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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從拜神到打菩薩

胡適傳 易竹贤 3463 2018-03-16
胡適家的房屋,是他父親當官以後新蓋的二層樓房。雖不十分闊綽富麗,卻也精緻而大方。正面牆上有騰飛的門簷。門簷下兩扇黑漆大門。門上貼著“僧道無緣”的大紅紙條。這是舊日理學家庭的一個典型標記。胡適的叔父兼老師胡介如家,門上也貼有“僧道無緣”的紙條。他們篤信程朱理學,不言怪力亂神,不信神佛迷信,也不布施和尚道士。貼上這“僧道無緣”的條子,和尚道士就不敢登門了。 但是,胡家的女眷卻深信神明菩薩。胡傳死後,大門上“僧道無緣”的紙條也由紅變白,後來竟完全剝落,無影無踪了。女眷們便誠心而自由地求神拜佛。家里人有個三災兩病,便念經許願,求神佛保佑;甚至恭請和尚到家裡來,放焰口,超度冤魂。 在這樣的環境下,胡適小時候,便常聽那些信佛的老太太們講“目連救母遊地府”,講“妙莊王的公主(觀音)出家修行”的故事,見神見鬼。他自己也看過一些宣傳神鬼的連臺本戲,讀過老太太們帶來的《玉歷鈔傳》、《妙莊王經》等勸善罰惡的“善書”。於是,他幼小的心靈裡也裝滿了神佛觀念。十殿閻君,牛頭馬面,地獄的慘酷,輪迴的苦痛,使他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心理,最怕來世變豬變狗。加之,胡適自幼體弱多病,他的母親也常替他求神許願,教他誠心敬佛。

每年去中屯外婆家,十里路上,所過廟宇路亭,只要有神佛的,母親便教他去拜揖。有一年,她還親自帶著胡適去朝拜古壙山,在觀音菩薩座前燒香還願。山路崎嶇,她的一雙小腳行走十分艱難,卻不叫一聲苦痛;這時候的胡適,自然也是一個很虔誠的小香客,小信士。 但這個虔誠的小信士,不久便變成了一個無神論者。事情是從朱熹的《小學》開始的: 有一天,我正在溫習朱子的《小學》,念到了司馬溫公的家訓,其中有論地獄的話,說:“形既朽滅,神亦飄散,雖有燒舂磨,亦無所施。……”我重讀了這幾句話,忽然高興的直跳起來。 《目連救母》、《玉歷鈔傳》等書裡的地獄慘狀,都呈現在我眼前,但我覺得都不怕了。放焰口的和尚陳設在祭壇上的十殿閻王的畫像,和十八層地獄的種種牛頭馬面用鋼叉把罪人叉上刀山,叉下油鍋,拋下奈何橋下去餵餓狗毒蛇,——這種種慘狀也都呈現在我眼前,但我現在覺得都不怕了。我再三念這句話:“形既朽滅,神亦飄散,雖有燒舂磨,亦無所施。”我心裡很高興,真像地藏王菩薩把錫杖一指,打開地獄門了①。

科學思想向迷信思想挑戰了。胡適從朱子的《小學》裡,知道了司馬光論地獄的樸素唯物主義觀點,使他開始懷疑,不再相信地獄輪迴的鬼話了。不久,他又讀司馬光的,從中知道了范縝的《神滅論》: 縝又著《神滅論》,以為:“形者神之質,神者形之用也。神之於形,猶利之於刀;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哉?”此論出,朝野喧嘩,難之,終不能屈②。 范縝用一個通俗的譬喻,說形與神的關係,就像刀和刀口的鋒利一樣,沒有刀,便不會有刀的“快”了;沒有形體,還能有神魂嗎?這樣淺顯的譬喻,說明了深刻的唯物主義哲理,使知識初開的胡適,完全相信了無神鬼的道理。他說,“司馬光引了這35個字的《神滅論》,居然把我腦子裡無數鬼神都趕跑了。從此以後,我不知不覺,成了一個無鬼無神的人”;而且,“影響了他一生的思想”③。

經過了這次“思想解放”之後,胡適便不再虔誠拜神禮佛了。但他從小是一個對母親很孝順的人,當著母親的面,還不敢說不信鬼神的話;他母親叫他去拜神佛,也不敢不去,怕傷他母親的心。而當母親不在跟前,胡適便對小伙伴們大發無鬼無神的議論,甚至去打菩薩。中屯村前有個三門亭,亭裡供著關老爺的塑像; 村旁小廟裡有幾個羅漢菩薩。胡適到外婆家,常和小伙伴們去小廟或亭子裡玩。 他領著打菩薩的耳光,但不明顯打壞;有時又拔去菩薩的幾根鬍鬚,也絕不拔光。因此,一直沒有被大人們發覺。 有一年正月間,胡適去大姊家拜年,住到正月十五元宵節,才和外甥章硯香趕回上莊去看燈。半路上經過中屯的三門亭。他們走進亭子歇息。胡適對硯香說,“這裡沒有人看見,我們來把這幾個爛泥菩薩拆下來,扔到毛廁裡去,好嗎?”這欺神滅道的話,把比他大幾歲的外甥給嚇住了。章家跟送的長工忙加勸阻,說“菩薩是得罪不得的”。胡適還不服氣,偏要拿石子去打神像。恰好村里有人來,他們才走了。

回到上莊,鑼鳴鼓響,獅燈龍燈,熱鬧非常,來看燈的客人很多。胡適乘客多的風頭,也喝了幾杯燒酒。晚間被涼風一吹,他便醉得說起胡話來,亂喊亂叫,要月亮下來看燈。胡適的母親見此情景,又急又怕,把他連抱帶拖,拖進房裡去,正不知如何是好,那章家的長工走進房來,把白天在三門亭的話,低聲報告了胡適的母親,並說“怕是得罪了神道,神道怪下來了”。胡適此時其實心裡明白,正擔心酗酒鬧事,受母親責罰。聽到那長工的話,便計上心來,大說瘋話,越鬧越兇,裝著真有神鬼附在身上一般。胡適的母親急得沒法子,急忙洗手焚香,禱告三門亭神道,請求寬恕無知的孩童,又許願病好以後,親自到三門亭神道前燒香還願。胡適暗暗慶幸,小施妙計,便躲過了一場責罰;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責罰卻在一個月之後——

過了一個月,母親同我上中屯外婆家去。她拿出錢來,在外婆家辦了豬頭供獻,備了香燭紙錢,她請我母舅領我到三門亭裡去謝神還願。我母舅是個虔誠的人,他恭恭敬敬的擺好供獻,點起香燭,陪著我跪拜謝神。我忍不住笑,恭恭敬敬的行了禮,——心裡只怪我自己當日扯謊時不曾想到這樣比挨打還更難為情的責罰④! 胡適在他的徽州家鄉和親人中間,漸漸度過了童年和少年時代。這裡,既山川秀美,又貧瘠閉塞;既有深厚的文化傳統,淳樸的民情風俗,又有濃厚的封建意識,愚昧落後的迷信思想。胡適在這裡生活了九年,個兒長高了,知識初開了,還得到一點做人的訓練,養成了一點用功的習慣。然而,他那渴求知識的心,卻已經難於滿足了。故鄉的山,是那麼高峻青翠而可愛。但高山那邊是什麼呢?他渴望著越過那山嶺的阻隔,去看看山外的世界。

①《四十自述》“從拜神到無神”,上海亞東圖書館版,第37頁。 ②司馬光著卷第一百三十六“齊紀二”武帝永明二年(484),載范縝在南齊竟陵王蕭子良西邸,辯論佛教因果報應之事雲: 范縝盛稱無佛。子良曰:“君不信因果,何得有富貴、貧賤?”縝曰:“人生如樹花同發,隨風而散;或拂簾幌墜茵席之上,或關籬牆落糞溷之中。墜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糞溷者,下官是也。貴賤雖復殊途,因果竟在何處!”子良無以難。縝又著《神滅論》,(中略)太原王琰著論譏縝曰:“嗚呼范子!曾不知其先祖神靈所在!”欲以杜縝後對。縝對曰:“嗚呼王子!知其先祖神靈所在而不能殺身以從之!”子良使王融謂之曰:“以卿才美,何患不至中書郎;而故乖剌為此論,甚可惜也!宜急毀棄之。”縝大笑曰:“使范縝賣論取官,已至令、僕(按,指尚書令與左右僕射,相當宰相)矣,何但中書郎邪!”

范縝(約450—約510),南朝齊梁時著名的唯物主義哲學家和無神論者。所著《神滅論》,載《梁書》卷四十八本傳,並附見梁釋僧佑編《弘明集》卷九梁蕭琛的《難神滅論》一文中。司馬光此處所引文字,系綴合原文,並稍有字面上的改異。然而“縝大笑”云云,栩栩傳出一個正直狷介的知識分子的磊落胸襟,不愧大史家手筆。 ③胡適當時尚不知道《神滅論》全文載在何處。到寫一文時,方引述《神滅論》原文。而1930年12月,寫作《四十自述》“從拜神到無神”一章時,大約又未細檢原文,故有司馬光“編《通鑑》時,硬把《神滅論》摘了最精彩的一段,插入他的不朽的歷史裡”的話,仍把綴合的這段文字,誤認為《神滅論》裡“最精彩的一段”原文了(參看《四十自述》亞東版第38頁)。

然而,范縝的《神滅論》,對胡適確是“影響了他一生的思想”。 1908年,胡適在上海中國公學接編《競業旬報》,曾於“談叢”欄中發表《無鬼叢話》多條,陸續載該刊第25至32期,其中第一條就引述了司馬光“家訓”裡的話和范縝《神滅論》裡的話(見《競業旬報》第二十五期)。 1914年8月,胡適在《藏暉室札記》卷六,又寫了《神滅論與神不滅論》和《范縝因果論》。因思想有了進步,對范縝“識理亦有疵”微有批評,但主要仍是肯定,並讚揚范氏“人生如樹花同發,大有平等之意。墜茵落糞,付之偶然,未嘗無憤忿不平之心”(見《藏暉室札記》亞東版第364頁)。 1919至1921年間,寫一文,再次引用范縝的《神滅論》;並特別指出《神滅論》的幾句話,使他“心裡受了一大感動,後來便影響了他半生的思想行事”(參看《胡適文存》卷四第105—115頁)。 1945年,又寫《考范縝發表〈神滅論〉在梁天監六年》(1946年4月改定,載《大公報?文史周刊》第35期)。距幼時讀,已是45年,真可謂終生不忘了。

④《四十自述》“從拜神到無神”,亞東版第4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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