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曾國藩讀書與做人

第15章 十四、王船山遺書序

曾國藩讀書與做人 张宏杰 3402 2018-03-16
這篇文章是曾國藩於同治五年(1866年)為《王船山遺書》所寫的序文。 王夫之,字而農,因晚年居住在衡陽的石船山,世稱“船山先生”,與黃宗羲、顧炎武並稱為明末清初的三大思想家。王夫之一生著述甚豐,其中以《讀通鑑論》、《宋論》為他的代表作。 王船山及其著作進入曾國藩的視野,也許始於唐鑑先生的影響,因為曾國藩初入翰林院,曾師事唐鑑,唐鑑十分服膺王夫之的學識,在他的《國朝學識小案》中專設《船山學案》,而《國朝學識小案》一書經由曾國藩校對與刻印,並寫下《書學識小案後》一文。其後也許與湘軍核心人物之一郭嵩燾有關,郭氏早在元豐初年就開始認真研讀王船山的著作。而曾國藩與郭嵩燾交往密切,他之所以能夠奉旨幫辦湖南團練,有賴於郭氏的力勸,由此走上創辦湘軍,平定叛亂之路,最終成就平滅太平軍的赫赫事功。

當然最終起決定作用的還是急迫的現實需求。從曾國藩的日記中可知,曾國藩研讀王船山的《讀通鑑論》始於同治元年十月,這時正值同太平軍的戰爭趨向高潮之際,從地理位置上,與王船山所論三國時劉備、諸葛亮、魯肅等都是處於長江東南沿線,曾國藩正是藉助王船山精闢的史論,來映照眼下的現實,以尋求恰切對策。及至同治三年七月攻克太平軍總部金陵後,於次年五月又很快轉赴山東剿滅捻軍的戰場,曾國藩除了繼續研讀《通鑑論》外,又進一步研讀《宋論》,從王船山對歷代農民戰爭中的游擊戰術的總結中,學習應對捻軍之策。 不過曾國藩絕非一位急功近利的實用主義者,有著深厚的國學功底及內聖外王宏大抱負的曾國藩,從更高更深的層次讀懂了王船山的價值,誠如他文中所說:從孔子到孟子都是“仁禮並稱,這是因為聖王所用來平息天下為私慾而肆意進行的爭鬥,從內在而言沒有比講求仁愛更重要的,從外在而言沒有比實行禮制更急迫的了。”而王船山恰是在深深隱遁的日子裡,於“荒山之中,破床之上,常年努力不懈,以研求所謂哺育萬物的仁心與經邦濟世的禮儀。”

此外還有一點原因,那便是曾國藩親手打造的湘軍,無疑有著極強的地域性,王船山作為湘籍前賢,很容易進入湖南人的視野,從唐鑑、郭嵩燾到曾國藩都是湖南人,於是,王船山便順理成章地成為一面旗幟在湘軍中被高高揚起。而其間最有力最切實的工作,便是《王船山遺書》的刊刻,這不能不歸功於曾國藩與九弟曾國荃以及劉毓松父子的巨大付出。曾氏兄弟在湘軍幕府中專設編書局,聘請家學淵源的劉氏父子主持,其間曾國藩本人則於百忙之中做了大量的校閱、訂正的工作,並寫下了這篇序文。 王船山先生遺書,同治四年十月刻竣,凡三百二十二卷。國藩校閱者,《禮記章句》四十九卷,《張子正蒙注》九卷,《讀通鑑論》三十卷,《宋論》十五卷,《四書》、《易》、《詩》、《春秋》諸經稗疏考異十四卷,訂正訛脫百七十馀事。軍中鮮暇,不克細紬全編,乃為序曰:

昔仲尼好語求仁,而雅言執禮。孟氏亦仁禮並稱,蓋聖王所以平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爭,內之莫大於仁,外之莫急於禮。自孔孟在時,老莊已鄙棄禮教。楊墨之指不同,而同於賊仁。厥後眾流歧出,載籍焚燒,微言中絕,人紀紊焉。漢儒掇拾遺經,小戴氏乃作記,以存禮於什一。又千餘年,宋儒遠承墜緒,橫渠張氏乃作《正蒙》,以討論為仁之方。船山先生注《正蒙》數万言,注《禮記》數十萬言,幽以究民物之同原,顯以綱維萬事,弭世亂於未形。其於古昔明體達用,盈科後進之旨,往往近之。 先生名夫之,字而農,以崇禎十五年舉於鄉。目睹是時朝政,刻核無親,而士大夫又馳鶩聲氣,東林、復社之徒,樹黨伐仇,頹俗日蔽。故其書中黜申韓之術,嫉朋黨之風,長言三歎而未有已。既一仕桂藩,為行人司。知事終不可為,乃匿跡永、郴、衡、邵之間,終老於湘西之石船山。

聖清大定,訪求隱逸。鴻博之士,次第登進。雖顧亭林、李二曲輩之艱貞,徵聘尚不絕於廬。獨先生深閟固藏,邈焉無與。平生痛詆黨人標謗之習,不欲身隱而文著,來反唇之訕笑。用是,其身長遁,其名寂寂,其學亦竟不顯於世。荒山敝榻,終歲孳孳,以求所謂育物之仁,經邦之禮。窮探極論,千變而不離其宗;曠百世不見知,而無所於悔。先生沒後,巨儒迭興,或攻良知捷獲之說,或辨易圖之鑿,或詳考名物,訓詁、音韻,正《詩集傳》之疏,或修補三禮時享之儀,號為卓絕。先生皆已發之於前,與後賢若合符契。雖其著述大繁,醇駁互見,然固可謂博文約禮,命世獨立之君子已。 道光十九年,先生裔孫世全始刊刻百五十卷。新化鄧顯鶴湘皋實主其事。湘潭歐陽兆熊曉晴贊成之。咸豐四年,寇犯湘潭,板毀於火。同治初元,吾弟國荃乃謀重刻,而增益百七十二卷,仍以歐陽君董其役。南匯張文虎嘯山、儀征劉毓嵩伯山等,分任校讎。庀局於安慶,蕆事於金陵。先生之書,於是粗備。後之學者,有能秉心敬恕,綜貫本末,將亦不釋乎此也。

王船山先生的遺書,於同治四年十月刻印完畢,共三百二十二卷。國藩校閱的部分是:《禮記章句》四十九卷;《張子正蒙注》九卷;《讀通鑑論》三十卷;《宋論》十五卷;《四書》、《易》、《詩》、《春秋》各種經籍、軼聞、注疏的考異十四卷,共訂正錯誤、遺漏的地方一百七十多處。軍中很少閒暇時間,不能細加總理全編,特作如下這篇序文: 從前,孔子用美好的語言闡發仁的內涵,用通用的語言執守禮制。孟子同樣仁禮並稱,這是因為聖王所用來平息天下為私慾而肆意進行的爭鬥,從內在而言沒有比講求仁愛更重要的,從外在而言沒有比實行禮制更急迫的了。自孔孟在世的時候,老子和莊子就已經鄙棄禮教。楊朱的“為我”和墨子的“兼愛”儘管涵義不同,但共同之處都在於毀棄仁愛。其後各種觀點紛然湧現,著書立說,競相傳播,最終落得個被一把火燒掉的下場,從此精微深刻的論述中途斷絕,人間的綱紀也就亂了。漢代的儒者蒐集遺留下來的經籍,小戴戴聖作了《禮記》,保存了禮的十分之一的篇目。又經歷一千多年,宋代的儒者遠承已經很不景氣的餘脈,陝西橫渠的張載作了《正蒙》,來討論實行仁的途徑。船山先生為《正蒙》作了幾萬字的注,為《禮記》作了幾十萬字的注,將隱含在民間同源而異彩的各種風物風情,同顯明的綱常禮法聯繫起來,以期將禍亂消泯在未形成之時。其對於古人明體達用、紮實進步的主張,往往十分接近。

先生名夫之,字而農,於崇禎十五年鄉試中舉。目睹當時的朝政,考核苛刻而沒有親情,而士大夫又以譏議朝政而邀名,東林、復社之輩,各自結黨而互相攻伐,此種衰頹的習俗日益遮蔽了朝野。故此,先生在書中貶斥以申韓為代表的法家的主張,嫉恨朋黨的惡劣風氣,抨擊之詞往往長篇大論,卻又忍不住再三歎息,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下去。曾入桂王府任行人司的官員。知道抗清事業最終不會成功,便隱匿於永、郴、衡、邵一帶,最後於湘西的石船山辭別人世。 聖明的清朝大局穩定以後,便四處訪求隱逸的人才。學問淵博的人士,依次被薦舉選拔上來。儘管像顧亭林、李二曲等人那樣的堅貞不仕,但朝廷的徵聘還是絡繹不絕地來到他們的住所。惟獨先生深深隱藏自己的行止,令朝廷找不到他的踪影。平生無情地揭露黨人所競相標謗的惡習:說自己不想通過隱逸而博取文名,還要反過來予以嘲笑。正是基於這一原因,他才長期隱遁,致使他名字在世上寂寂無聞,他的學說也終身不顯於世。荒山之中,破床之上,常年努力不懈,以研求所謂哺育萬物的仁心與經邦濟世的禮儀。所研究的範圍,窮盡了世間萬事萬物,卻於千變萬化之中最終尋求到它們的本原;而對於這種研究心得,即便歷百世都不為人知,自己也不感到遺憾。先生謝世以後,巨儒更迭興起,有的攻擊良知可通過捷徑獲取的學說,有的論辨河圖、洛書等關於易的各種圖形的確鑿,有的詳細考證名物,研求文字音韻,訂正關於《詩集傳》的註解文字,有的修補有關“三禮”中現時所用的儀禮,都號稱卓絕。然而這些,先生都早在他們的前頭就已經涉獵,與後賢們的研究十分契合。儘管他的著述特別繁多,難免精純與駁雜糾結在一起,但是卻完全稱得上是廣求學問而恪守禮法、獨立不羈卻承擔道義的君子。

道光十九年,先生的後世子孫王世全開始刊刻先生文集一百五十卷。實際刊刻事宜是由湖南新化的鄧顯鶴(湘皋)先生主持,並得到湘潭歐陽兆熊曉晴先生的讚成。咸豐四年,賊寇侵犯湘潭,印版毀於戰火。同治初年,我九弟曾國荃又謀劃重新刊刻,又增加了一百七十二卷,刊刻過程仍請歐陽兆熊先生監管。南彙的張文虎(嘯山)、儀征的劉毓嵩(伯山)等諸位先生,分別負責校勘。在安慶開始籌備,最終在金陵完成。先生書籍,因而大抵具備。後世的學者,如果有誰懷著一顆恭敬的心,想要理清王學體系的根本與全貌,也將離不開這一文集的幫助。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