裡,“演講百餘次”,差不多每天有一次演講,由此可見胡適為國拼命效力精神之一斑;而中國抗戰的決心和意義,得為美國朝野所了解,並得到普遍的同情和支持,應該說與這位“書生大使”的演說也是分不開的罷。 但是,胡適又畢竟是個書生。且不說在強權外交及爾虞我詐的國際交往中,他那書生式的“誠實與公開”的外交,難以對付;即就國內來說,自胡適任美使以來,便有各種議論,反對和責難,也是書生胡適頗難應付的。據他的學生和好友傅斯年歸納,當時熟人中之傳說,有可注意的幾點:

一、館中staff(職員班子)始終未曾組織好,凡事自辦,故efficiency(效率)難說。 ……又言館中紀律亦缺乏,先生看到人家打牌,自己也加入。此事似值得考慮也。 二、對介公(按,即蔣介石)未能“奉令承教”,去年說是介公有一電,先生回電徑告以不可行。當然介公的想法不見得做到,然此等對付法,非其習也。 三、近日高賊宗武夫婦常住大使館,此則此間友人大有議論。 這些確是書生的見識與行事,被人議論,怎可奈何?傅信還說,反對者又有指責“先生只好個人名譽,到處領學位”的,這也不無根由。胡適任大使以後,美國和加拿大的一些大學慕名趨奉,請演講,贈學位,胡適也素好虛名,樂此不疲,4年間竟領得27個榮譽博士學位,佔他一生所受榮譽學位的70%以上。正如傅斯年所說:“此自非壞事,但此等事亦可稍省精力,然後在大事上精力充足也。”胡適不如此想,被人當作話柄,豈不是好名太甚之過嗎?

國內對胡適使美的議論,在1940年達到高潮。這一年,中央研究院院長蔡元培先生去世,評議會推舉胡適等三人為繼任院長候選人,供蔣介石圈定。因之謠言紛起,美國的《中國日報》上“中國要聞”欄登出重慶航訊:“最近我駐美大使易人消息,此間又有所傳”,謂胡“患失眠症甚劇,有回國暫事休息之意”,將任其為中研院長,而以顏惠慶繼任美使。胡適看了這條消息,在報紙上劃了許多“?”,實為不滿。他自己說:“以私人論,中研院長當然是我國學者最大的光榮; 但為國事計,我實不想在此時拋了駐美的使事。 ”胡適還想為國效力,但政府卻派來了宋子文等一群“太上大使”,使胡適的使事增加不少困難,也受了不少閒氣。 到1942年8月15日,胡適收到免去他大使職務的電報。他本來無心作官,是為國家民族的危難才勉力出來任事的;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後,他便想尋一個機會,決心求去。收到免職電報的當天晚上,即復電中樞,表示感謝。 9月8日,便交卸了差事。 18日便離開雙橡園使館,告別華盛頓,移居紐約,重新開始他的學術生涯,打算留住美國續寫《中國哲學史》。 ①見《胡適的日記》手稿本,台北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90年版,第13冊,1938年7月27日。 (三版註) ②胡適1938年7月30日致江冬秀信。 1948年12月,他逃離北平時,留在寓所的大批書信、電稿、筆記、文稿和日記,由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收藏,曾經“中華民國史組(研究室)”整理出版了部分“往來書信”和《胡適的日記》;尚有一批重要文稿書信未刊。此信轉引自耿雲誌編《胡適年譜》,附見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10月出版的耿著《胡適研究論稿》一書。以下凡未註明出處的函電,均據此。 ③此詩作於1938年10月31日。作者在華盛頓,題在照片上,送給當時也在華盛頓談判借款的陳光甫先生。後收入作者1952年9月初步選編的《嘗試後集》,題為《題在自己的照片上,送給陳光甫》,詩後有跋云: 光甫同我當時都在華盛頓為國家做點戰時工作,那是國家最危急的時期,故有“過河卒子”的話。八年後,在卅五年(1946)的國民大會期中,我為人寫了一些單條立幅,其中偶然寫了這四行小詩。後來共產黨的文人就用“過河卒子”一句話加上很離奇的解釋,做攻擊我的材料。這最後兩行詩也就成了最著名的句子。 按,1946年重題此詩,情過景遷,自有新意,共產黨的文人解釋是否離奇,將在本書67節裡再說。 1964年12月,台灣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胡適之先生詩歌手跡》一書,所收作者手跡已有跋,大約便是1952年編《嘗試後集》時寫的。詩的一二句為“略有幾莖白髮,心情已近中年”。此處引詩,據作者1939年題在照片上的手跡,詩後署有“去年11月自題小照”一行字。 ④此信寫於1939年9月21日,參見註①。 ⑤此電文轉引自吳相湘撰《胡適“但開風氣不為師”》,見《民國百人傳》,第1冊第178頁。 ⑥翁文灝1938年10月21日致胡適信,載《胡適來往書信選》,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5月1版,中冊,第383~384頁。 ⑦同註①第12冊,1935年6月19日後所附胡適致王世傑(雪艇)信。 (三版註) ⑧轉引自胡頌平編《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台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4年版,第5冊第1640頁。 ⑨轉引自胡頌平編《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第5冊第1620頁。 ⑩轉引自台北《中央日報》記者李青來采寫的《當國家艱危時的胡適先生—— 羅家倫講的三個故事》,載1962年3月2日該報。 當時王世傑致胡適等信中說:“羅總統复介公函(即7月23日函)於適之兄信賴倍至,弟閱之不勝快慰。”又朱家驊、顧翊群致胡適信,都說到美借款對國人和戰事的鼓舞,感謝胡適之功績等,見《胡適來往書信選》,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5月版,中冊,第449、498~499頁。又可參看李青來采寫的《王世傑談胡適與政治》,載台北《中央日報》1962年3月1日;又載台北《中國一周》第620期。 這篇演說,曾譯載重慶《大公報》1939年2月10日、11日,改題為《日本在中國之侵略戰》,曾經蔣介石閱過。台北傳記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民國百人傳》,第1冊第181頁,曾引雷格曼(Harold Riegelmam)先生回憶當時胡適演說的情形,說: 他(胡適)將中國當時情形比作美國革命戰爭中美國軍隊在佛爾居山谷的處境,他以充分的信心預料美國之參戰和中國的最後勝利,以後的演變果然如此。在哈摩尼俱樂部宴會演說後,他和我同到東70街,我已故的法律事務所夥伴摩利斯?古柏第二世的家中和幾位朋友宵夜。我們同坐在一張小沙發上,他忽然站起來說他身邊感覺到劇痛,他的臉上汗流如注。有人遞給他一杯威士忌蘇打酒,他一飲而盡。我勸他離開,並且委託在座的彼德?格林順路親送他回到大使飯店去。這是胡適第一次患心髒病。他此後在醫院住了99天。但是他不肯遵守醫師的命令,在發心髒病的第二天,他還堅持在另一個重要場合再度發表他那篇“佛爾居山谷” 演說,然後才進醫院。他的醫生告訴我:人家好意遞給他的那杯威士忌蘇打酒,也許救了胡適的命。 雷格曼是胡適在康奈爾大學的同學,當時任中國駐美大使館法律顧問。 參見《胡適的日記》手稿本第15冊1942年1月22日記。 (圖文版註) 此信未見,引自王世傑在台北傳記文學社“每月人物專題座談會”上的發言《胡先生的政治人格與政治見解》,載台北《傳記文學》第28卷第5期。 傅斯年1940年8月14日致胡適信,見《胡適來往書信選》中冊,第477~478頁。 參看《胡適的日記》手稿本,第14冊,1940年5月25日所附剪報,6月2日,12月17日等的記載。 (三版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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