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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中公校長偶作冰人

胡適傳 易竹贤 5135 2018-03-16
1928年3月,正當《新月》在黃浦江邊升起的時候,上海吳淞海邊的中國公學發生風潮,至4月底尚未解決,校長何魯辭職。校董會推胡適繼任,希望他能出面維持,平息風潮。胡適因母校的關係,慨然允諾,於4月30日就任中公校長。 胡適接長中國公學以後,頗多興革。當時的中國,既缺人才,又缺經費,很難辦一個完善的大規模的大學。中公經費更是異常困窘,瀕於破產的境地,卻設有文、商、法、理工4院,17學系,而學生僅三百餘人。胡適覺得非裁併改革不可。他在所作校史中說: 我們覺得何魯先生任內所定學科組織的規模太大了,不是公學的經濟狀況能負擔的,故自十七年暑假起,裁撤工學院與法學院,其餘學係也經裁併,改為文理學院及社會科學院,共兩院,七學系。原有之商學院成為社會科學院中之商學系。

餘六係為中國文學系、外國語文學系、哲學系、數理學系、史學社會學系、政治經濟學系。 ① 這樣改革,實事求是,經過一段努力,竟把學校“從破產中救了出來,使他有很大的發展”,以致興旺發達起來了。 ②學生最多時達到1300餘人;而全校只有會計1人,事務1人,舍監1人,職員共計僅14人。 ③比起今日一些機構臃腫的大學來,真可以算得上精兵簡政了。 作為大學校長,胡適非常重視學生智能的培養。他在中公設立了獎學金,獎勵學生讀書;並積極提倡寫作及各種學術研究會、演講會等活動。胡適認為,這些活動可以引起學生讀書的興趣,幫助思想學問。他曾說: 我們相信,文字的記錄可以幫助思想學問:可以使思想漸漸成條理,可以使知識循序漸進。 ……商家的賬簿上往往寫著“勤筆免思”;其實勤筆不是免我思想,正是助我思想。 ④

在胡適的提倡與鼓勵之下,學校創辦了《吳淞月刊》,學生中也辦起了《野馬》等許多刊物,出現了一種自由、主動、活潑的讀書風氣。 胡適也相當重視體育,曾親自為全校運動會寫了一首短歌: 健兒們大家上前。 只一人第一,要個個爭先。 勝固然可喜,敗亦欣然。 健兒們大家上前。 健兒們大家齊來。 全體的光榮,要我們擔戴。 要光榮的勝,光榮的敗。 健兒們大家齊來。 ⑤ 他所看重的不僅是學生體格的鍛煉,而且重視運動場上對學生品格的培養,希望青年們養成一種堂堂正正的運動員風度。 對於校中成績突出的青年學生,胡適非常熱心培養扶持,甚至有些偏愛,卻也相當嚴格。當時文理學院的學生羅爾綱,平時一點也不活躍,在校中無聲無息。但他成績優秀,得過學校首屆獎學金,文化史的論文也作得不錯,很得胡校長的賞識。 1930年夏,羅爾綱要畢業了。畢業前夕,他給胡適寫了一封信,請求他介紹工作。胡適便約請羅爾綱做家庭教師,並收他做“徒弟”。羅氏在胡家先後五年,除指導祖望、思杜兄弟倆讀書外,又幫助抄錄整理胡鐵花先生的遺集,⑥並在胡適的指導下研究史學。後來,羅爾綱寫了一本《師門辱教記》的自傳,記述這五年跟胡適做“徒弟”的生活,頗為親切生動。其中寫道:

我一入師門,適之師就將“不苟且”三字教訓我,我以前謹遵師教。到了妻兒來北平後,為了要賣稿補助生活,一大部分文章不得不粗製濫作了。 ……至今想起來還是一件痛心的事。 我十分慚愧,又十分感激,當我每次發表這種文章的時候,就得到適之師給我嚴切的教訓。 據羅爾綱所記,胡適對他的幾次批評確是很嚴厲的,但嚴厲之中卻也能給人以啟迪;而對羅氏的成績,胡適也多有稱許和鼓勵。 ⑦羅爾綱後來研究史學頗有成就,尤為太平天國史的著名學者。他自己認為,跟胡適的指導與嚴格要求是分不開的。 吳晗,當年名春晗,也在中國公學唸書,也是胡適的一個得意門生。在胡適講授中國文化史課程時,吳晗得到胡適的指導和幫助,寫出了他的第一篇學術論文《西漢的經濟狀況》,也得到胡校長的賞識。後來,胡適被迫離開中公,吳晗也離校北上,考入了清華大學歷史系二年級。胡適又介紹他在學校謀得當“工讀生”

的機會,解決了經濟困難;又親書一副對聯送給他,寫著: 大處著眼,小處著手; 多談問題,少談主義。 胡適還寫信勉勵吳晗,要他“訓練自己作一個能整理明代史料的學者”;並在《大公報》上撰文,希望大學生們以吳晗為榜樣,“埋頭讀書,不問政治”。吳晗那時確也深受胡適的影響,不僅把胡適送的對聯掛在自己的房間裡,也給胡適辦的《獨立評論》寫文章,並且按照胡適的指導和要求,成了專治明史的著名學者。 ⑧但是,吳晗是一個熱血青年,看到黑暗腐敗的現實,他怎麼坐得下圖書館而無動於衷呢?他給胡適寫信,說: 處在現今的時局中,黨國領袖賣國,政府賣國,封疆大吏賣國,……翻開任何國任何朝代的史來看,找不出這樣一個卑鄙無恥、喪心病狂的政府,也很難找到這樣一個麻木不仁、渾渾噩噩的國民。

他這些痛苦,不敢“向有黨籍的人吐露”,因此向胡適傾訴,說自己“過去備受先生的訓誨指導”,也希這時能給他“指示一條應走的路”。 ⑨胡適卻難以為力。後來吳晗思想轉變,走上了與胡適相反的道路,成為一位堅強的民主鬥士。 當時中國公學的學生中,還有一位吳健雄女士。後來她留學美國,胡適對她仍經常關心指導。她終於成了名滿天下的物理學家,胡適常常以有這樣的學生而自豪。 ⑩吳健雄呢,對胡適的教導也終生不忘。 1985年,她應邀回祖國參加母校南京大學校慶紀念,對青年後生談治學經驗時,猶說到胡適先生對她的教導和關心,是她後來積極進取的動力。 為了培養學生,大學最重要的是要聘請好的教授。胡適接長中公以後,雖受各方麵條件的限制,還是努力延聘,羅致了一批英美留學生到校任教,使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方面的教授較為齊整。他聘請教授,有蔡元培的作風,不限資格,不分派系。如中國文學系,有王運的弟子馬宗霍教先秦文學與《說文》,有左派作家白薇教戲劇,有陸侃如、馮沅君教古典詩詞考釋,有鄭振鐸、梁實秋教西洋文學等等,還有年輕作家沈從文教小說創作。又聘請高一涵先生任社會科學院院長,胡適自兼文理學院院長,還兼授“文化史”一門課程。他每週除了來校上課,洽商校務及主持各種會議和活動之外,大部分時間仍住在滬西極司斐而路寓所,從事學術研究和寫作。在任中公校長的兩年間,出版了《白話文學史》上卷,《廬山遊記》、《人權論集》,編校了《神會和尚遺集》,還寫了收在《胡適文存三集》裡的許多文章。這樣一位飽學而勤奮的校長,在研究和寫作方面有這許多成果,對教員,對學生,對學校的學風,將會產生怎樣良好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

胡適不拘資歷,破格延聘沈從文來校任教,在中國公學曾傳為美談。 沈從文,湖南鳳凰人。只念過小學,大兵出身。後來刻苦自修,創作小說,多發表在《現代評論》和《晨報副刊》上,成了《現代評論》的一個台柱作家,頗得讀者的喜愛。 1928年春天,沈從文來到上海,與丁玲、胡也頻夫婦合辦《紅黑》雜誌和紅黑出版社。他們三人有很深的友誼。後來胡也頻被國民黨政府逮捕殺害,沈從文曾多方奔走,協助丁玲設法營救。但據沈的好友丁玲女士說: 沈從文因為一貫與新月社、現代評論派有些友誼,所以他始終有些羨慕紳士階級,他已經不甘於一個清苦的作家的生活,也不大滿足於一個作家的地位,他很想能當一個教授。 那時候,教授的社會地位遠比作家高,因為自學可以當作家,搞創作;卻很難成學問家,當教授。沈從文也想當教授。但他沒有學歷,小說雖然寫得好,卻不能算學問,因此難進大學的門檻。

胡適原來就器重沈從文,出任中公校長後,便聘請他來校教“小說習作”,破格提拔他當了教授。沈從文訥於言辭,小時候讀書也很不認真;但教書卻很認真。 為了給學生作習題舉例,他隨時用不同的藝術手法,寫了表現不同生活題材的許多作品,在藝術上作了多方面的探求。這些作品,大多發表在《新月》雜誌和《小說月報》上,是他在中公教書的一項大收穫。 沈從文在中公的最大收穫,是找到了他的終身伴侶——夫人張兆和女士。據說這事也與胡適校長有些關係,得到過胡適的幫助。當時中公已實行男女同校,但女同學為數不多。據中公校友回憶,張兆和女士心地善良,性格純樸,沉靜,又擅長球類體育,富健康美,被公認為中公的“校花”。許多男同學爭相追求,都被她一概拒絕,不予理睬,因此都知難而退了。惟有教師沈從文鍥而不捨,寫了許多情書給張。她起初也不理睬,後來被纏不過,便去極司斐而路找胡校長。進門時,張女士腋下夾著一個包裹;胡適見了,笑著說:“你何必送東西呢?”她打開包裹送到校長面前,說:“不是禮物,是沈先生寄來的一大堆信。請校長你看看。”顯然,張女士此行的目的,是求校長干預,回絕沈先生;並且說,“他是老師,不能對學生這樣!”胡適知道了張女士的來意,便笑著說:“師生戀愛並不犯法,在外國亦是常事,校長是不能干涉的。”談了半晌,張兆和起身告辭,胡適送她到門口,將那包信退還給她,並勸說道:“你不妨回他一封信,以後仔細觀察,如認為他並無惡意,做個朋友也好。否則,婚姻是不能勉強的。”胡校長侃侃一席話,無意中做了冰人,後來沈張戀愛居然成熟,於1933年9月9日結婚了。

從此,他們倆數十年間,風風雨雨,成了同甘共苦的忠誠伴侶。 ①《中國公學校史》,原載《中公己巳級畢業紀念冊》,後收入《胡適選集》“歷史”冊,台北文星書店1966年6月版,第1~10頁。 ②中國公學校董會1930年5月15日致胡適信,載《胡適來往書信選》,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5月1版,中冊,第14~15頁。 ③參看楊亮功所作《胡適之先生與中國公學》,載台北《傳記文學》第2卷第3期。 楊亮功先生是當時中國公學副校長,系胡適提名,由校董會聘任,1928年暑假中到校任職。 ④《吳淞月刊發刊詞》,見《胡適文存三集》,上海亞東圖書館1937年6月3版,卷七,第975~976頁。 ⑤這首歌作於1930年4月。後收入《胡適之先生詩歌手跡》(台北商務印書館1964年12月出版),為《嘗試後集》之一首,題《中國公學運動會歌》。有人亦稱之為《健兒歌》。

⑥胡傳(鐵花)的遺著,經羅爾綱整理抄錄後,一直未印行。 1948年12月,胡適飛離北平時帶出,後帶往美國。其中的“日記”與“禀啟”,於1951年5月,由台灣省文獻委員會印行,書名為《台灣紀錄兩種》;後又按日期合編為《台灣日記與禀啟》,1960年由台灣銀行經濟研究室印行。以上兩種版本,均署“胡傳著,胡適羅爾綱校編”。 ⑦據羅爾綱的“自序”及胡適的“序”和“後記”,我們可知:羅爾綱的《師門辱教記》,是1943年3月間,應當時廣西省政府參議、桂林文化供應社總編輯錢實甫先生之約而寫的。 1944年6月,由桂林建設書店印出,“不到多少天,桂林便緊急疏散,所以在那個短促的時光內,此書還不曾得與廣大的讀者見面。”1945年,羅爾綱將修改本交獨立出版社總經理盧吉忱(逮曾)先生,準備重印;盧請胡適寫一篇序,但胡適拖到1948年8月才寫,書沒有印成。 1952年,胡適回台灣講學遊覽,順便向盧逮曾取得此書的修改稿本,於1958年自費印出,改題書名為《師門五年記》。 1963年,台北《傳記文學》第3卷第3期曾選載。此處引文即據《傳記文學》。

⑧參看金若年作《吳晗同志事略》,見人民出版社編輯出版的《吳晗與“海瑞罷官”》一書,1979年8月1版,第115~116頁及121頁。 ⑨吳春晗1932年1月30日致胡適信,見《胡適來往書信選》,中冊,第102~104頁。 (三版註) ⑩1962年2月24日,胡適主持台北的“中央研究院”第五次院士會議。下午,在為歡迎新老院士而舉行的酒會上,胡適致辭,中說: 我對於物理學是一竅不通,卻有兩個學生是名滿天下的物理家。一位是當年北大物理學系主任饒毓泰,一位是曾與李政道、楊振寧合作證驗“對等律之不可靠性”的吳健雄女士。而吳大猷卻是饒毓泰的學生,楊振寧、李政道又是吳大猷的學生,算起該是“四代”了。這一件事我認為生平最得意的,也是值得自豪的。 (《民國百人傳》第1冊,第207頁。) 講完這些話不久,酒會結束時,他心髒病猝發倒地,便去世了。 參看方延明寫的“人物專訪”《重返母校,寄語後生——吳健雄教授談治學》,載1985年7月18日北京《人民日報》海外版。 吳健雄女士,原就讀於中國公學,後轉入中央大學,解放後改稱南京大學。故中國公學、南京大學均為吳健雄女士的母校。 丁玲《一個真實人的一生——記胡也頻》,1950年11月,載《胡也頻小說選集》卷首,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4年版,第9頁。 沈從文在中國公學的教職,據當時的副校長回憶是“教授”,參見註③;但當時中公的學生李雄回憶,又說沈是“講師”(《敬悼胡適之先生》,載台北《暢流》半月刊第25卷第3期)。大陸學人尹在勤著《新月派評說》(陝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說到何其芳在上海中國公學唸書時,曾受沈從文的影響和賞識,其中也說沈“當時在該校任講師”,不知何據。筆者不便以這等事去詢問沈先生,姑從楊說,亦存李尹二說以備考。 參看李雄《敬悼胡適之先生》及程外《沈從文與胡適》(載《自由人》1957年5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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