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一寸河山一寸血4·萬里烽煙

第20章 第二十章理想與現實(三)

塞翁失馬 香港談判就此開始。 和知仍舊大談日本人的“東亞主義”,說你們別再指望著歐美干涉了,他們不可能來救你們的,還是“東亞事東亞人自了之”,我們中日之間自己講好就行了。 蕭振瀛立刻接過話題:這個我贊成。 可現在的問題是,我是弱國,你是強國,我受你欺負呢,如果中間沒個保人,咱們沒法子麵對面談。 和知一愣,對此他確實沒有辦法反駁。 蕭振瀛卻又話鋒一轉。當然了,要是你們真的有談和誠意,不要第三國介入也可以,此事若成,那就是“東亞主義之大成功、大勝利及大收穫,其重要性尤在一切之上”。 和知被吸引住了。那你說說,我們該如何表現誠意呢? 蕭振瀛並不說日本人的誠意,他說中國人的誠意。 我們中國從不騙人,做敵人徹底,做朋友也徹底,將來一定會做到“中國人愛日本如愛中國,同時日本人愛中國亦應如愛日本”。

這是典型的蕭振瀛風格。每一句都不是場面官話,都像是聊家常時,從心窩子裡掏出來的體己話,但每一句又都切中要害,讓你不跟著點頭都不行。 別說和知了,就是土肥原坐在對面,恐怕也只有睜著兩隻大眼睛忽閃忽閃的份兒。 最後終於歸結到實質方面。蕭振瀛所要的誠意是:你們正在進攻武漢,大戰方酣,我們怎麼可能作城下之盟呢。現在最緊要的事,就是放下你們手中的槍,然後再“恢復'七七事變'前之狀態”。 和知從前也是個“地方上的強硬派”,後來以聯隊長的身份參加淞滬會戰並吃足苦頭,早就沒了那種找機會就要跟你幹上一架的勁頭,變成了一個“穩健派”。 聽了蕭振瀛的話,他連連點頭,可當著蕭振瀛的面,他也說出了自己的苦衷:日本朝野各方,願意作出較大讓步的沒有幾個,主張硬幹到底的人倒是不少。

和知決定回東京向軍部進行匯報。他雖料知此行必然會遭遇困難,但還是向蕭振瀛表態要盡全部努力,以獲通過。 看上去,談判進展似乎還比較順利。在了解和知的態度後,連蔣介石都認為,這事恐怕還真的能成。 蔣介石開始為和談成功作準備,關於停戰和撤兵的要點都初步確實下來,甚至孔祥熙也在他的同意之下,著手起草“和平宣言”和“停戰協定”有關草案。 然而,蔣介石原先的顧慮和猜測證明也是對的。不挨上重重一棒,日本人是絕不會輕易軟下來的。 當和知返回香港時,“恢復'七七事變'前之狀態”沒變,卻在上面加了七項“諒解”。 這七項“諒解”裡面,不僅包括簽訂“防共軍事協定”、在中國國土上駐兵、承認“滿洲國”,而且還口口聲聲地要你進行“政府改組”。

顯然,“恢復”是假,“諒解”是真。 和知自己也知道這些要求很過分,所以一個勁兒跟蕭振瀛解釋,說我沒騙你,上次的確可以“恢復”來著,不過當時只有參謀本部的多田駿次長同意,這一次的“恢復”加“諒解”,則是得到了近衛內閣全體成員的一致通過。 之後,他又說雙方仍能就“諒解”進行協商,甚至他還將為此通知武漢前線的日軍,不襲擊夜間飛機,以便談判代表可以在香港和漢口之間自由往來。 任你怎麼瞎叨叨,說出花來,蕭振瀛的回復也只有一句:超出前談範圍,不能答复。 性質變了,你再怎麼分辯都是徒勞。 日本人出爾反爾,讓蔣介石陷入矛盾之中。條件當然還可以再談,關鍵是一旦答應了“和”,則覆水難收。 他對日方的真實用意再次產生了懷疑:板垣輩所謂的“求和”,說不准還是一個陰招吧?

蔣介石的懷疑隨即得到印證,第二十一軍從廣東大亞灣登陸了。 再也不能相信日本人的那些“誠意”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只有持久抗戰,使之不能撤兵,才是唯一上計。 蔣介石在摸到對方底牌之後,立刻下定決心,將香港談判一刀斬斷,日本軍部策動的“蕭振瀛工作”隨之壽終正寢。 這條線一斷,板垣只好再去檢查別的魚鉤。 外相宇垣在未下台之前,曾專門花力氣主攻過孔祥熙,當時稱之為“宇垣工作”,現在得撈上來看看魚兒有沒有上鉤了。 時任行政院院長的孔祥熙雖然不是“低調俱樂部”成員,但他代表著重慶臨時政府的另一股主和潮流。尤其在武漢失守後,面臨的一大堆困境差點沒把“孔方兄”給逼死。 武漢廣州都沒了,海岸線全被封鎖,爭取國際援助已有如畫餅充飢,實在看不出有多大可能性,而國內財政又極度困難,都快要到揭不開鍋的程度了。

老孔是一直撥拉算盤珠子的,他最清楚,以前中國的財政收入主要依賴於海關稅收,如今這些都成了浮雲,今後的日子可怎麼過。 他勸蔣介石,如果外援方面仍然沒有進展,而軍事方面又無十分把握,那還是試著和日本人“談和”吧。 蔣介石對此的答復一律是:想入非非、可笑之至。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日本佔領廣州,似乎挺得意,可實際上,此舉不光使其戰區擴大和戰線拉長,而且勢必損害英美利益,這樣國際社會共同對日的可能性反而增大了。 這時的蔣介石已把爭取外援的重點完全放在了美國身上。 雖然美國佬也和英法一樣,怕把自己攪到中日之戰這潭渾水里來,所以始終恪守中立,但他們那種大大咧咧的牛仔性格又決定了關鍵時候不會怕事,而且國際國內輿論每天都在變化,實際上就是一個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

為了爭取美國的同情和加入,蔣介石不僅精心設計了“四行倉庫保衛戰”,還在《九國公約》簽字國會議之後,多次給羅斯福總統寫親筆信,並向美國報界頻頻喊話,就是希望美國拿出世紀初主持召開華盛頓會議的勇氣,慷慨出手,以解決此次“遠東大難”。 戰事的節節失利,領土的一再淪喪,這是蔣介石再怎麼遮也遮不住的,但他要表現的不是失利,而是勇氣:日軍一日不退出國土,“吾人決不終止吾人堅持之抗戰”! 美國牛仔與英國紳士相比較,身上總有一股濃厚的理想主義情結,蔣介石藉此發揮,因勢利導。 現在這個世界太過現實,最缺最貧乏的還是理想。現實當然不能漠視,可是理想也很重要,如果僅謀一時的安全,迴避神聖之義務,那這個世界成什麼了。

實際上,武漢會戰前後,在美國國務院和財政部內,已有很多人建議打破堅冰,對中國採取積極援助政策。這些有識之士均認為,中國的抗戰很重要,可以阻止日本向其他地方,甚至美國直接進攻。 處於這種內外聲浪之下,羅斯福本人也漸漸認識到,一味向日本妥協要不得。過去給了“滿洲”,它又要華北,現在不得到整個中國也絕不會罷休,到最後就有可能威脅到美國自己了。 蔣介石的策略就相當於國際版的“合縱連橫”。中國要想贏,歸根結底還是得搭老大們的順風船。如果抗戰堅持到現在,讓美國人知道你們這兩家又“和”了,誰肯幫你?誰會幫你? 孔祥熙雖說與汪精衛曾同為主和派,但在這種事上,他亦知輕重,蔣介石不讓幹,他就馬上把手縮了回去。

近衛和板垣都失望地發現,孔祥熙這條線旁邊雖然有些餘波,可是魚卻根本不敢上鉤,“宇垣工作”也沒有多少成功的可能性。 就在各項“對華工作”紛紛面臨失敗的時候,他們忽然想到了那個冒冒失失闖進東瀛的愣頭青。 對,他說起過汪精衛,顯見得後者與蔣介石分歧很大,當從此處入手。 近衛內閣隨之確定,以政治誘降來推動軍事進攻的策略不能丟。既然蔣、孔都誘不得,那就轉到汪精衛等“中國第一流人物”身上去。 日本軍部順藤摸瓜的“渡邊工作”(渡邊是高宗武代號)由此得以展開。 “黨內聖人” 所謂“渡邊工作”,由高宗武等人牽線,圍繞核心則是汪精衛。 汪精衛,廣東三水人,時任國民黨副總裁。汪精衛曾和胡漢民一起被稱為“黨內聖人”

如果拋開政治是非和在民族大義方面的失節,這其實是一個百里挑一,甚至千里、萬里挑一的“好人”! 其一,長得帥。民國坊間流傳的四大美男中,汪精衛是排第一位的,少年時同樣風度翩翩的蔣介石甚至連榜單都沒能上得去。可見當時汪精衛的粉絲陣容曾是何等強大。 其二,有勇氣。他是最早跟隨孫中山的那批革命黨人,曾隻身謀刺攝政王載灃,事泄被捕後在獄中賦詩曰: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年紀輕輕就敢刺王殺駕,關進局子還能詩興大發。搞暗殺的革命黨人不少,但當年的汪精衛絕對是獨一份的。 其三,有才華。他善於演講,那水平就是在一群靠嘴皮子混飯吃的政客們中間也絕對是麥霸級別。除了會講,他還會寫,筆桿子十分紮實,寫得一手漂亮文章,可謂文采風流,字字珠璣,一個代筆的《總理遺囑》寫到連孫中山自己都點頭稱是。

其四,有品格。當時的國民黨內,汪精衛被稱為“黨內聖人”,個人品質幾乎無可挑剔,既不貪財,也不好色,“食色性也”這一套在他身上根本騰挪不開。 其五,有親和力。高宗武認為“蔣先生冷酷,汪先生溫暖”,其實不是他一個人這麼看,周圍很多人都這麼評價。這裡面有性格的原因,也有修養的問題。 蔣介石只要一不順心,就拿衛士侍從出氣,這時候不幸站在他身邊的人就十分倒霉,不是挨耳光,就是要被臭罵一頓,常常需要宋美齡出來打圓場,而汪精衛無論何時何地,對周圍的人都十分和善,從無打罵衛士的事情發生。 孫中山生前的四大助手,負責政治的胡漢民剛正不阿,可是他人緣太差;負責財政的廖仲愷能得左派好感,卻又遭右派攻擊;負責軍事的蔣介石資歷聲望尚淺,還是個談不上有多少競爭實力的小弟弟。 一輪淘汰下來,只有負責黨務的汪精衛眾望所歸,成為當仁不讓的“總理接班人”。 說到底,汪精衛跟胡漢民一樣,缺的也許就是槍桿子,所以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隨著時光推移,兩個“聖人”最終都鬥不過一個“軍人”,只能屈居人下。 政治高層的權力鬥爭,從來都是你死我活,汪、蔣的關係更是微妙,造成他們形如冰炭而不能相容的則是西安事變的發生。 當時因蔣介石生死不明,何應欽怕自己左右不了國民黨內的局面,就向此前正在國外養病的汪精衛發電報,催其回國主持政事。 汪精衛在回國的輪船上才得知,原來蔣介石已經獲救,可那時已經沒有辦法退回去了。 作為蔣介石來說,政敵多矣,然而場面上爭奪都無所謂,最讓人痛恨的就是背後算計。那時他就認為汪精衛是趁他危難之際,想趕回國搶班奪權的,因此非常氣憤,即使汪精衛親到溪口來見,都對之極為冷淡。 兩人私下關係很差,在他們合作共事期間,可以說幾乎沒有哪個時候是真正和諧相處過的,但如果說以前的不和,還主要表現在一山不容二虎的權鬥因素的話,那麼隨著中日之戰的愈見殘酷,政見上的分歧則佔據了上風。 “七七事變”剛剛爆發時,汪精衛也慷慨激昂過,也說過即使犧牲都不能做傀儡,可是戰場上一個又一個的不斷失利,逐漸改變了他的看法,使他變得格外悲觀和失望起來,成為“低調俱樂部”的主心骨。 淞滬會戰時,他一再問別人:你看這個仗,還能夠打下去嗎?然後不等對方回答,就不住地搖頭嘆息:茫茫前途,不知要變成什麼樣子。 失去南京、上海,汪精衛唉聲嘆氣,等到退守武漢,他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豈獨汪氏,前方戰事的不斷失利,讓相當多的國人都陷入了失望和迷茫之中。 在早已成為淪陷區的天津,北洋老人曹錕曾通過其家人鄭重聲明:我就是每天喝粥,也絕不會為日本人做事! 當台兒莊大捷的消息傳來,曹老樂得跟小孩子一般,連連對別人說,我就說嘛,我們怎麼可能打不過那小日本呢。 可是也就高興了幾天,再看報紙,就翻不到什麼好消息了,這讓他頓時無語,加上這時家裡又出了一些煩心事,正所謂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傷心,曹錕的心情因此變得十分抑鬱悲傷。 當年的民國總統終於躺在病床上一命歸西,兩天之後,徐州失陷。 蔣介石對身邊這些人的想法並不是不清楚,他也曾多次將汪精衛、孔祥熙等人召集到住所談話。 孔祥熙一直嘮嘮叨叨,說國際形勢不知道怎樣了,美英法到底會不會幫我們啊。 蔣介石立刻打斷他:你別問國際形勢如何,我已決定了,我們要獨自扛到底。 汪精衛見到這種情形,趕緊把話從喉嚨口又咽了下去。 陶德曼第二次調停失敗後,汪精衛曾責備孔祥熙,說你是行政院院長,可以在“和談條件”上自主簽字的,假如我是你,我一定簽字,反正開最高國防會議,大部分人都同意了。可你一定要得到“蔣先生”的允許,他是軍事首腦,責任所繫,自然不好表態,等你簽了字,他不還是得承認嗎? 對此,孔祥熙的答復是:我沒有你的膽子,我背部受不起兩顆子彈(指汪氏被刺案)。 其實當真面對蔣介石時,汪精衛的膽子也大不起來。 回去之後,他翻來覆去,想想還是不甘心,決定再見一次蔣介石,把沒說出來的話痛痛快快說清楚。 不巧,蔣介石得了重感冒,正在發高燒,不過聽到汪精衛求見,仍躺在床上接待了對方。 問了問蔣介石的身體狀況,汪精衛突然沉默起來,房間裡出現了一段時間的冷場。 蔣介石馬上領悟過來,一個平時那麼能言善辯的人主動做了悶葫蘆,肯定是此時無聲勝有聲,嘴裡含著非常想說但一時又無法說出口的話。 這句話是什麼,雙方都心知肚明。 蔣介石從床邊端起一杯白開水,喝了一口,然後對汪精衛說:如果我們接受了日本的“和談條件”,將來連喝口水都不會這麼自由。 汪精衛旋即明白,蔣介石的抗戰決心堅如鐵石,你再怎麼口若懸河,都不可能動搖他的意志。 原先汪精衛是希望讓蔣介石來主持“和談”的,但通過這番試探,他已明白,至少在國民黨內,這麼做是不可能的。 接著他又發現,在政府內部,自己的做法同樣行不通。 廣州失守,令汪精衛震驚不已,他在接受記者採訪時就公開表示,可以有條件接受日方的“議和條件”。 那時即使蕭振瀛與和知的香港談判,也都只能暗中進行,因此這樣的論調立刻受到了朝野上下的強烈抨擊。新加坡華僑領袖陳嘉庚更是以一份只有十一個字的電報直接下了評判:官吏談和平者以漢奸論罪。 汪精衛臉色蒼白,受到了極大刺激。 同一個你 廣州陷落後,武漢也很快就沒有了,只有重慶。 在這個季節,山城尚為美麗秋色所映,可是這個人卻無心賞看窗外的風景。 “大武漢”的航海時代漸行漸遠,這裡將提前迎來一個從未經歷過的冬天以及從未經歷過的寒冷。 山城顛簸,即使蜷縮在車裡也是搖搖晃晃。他不知道,這種搖搖晃晃的日子何時才能結束,前方等待著的,又會是怎樣一種命運和結果。 在不斷的搖晃之中,國民黨副總裁魂不守舍,精神恍惚。 據說在北伐時期,當汪精衛在廣州街頭演講時,那些女學生聽到激動處,都要向美男撒花,報端謂之“天女散花”。除此之外,在詩詞歌賦方面,汪精衛也堪稱名家,只是自武漢失守後,這位名家無論是演講的內容,還是寫出的句子,已全是“惆悵濤聲枕畔聞”之類的悲調。 丟城失地該怎麼辦,汪精衛說,以前的古人們都是要跳井上吊以殉的,現在誰都做不到這一點,那就得想點別的法子。 這個所謂的法子,就是“淒然不作零丁嘆,檢點生平未盡心”,大家都不要去學文天祥唱《正氣歌》《過零丁洋》了,還是現實一點吧。 在“渡邊工作”中,汪精衛通過“低調俱樂部”的骨幹梅思平與近衛的私人代表進行了五輪密談,最終確定日方以“不要領土,不要賠款,兩年內撤軍”為優惠條件,支持汪精衛出馬主持“和平運動”。 一切準備就緒後,近衛內閣於11月3日發表了自“七七事變”以來的第二次對華聲明。與上一份聲明關上大門不同,這次近衛要開門談判了,不過他要求重慶政府必須“更變人事組織”,也就是讓蔣介石下野,然後才有得談。 這是一個信號。蔣介石或許不明白其中玄妙,所以無動於衷,汪精衛卻是懂的。 一周之後發生的一件事,猶如火上澆油,令汪精衛一下子跳了起來:“焦土抗戰”搞走了火,竟然把長沙給燒了! 悲哀之處在於,花園口決堤總算擋住了日軍,長沙這把火卻連鬼子的一根毛也沒燒著,倒霉的全是老百姓。 長沙大火讓汪精衛找到了另一個抗戰打不下去的依據。 你們開口閉口“焦土抗戰”,怎麼樣,像長沙那樣化為焦土,則萬事休矣! 在和蔣介石一起吃飯時,他便主動找機會聊起話題,說抗戰打到這個樣子,國家民族已瀕於滅亡,這是國民黨的責任,不如我們兩人都迅速聯袂辭職,以謝天下。 蔣介石越聽越不是滋味,這不是在“逼宮”嗎?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那你說,如果我們都辭職了,誰來負起政治責任? 飯也不用吃了,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便爭吵起來。 蔣介石在口舌之辯方面並非能手,而且也沒什麼耐心,吵了一會兒把胃口都給吵壞了。 好了好了,說什麼都是一樣,我決心已定,不必再爭論。 說完,蔣介石扔下汪精衛,自顧自地回房睡覺去了。 這是兩人之間為數極少的當面爭吵,卻也是最後一次爭吵,之後他們便選擇了分道揚鑣。 汪精衛意識到,他如果繼續待在重慶,是沒有辦法進行“和平運動”的,但離開不能隨便這麼一說,必須有內外雙重保證。 他首先讓自己的老婆陳璧君去找了龍雲,在他看來,那是一個抓槍桿的地頭蛇,如能將其招至麾下,手上就有說話的實力了。 作為“雲南王”,龍雲這時也在犯跟劉湘一樣的毛病。 眼看著派出去的滇軍越打越少,中央政府卻一退再退,武漢立不住腳,就去了重慶,重慶要是再頂不住,那不還要來昆明嗎? 當聽陳璧君邀其“起事”時,他立即滿口答應。 “汪先生”是“黨國元老”,只要登高一呼,誰不會擁護。 言下之意,他龍雲肯定會站過來。 找到內部支持,汪精衛再派梅思平、高宗武去和日本人談條件。 雙方在上海虹口公園附近的“重光堂”進行討價還價,八天之後,才達成了“重光堂密約”,實際就把“不要領土,不要賠款,兩年內撤軍”的“兩不一撤”定了下來。 當梅思平把“重光堂密約”帶回重慶時,汪精衛深知干係重大,也曾左右搖擺,猶豫不決。 可是他老婆的興趣很大,一力慫恿,天天枕邊風勁吹,最後就把自己老公吹上了不歸路——妻管嚴歷來有好有壞,就看往哪個方向吹了。 12月18日,趁著蔣介石到西安主持召開軍事會議的機會,汪精衛以出外演講為名,偷偷飛往昆明。 結果一下飛機心就一涼,龍雲託病壓根就沒來接機。 汪精衛久經宦場,當然猜得到這是怎麼一回事。病者,不是身體有病,而是心裡有病。 果然,代替前來的盧漢轉達了龍雲的意思,把汪精衛一行人氣得夠嗆:您哪兒來的最好還回哪兒去! 龍雲臨時膽怯,不敢跟著“起事”了,汪精衛只得轉去越南河內。 汪氏出走河內是一個大事件,整個重慶都被震動了。蔣介石獲悉後十分吃驚,但家醜不可外揚,於是趕緊發布消息,稱汪精衛是去河內治病的,不久就會回來。 汪精衛最大的危險,不僅因為他是副總裁,知道很多重大的軍政機密,更因為怕他四處宣揚“這仗如何能打下去”,一經傳播,可能人心崩潰。 蔣介石還擔心,龍雲和粵籍將領會不會受其拉攏。為鞏固內部,他精心準備了一次演講,給大家講了一通歷史—— 民國以前,若論軍事經濟實力,宋、明兩朝都不賴,足以抵抗外患而有餘,可它們還是被元、清給滅了,原因在哪裡? 蔣介石說,就在少數當國者精神委靡,有兵而不能用,用力而不能抗,假如當時給力一點,又何至於此。 “少數當國者”當然不是指的他本人,含沙射影,說的就是汪精衛。 蔣介石還說,宋、明亡歸亡,但亡的是朝代,並非民族。元、清非我族類,然而入主中原後皆被漢族同化,這些都應當歸功於源遠流長的傳統文化。 現在的抗戰是全民族抗戰,皇帝也沒有了,已無朝代可亡。一旦亡於日本,你別指望日本會漢化,那整個漢民族就真的到了萬劫不復的地步。 西南將領一般來說,在歷史上都有過親汪的經歷,但這一槌子下去,許多人都被敲醒了。 蔣介石“治病”一說,給汪精衛預留了後路,重慶方面派往河內的說客也絡繹不絕,開出的條件十分優厚——即使汪精衛本人不願迴轉重慶,亦可同過往一樣,去歐洲療養。 就在此時,近衛發表了第三次對華聲明,這對汪氏來說,不啻當頭一擊。 在這份聲明中,近衛竟然把“重光堂密約”中最為重要的撤兵條款賴得一干二淨,連參與密約談判的日方代表都認為不可思議,感嘆“日本把汪精衛欺騙了”。 既然對方賴賬,你也能毀約。可是汪精衛走到這一步早已是進退維谷,身不由己,以至於完全不知道何時該前進,何時該後退,何時又該放棄了。 他只能選擇發表“艷電”,以響應近衛的聲明。 很顯然,缺少了撤兵一項,這份“艷電”已經相當不值錢了,與投降做漢奸無異。國內頓時響起一片譴責之聲,龍雲等見勢不好,趕緊與其劃清界限,再不敢與汪精衛有任何瓜葛。 蔣介石怒不可遏,老賬新賬一起算。他認為自己一直讓著汪精衛,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好報。 蔣介石和汪精衛徹底分道揚鑣 一開始,你賣老資格,看不起我,排擠我,我沒過多報復你,而是問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夠好,究竟是對你不仁了,還是待你無禮了。然後,你老兄內囊出來了,不但沒什麼本事,還無膽氣,一出紕漏就跑就溜,把難題都留給我。怎麼樣,我也包容了,黨內除了我,就是你。可這樣還不行。 現在,你不僅跑到越南,還公開跟我叫板,叫人看我笑話,看看你那不忠不義的樣子,跟禽獸又有何區分。 按照汪精衛的看法,以他那樣的資歷和水平,能低下身子來服侍蔣介石,已經夠委屈自己了。可是他沒想到的是,蔣介石覺得能容下對方,才是世間罕有的寬宏大量之舉哩——你“無道”,我不但沒讓你滾蛋,還“寬柔以教”,這簡直是古代聖哲才能做得到的。 蔣介石與聖哲們唯一不同的是,聖哲們想,你既然跟禽獸沒區別,我怎麼能和“非人類”計較呢(“於禽獸又何難焉”)?所以理他作甚。作為國民黨領袖和實際元首的蔣介石可不會不計較,也不能不計較。 1939年1月1日,國民黨中常委召開臨時會議,通過決議,永遠開除汪精衛黨籍,撤銷其一切職務。 汪精衛並無實際的政權,更無軍權,依賴的不過是國民黨元老的身份和“黨內聖人”的名聲,隨著這兩塊牌坊的完全倒掉,其在國民黨和政府內部已鮮有支持者。 汪精衛打破頭都想不到,就在他遭遇人生最沉重打擊之時,日本人還會繼續落井下石。 1月3日,近衛內閣宣布總辭職,由平沼騏一郎組建新的內閣。 日本人的做法是,換一屆內閣就換一套政策。 “重光堂密約”和近衛聲明都出自近衛內閣,他這麼一隱身,汪精衛就真的成了里外不是人。 近衛內閣的辭職,除了其內部矛盾外,很大一部分原因,無非是因為汪精衛沒有起到分化中國內部的作用,想甩掉他了。 這一齷齪舉動,連負責“渡邊工作”的影佐幀昭都在背後罵了起來:近衛竟奇怪地干出這種事,他把“汪先生”這樣的中國元老拉到河內,自己卻立即辭職,簡直沒有一點國際信義。 直到這個時候,蔣介石仍然想放汪精衛一馬,讓人帶著護照和旅費去河內見汪,再次勸其到歐洲“散散心”。 有用嗎?沒用! 猶如殺了人,見了血,遞了投名狀,任你再怎麼苦口婆心,軟硬兼施,一腳踏出去的汪精衛都迴轉不來了。 他不斷催促影佐去東京幫他聯絡,而平沼內閣在對汪精衛進行短暫“冷卻”之後,忽然意識到這個人還有利用價值,如果把他放到南京組織傀儡政府,在影響力上肯定超過其他“非一流”的大漢奸。 基於這一考慮,日本內閣和軍部逐步將“渡邊工作”延伸為“梅工作”(以梅機關命名),汪精衛也終於被一步步牽引,親手毀掉了自己的一世名節。 很多年以前,有一個哼唱著“引刀成一快”的少年勇士,很多年以後,這個人還在,卻已經面目全非。 眼前的人,是不是同一個真實的你? 人生,總是那麼莫測難懂,我們的靈魂時時會失落,我們的內心經常被蠱惑。看著眼前一個又一個被黑夜吞沒的輪廓,想想他們也曾高大,也曾無畏,也曾美麗,真有千般滋味在心頭。 當歷史的一頁已經翻過,留給後人更多的卻是傷感: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政壇之外的汪精衛絕對具有一個優秀詩人才有的情感和靈性,在他日暮途窮之時,仍然能隨口吟出“為問青山綠水,能禁幾度興亡”這樣的句子。倘不從政做官,或抗戰前即已故去,其人其作留在史冊上的就會是完全不同於現在的形象。 是耶!非耶? 縱有先輩嘗炎涼,諒無後人續春秋。 ——汪精衛《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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