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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章太炎:民國禰衡,“瘋子”傲世

民國那些範兒 欧阳悟道 10941 2018-03-16
章太炎(1869.1.12—1936.6.14),名炳麟,字枚叔,初名學乘。後改名絳,號太炎。早年又號“膏蘭室主人”、“劉子駿私淑弟子”等。浙江餘杭人,清末民初民主革命家、思想家、中國近代著名樸學大師、著名學者,研究範圍涉及小學、歷史、哲學、政治等等,著述甚豐。 章太炎出生於浙江餘杭的一個書香世家。其祖父章鑑、父親章涪皆是知書達理之士,章太炎自小便接受了較好的傳統教育。然而,傳統封建教育並未使他成為一名忠於滿清統治的“順民”,革命反滿的觀念很早便在章的腦中紮根。章太炎12歲時,一日外祖父領著他閱讀《東華錄》,當讀到曾靜案時,外祖父說:“夷夏大防,同於君臣之義。”章太炎問:“前人有談此語否?”外祖父答道:“王船山、顧亭林已言之,尤以王氏之言為甚,謂歷代亡國,無足輕重,惟南宋之亡,則衣冠文物,亦與之俱亡。”祖父這番話激起了少年章太炎的思緒,他憤然曰:“明亡於清,反不如亡於李闖!”外祖父急忙說:“今不必作此論耳。”可見,革命思想已潛伏於年幼的章太炎心中。

成年後,章太炎拜師於詁經精舍的經學大師俞樾,研習經史,度過了八年寒窗苦讀的求學生涯。然而,內憂外患,時變日亟,動蕩的政局已迫使章太炎不能再安心地穩坐書齋了。 1897年的夏天,他告別恩師,奔赴上海,開始了自己倡言革命的歷程。 初出茅廬的章太炎先後擔任《時務報》、《正學報》、《經世報》等刊物的編輯,但由於種種原因,未能充分施展自己的才情與思想。直到1903年,他開始主筆《蘇報》,一改該報以往保守的政治立場,大張旗鼓地宣傳革命主張。此時的章太炎才思泉湧,一篇篇戰鬥檄文如出膛砲彈,炸向清政府的要害。在一篇文章中,章太炎對慈禧太后奢華鋪張的壽典進行了無情地冷嘲熱諷: 今日到南苑,明日到北海,何時再到古長安?嘆黎民膏血全枯,只為一人歌慶有;

五十割琉球,六十割台灣,而今又割東三省,痛赤縣邦圻益蹙,全逢萬歲祝疆無。 在《駁康有為論革命書》中,他更是毫無忌憚地寫道:“載混小丑,不辨菽麥。”直呼當今聖上之名,且斥其無能,這在當時不啻是石破天驚之論。按照刑律,當屬殺頭之罪。正因此故,清政府認定章為“反清匪人”,密電上海道照會會審公廨出票拘人。別人勸他躲避,他卻說:“革命流血起,流血從我起。”與革命知己鄒容一道慷慨入獄,而他“章瘋子”的外號也得於此時。 在獄中,儘管受盡獄卒的百般折磨,但章太炎苦中作樂,鬥志高昂。為了鼓舞年輕的鄒容,他特意寫下一詩: 鄒容吾小弟,被發下瀛洲。 快剪刀除辮,幹牛肉作餱。 英雄一入獄,天地亦悲秋。

臨命須摻手,乾坤只兩頭。 鄒容也回贈章詩一首: 我兄章枚叔,憂國心如焚。 並世無知己,吾生苦不文。 一朝淪地獄,何日掃妖氛? 昨夜夢和爾,同興革命軍。 身陷牢獄,二人卻心系反清大業,互相往來唱和,此種大無畏之氣概實令人景仰! 可惜天不假年,一年後,鄒容身患重疾,瘐死獄中。兩位革命摯友,不久前還賦詩共勉,轉眼間卻已分隔陰陽兩界,章太炎怎麼也無法接受這一事實,抱著鄒容的屍體,他不禁悲不自勝,痛哭失聲。 三年的刑期很快過去,章太炎出獄後東渡扶桑,繼續從事革命事業。由於在獄中堅貞不屈的表現,此時章在士林中之聲望日隆,儼然成為義薄雲天之楷模。眾人對其敬仰備至,大有“平生不識章太炎,訪盡名流亦枉然”之架勢。

流亡日本後,章太炎看到日本人鄙視中國人,很是憤慨,然又因密謀革命,不能不盡力忍耐,氣無處可洩,有時只好用詼諧幽默的辦法出這口惡氣。一天,日本警察到其寓所調查戶口,要他填一份表格。章太炎寫的是: 職業:聖人 出身:私生子 年齡:萬壽無疆 這是因為人家都稱他為“聖人”,而私生子則以日本為最多,面對章這份充滿調侃意味的回答,日警們哭笑不得。 1906年7月15日,章太炎在東京神田町錦輝館舉行演講,兩千多人慕名而來,一時間會場內外人頭攢動,甚至有人爬到屋簷上,以一睹這位傳奇人物的風采。在演講中,章太炎就所謂“瘋癲”談了一下自己的看法: 大概為人在世,被他人說個瘋癲,斷然不肯承認,除那笑傲山水詩豪畫伯的一流人,又作別論,其餘總是一樣。獨有兄弟卻承認我是瘋癲,我是有神經病,而且聽見說我瘋癲,說我有神經病的話,倒反格外高興。為什麼緣故呢?大凡非常可怪的議論,不是神經病人,斷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說。說了以後,遇著艱難困苦的時候,不是神經病人,斷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來有大學問成大事業的,必得有神經病才能做到……為這緣故,兄弟承認自己有神經病;也願諸位同志,人人個個,都有一兩分的神經病。近來有人傳說,某某是有神經病,某某也是有神經病,兄弟看來,不怕有神經病,只怕富貴利祿當現面前的時候,那神經病立刻好了,這才是要不得呢!略高一點的人,富貴利祿的補劑,雖不能治他的神經病,那艱難困苦的毒劑,還是可以治得的,這總是腳跟不穩,不能成就什麼氣候。兄弟嘗這毒劑,是最多的。算來自戊戌年以後,已有七次查拿,六次都拿不到,到第七次方才拿到。以前三次,或因別事株連,或是捕拿新黨,不專為我一人;後來四次,卻都為逐滿獨立的事。但兄弟在這艱難困苦的盤渦裡頭,並沒有一絲一毫的懊悔,憑你什麼毒劑,這神經病總治不好……但兄弟所說的神經病,並不是粗豪魯莽,亂打亂跳,要把那細針密縷的思想,裝載在神經病裡。譬如思想是個貨物,神經病是個汽船,沒有思想,空空洞洞的神經病,必無實濟;沒有神經病,這思想可能自動的麼?

演講將畢,章太炎大聲疾呼:“我要把我的神經病質,傳染諸君,傳染與四萬萬人!”聽過這番“瘋言瘋語”,我們不難發現,對於“章瘋子”的外號,他非但沒有絲毫自卑不滿,反而處處顯得自鳴得意。他的這次演講有激情,有學理,且不乏幽默,戰鬥性也極強,堪稱近代演講中之精品。他那富有魅力的“有學問的革命家”的形像也由此呈現在眾人眼前。難怪章之好友宋恕曾半開玩笑地說:“像章君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儒生,竟欲顛覆滿洲三百年的帝國基業,為何會如此的不自量力呢?莫非是明末遺老們的魂魄附體了不成?” 章太炎在日本的主要活動是主編《民報》,這成為他一生中非常輝煌的一個時期。在孫中山的盛邀下,章太炎出任《民報》社長。至《民報》終刊,他親手主編16期,並發表文章83篇。可以說,《民報》所到之處,也就是章太炎的文章和思想影響所及之處。正如魯迅後來回憶所言:“我愛看這《民報》,但並非為了(章)先生的文筆古奧,索解為難……是為了他和主張保皇的梁啟超鬥爭,和××的×××鬥爭……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往!”的確,章的文章革命性濃厚,攻擊力十足,無時無刻不在攪亂著統治者們脆弱而敏感的神經,自然又成為清政府的眼中釘、肉中刺,使他們咬牙切齒,寢食難安。

為了封禁《民報》,清政府專門派人赴日與日本政府就此事進行密謀。據野史記載,清政府為促成此筆交易,不惜出賣主權,“慷慨”地送日本政府一個“大禮包”。這“大禮包”包括間島(延吉一帶)的領土,撫順、煙台的煤礦和新法鐵路(新奉到法庫門),真是無恥之尤!得到好處之後,日本政府立即命令警署查封了《民報》社。 章太炎得知此事後,義憤填膺,決定抗爭到底,拼個魚死網破,揭露日本政府的真面目。於是,他到地方裁判廳起訴日本政府。日本專門派出辯護律師五六人,妄圖以車輪戰圍攻章太炎,使其屈服。 論辯那天,章太炎有理有據,振振有詞,其情景實在令人難忘。章問裁判長:“擾亂治安,必須有證,若謂我買手槍,我蓄刺客,或可謂擾亂治安。一筆一墨,幾句文字,如何擾亂?”廳長無語。

章又問:“我之文字,或煽動人,或煽惑人,使生事端,害及地方,或可謂擾亂治安,若二三文人,假一題目,互相研究,滿紙空言,何以謂之擾亂治安?”廳長又無言。 辯護專家們連忙給廳長打圓場,欲以《民報》言論妨礙日本社會秩序之罪名來壓制章太炎。章太炎反問道:“吾言革命,吾革中國之命,非革貴國之命,吾之文字,即煽動人,即煽惑人,煽惑中國人,非煽惑日本人,鼓動中國人,非鼓動日本人,於貴國之秩序何干?於貴國之治安何干?”眾位辯護專家無言以對。 章太炎越說越激動,他怒吼道:“言論自由,出版自由,文明國法律皆然,貴國亦然,吾何罪?吾言革命,吾本國不諱革命,湯武革命,應乎天而順乎人,吾國聖人之言也。故吾國法律,造反有罪,革命無罪,吾何罪?”頓時,整個裁判廳內鴉雀無聲。最後,裁判廳廳長強制性以危害社會秩序之名目查封《民報》,併罰款120元。雖然《民報》半途夭折,但章之鬥爭為它塗上了最後的一抹輝煌。

民國伊始,袁世凱就任臨時大總統,其所言所行令擁戴者大失所望。他先派人刺殺宋教仁,後出兵鎮壓“二次革命”,其倒行逆施讓章太炎忍無可忍。章不顧親友勸說,毅然決定深入虎穴,挽救危局。他理直氣壯地說:“我決定要去面質包藏禍心的袁世凱,明知是虎穴,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臨行前,他留詩一首,頗能反映當時之心境: 時危挺劍入長安,流血先爭五步看。 誰道江南徐騎省,不容臥榻有人鼾。 此詩內含兩個典故。前兩句出自《戰國策》,乃戰國掌故。謀士唐雎受安陵君所託,孤身赴秦,結果不辱使命,迫使秦王放棄侵犯野心;後兩句出自《類說》,是北宋舊事。趙匡胤兵臨南唐都城,後主李煜派徐鉉求和。趙匡胤拔劍厲聲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舉兵進攻,南唐遂亡。章作此詩,顯然是欲仿效唐雎,挺劍入京,不管他袁世凱是霸道之秦王還是強悍之趙匡胤,章皆決心以“伏尸二人,流血五步”之舉,來警醒世人,踐履自己民主共和之理想。

入京不久,章便上演了大鬧總統府之好戲。一日,章身著油烘烘的破棉袍,手持折扇,故意將袁世凱頒發的二等勳章綴於扇柄,大搖大擺來到總統府,打算與袁世凱好好理論一番。門衛藉故阻止其見袁。此時,次長向瑞琨卻接到通知要進府面見袁世凱,章太炎怒不可遏,身上那股“狂”勁兒頓時發作:“向瑞琨一個小孩子,可以見袁世凱,難道我見不得嗎?”從清晨至傍晚,章將總統府上上下下1000人等悉數痛罵一通,並掄起手杖將府內器物砸個稀里嘩啦。袁世凱躲在內室,目睹章太炎之“胡鬧”,卻怒不敢言,任其發洩。由此可見,章之狂士風采,較之禰衡,有過之而無不及也。最後,袁世凱實在沒辦法,派出軍政持法處處長陸建章(此人當時以抓捕和處決革命黨人的屠夫形象而聞名)出馬,謊稱總統在居仁堂見章,將其帶到軍隊營房,軟禁起來。後又將其移到北京南城陶然亭附近的龍泉寺及城內的幾處深宅大院,輾轉之間,章太炎開始了一段頗為漫長的幽囚歲月。

剛開始,章太炎極不適應這種毫無自由的生活。他在屋里大罵大鬧,曾狂書:“殺、殺、殺、殺、殺、殺、殺,瘋、瘋、瘋、瘋、瘋、瘋、瘋”的對聯。其友陳幹相當欣賞這“七殺七瘋”的對聯,請石匠刻成石碑立在家祠中。此碑現仍在陳家鄉山東昌邑白塔村橋頭上。此外,章太炎時常與友人狂飲,以致酩酊大醉後出口怒罵,甚至在窗紙牆壁上遍書“袁賊”兩字以洩憤,或用大篆、小楷、行草等字體寫滿“袁賊”二字,將紙埋而焚之,大呼:“袁賊燒死矣!” 更有趣的是,章太炎召集寓所裡所有僕役,定下六條規矩: 第一,每日早晚必向我請安; 第二,在外面見到我,必須垂手而立; 第三,稱我為“大人”,自稱曰“奴僕”; 第四,來客統統稱“老爺”; 第五,有人來訪,無論何事,必須回明定奪,不得徑行攔阻; 第六,每逢朔望,必須向我行一跪三叩大禮。 章太炎向僕役宣布這六條規則之後,說:“這六條,你們能遵守的,就留下來;不能遵守,就請離開。”僕役無法,只得順從照辦。章門弟子錢玄同覺得好奇,便問老師緣何要立此家規。章太炎的回答更是讓人忍俊不禁:“我弄這個名堂,沒別的緣故,只因'大人'與'老爺'都是前清的稱謂,至於'先生',是我輩革命黨人拼死獲得的替代品。如今北京仍是帝制餘孽盤踞的地方,豈配有'先生'的稱謂?這裡仍是'大人'、'老爺'的世界,讓他們磕頭,不是合情合理嗎?” 時間一長,章太炎感到單靠嬉笑怒罵並不足以震懾袁世凱等人,於是,他決定絕食抗議。在寄給夫人湯國梨的訣別信中,章寫道:“以吾憔悴,知君亦無生人之趣。幽居數日,隱憂少寐。吾生二十三歲而孤,憤疾東胡,絕意考試;故得精研學術,忝為人師。中間遭離亂,辛苦亦至矣。不死於清廷購捕之時,而死於民國告成之後,又何言哉!吾死之後,中夏文化亦亡矣。言盡於斯,臨穎悲憤。” 文中既有其因民主共和理想尚未實現的不甘心之情,又不乏對自己國學水平的自信,實乃至情至真之言也! 章太炎絕食,身體一天比一天羸弱,精神也一天不如一天。這不僅使袁世凱大傷腦筋,也令章太炎的諸位高足弟子心焦不已。他們千方百計設法使章太炎改變死志,立即進食。關於弟子舊友們苦勸章太炎放棄絕食念頭,重新進食的記載,歷來有兩個版本。 第一個是吳承仕版。得知章太炎絕食的消息後,章的舊友馬敘倫,弟子吳承仕、錢玄同等人急忙前去看望。從早到晚,弟子們一直勸先生進食。章太炎只是躺在床上,兩眼翻白,一味搖頭。無可奈何之下,吳承仕忽想起三國里的故事,便問:“先生,你比禰衡如何?” 章太炎兩眼一瞪,說:“禰衡怎麼能跟我比?” 吳承仕忙說:“劉表要殺禰衡,自己不願戴殺戮國士之惡名,而藉黃祖之手。現在袁世凱比劉表高明多了,他不用勞駕黃祖這樣的角色,叫先生自己殺自己!” “什麼話!”章太炎聽到此處,翻身跳下床來。弟子們趕緊端出早已做好的荷包蛋,請老師吃了下去。章太炎就此停止絕食。 第二個是馬敘倫版。馬去探望章太炎,好友相見,章太炎精神為之一振,除了談論眼下不堪收拾的人事與國事外,馬敘倫使出渾身解數,與章太炎忽而談孔孟,忽而談老莊,忽而談佛學,忽而談理學。二人天馬行空,談興極濃,自午及暮,意猶未盡。馬敘倫看看天色,起身告辭,他說:“我得走了,中午出來太急,沒有吃飯,現在已經飢腸轆轆。”章太炎說:“這事好辦,讓我的廚子給你準備飯菜。”馬敘倫連連搖頭,說:“使不得,使不得,你正在絕食期間,我在你面前大吃大喝,有違仁道,怎能下嚥?我真要吃下這頓飯,傳出去,豈不是為天下士人君子所不齒?”章太炎一心要挽留馬敘倫,遂當即答應同他一同進食。 吳承仕版中的章太炎與袁世凱不共戴天,自認比三國之禰衡更為清狂,在吳的激將法下顯得頗為可愛;而馬敘倫版的章太炎則究心於學術,因與馬暢談正酣而放棄絕食,其視學術為生命的精神十分可敬。兩個版本,實際上恰恰反映出章太炎身上兩種最為可貴的品質:胸懷蒼生,心系學術。 袁世凱定年號為“洪憲”後,欲物色德高望重者為其撰寫元旦草詔,有人推薦章太炎,認為他是獨一無二之人選。袁世凱嘆道:“何必為人所難呢?你們難道忘記了他絕食之舉?如果以此事逼迫他,是加速其死之志啊!我不願意讓太炎為禰衡,我豈能成為變相之黃祖呢?要是他真的死了,最起碼也是方孝孺,我可不能成全其美名。等他日帝國勃興,再處置章太炎也不遲,現在不是動他的時候。” 此話傳到章太炎耳中,他輕蔑地說:“人家大明的天子姓朱,洪憲天子姓袁,我既不是禰衡,也不是方孝孺,袁世凱更不是明成祖朱棣,僅僅是乘亂而起,過一把皇帝癮的袁術而已。” 1916年6月6日,袁世凱在全國上下的一片討伐聲中惶恐死去,章太炎重獲自由。回顧這一段刺刀威逼下的生活,章太炎雖幾度與死神擦肩而過,卻依然故我,不屈不撓。難怪魯迅在回憶文章《關於太炎先生二三事》中由衷地讚歎道: 考其生平,以大勳章作扇墜,臨總統府之門,大詬袁世凱的包藏禍心者,並世無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獄。而革命之志,終不屈撓者,並世亦無第二人;這才是先哲的精神,後生的楷範。 民國元年,章太炎進京後,遇見時任北洋大將的陳宦,章太炎便直率地對陳說:“哎呀,你陳宦真是當時之奇才啊!”冷不丁聽到章太炎這句話,陳宦自然喜出望外,剛要答話回謝,章太炎又說:“此後民國必亡於你手!”這下子陳宦臉色忽而變得鐵青,他強壓怒火,作揖告辭。實際上他已是懷恨在心,後來在軟禁章太炎的陰謀策劃中,為了出一口惡氣,可謂是竭盡全力!不成想等章太炎去世後,或許是良心發現,陳宦不僅大力表彰章太炎的學說,還哀嘆道:“唉,章大師一走,天下就沒有真正了解我的人了!” 章太炎精通醫學,著有《霍亂論》、《章太炎醫論》(原名《猝病新論》)。曾有人問章太炎:“先生的學問是經學第一,還是史學第一?”他答道:“實不相瞞,我是醫學第一。” 胡適著有《中國哲學史大綱》一書,出版時特送了一本給章太炎,上寫“太炎先生指謬”,下署“胡適敬贈”,人名旁邊便用標點符號。章看到自己名旁加了黑槓,不禁大罵:“何物胡適!竟在我名下胡抹亂畫!”及至看胡的名旁也有黑槓,才消了氣說:“他的名旁也有一槓,就算互相抵消了罷!”此傳說實不可信,章太炎在晚清時出版的《訄書》(鉛印本)等著作就曾採用旁線作為人名、書名號。所謂新式標點,在晚清以及明治時代的日本就已經發端了,不至於對此感到驚訝。 結束幽囚生活,章太炎離開北京,移居上海。有一次,他從同福里寓所坐黃包車到三馬路舊書店去買書。從書店出來回家時,叫住一輛黃包車,坐上車後,示意車夫向西面走。車夫按照他的話,向西走了很長一段路後,心存疑惑,問道:“先生,你究竟要到哪裡去?”章說:“我自己也不知道,上海人都知道我是章瘋子,你只要拉到章瘋子的家裡就是了!”這話說得車夫一頭霧水,出於無奈,車夫只好仍舊把他拉回舊書店,讓他另想辦法。章的家人焦急萬分,派20餘人在市里四處尋找,終於在舊書店門口發現了他。 還有兩則趣聞皆與章太炎的題字有關。章太炎寫得一手千金難買的好字,世人無不想得其片紙數字。然而章太炎脾氣古怪,並不輕易賞字於人,於是他的墨跡愈發顯得珍貴。當時上海有一位畫家名叫錢化佛,很善於投章老爺子所好,哄他開心,也因此從章那裡討得不少真跡。章太炎最喜歡吃的東西,是帶有臭氣的滷製品,尤其是臭豆腐,臭到全屋人掩鼻躲避,而唯獨章老爺子吃得津津有味。一次,錢化佛帶來一包紫黑色的臭雞蛋,章太炎見後欣然大樂,當時桌上有支筆,他深知錢的來意,就問:“你要寫什麼,只管講。”錢化佛立即拿出預備好的幾張斗方白紙,每張要寫“五族共和”四個字,而且落款要用“章太炎”三字。章太炎倒也爽快,不出一聲,一揮而就。隔了兩天,錢化佛又帶來一罐臭得出奇的莧萊梗。章老爺子竟然樂不可支,對錢說:“有紙只管拿出來寫。”錢仍要求寫“五族共和”四字,這一回章太炎竟一口氣寫了40多張。後來錢又帶來過不少臭花生、臭冬瓜等東西,章老爺子自然回回慷慨賜字,前前後後共計100餘張,卻從來不問這些字有何用處。原來,上海一家番菜館新到一種“五色旗”酒,此酒倒出來時十分渾濁,沉澱幾分鐘後,就變成紅黃藍白黑五色,這在當時十分轟動。錢化佛靈機一動,想出做一種“五族共和”的條幅,漢文請章老爺子寫,裱好之後,就掛在番菜館中,以每條十塊大洋售出,竟然賣到脫銷。錢化佛也因此大賺了一筆。 像錢化佛這樣好運氣的人畢竟是少之又少,絕大多數人是千金難換章老爺子一字。更有甚者,則被章太炎好生戲弄一番。曾有一個姓王的暴發戶,附庸風雅,求章太炎為其題字,章太炎自然置之不理。但這暴發戶仍不死心,願出高價託人代為說情,章太炎實在是不耐煩了,又鄙夷其為人,於是大筆一揮,寫下一聯: 一二三四五六七, 孝悌忠信禮義廉。 暴發戶拿到章老爺子的親筆聯語,甚是得意,馬上命人將對聯懸於高堂,逢人便講:“這可是國學大師章太炎為我題的字!”一天,有位明眼人含笑對暴發戶說:“寫倒寫得很好,可惜上聯忘八,下聯無恥,似乎有點取笑傷人之意。大概意思就是說'王八,無恥也!'”暴發戶聽後,氣得七竅生煙,羞愧不已。 1934年秋,章太炎遷居蘇州,開辦國學講習會,招徒授業,培養了一大批國學人才。他常說:“大國手門下,只能出二國手;而二國手門下,卻能出大國手。”弟子們聽後,大都不甚理解。章解釋道:“大國手的門生,往往恪遵師意,不敢獨立思考,學術怎會發展?二國手的門生,在老師的基礎上,不斷前進,故往往青出於藍,後來居上。所以一代大師顧炎武的門下,高者也不過潘笑之輩;而江永的門下,竟能出現一代大師戴震。”由此可見,章太炎並不主張弟子們株守自己的學術路徑,而是鼓勵他們自由發展,不斷創新,勇於突破前人,自成一家。 在傳道授業解惑之餘,章太炎還不失幽默地與弟子們調侃。章門弟子在學問上各有所長,各具特色。章太炎一次偶然興起,模仿太平天國的封號,戲封其弟子為王。他封黃侃為天王,汪東為東王,朱逖先為西王,吳承仕為北王,錢玄同為翼王。封門下弟子為王,雖屬戲言,從中亦可見章對弟子的喜愛之情。 雖然已從政壇隱退,但章太炎依然關注政局民生,一有機會便大力抨擊時弊。 1925年3月,革命先行者孫中山病逝,1929年6月,靈柩運到南京。在中山陵舉行奉安大典時,章太炎專程來到南京弔唁。想起沿途所見所聞。他深感許多革命黨人已腐化變質,心中很是氣憤。章太炎是革命元勳,達官貴人們自然要設宴為他接風洗塵。席間,有人附庸風雅,請他題字留念。他有感而發,揮筆寫下對聯一副: 諸君鼠竊狗跳,斯君痛哭; 此地龍盤虎踞,古之虛言。 眾人見了,面面相覷,但礙於章的元老身份,又不能發作,只好任憑章太炎的數落了。 1935年,國民政府代表何應欽同日本梅津美治郎簽訂喪權辱國的《何梅協定》,章太炎對此十分憤慨,當即作詩寄予友人,加以諷刺: 淮上無堅守,江心尚苟安。 憐君未窮巧,更試出藍看。 此詩妙就妙在藉古事言今事。國民政府在淮河一帶不設防堅守,竟把中原輕易丟掉,而仍無動於衷。這就好比南宋小朝廷無恥的大臣,大敵當前,卻還在江心寺觥籌交錯,自在逍遙。可惜南宋的汪伯彥、黃潛善賣國伎倆不高明,更試看今朝南京諸位官老爺,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也。 章太炎說:“人之娶妻當飯吃,我之娶妻當藥用。兩湖人甚佳,安徽人次之,最不適合者為北方女子。廣東女子言語不通,如外國人,那是最不敢當的。”後來續娶湯國梨,能詩善文,雖是浙江人,並非章太炎理想中的兩湖人,卻能操鄂語。 之前,章太炎只娶一妾王氏。從他的自訂年譜,可以看出,他在湯國梨之前並未娶正妻。他的自訂年譜對家務私事寫得非常簡略,特別關於他的婚事,最早只寫出一行字:光緒十八年,25歲,納妾王氏。章太炎的門生汪旭初所撰《餘杭章太炎先生墓誌銘》中提到他的最初婚事,有“先置室,生女子三人”,“室”指“妾”。據說章太炎早年患癲癇病,加上動輒言反滿,被人認為是個“瘋人瘋言”的瘋子,無人願將女兒嫁給他,他母親只好將自己陪嫁丫頭許配給了他。這種婚姻無媒介聘禮,故不能算正式結婚,按當時習俗只能算“納妾”。 章太炎是最早的登報徵婚的人,光緒二十九年,章太炎的妾王氏過世,章太炎不顧一切,抱著革命精神,要開風氣之先河,所以他就在北京《順天時報》上登出一段廣告,公開徵婚。當時,日本人武田熙有過一篇《章炳麟的結婚》,又有一個日本人叫做高田淳寫的《章炳麟傳》中,都提及章師徵婚條件的詳情。 這兩段文字,大致是說:章太炎徵婚廣告,是有史以來登報徵婚的濫觴,他的徵婚條件有五:第一條:以湖北籍女子為限。第二條:要文理通順,能作短篇文字。第三條:要大家閨秀。第四條:要出身於學校,雙方平等自由,互相尊敬,保持美德。第五條:反對纏足女子,丈夫死後,可以再嫁;夫婦不和,可以離婚。 章太炎這段廣告登出之後,國內各地報紙,紛紛寫成新聞,認為一時奇談,所以他的廣告雖只登《順天時報》一家,而各地報紙改寫新聞,成為義務廣告,遍及全國。當然有許多迂腐的士大夫,認為夫死之後,不令守節,可以再嫁,是一件極荒唐的事情。 章太炎的徵婚廣告刊出之後,當時是否有人應徵,不得而知。據日本發行於昭和十一年(1936年)八月的《中國文學日報》載雲:“吳淑卿女士,19歲,志願加入革命軍,稱為革命女志士,為當時轟動一時的新聞人物。彼願作章炳麟伴侶,有意示愛。章氏懵然,未曾介意。黎元洪見此情形,願意做媒。章氏以革命為重,結婚為次,未成事實。”被拒後,吳淑卿一時激動,寫了一篇《吳淑卿投軍文》登載在《民立報》,時在辛亥九月十日(即陽曆10月31日),也曾有日文的記載,現意譯如下:“……愚生雖學問淺薄,但對國事稍知一二,今不以男女有別為畏事,但願我國四萬萬同胞,同心協力,負起振興中華大漢之人權,發揚黃帝后裔之光輝……” 據說,章太炎和湯國梨的婚禮上,章又鬧出了不少笑話。章太炎一生習慣了穿布底鞋,而他們舉辦婚禮的地方,則是在上海有名的洋派地方愛儷園,所以章太炎就不得不西裝革履。家人給他買了一雙皮鞋,也是辦事的人粗心大意,沒有指導他穿皮鞋,結果他穿出來的時候連左右都分不清,穿反了,讓一眾來賓狂笑不已。他穿衣著襪不講究是出了名的。有一次家里人看到他鞋子裡腳背上隆起一塊東西,叫他脫鞋下來一看,卻是將襪子底背朝天地穿著,原來當時以機器織就的襪子襪底特厚,以保耐穿,而傳統手工織出來的襪子是不分底面的,章太炎一概不理會這些,不只鞋子可以不分左右,連襪子也難辨里外底面。 當日六時之後,在一品香大廳宴客情況,來賓一百數十人,座位排定左邊為新娘及女賓席,右邊為新郎及男賓席。 (足見那時還是男女分坐。)席上男女兩方舉行餘興,請新郎即席賦詩。否則罰酒十觥,章太炎在20分鐘內即席成詩四首,而且親自朗誦。新娘只寫了一首舊作《隱居》,新郎章太炎也搶來朗誦,可惜章是近視眼,看錯了八個字,那八個字是“章童湯婦,國圓炳柄”,章太炎讀時,他的門生某某對旁人作耳語說這八個字,章師看錯了。女賓席上大起騷動,要章罰酒八觥,但是飲到一半,他的門生黃季剛(黃侃)和汪旭初搶著代飲。這個笑話鬧出,令到笑聲震天。有三人以上笑得過分,罰酒八觥;五人以上,舉杯高歌。而太炎先生卻面目嚴謹,毫無笑容,反而令到滿場大笑,於是又鬧罰酒,新娘表示躊躇,大家又轟動了。但為了尊重女權起見,男賓方面表示反對向新娘罰酒,新娘席上有四個女生唱歌助興云云。 章太炎這次結婚的介紹人有兩個,一個是張繼,還有一個介紹人是沈和甫。沈是湯女士的同鄉,相知有素,所以由他推介給張繼,因為湯女士認為章師學識淵博,已有許嫁之意。張繼也看過湯女士的詩詞,所以經過介紹之後,一拍即合。誰知到了結婚那天,張繼因有要事不曾到場,而章在愛儷園舉行婚禮,孫中山先生和黃興、陳其美等都到場,門禁森嚴。沈和甫是吳興文士,有些土頭土腦,見到了愛儷園前門雄偉,已經畏怯非常。況且要求進園參觀的人成百成千,司閽的許福,以為他是陌生的參觀者,拒不許入。沈和甫說的是軟軟糯糯的湖州話,許福也聽不懂他說的是什麼。章師的婚禮延誤了一些時間,兩個介紹人都不來,在不得已情形之下,就臨時拉人,權充介紹人,才完成了這個結婚大典。 章太炎與湯國梨結婚後夫婦唱和之樂,為章太炎一生最歡樂的時期,從後來發表的84封家書看來,怪不得日本作者高田淳稱章師為“大情人”。 可是章太炎那時革命的熱情比夫婦的熱情還高一些,婚後一月匆匆告別,被袁世凱軟禁。章太炎被困的時間極長,屢次求速死,又長期絕食,在這種情況之下,留在上海的師母湯國梨女士的心境,當然是壞到極點,她為章師的生命擔憂,那是可想而知的。 湯國梨嫁予章太炎是很感委屈的,她自己說:“關於章太炎,對一個女青年來說,有幾點是不合要求的:一是,其貌不揚;二是,年齡太大,他長我15歲;三是,很窮。”章太炎又窮,又醜,還老,湯國梨則被時人譽為務本女學(湯國梨就讀的學校)的“皇后”,她嫁予章太炎真可以說是“下嫁”,不過一是看重章太炎的才華和民國元老的身份,一則也是負氣。因為嫁的時候就有些怨望,婚後大概不免時時數落章太炎的窮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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