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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孔子的再評價

胡適傳 易竹贤 3756 2018-03-16
“打孔家店”,這個體現五四時代精神的口號,曾不脛而走,影響中國思想界數十年。胡適當年,也曾以反孔戰士的姿態,馳騁在新文化的戰陣上。 但當年反孔的戰士,陳獨秀魯迅也罷,吳虞胡適也罷,他們所追求的是思想的解放,就不能不反對歷代專制統治階級幾經改造加工的孔教,不能不打倒那愚弄和禁錮人民思想的孔丘偶像。他們並不是與孔丘本人過不去,自然也不是對孔丘本人作科學的歷史的評論。即如陳獨秀,即指出孔子之道“已不適於現代生活”①,揭露孔教與帝制有不可離散之因緣;另一方面又說“孔學優點,僕未嘗不服膺,惟自漢武以來,學尚一尊,百家廢黜,吾族聰明,因之錮蔽,流毒至今,未之能解;又孔子祖述儒家階級綱常之倫理,封鎖神州:斯二者,於近世自由平等之新思潮,顯相背馳,不於報章上詞而辟之,則人智不張,國力浸削,吾恐其敝將只有孔子而無中國也。”②吳虞也說,“不佞常謂孔子自是當時之偉人,然欲堅持其學,以籠罩天下後世,阻礙文化之發展,以揚專制之餘焰,則不得不攻之者,勢也。”③可見他們對孔子並非全盤否定,評價還是相當客觀理性的。

就胡適來說,他對孔子和孟子,都是相當尊崇的;對宋代理學的開山宗師朱熹,還加上一層徽州鄉誼,更是十分崇敬。他後來甚至有些後悔,覺得自己不應籠統地去打孔家店,而應該給孔子以正確的評價。 1934年3月至5月間,胡適寫了一篇,④長達五萬字的皇皇大文,便是要給孔子作一歷史的再評價。 這篇論文,其中有不少“大膽的假設”,如斷言商、週各為一“民族”,未免臆斷;但也有明顯的長處,為他人所不及的,這就是歷史的觀點和比較的方法。胡適將孔子擺在殷亡以後五六百年間,殷周文化逐漸混合同化的廣闊文化史的背景下來考察。他認為,儒本是殷的遺民,以治喪相禮為職業的教士: 此種遺民的士,古服古言,自成一個特殊階級;他們那種長袍大帽的酸樣子,又都是彬彬知禮的亡國遺民,習慣了“犯而不校”的不抵抗主義,所以得著了“儒”的渾名。儒是柔懦之人,不但指那逢衣博帶的文縐縐的樣子,還指那亡國遺民忍辱負重的柔道人生觀。 ⑤

他們的宗教,也就是一種亡國遺民柔順取容的殷商老儒教。 殷商雖然被征服了,但他們的文化比西來的征服者周部族高,周朝也就大體上因襲了殷商的製度文化。孔子有很透闢的歷史眼光,他認識到“週監於二代”的歷史事實,代表現代文化的“周禮”,乃是幾千年的古文化逐漸積聚演變的總成績,其中含有絕大因襲夏殷古文化的成分。因此,他在這個民族文化大融合的過程中,能大膽地衝破部族的界限,以“吾從周”的博大精神,領導一個革新儒教的新運動:打破殷周文化的藩籬,打通殷周部族的畛域,把殷“儒”的範圍擴大,“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放棄那傳統“儒”的保守主義和部落性,在六百年殷周人民共同生活的新基礎之上,重新建立起孔子以“仁”為中心的新儒教。胡適總結了孔子的偉大貢獻,是:

他把那有部落性的殷儒擴大到“仁以為己任”的新儒;他把那亡國遺民的柔順取容的殷儒抬高到那弘毅進取的新儒。這真是“振衰而起懦”的大事業。 ⑥ 胡適又將孔子擺在中西文化比較的歷史背景上來考察。人類社會的發展,儘管各民族具有不同的歷史,但一般都經歷了大致相同的幾種歷史形態。而人類的活動、社會組織、思想感情,也莫不有相近和相通之處。正是在這個前提下,胡適把亡國的殷人儒教的柔遜遺風,與亡國的猶太民族的基督教不抵抗主義相比較,認為兩者之間“似有同樣的歷史原因”;又把孔子與耶穌相比較,認為都是亡國之民夢想的“救世聖人”的預言。胡適說: 猶太民族亡國後的預言,也曾期望一個民族英雄出來,“做萬民的君王和司令”

……但到了後來,大衛的子孫裡出了一個耶穌,他的聰明仁愛得了民眾的推戴,民眾認他是古代先知預言的“彌賽亞”,稱他為“猶太人的王”。 ……孔子的故事也很像這樣的。殷商民族亡國以後,也曾希望“武丁孫子”裡有一個無所不勝的“武王”起來,……果然,亡國後的第六世紀裡,起來了一個偉大的“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聖人。這一個偉大的人不久就得著了許多人的崇敬,他們認他是他們所期待的聖人;……他做了那中興的“儒”的不祧的宗主;……⑦胡適的這種中西文化比較法,有人誇讚,也有人覺得不無可議之處。但無論如何,總不失為胡氏的一種創見。他對孔子的評價,是以極富想像力的筆墨,描繪出了一幅偉大革新者的形象。 確是一篇尊崇孔子的皇皇大文。後來胡適便據此說自己五四時期“並不要打倒孔家店”;⑧台灣的一些擁胡者也以此來否認胡適打孔家店的事,或者說他的反孔言論跟比較,就算不得什麼了!總之是否認胡適反孔。結果他們都不能自圓其說,胡適自己也處在自相矛盾的尷尬境地。這原因就在於:他們把對一個歷史人物孔子作客觀的歷史評價,與打倒那“孔家店”作為偶像的孔子,混為一談了。

其實,當年胡適自己倒沒有這個矛盾。他在寫的前後,在給孔子作歷史評價的同時,照樣直認不諱自己打孔家店的業績。如《新文化運動與國民黨》一文裡,胡適理直氣壯地說: 新文化運動的一件大事業就是思想的解放。我們當日批評孔孟,彈劾程朱,反對孔教,否認上帝,為的是要打倒一尊的門戶,解放中國的思想,提倡懷疑的態度和批評的精神而已。 ⑨ 這就把五四時期“打孔家店”的意義說得很透徹,不僅不是什麼需要遮掩的過失,而且是反對偶像,解放思想的大功業。沒有當日“打孔家店”,哪來今日的新文化? 稍後,在《論六經不夠作領袖人才的來源》一文裡,胡適又說:“人才之缺乏,不自今日始,孔家店之倒也,也不自今日始也。……我們打孔家店,及今回想,真同打死老虎,既不能居功,亦不足言罪也!”⑩他也沒有否認“打孔家店”的事。

胡適作文後不久,國民黨政府明令規定8月27日孔子誕辰為“國定紀念日”,全國奉命舉行規模盛大的“孔誕紀念會”。政府中人說,“這是倡導國民培養精神上之人格”,以為如此可以“奮起國民之精神,恢復民族的自信”。胡適對政府的這一措施十分反感,專門作《寫在孔子誕辰紀念之後》一篇大文章,斥責國民黨當政的領袖是“做戲無法,出個菩薩”,是一種可憐而不可恕的“愚笨”行徑。 《寫在孔子誕辰紀念之後》可以說也是一篇反對尊孔的皇皇大論。胡適先舉出明清三五百年的歷史來作證,“那些時代,孔子是年年祭的,、《孝經》、《大學》是村學兒童人人讀的,還有士大夫講理學的風氣哩!”但是,祭孔尊孔,究竟“何補於當時的慘酷的社會,貪污的政治?”接著,他又舉出最近二三十年比那拜孔夫子的時代高明、進步的事實,如“廢除了三千年的太監,一千年的小腳,六百年的八股,四五百年的男娼,五千年的酷刑”;還有帝制的推翻,教育的革新,家庭的變化,社會風俗的改革,政治組織的新試驗等五個大方面的成績。這些,都是“不曾藉重孔夫子而居然做到的偉大進步”。胡適指出,“這20年的一點進步不是孔夫子之賜,是大家努力革命的結果,是大家接受了一個新世界的新文明的結果。”如果在這樣的進步面前,反而開倒車,——

反倒唉聲嘆氣,發思古之幽情,痛惜今之不如古,夢想從那“荊棘叢生,簷角傾斜”的大成殿裡抬出孔聖人來“衛我宗邦,保我族類”!這豈不是天下古今最可怪笑的愚笨嗎? 寫於同一時期的兩篇文章,和《寫在孔子誕辰紀念之後》,一篇尊崇歷史人物孔子,給孔子的思想事業以客觀的歷史評價;一篇反對以孔子為偶像,抨擊國民黨政府尊孔祭孔的開倒車行徑。儘管兩文都不無可議之處,但又都是同一個胡適的,也並非矛盾的認識;而且,這樣把歷史的孔子和偶像的孔子,分別對待,也許更實際,更有益罷! ①陳獨秀《答佩劍青年》(1917年3月1日),見《獨秀文存》,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年12月1版,第660頁。 (三版註) ②陳獨秀《再答常乃德》(1917年2月1日),見同上書第649頁。 (三版註)

③吳虞《致陳獨秀》,載《新青年》第2卷第5號,1917年2月1日出版。 (三版註) ④原載1934年出版的《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4本第3分,後收入《胡適論學近著》第1集,上海商務印書館1935年12月出版;本節所引文字,系根據1937年4月3版。 關於一文,胡適在給陳之藩的一封信裡說:“關於'孔家店',我向來不主張輕視或武斷的抹殺。你看見了我的篇嗎?那是很重視孔子的歷史地位的。”(見《胡適來往書信選》,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8月版,下冊,第352頁。 )(三版補注) ⑤同上書第18~19頁。 ⑥同上書第66頁。 ⑦參看上書第38~52頁。

⑧參看《胡適口述自傳》(唐德剛譯註)第12章的“並不要打倒孔家店”一節,台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258~263頁。 ⑨《新文化運動與國民黨》一文,作於1929年11月29日。引文見《人權論集》,上海新月書店1931年8月4版第124頁。 ⑩此文作於1932年9月7日。引文見《胡適論學近著》第1集,第522頁。 據1934年8月30日《申報》記載:“廿七日本市各界在文廟舉行孔誕紀念會,到黨政機關,及各界代表一千餘人。有大同樂會演奏中和韶樂二章,所用樂器因欲擴大音量起見,不分古今,凡屬國樂器,一律配入,共40種。其譜一仍舊貫,並未變動。聆其節奏,莊嚴肅穆,不同凡響,令人悠然起敬,如親三代以上之承平雅頌,亦即我國民族性酷愛和平之表示也。……”

此文作於1934年9月3日,距寫成僅三個半月。載《獨立評論》第117號,後收入《胡適論學近著》第1集,第506~5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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