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胡適傳

第9章 作者、編者、記者

胡適傳 易竹贤 4469 2018-03-16
1906年夏天,胡適考入新成立的中國公學。 這所學校,是清末留日的中國學生回上海創辦的。 1905年(清光緒三十一年)11月2日,日本政府文部省頒布一個“取締清國留學生規則”,我留日學生認為是侮辱中國,便議決罷課抗議,全體歸國。當時回到上海的留日學生多達三千餘人,遂發起籌創一個理想的學校,使大家能繼續學業。 “因為這學校含有對外的意義,歸國學生又有13省人之多,故名'中國公學'。”①1906年2月,租上海北四川路横浜橋北首的民房為校舍,便正式開學了。 胡適搬進這個學校,看那些同學,有的剪了辮子,穿著和服,拖一雙木屐,一身日本裝束;有的戴著眼鏡,捧著個水煙袋,完全是內地紳士氣派。他們的年紀都比胡適大,有許多人是革命黨,在學校裡組織革命團體,進行革命活動。有些激進的同學,往往還強迫那些有辮子的同學剪辮子。他們把胡適看作小弟弟,也就沒有強迫他剪辮,讓他腦後那根小辮子一直翹翹的拖著。

與胡適同寢室住的,有一個鍾文恢,號古愚,江西人,約莫二三十歲年紀,留著一撮小鬍子,所以人們都叫他鐘鬍子。他們組織了一個競業學會,會址就在離學校不遠的北四川路厚福里。鐘鬍子是會長,他介紹胡適入了會。 競業學會的第一件事業就是創辦一個白話的旬報,就叫做《競業旬報》。他們請了一位傅君劍先生(號鈍根)來做編輯。旬報的宗旨,傅君說,共有四項:一振興教育,二提倡民氣,三改良社會,四主張自治。其實這都是門面話,骨子裡是要鼓吹革命。他們的意思是要“傳布於小學校之青年國民”,所以決定用白話文。 ② 鐘鬍子見胡適常看小說,又能作古文,就向他約稿,勸他為旬報寫白話文章。於是,在這年9月11日出版的第一期旬報上,便登出了胡適生平的第一篇白話文章——《地理學》。講的是“地球是圓的”一類通俗的地理學知識。從此,他成了《競業旬報》的作者。

既然是作者,按文人慣例,就得有一個以至幾個講究的筆名和別號。胡適當時正讀《老子》,讀到第33章頭幾句: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 覺得這“自勝者”四個字好極了,就取別號叫“希”;又稱“期自勝生”,即以此為他第一篇白話文章的署名。稍後,又從他父親字鐵花,為自己取筆名“鐵兒”、“鐵”,音轉為“蝶兒”、“蝶”等。在《競業旬報》上,也開始使用“適”“適之”的名字,及“適”的別號,還用過“”、“冬心”、“溟遊”等一些筆名,多到十幾個,很有一點作家派頭了。 發表《地理學》以後,胡適的膽子大起來,忽然動心思做小說,而且一開始就做長篇,用章回體。小說的題目定為“真如島”,擬定了40回的回目,他便動手創作。從旬報第3期開始連載,第1回的題目是:

虞善人疑心致疾孫紹武正論祛迷寫的是一個“破除迷信,開通民智”的故事。他盡量發揮他在家鄉和上海學到的一點科學知識,大力攻擊宗教迷信。如第八回,寫書中主人公孫紹武談他對“因果”的看法: 這“因果”二字,很難說的。從前有人說,“譬如窗外這一樹花兒,枝枝朵朵都是一樣,何曾有什麼好歹善惡的分別?不多一會,起了一陣狂風,把一樹花吹一個“花落花飛飛滿天”,那許多花朵,有的吹上簾櫳,落在錦茵之上;有的吹出牆外,落在糞溷之中。這落花的好歹不同,難道好說是這幾枝花的善惡報應不成?” 這話很是,但是我的意思卻還不止此。大約這因果二字是有的。有了一個因,必收一個果。譬如吃飯自然會飽,吃酒自然會醉。有了吃飯吃酒兩件原因,自然會生出醉飽兩個結果來。但是吃飯是飯的作用生出飽來,種瓜是瓜的作用生出新瓜來。其中並沒有什麼人為之主宰。如果有什麼人為主宰,什麼上帝哪,菩薩哪,既能罰惡人於既作孽之後,為什麼不能禁之於未作孽之前呢?……“天”要是真有這麼大的能力,何不把天下的人個個都成了善人呢?“天”既生了惡人,讓他在世間作惡,後來又叫他受許多報應,這可不是書上說的“出爾反爾”麼?……總而言之,“天”既不能使人不作惡,便不能罰那惡人。 ……這種議論,實際上還是胡適小時候所受范縝、司馬光的思想影響。落花一段生動譬喻,便全是引范縝的話,只是翻譯成了白話文。 ③今天看來,這種無神論的說教,不僅道理很淺薄,藝術上也很幼稚。但在80多年前,老百姓以至王公貴族多信神佛的舊時代,卻還是有積極意義的。而胡適所作的這些白話文字,一起手就明白曉暢,很不錯的了。

《真如島》陸陸續續在旬報上連載,續至第11回便停止了,沒有做完。這是胡適生平所作的惟一長篇小說,也是他的第一個未完成的“半部書”。 1908年7月,胡適由投稿的作者,變成了刊物的編者和記者,旬報從第24期以下歸他編輯,文章也寫得更多了。他的興趣很廣泛,青年人精力又充沛,簡直什麼文章都寫。他不僅寫長篇,也寫短篇小說,寫傳記,寫詩歌詞曲,也寫社說、論說、叢談、札記,也兼作翻譯,還充當記者,采寫時聞和時評。有時候,全期的文字,從論說到時聞,差不多都是他包做的。 從這些文字中可以看到,胡適的思想很活躍,表現為一種早期的全面萌發的狀態。如反對迷信的無神論;④反對家族承繼習俗的“無後主義”;⑤既要父母主婚,又要子女有權干預的折中的婚姻觀;⑥重視教育,看重文藝的社會教育作用,⑦等等。而其中值得重視的,是胡適這時期的愛國論。他寫過一篇書評《讀愛國二童子傳》,⑧介紹小說《愛國二童子傳》,指出那書“真可以激發國民的自治思想,實業思想,愛國思想”。在社說《愛國》⑨一篇裡,他說“國是人人都要愛的,愛國是人人本分的事”;並指出:

愛國的人,第一件,要保存祖國的光榮歷史,不可忘記;忘記了自己祖國的歷史,便要卑鄙齷齪,甘心作人家的牛馬奴隸了。你看現在的人,把我們祖國的榮光歷史忘記了,便甘心媚外,處處說外國人好,說中國人不好,那裡曉得他們祖宗原是很光榮的,不過到瞭如今,生生地給這班不爭氣的子孫糟蹋了,唉,可慘呀! 這種淺近的愛國論,純樸而善良,是人人應該記得的;但也要防止盲目排外,或不敢承認中國短處的偏向。胡適後來的思想發展了,變得深刻了,他在大力引進西方先進思想文化,抨擊中國傳統文化落後腐朽時,也曾有偏激言詞,帶有他青年時代所指責的這樣一種偏向。 胡適在《競業旬報》上發表的創作,有幾篇傳記頗有意味。其中一篇《中國第一偉人楊斯盛傳》,⑩寫的是楊斯盛13歲流落到上海,“立定了腳跟吃苦,駝起了肩頭做工”,辛辛苦苦幾十年,積攢了幾十萬家財,由一個勞動者變成了大富翁,又熱心公益事業,“破家興學”的動人故事。胡適稱讚楊斯盛是一位“可敬可愛,可師可法的”“大豪傑”,特為他立傳表彰,也可見胡適本人多麼重視教育事業,又多麼看重傳記文學勸善懲惡的社會功能。

另一篇《中國愛國女傑王昭君傳》,寫的是老而又老的昭君出塞和番的題材。但以往這方面的詩歌詞曲,從《昭君怨》到,所寫的王昭君,都是滿腔幽怨,淒苦哀愁的悲劇形象。胡適卻說: 我們中國幾千年以來,人人都可憐王昭君出塞和番的苦趣,卻沒有一個人曉得讚歎王昭君的愛國苦心。 因此,他一反舊時寫昭君題材的淒楚哀怨情調,要寫一個“愛國女傑”的王昭君。他根據史書裡的一點記載,寫王昭君主動要求出塞和番。傳中寫到漢元帝召集宮人,問谁愿意去匈奴和親時,—— 那些宮人面面相覷,沒有一個敢答應的。那時王昭君也在其內,聽了皇帝的話,看了大家的情形,曉得大眾的意思,都是偷安旦夕,全不顧大局的安危,心里便老大不自在。心想,我王嬙入宮已有幾年了,長門之怨,自不消說。與其做個碌碌無為的上陽宮人,何如轟轟烈烈做一個和親的公主。我自己的姿容或者能夠感動匈奴的單于,使他永遠做漢朝的臣子。一來呢,可以增進大漢的國威;二來呢,使兩國永遠休兵罷戰,也免了那邊境上年年生靈塗炭之苦。將來漢史上即使不說我的功勳,難道那邊塞上的口碑也把我埋沒了麼?想到這裡,更覺得這事竟是王嬙義不容辭的責任了!昭君主意已定,嘆了一口氣,黯然立起身來,顫巍巍地走出班來,說“臣妾王嬙願去匈奴”。

以後,果然是“胡也寧了,漢也寧了”,漢朝與匈奴之間保持和睦親善關係達六七十年之久。所以,胡適給王昭君戴上“愛國女傑”的桂冠,把她寫成了一個關心祖國命運,關心人民疾苦,促進民族和睦的巾幗英雄。這是對二千年前漢家女兒王昭君最早作的比較公正的評價。 《競業旬報》出到第40期停刊。胡適對這一段既當作者,又當編輯,兼做記者的事業,自己作了一個總結: “這幾十期的《競業旬報》,不但給了我一個發表思想和整理思想的機會,還給了我一年多作白話文的訓練。……我不知道我那幾十篇文字在當時有什麼影響,但我知道這一年多的訓練給了我自己絕大的好處。白話文從此成了我的一種工具。七八年之後,這件工具使我能夠在中國文學革命的運動裡做一個開路的工人。

” ①《中國公學校史》,原載《中國公學己巳級畢業紀念刊》,後收入《胡適選集》“歷史”冊,台北文星書店1966年6月出版。 ②《四十自述》“在上海(二)”,上海亞東圖書館版,第60頁。 ③《梁書》卷四十八“儒林”范縝本傳,記范縝與蕭子良論辯佛法因果。卷一百三十六亦記此事,文字稍有異同。參看第1章第5節注②。 ④除了小說《真如島》宣傳破除迷信之外,胡適還寫有社說《論毀除神佛》(載《競業旬報》第25期)及《無鬼叢話》若干則(陸續載《競業旬報》第25至第32期)。 ⑤參看胡適的《論承繼之不近人情》,原載《安徽白話報》;《競業旬報》第29期轉載,注“選稿”字樣,未署名。 ⑥參看胡適的《婚姻篇》,載《競業旬報》第24、25期,署名“鐵兒”。

⑦參看胡適的《中國第一偉人楊斯盛傳》,載《競業旬報》第25期,後收入《胡適選集》“人物”冊,台北文星書店1966年6月出版。 ⑧載《競業旬報》第28期,署名適。 ⑨載《競業旬報》第34期,署名鐵兒。 ⑩載《競業旬報》第25期,署名適之;後收入《胡適選集》“人物”冊,台北文星書店1966年6月出版。 載《競業旬報》第32期,署名鐵兒。 關於王昭君出塞和親的事,最初見於班固的《漢書》卷九十四《匈奴傳》,事在漢元帝竟寧元年(公元前33年)。 范曄《後漢書》卷一百十九《南匈奴傳》也記有此事,說: 昭君字嬙,南郡人也。初,元帝時以良家子選入掖庭。時呼韓邪來朝,帝敕以宮女五人賜之。昭君入宮數歲,不得見禦,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呼韓邪臨辭大會,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影裴回,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而難於失信,遂與匈奴。生二子。及呼韓邪死,其前闕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書求歸。成帝敕令從胡俗,遂復為後單于闕氏焉。

其中“請掖庭令求行”的話,便是胡適寫王昭君主動要求出塞和親的歷史根據。 胡適的《中國愛國女傑王昭君傳》,發表於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10月11日出版的《競業旬報》第32期,是最早從愛國和民族團結和睦的角度肯定王昭君的作品。過了約半個世紀,董必武作《過昭君墓》七絕一首,也肯定昭君的和親,詩云: 昭君自有千秋在,胡漢和親識見高; 詞客各攄胸臆懣,舞文弄墨總徒勞。 到了70年之後的1979年,曹禺作五幕歷史劇《王昭君》,著重描寫昭君為民族團結事業所作的貢獻,塑造了一個關心祖國命運和民族團結的英雄美人形象。這些都是對王昭君的新評價。 《四十自述》“在上海(二)”,上海亞東版,第6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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