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曾國藩讀書與做人

第16章 一、精神愈用而愈出,智慧愈苦而愈明

曾國藩讀書與做人 张宏杰 15280 2018-03-16
本篇選取自咸豐七年十月至咸豐八年五月曾國藩寫給九弟曾國荃的十四封信中的部分內容。 考察曾國藩有關做人的思想與觀念,幾乎清一色的低調,惟獨在這一段時間內則表現出罕見的高昂進取之態。 這是基於一個特殊的背景,即曾國藩請求終制獲准,在家守孝,而九弟曾國荃則在軍中效命。 從讀書部分可知,曾氏對自己有一個很高的期許,即內聖外王。內聖取決於自己,但外王則有賴於朝廷,因為帝制之下,一切政治資源都被朝廷壟斷,離開朝廷的任用,將寸功難立。曾國藩於咸豐二年年底母喪居家期間接到幫辦湖南團練的聖旨,由此走上自創湘軍平滅太平軍的道路。由於受到咸豐皇帝的猜忌,不授給他實權,只能以在籍虛銜的身份,艱難行事,諸如招兵、選將、購置武器,特別是籌集軍餉,同地方實權派勢力發生了尖銳的衝突,曾國藩被搞得焦頭爛額,活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躁獸。正在這時,他父親的去世救了他,他立刻上疏請求回家守孝,而且不等皇帝回复,便扔下軍隊,迳回湖南老家。皇帝當然不准,催他返軍,他便趁機向皇帝傾倒苦水,以期得到皇帝的體諒,授予他實權。沒想到,皇帝見太平軍內部出現分裂,以為沒有曾國藩也照樣平亂,便批准了曾國藩的請求。曾國藩一下子被晾在那裡,他千辛萬苦創建了湘軍,重創了太平軍,最後勝利的桃子卻被別人輕鬆摘走,曾國藩越想越不是滋味,特別是這等千載難逢的建立事功、實現外王理想的機會就這樣與自己失之交臂,曾國藩實在是不甘心。但是君命如山,臣只能忍受,不止無力回天,更被拋進巨大的尷尬與遺憾之中。

幸好還有九弟,九弟曾國荃還在軍中,曾國藩將自己不能實現的理想便全部寄託在九弟的身上。他重新打起精神,他要將九弟塑造成另一個自己。塑造工作是一項系統工程,曾國藩調動起全部生命能量,通過來往書信,對九弟實施培育與雕琢。 他首先將九弟推上一個道義與責任的製高點上:完成自己未竟的事業,無論是對兄長還是對父親、對家族都是責無旁貸。他一改過去對弟弟的嚴厲和苛責,採用正面鼓勵、誇讚的方式,譬如借用別人對九弟的讚美,甚至不惜貶低自己的才德,反省自己的教訓,以此激發九弟的精神,啟迪九弟的智慧。他對九弟說:精神愈用而愈出,智慧愈苦而愈明。 如果說精神主要靠激勵,那麼智慧則更需要紮紮實實地引導與教誨。這方面顯示出曾國藩執著、堅韌與耐心的優點,也昭示出曾國藩的真才實學。從這些信中,我們可看到,他是從如何做將領、如何做人,如何同地方政要以及鄉紳相處等各個方面,苦口婆心地加以提醒、勸誡。尤其是如何做將領,可謂周到、細膩,細微到具體依賴哪個營壘作為骨幹、城外紮營與城之間的距離、偵察敵情與哨探地理等。

規模遠大與綜理密微缺一不可 沅甫九弟左右: 吉字中營尚易整頓否?古之成大事者,規模遠大與綜理密微,二者缺一不可。弟之綜理密微,精力較勝於我。軍中器械其略精者,宜另立一簿,親自記註,擇人而授之。古人以鎧仗鮮明為威敵之要務,恆以取勝。劉峙衡於火器亦勤於修整,刀矛則全不講究。餘曾派褚景昌赴河南採買白蠟桿子,又辦腰刀分賞各將弁,人頗愛重。弟試留心此事,亦綜理之一端也。至規模宜大,弟亦講求及之,但講闊大者,最易混入散漫一路,遇事顢頇,毫無條理,雖大亦奚足貴?等差不紊,行之可久,斯則器局宏大,無有流弊者耳。頃胡潤之中丞來書贊弟,有曰“才大器大”四字,餘甚愛之。才根於器,良為知言。 (咸豐七年十月初四日與九弟國荃書公元1857年11月19日)

沅甫九弟左右: 吉字中營還容易整頓吧?自古以來成就大事業的人,規模遠大和綜理密微兩方面缺一不可。弟弟的綜理密微,精力超過了我。軍中器械,稍精良的,要另外建立一個賬簿,親自記錄註明,選擇適當的人授給使用。古人打仗,以鎧仗鮮明威懾敵人,常常容易取勝。劉峙衡對於火器勤於修整,對刀矛卻完全不講究。我曾經派褚景昌去河南採買白蠟桿子,又辦腰刀,分賞各將兵,他們都很愛重。弟弟也可試一試,留心這件事,也是綜理的一方面。至於說到規模宜大,弟弟也應講求。但說到場面大,最容易流向散漫一路,遇到事情漫不經心,毫無條理,那麼雖說大又有什麼用呢?事情繁多卻有條不紊,規矩明確行之可久,那麼即使局面宏大,也沒有流弊產生。胡潤之中丞來信稱讚你,信中有“才大器大”四字,我感到很高興。才能的根本是器量,這真是了解你的話啊!

進兵須由自己作主 沅浦九弟左右: 弟此刻到營,宜專意整頓營務,毋求近功速效。弟信中以各郡往事推度,尚有欲速之念。此時自治毫無把握,遽求成效,則氣浮而乏,內心不可不察。進兵須由自己作主,不可因他人之言而受其牽制,非特進兵為然,即尋常出隊開仗,亦不可受人牽制。應戰時,雖他營不願,而我營亦必接戰;不應戰時,雖他營催促,我亦且持重不進。若彼此皆牽率出隊,視用兵為應酬之文,則不復能出奇制勝矣。五年吳城水師,六年撫州瑞州陸軍,皆有牽率出隊之弊,無一人肯堅持定見,餘屢誡而不改。弟識解高出輩流,當知此事之關係最重也。 寶勇本屬勁旅,普副將所統太多,於大事恐無主張,宜細察之。黃南坡太守有功於湖南,有功於水師,今被劾之後,繼以疾病,弟宜維持保護,不可遽以餉事煩之。逸齋知人之明,特具隻眼,豪俠之骨,瑩澈之識,於弟必相契合,但軍事以得之閱歷者為貴,如其能來,亦不遽宜主戰事。

各處寫信自不可少,辭氣須不亢不卑,平穩愜適。餘生懶於寫信,開罪於人,故願弟稍稍變途轍。在長沙時,官場中待弟之意態,士紳中奪情之議論,下次信回,望略書一二,以備鄉校之採。 (咸豐七年十月初十日與九弟國荃書公元1857年1月25日) 沅浦九弟左右: 弟在這時到軍營中,應專心整頓營務,不要追求近功速效。弟信中根據各地以往經驗,還有想求速效的念頭。當自己營務的事還毫無把握,就立刻追求地方上的事有成效,那麼就會心氣浮躁而容易困乏,弟心中不可不明白這一點。進兵必須由自己做主,不可受他人言語牽制。應當作戰時,即使別的營壘不願意出戰而我的營壘也一定要接戰,不應該交戰時,即便其他營壘催促,我營也要暫且持重而不進兵。如果相互都牽連出兵,將用兵看成是寫應酬文章,那就再也不能出奇制勝了。五年吳城水師,六年撫州、瑞州陸軍,都有牽連出兵的弊病,沒有一個人肯堅持己見,我多次告誡他們還是不改。弟的見識見解高出一般人,應當知道這種事的關係非常重要。

寶勇本來屬於勁旅,普副將所帶領的人數太多,遇到大事恐怕沒有主張,應該仔細觀察他。黃南坡太守有功於湖南,對水師有功,現在被彈劾,之後又得了病,弟應當盡力維護他,不可以馬上因為籌餉的事情麻煩他。逸齋有知人之明,慧眼獨具,豪俠的骨氣,透徹的見識,與弟肯定會互相投合。但軍事是以有閱歷經驗的人為貴,如果他能來,也不應當立即讓他主持戰事。 給各處寫信自是不可缺少的事,辭氣必須不亢不卑,平穩適宜。我生平因懶於寫信得罪過人,所以希望弟稍稍改變路數。在長沙時,官城中對待弟的態度,士紳中關於弟奪情的譏諷議論,下次回信,希望大略寫上一二,用以準備鄉校採納。 寧可數月不開一仗,不可毫無安排算計 沅浦九弟左右:

前信言牽率出隊之弊,關係至重。凡與賊相持日久,最戒浪戰:兵勇以浪戰而玩,玩則疲;賊匪以浪戰而猾,猾則巧。以我之疲,敵賊之巧,終不免有受害之一日。故餘昔在營中誡諸將曰:“寧可數月不開一仗,不可打仗而毫無安排算計。”此刻吉安營頭太多,餘故再三諄囑。 (咸豐七年十月十五日與九弟國荃書公元1857年11月30日) 沅浦九弟左右: 前信說到牽連出兵的弊端,關係極為重大。凡是和賊相持日久,最要戒備的是浪戰。兵勇因為浪戰而不認真對待,不認真就會疲乏;賊匪因為浪戰而變得狡猾,狡猾就會精巧。用我軍的疲乏與敵人的精巧作戰,最終免不了有受害的一天。所以過去我在營中告誡諸將說:“寧可數月不打一仗,不可打仗卻一點也沒有安排算計。”這時候吉安我軍中營壘頭領太多。因此我再三叮囑。

紮營不宜離城太近 沅浦九弟左右: 在吉安紮營不宜離城太近,蓋地太逼,則賊匪偷營難於防範,奸細混入難於查察;節太短,則我軍出隊難於取勢,各營同戰難於分段。一經扎近之後,再行退遠,則少餒士氣,不如先遠之為愈也。 牽率出隊之弊,所以難於變革者,蓋此營出隊之時,未經知會彼營,一遇賊匪接仗,或小有差挫,即用令箭飛請彼營前來接應,來則感其相援,不來則怨其不救。甚或併未差挫,並未接仗,亦以令箭報馬預請他營速來接應,習慣為常,視為固然。既恐惹人之怨憾,又慮他日之報復,於是不敢不去,不忍不去。夫戰陣呼吸之際,其幾甚微,若盡聽他營之令箭牽率出隊,一遇大敵,必致誤事。 弟思力革此弊,必須與各營委曲說明,三令五申。又必多發哨探,細偵賊情,耳目較各營為確,則人漸信從,而前弊可除矣。餘俟續布。

(咸豐七年十月十六日與九弟國荃書公元1857年12月1日) 沅浦九弟左右: 在吉安紮營盤,不應離城池太近。因地太逼近,則賊匪偷襲營壘便難防範,奸細混進來也難於查出。節距太短,則我軍出兵列隊難以取得地勢,各營一同作戰也難以分段迎擊。一旦紮營以後,再往遠處退卻,則會有損士氣,不如先離遠些為好。 牽連出兵作戰的弊端,之所以難以改變,在於這一營出兵時並未通知好那一營,一遇到賊匪接仗,假如小有挫敗,就用令箭快速請求另外的營兵前來接應。來了就感激他們前來救援,不來就怨恨他不來救援。甚至並未挫敗,還沒有接仗,也用令箭報馬預先請其他營壘速來接應,並把這等事看做尋常,看成當然如此,既怕遭到別人怨恨,又顧慮以後受到報復,於是不敢不去,不忍心不去。而臨陣作戰,是在一瞬之間決定勝負,時機非常短暫,如果都聽從其他營的令箭牽連出兵,一旦遇上大敵,肯定誤事。

如想盡力革除這個弊端,必須與各營委婉說明道理,必須三令五申。又一定要多派哨探,仔細偵察敵情,耳目要比各營更準確,則他人才能逐漸信任你,從而可以革除這一弊端。 沅浦九弟左右: 弟所寄各件,代普將請餉,代黃太守上禀,均顧全大局,即使上官未必批准,亦不失緩急相顧之道。 請獎一禀,尚欠妥葉。湘後營一軍,不知從何處籌餉?即寶營亦自難支持。弟辭總理之任,極是極是。帶勇本系難事,弟但當約旨卑思,無好大,無欲速。管轄現有之二千人,寧可減少,不可加多。口糧業得一半,此外有可設法更好,即涓滴難求,亦自不至於脫巾潰散。但宜極力整頓,不必常以欠餉為慮也。 打仗之道,在圍城之外,節太短,勢太促,無埋伏,無變化,只有隊伍整齊,站得堅穩而已。欲靈機應變,出奇制勝,必須離城甚遠,乃可隨時制宜。凡平原曠野開仗,與深山窮谷開仗,其道迥別。去吉城四十里,凡援賊可來之路,須令哨長、隊長輪流前往該處看明地勢,小徑小溪,一丘一窪,細細看明,各令詳述於弟之前,或令繪圖呈上。萬一有出隊迎戰之時,則各哨隊皆已了然於心。古人憂“學之不講”,又曰“明辨之”,餘以為訓練兵勇,亦須常講常辨也。 (咸豐七年十一月廿五日與九弟國簽書公元1858年1月9日) 沅浦九弟左右: 弟所寄各件:代普副將請餉銀,代黃太守上禀,都是顧全大局的事。即使上司不一定批准,也不失為緩急時互相照顧的道理。 請求獎賞一禀,還欠妥當。湘後營一軍,不知從哪裡籌餉銀?就是寶慶營也自難支撐。弟辭去總理之職務,極對極對。帶兵勇本是難事,弟應節旨卑思,不好大,不求速效。管轄現有兩千人,寧可減少,不可增多。口糧已得到一半,此外能設法弄到更好,即使是難以求得點滴,也自應不至於隊伍潰散,只應極力整頓,不必常為欠餉而焦慮。 打仗的道理,在圍城以外,假如節距太短,地勢太狹促,沒有埋伏,沒有變化,那就只有隊伍整齊、站得堅穩而已。想隨機應變出奇制勝,必須離城遠一點,才能隨時因地制宜。在平原曠野展開戰鬥,與在深山窮谷中開仗,那方法是大相同的。離吉安城四十里外,凡是援賊能來的道路,一定命令哨長、隊長輪流往該處查看地勢,小路小溪,一丘一窪詳細看明,各自讓他們在弟面前詳細陳述,或讓他們繪製地圖呈上。萬一出兵迎戰的時候,地區則各哨隊都已了然在心。古人即以弄不清道理為慮,又說要明辨學問。我覺得訓練兵勇,也需要常講清道理辯明學問。 營壘雖多,但可依靠的只有一兩個營 沅甫九弟左右: 吉安此時兵勢頗盛。軍營雖以人多為貴,而有時亦有人多為累。凡軍氣宜聚不宜散,宜憂危不宜悅豫。人多則悅豫,而氣漸散矣。營雖多,而可恃者惟在一二營;人雖多,而可恃者惟在一二人。如木然,根好、株好而後枝葉有所託;如屋然,柱好、梁好而後椽瓦有所麗。今吉安各營,以餘意揆之,自應以吉中營及老湘胡、朱等營為根株,為柱樑,此外如長和,如湘後,如三寶,雖素稱勁旅,不能不儕之於枝葉、椽瓦之列。遇小敵時,則枝葉之茂,椽瓦之美,盡可了事,遇大敵時,全靠根株培得穩,柱樑立得固,斷不可徒靠人數之多,氣勢之盛。倘使根株不穩,柱樑不固,則一枝折而眾葉隨之,一瓦落而眾椽隨之,敗如山崩,潰如河決。人多而反以為累矣。 史冊所載,戰事以人多而為害者,不可勝數。近日如撫州萬餘人卒致敗潰,次青本營不足以為根株,為樑柱也;瑞州萬餘人卒收成功,峙衡一營足以為根株樑柱也。弟對眾營立論,雖不必過於軒輊,而心中不可無一定之權衡。 來書言弁目太少,此系極要關鍵。吾二十二日薦曾紀仁赴吉充甚長,已收用否?茲馮十五往吉,若收置廚下,亦能耐辛苦。凡將才有四大端:一曰知人善任,二曰善覘敵情,三曰臨陣膽識(峙有膽,迪、厚有膽識),四曰營務整齊。吾所見諸將,於三者略得梗概,至於善覘敵情,則絕無其人。古之覘敵者,不特知賊首之性情伎倆,而並知某賊與某賊不和,某賊與偽主不協,今則不見此等好手矣。賢弟當於此四大端下工夫,而即以此四大端察同僚及麾下之人才。第一、第二端,不可求之於弁目散勇中;第三、第四端,則末弁中亦未始無材也。 (咸豐七年十月廿七日與九弟國荃書公元1857年12月12日) 沅甫九弟左右: 吉安部隊現在的氣勢很旺盛。軍營雖然以人多為好,但有時也會因為人多而成為拖累。凡是軍中士氣,應該凝聚而不該離散,應該擔心危機而不該貪圖歡娛。人多了就會貪圖歡娛,從而使士氣漸漸離散。營壘雖多但可依靠的,只有一兩個營;人數雖然眾多但可依靠的也只有一兩個人。就好像樹木那樣,樹根好樹干好而後枝葉能有所依托;就好像房屋那樣,柱好梁好之後椽子瓦片才有所依附。現在吉安各營,以我的想法來推斷,自然應該把吉安中營和湘軍老兵胡、朱等營為根為乾、為柱為梁。另外,例如長和營、湘後營、三寶營,雖然向來號稱勁旅,也不得不放到枝葉椽瓦之類當中去。如果遇到弱小的敵人,憑著枝葉的茂盛、椽瓦的精美也完全可以解決問題;當遇到了強大的敵人,就得完全依靠根幹培得穩定、枉梁立得堅固,絕不能只依靠人數的眾多、氣勢的旺盛。如果根幹不穩定,柱粱不堅固,那麼一根樹枝折斷了,眾多樹葉就會隨風飄落,一片瓦墜落了而眾椽就會跟著散架。戰敗了就像山崩,潰退就像河堤決了口,人多了反而會成為負累。 史書上所記載的戰爭故事,由於人多而成為禍害的例子舉不勝舉。近段時間比如撫州一萬多人最後導致戰敗,就是由於次青本營不能完全成為根乾和柱樑。瑞州萬人最後成功,是峙衡一營完全能成為根乾和樑柱。弟面對眾多將領談論時雖然用不著分出高下,但是心中不能沒有一定的權衡。 來信說到帶兵的下級將領人數太少,這是極其重要的關鍵問題,我二十二日推薦紀仁到吉安當甚長,弟收用了嗎?現在馮十五前去吉安,如果留下安置在廚房,他也能夠吃苦耐勞。將領都應具備四大才能:一是知人善任;二是善於揣測敵情;三是臨陣時有膽有識(峙衡有膽量,迪庵、厚庵有膽有識);四是營中軍務治理整齊。我所見過的許多將領對三樣只是稍稍能懂得大概,至於善於揣測敵情,則從來沒有這種人。古代善於揣測敵情的人,不僅知道賊寇首領的性情、策略,而且也知道某個賊與某個賊不和、某賊和偽君主不和。現在卻已經看不到這樣的好將領了。賢弟應該在這四個方面下工夫,並且就從這四方面的能力來觀察同僚和手下的人才。第一項、第二項不可以從下級軍官和士兵中去尋找,第三項、第四項則是最低級的軍官中也不一定沒有這樣的人才。 陽氣愈提則愈盛 沅甫九弟左右: 來書謂意趣不在此,則興會索然,此卻大不可。凡人作一事,便須全副精神注在此一事,首尾不懈。不可見異思遷,做這樣想那樣,坐這山望那山。人而無恆,終身一無所成。我生平坐犯無恆的弊病,實在受害不小。當翰林時,應留心詩字,則好涉獵它書,以紛其志。讀性理書時,則雜以詩文各集,以歧其趨。在六部時,又不甚實力請求公事。在外帶兵,又不能竭力專治軍事。或讀書寫字以亂其志意。坐是垂老而百無一成。即水軍一事,亦掘井九仞而不及泉。弟當以為鑑戒,現在帶勇,即埋頭盡力以求帶勇之法,早夜孳孳,日所思,夜所夢,舍帶勇以外則一概不管。不可又想讀書,又想中舉,又想作州縣,紛紛擾擾,千頭萬緒,將來又蹈我之覆轍,百無一成,悔之晚矣。 帶勇之法,以體察人才為第一,整頓營規、請求戰守次之。 《得勝歌》中各條,一一皆宜詳求。至於口糧一事,不宜過於憂慮,不可時常發禀。弟營既得楚局每月六千,又得江局每月二三千,便是極好境遇。李希庵十二來家,言迪庵意,欲幫弟餉萬金。又餘有浙鹽贏餘萬五千兩在江省,昨鹽局專丁前來來禀詢,餘囑其解交藩庫充餉。將來此款或可酌解弟營,但弟不宜指請耳。 餉項既不勞心,全副精神請求前者數事,行有餘力則聯絡各營,款接紳士。身體強弱,卻不宜過於愛惜。精神愈用則愈出,陽氣愈提則愈盛。每日作事愈多,則夜間臨睡愈快活。若存一愛惜精神的意思,將前將卻,奄奄無氣,決難成事。凡此皆因弟興會索然之言而切戒之者也。弟宜以李迪庵為法,不慌不忙,盈科後進,到八九個月後,必有一番回甘滋味出來。餘生平坐無恆流弊極大,今老矣,不能不教吾弟吾子。 下游鎮江、瓜洲同日克復,金陵指日可克。厚庵放閩中提督,已赴金陵會剿,准其專折奏事。九江亦即日可複。大約軍事在吉安、撫、建等府結局,賢弟勉之,吾為其始,弟善其終,實有厚望。若稍參以客氣,將以殞志,則不能為我增氣也。營中哨隊諸人,氣尚完固否? (咸豐七年十二月十四日與九弟國荃書公元1858年1月28日) 沅甫九弟左右: 來信說你意趣不在這裡,所以乾起來索然寡興,這是不行的。凡人做一件事,便須全副精神去做,全神貫注這件事,自始至終不鬆懈,不能見異思遷,做這件事,想那件事,坐這山,望那山。人沒有恆心,一生都不會有成就。我生平因為犯沒有恆心的毛病,受害實在不小。在做翰林時,應該專心於寫詩練字,但卻喜歡涉獵其他書籍,分散了讀書的志向。學習理學書時,卻夾雜著看詩文集,擾亂了專攻的方向。在六部任職時,又沒有盡全力工作。在地方上率領軍隊,又不能竭盡全力處理軍中的事情,有時又因為讀書寫字擾亂了意志。導致到老了還一無所成。就是水軍這件事,也是半途而廢,你應該以我為教訓。目前你帶兵,就應該埋頭努力尋找帶兵的方法,早晚努力不懈,白天想、晚上夢,除了帶兵之事其餘一概不管。不可以又是想讀書、又是想中舉、又是想在州縣當官,三心二意,千頭萬緒,將來又犯與我相同的錯誤,等到一事無成時再後悔,已經遲了。 帶兵的方法,以體察人才為第一;其次是整頓軍紀和研究戰術。 《得勝歌》中的每一條,都要仔細研究。至於口糧的事,不必過於擔心,不要常寫信去催問。你的軍隊既然每月獲得湖北方面六千兩、江西方面兩三千兩,已經是很好的待遇了。李希庵十二日來我家,說迪庵想資助給你一萬兩銀子的軍餉。另外,我在浙江有鹽款盈餘的一萬五千兩銀子還在江西省,昨天鹽局派專人來匯報、詢問,我囑咐他們把鹽款解交到藩庫當做軍餉。以後這一筆款項也可以考慮解送一部分給你營中,但弟不適合請求要這筆錢。 軍餉的事情就不必操心,要用所有的精神辦好前面講的幾件事情,如果有多餘的精力就和其他軍隊加強聯絡,結交地方的紳士。人的身體雖然虛弱,卻不可以過分愛惜,精神越用越有,陽氣也是越提越多。每天處理的事情越多,晚上睡覺時就越高興。如果有半點愛惜精神的想法,畏懼不前、懶懶散散、沒有精神,絕對做不成事情。說這麼多都是由於你說了毫無興趣的話我方勸告你的。你要把李迪庵作為榜樣,不慌不忙、踏實做事,堅持八九個月後,一定會有一番成果出來。我因為生平沒有恆心的毛病非常大,現在老了,不能不教導、勸誡我的弟弟和我的兒子們。 鎮江、瓜洲,在同一天克復,金陵指日可以攻下,厚庵放任閩中提督,已經去金陵會剿,准許他專折奏事,九江克復也指日可待。大約戰事在吉安、撫、建等府結局。賢弟定要勉勵:我開頭,弟完成,實在寄予厚望。如果稍微摻雜半點客氣,將會敗壞志氣,就不能為我爭氣了。營中哨隊那些人,士氣還穩定堅固嗎? 凡兄所未了之事,弟能為我了之 沅甫九弟左右: 十九日亮一等歸,接展來函,俱悉一切。臨江克復,從此吉安當易為力,弟黽勉為之,大約明春可複吉郡,明夏可克撫、建。凡兄所未了之事,弟能為我了之,則餘之愧憾可稍減矣。 餘前在江西,所以鬱鬱不得意者:第一不能干預民事,有剝民之權,無澤民之位,滿腹誠心,無處施展;第二不能接見官員,凡省中文武官僚,晉接有稽,語言有察;第三不能聯絡紳士,凡紳士與我營款愜,則或因吃醋而獲咎(萬篪軒是也)。坐是數者,方寸鬱鬱,無以自伸。然此只坐不應駐紮省垣,故生出許多煩惱耳。弟不駐省城,除接見官員一事無庸議外,至愛民、聯紳二端,皆可實心求之。現餉項頗充,凡抽厘勸捐,決計停之。兵勇擾民,嚴行禁之,則吾夙昔愛民之誠心弟可為我宣達一二矣。 吾在江西,各紳士為我勸捐八九十萬,未能為江西除賊安民。今年丁憂,奔太快,若恝然棄去,置紳士於不顧者,此餘之所悔也(若少遲數日,與諸紳往復書問乃妥)。弟當為餘彌縫此闕,每與紳士書札往還,或接見暢談,具言江紳待家兄甚厚,家兄抱愧甚深等語。 就中如劉仰素、甘子大二人,餘尤對之有愧。劉系餘請之帶水師,三年辛苦,戰功日著,渠不負吾之知,而餘不克始終與共患難。甘系餘請之管管糧台,委曲成全勞怨兼任。而餘以丁憂遽歸,未能為渠料理前程。此二人皆餘所慚對,弟為我救正而補苴之。 餘在外數年,吃虧受氣實亦不少,他無所慚,獨慚對江西紳士。此日內省躬責己之一端耳。弟此次在營,境遇頗好,則上不可再有牢騷之氣,心平氣和,以迓天休,至囑至囑。 (咸豐七年十二月廿一日與九弟國荃書公元1858年2月4日) 沅甫九弟左右: 十九日亮一等人回來,收到來信,一切都已經知道。臨江已經收復,從此吉安的事就容易了,弟要努力做好。大約明年春天可以克復吉郡,明年夏天可以克復撫、建。凡是為兄未能完成的事情,弟能為我完成,那麼我的愧疚、遺憾可以稍微減輕了。 我以前在江西,之所以鬱鬱不得志的原因是:第一,不可以乾預民政的事務,只有剝奪民眾的權力,卻沒有造福民眾的地位,一肚子誠心無處施展;第二,不能夠和官員見面、交往。凡是城裡的文武官員同我見面、交談,總要受到別人的監視;第三,不能夠和士紳聯絡,凡是士紳與我的軍隊關係相處得好,就會因為有人吃醋而得罪他(萬篪軒就是這樣)。由於這幾個方面,所以我鬱鬱不得志,沒有地方發洩。然而這些都是因為不應該駐紮在省城的緣故,因此添了許多煩惱。弟現在沒駐紮在省城,除了接見官員不用再說之外,對於愛戴民眾、聯絡士紳兩件事情都要全心全意地去做。現在軍餉充足,只要是抽厘勸捐的事,務必要停止。士兵如果擾民,要嚴厲禁止。如此這樣,我以往愛惜民眾的誠心,及弟可以替我表達一些了。 我在江西省,各位紳士為我的軍隊捐了八九十萬兩銀子,沒有能夠為江西除賊安民。今年奔喪走得太快,彷彿冷淡地離開,對紳士們不理睬的做法,我對此感到後悔(如果晚走幾天,與紳士有些來往,書信問候才妥當)。弟應當為我彌補這個遺憾。每次與紳士書信往返,或接見暢談,要說到江西紳士對待家兄很熱情,家兄十分慚愧等。這其中像劉仰素、甘子大兩個人,對他們我尤其覺得愧疚。我請劉仰素帶領水軍,勞苦了三年,戰功顯著,他沒有辜負我的知遇之恩,而我卻不能與他在一起共患難。甘子大是我請來管理糧台的,任勞任怨、委曲求全,但我因為奔喪而突然離開,沒能夠為他安排個好前程。這兩個人都是我有所愧對的,你要替我做些補救。 我在外面幾年,吃虧、受氣也實在不少,其他沒有什麼慚愧的,只有對江西紳士才覺得慚愧。這是我最近反省,責己的一個方面。弟這次在軍中的處境機遇很好,不可以再有牢騷抱怨,心平氣和,以迎接天福。至囑至囑。 人以巧詐對我,我以渾含不露應付 沅甫九弟左右: 十二月廿八日接二弟十一日手書,欣悉一切。 臨江已復,吉安之克實意中事。克吉之後,弟或帶中營圍攻撫州,聽候江撫調度,或率師隨迪庵北剿皖省,均無不可,屆時再行相機商酌。此事我為其始,弟善其終,補我之闕,成父之志,是在賢弟竭力而行之,無為遽懷歸志也。 弟書自謂是篤實一路人。吾自信亦篤實人,只為閱歷仕途、飽更事變,略參些機權作用,把自家學壞了。實則作用萬不如人,徒惹人笑,教人懷憾,何益之有?近月憂居猛省,一味向平實處用心,將自家篤實的本質,還我真面,复我固有。賢弟此刻在外,亦急須將篤實復還,萬不可走入機巧一路,日趨日下也。縱人以巧詐來,我仍以渾含應之,以誠愚應之,久之,則人之意也消。若鉤心鬥角,相迎相距,則報復無已時耳。 至於強毅之氣,決不可無,然強毅與剛愎有別。古語云:自勝之謂強。曰強制,曰強恕,曰強為善,皆自勝之義也。如不慣早起,而強之未明即起;不慣莊敬,而強之坐屍立齋;不慣勞苦,而強之與士卒同甘苦,強之勤勞不倦,是即強也。不慣有恆,而強之貞恆,即毅也。捨此而求以客氣勝人,是剛愎而已矣。二者相似,而其流相去霄壤,不可不察,不可不謹。 李雲麟氣強識高,誠為偉器,微嫌辯論過易。弟可令其即日來家,與兄暢敘一切。 再,帶勇總以能打仗為第一義,現在久頓堅城之下,無仗可打,亦是悶事。如可移扎水東,當有一二大仗開。弟營之勇,銳氣有餘,沈毅不足,氣浮而不斂,兵家之所忌也,尚祈細察。偶作一對聯箴弟雲:打仗不慌不忙,先求穩當,次求變化;辦事無聲無臭,既要精到,又要簡捷。賢弟若能行此數語,則為阿兄爭氣多矣。 (咸豐八年正月初四日與九弟國荃書公元1858年2月17日) 沅浦九弟左右: 十二月二十八日收到你二十一日寫的親筆信,欣然知道了一切。 臨江已經收復,吉安的收復實為意料中的事情。收復吉安以後,你或者帶中營去圍攻撫州,聽從江西巡撫的調度;或率軍跟隨李迪庵由北面圍剿安徽省,二者都可以,到時候再視實際情況商議。這件事我來開頭,你來收好尾,彌補我的缺憾,完成父親的遺願。這全靠賢弟竭盡全力而實行,不要懷有匆忙回鄉的念頭。 弟信裡提到自認是老實人,我也自信自己是老實人。只是因為閱歷世事,經歷了許多事情變化,稍微摻雜了一些機謀權變的想法,使自己學壞了。其實在這方面遠不如別人,白白惹人笑話,讓人懷恨,有什麼好處?最近憂居忽然省悟,專注於向平實處努力,使自己老實的本質得以還原其本來面目,恢復固有。賢弟現在在外,也急切需要復還老實的本質,千萬不可以在投機取巧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縱使有人以巧詐對待我,我仍然以渾含不露應付,時間長了,他也會改變態度的,假如鉤心鬥角,爾虞我詐,那麼相互報復,將是無休無止的。 至於說強毅的氣質,決不能沒有。然而強毅與固執有區別。古語說:能夠夠戰勝自己謂之強。強能克制,強能寬恕,強能行善,都是自己戰勝自己的意思。比如不習慣早起,便強迫自己天不亮就起;不習慣恭敬,便強迫自己像代死者受祭的人那樣坐著,像齋戒那樣站著;不習慣勞苦,便強迫自己與士卒同甘共苦,強迫自己勤勞而不倦怠。這便是強。不習慣持之以恆,便強迫自己堅持,始終如一,這便是毅。丟掉強毅而求用一時的意氣超過別人,不過是固執罷了。二者相似,但發展下去卻有天壤之別。不能不審視,不可不謹慎。 李雲麟氣強識高,是個人才,只是說話太輕易,弟可讓他即日來家,與兄敘談一切。 另外,帶兵總是以能打仗為最重要的事情。現在長期駐紮在堅固的圍城之下,沒有仗可打,也是煩悶的事。如果能轉移駐紮到贛江東邊,應能打一兩個大仗。但你軍營中的士兵銳氣有餘,沉穩不足。士氣浮躁而不集中,是兵家所忌諱的,還希望你仔細觀察注意。偶爾作一副對聯勸誡你:“打仗不慌不忙,先求穩當次求變化;辦事無聲無息,既要精到又要簡捷。”賢弟如果可以按這幾句話去做,便為哥哥爭氣很多了。 無真意不立,無文飾不行 沅甫九弟左右: 治軍總須腳踏實地,克勤小物,乃可日起而有功。凡與人晉接周旋,若無真意,則不足以感人;然徒有真意而無文飾以將之,則真意亦無所託之以出,《禮》所稱無文不行也。餘生平不講文飾,到處行不動,近來大悟前非。弟在外辦事,宜隨時斟酌也。 (咸豐八年正月十四日與九弟國荃書公元1858年2月27日) 沅浦九弟左右: 治軍一定要腳踏實地,對小事小物也要注意,方可取得成功。凡是與人交往,如果沒有真心,就不足以感人。但只有真心而缺少文飾,那真心也難以表現。 《周禮》上說沒有文采不行。我生平不講文飾,到處行動不便。近來深深明白了以前的失誤。弟在外面辦事,應隨時注意細加考慮。 沅甫九弟左右: 民宜愛而刁民不必愛,紳宜敬而劣紳不必敬。弟在外能如此調理分明,則凡兄之缺憾,弟可一一為我彌縫而匡救之矣。 昨信言無本不立,無文不行。大抵與兵勇及百姓交際,只要此心真實愛之,即可見諒於下;餘之所以頗得民心勇心者,此也。與官員及紳士交際,則心雖有等差,而外之儀文不可不稍隆;餘之所以不獲於官場者,此也。去年與弟握別之時,諄諄囑弟以效我之長,戒我之短。數月以來,觀弟一切施行,果能體此二語,欣慰之至。惟作事貴於有恆,精力難於持久,必須日新又新,慎而加慎,庶幾常葆令名,益崇德業。 (咸豐八年正月十九日與九弟國荃書公元1858年3月4日) 沅甫九弟左右: 對平民應當愛護但對刁民就不必愛護,士紳應當敬重而劣紳不用敬重。弟在外面辦事能夠這樣條理分明,那麼凡是為兄所有的缺點、遺憾,弟可以替我一一彌補。 昨天的信說無本不立,無文不行。大體上與士兵和百姓交往,只要是真心愛惜他們,就可得到士兵百姓的諒解。我為什麼能得民心兵心,就是因為這個。與官員和士紳交往,心中雖然可能有等級差別,但是表面上的禮儀不能不稍微隆重些,我之所以在官場上不得人心,也是由於這個原因。去年與弟告別的時候,一再囑咐,要學我的長處,以我的短處為戒。幾個月以來,觀看弟的一切所作所為,真的體現出了這兩句話,十分欣慰。但做事情貴在持之以恆,精力本來難以做到持久,必須日新又新、慎之又慎,才能長久保持你的美名,使你的事業更加光大。 治軍之道,總以能戰為第一義 沅甫九弟左右: 四月初五日得一等歸,接弟信,得悉一切。 兄回憶往事,時形悔艾,想六弟必備述之。弟所勸譬之語,深中機要,“素位而行”一章,比亦常以自警。只以陰分素虧,血不養肝,即一無所思,已覺心慌腸空。如極餓思食之狀,再加以憧擾之思,益覺心無主宰,怔悸不安。 今年有得意之事兩端。一則弟在吉安,聲名極好,兩省大府及各營員弁、江省紳民交口稱頌,不絕於吾之耳;各處寄弟書,及弟與各處禀牘信緘,俱詳實妥善,犁然有當,不絕於吾之目。一則家中所請鄧、葛二師,品學俱優,勤嚴並著。鄧師終日端坐,有威可畏,文有根柢,而又曲合時趨,講書極明正義,而又易於聽受。葛師志趣方正,學規謹嚴,小兒等畏之如神明,而代管瑣事亦甚妥協。此二者,皆餘所深慰。雖愁悶之際,足以自寬解者也。弟聲聞之美,可恃而不可恃。兄昔在京中頗著清望,近在軍營,亦獲虛譽,善始者不必善終,行百里者半九十里,譽望一損,遠近茲壁。弟目下名望正隆,務宜力持不懈,有始有卒。 治軍之道,總以能戰為第一義。倘圍攻半歲,一旦被賊衝突,不克抵禦,或緻小挫,則令望隳於一朝。故探驪之法,以善戰為得珠,能愛民為第二義,能和協上下宮紳為第三義。願吾弟兢兢業業,日慎一日,到底不懈,則不特為兄補救前非,亦可為吾父增光於泉壤矣。 精神愈用而愈出,不可因身體素弱,過於保惜;智慧愈苦而愈明,不可因境遇偶拂,遽爾摧沮。此次軍務,如楊、彭、二李、次青輩,皆係磨煉出來。即潤翁、羅翁,亦大有長進,幾於一日千里。獨餘素有微抱,此次殊乏長進。弟當趁此增番識見,力求長進也。 求人自輔,時時不可忘此意。人才至難,往時在餘幕府者,餘亦平等相看,不甚欽敬,泊今思之,何可多得?弟常常以求才為急,其闊冗者,雖至親密友,不宜久留,恐賢者不願共事一方也。 (咸豐八年四月初九日與九弟國荃書公元1858年5月21日) 沅甫九弟左右; 四月初五那天,得一等人回來,收到你的來信,知道了一切。 我回憶往事,不管是時間上事業上都有很多悔恨的地方,我想六弟定都跟你說了。你的勸告都深中要害,按照我現在所處的地位,做我應該做的事,我常用“素位而行”這一章來警惕自己。只因我陰分素虧,血不養肝,即便是一點事也不想,也會覺得心慌腹空,就像是餓極了想吃東西似的,再加上憂心忡忡,更是感覺心中沒有了主張,惶恐不安。 今年有兩件事情讓我很得意,一件是你在吉安的聲譽很好。兩個省的官員和各營的將士,還有江西省的紳士,對你的稱讚沒有在我的耳邊斷過。各個地方寄給你的信,還有你給各個地方寫的信,都很翔實妥善,我時常看到。二為家裡請的鄧、葛兩位老師,品行學問都很好,勤謹嚴厲:都非常有名望。鄧老師整天端坐,威嚴可畏,文章寫得有根底又符合時尚,講課時正義非常明確又容易接受。葛老師志趣方正,學習要求嚴肅謹慎,小孩們敬畏他就好像神明,而且代替管理瑣事也辦得十分妥當。這兩件事都使我深深地感到欣慰。即便愁悶的時候,也完全可以排解了。弟有好的聲望,可依靠也不可依靠,為兄往年在京城中很有名望,近幾年在軍營中也得到了虛名美譽。善始的人不一定善終,行百里者半九十。名望一受損,遠近生疑;弟目前聲望正高,務必要堅持不懈,有始有終。 治軍始終要以能戰作為主要目標,要是圍攻半年,一旦被敵人衝破,不可以取勝,或者遭到小挫折,那麼你的聲譽要毀於一朝。因此按照探驪得珠的方法,善於作戰就是得到的珠。能夠做到愛民是第二個目標,能夠使上下官紳的關係和諧是第三個目標。希望你盡心努力,日慎一日,凡事一定要堅持到底、決不能鬆懈,這不但為我補救了以前的過失,也可以為父親增光於九泉之下。 精力越是使用就越會增生,不要由於身體平時虛弱而過分愛惜;智慧越是吃苦就越會聰明,不要由於境遇偶爾不順就馬上沮喪。這場戰事,像楊、彭、二李、次青等人都是磨煉出來的。即便胡老先生、羅老先生也大有長進,幾乎是一日千里。只有我平素雖然有微小抱負,而這次卻特別沒有長進。你應當趁這個機會,增長見識,力求大的進步。 求人輔助自己,隨時記住這個道理。以前在我幕府中的人,我只是平等相待,不很欽佩。現在想起來,在哪裡還能找到像他們那樣的人才啊!你應當把求才作為當務之急,軍營中的庸碌多餘的人,就算是至親密友,也不宜久留,那樣做恐怕真正的賢者不肯前來共事。 沅弟左右: 昨信書就未發,初五夜玉六等歸,又接弟信,報撫州之复,他郡易而吉州難,餘固恐弟之焦灼也。一經焦躁,則心緒少佳,辦事不能妥善。餘前年所以廢弛,亦以焦躁故爾。總宜平心靜氣,穩穩辦去。 餘前言弟之職以能戰為第一義,愛民第二,聯絡各營將士各省官紳為第三。今此天暑困人,弟體素弱,如不能兼顧,則將聯絡一層少為放鬆,即第二層亦可不必認真,惟能戰一層,則刻不可懈。目下壕溝究有幾道?其不甚可靠者尚有幾段?下次詳細見告。九江修濠六道,寬深各二丈,吉安可仿為之否? 弟保同知花翎,甚好甚好。將來克復府城,自可保升太守。吾不以弟得升階為喜,喜弟之吏才更優於將才,將來或可勉作循吏,切實做幾件施澤於民之事,門戶之光也,阿兄之幸也。 (咸豐八年五月初六日與九弟國荃書公元1858年6月16日) 沅弟左右: 昨天信寫好了卻沒有寄出去,初五晚上玉六回來,又收到你的來信,報告撫州已經克復,其他各郡都容易克復而吉安卻比較困難,我十分擔心你過分焦慮。一旦焦躁,就會心緒不寧,處理事情就不能妥善。我前年之所以荒廢時光,也是由於焦躁的緣故。總還是要平心靜氣、穩妥辦事的好。 我前次說你的職責以作戰為第一要務,愛護人民為第二要務,聯絡各營將士、各省官紳為第三要務。現在天熱,人困乏,你身體一直很弱,如不能兼顧,可聯絡一項稍為放鬆,就是第二項也不必認真,只有作戰這項不可鬆懈。眼下壕溝到底有幾道?不太可靠的地方還有幾段?下次寫信詳細告訴我。九江修壕溝六道,寬深各兩丈,吉安是否可以仿照? 你得以保薦同知花翎,這很好很好。將來攻下城府,一定能夠保升太守。我並不把你得到升階當做喜事,喜的是弟弟當官的才能更勝於統兵的才能,將來或許可以成為一個稱職的官吏,切實做幾件對百姓有好處的善事,這是家門的榮耀啊,也是為兄的幸事。 聖門教人,不外敬恕二字 沅甫九弟左右: 再者,人生適意之時,不可多得。弟現在上下交譽,軍民咸服,頗稱適意,不可錯過時會,當盡心竭力,做成一個局面。聖門教人,不外敬恕二字,天德王道,徹始徹終,性功事功,俱可包括。餘生平於敬字無工夫,是以五十而無所成。至於恕字,在京時亦曾講求及之,近歲在外,惡人以白眼藐視京官,又因本性倔強,漸近於愎,不知不覺,做出許多不恕之事,說出許多不恕之話,至今愧恥無已。 弟於恕字頗有工夫,天質勝於阿兄一籌。至於敬字則亦未嘗用力,宜從此日致其功,於之九思,《玉藻》之九容,勉強行之,臨之以莊,則下自加敬。習慣自然,久久遂成德器,庶不至徒做一場話說,四十五十而無聞也。 (咸豐八年五月十六日與九弟國荃書公元1858年6月26日) 沅甫九弟左右: 還有,人的一生中,得意順心的時候是很難得的。如今弟弟贏得了上下一致的交口稱讚,軍民愛戴有加,正是人生得意之時,千萬不可錯過機會,應當盡心竭力,為自己的人生鑄就更大的輝煌。聖人教導人們不外乎“敬恕”兩個字,天德王道,有始有終,性功事功,都可以涵蓋在內。我生平在“敬”字上沒下工夫,所以年屆五十,依然碌碌無為。至於“恕”字,在京城時也曾經講究追求過。近年在外,憎恨人們以白眼藐視京官,又由於本性倔強,漸漸接近於剛愎自用,不知不覺做出許多“不恕”的事來、說出很多“不恕”的話來,到如今羞愧不已。 弟弟在“恕”字上下了很大的力氣,而且在天分上也勝過我一籌。至於“敬字”,弟弟好像也沒有用心,從此以後應該在這方面多下工夫。中的九思,《玉藻》中的九容,要盡力做到。以上臨下應該莊重,那麼下面自然會尊敬你。習慣成自然,日子久了可以成大器,這才不至於說一場空話,四五十歲仍然默默無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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