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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三、聖哲畫像記

曾國藩讀書與做人 张宏杰 7407 2018-03-16
本文作於咸豐九年初,前一年的7月,曾國藩得以再返軍營,重操軍務,其行色倥傯可想而知。然而他居然忙裡偷閒,潛心治學,寫出這篇享有盛名的《聖哲畫像記》。 在這篇文章中,曾國藩一反傳統將學問分為義理、詞章、考據三種的觀點,不僅將經濟之學特別提出列為孔門的政事之科,更將禮學視為四種學問的綜合體,認為禮學就是古代的經世學,亦即歷史學,本身是包括義理、詞章、考據在內的。鑑於書籍浩如煙海、汗牛充棟,終其一生,甚至幾代也難以讀完,故此曾國藩便慎選古今聖哲三十二人,教兒子紀澤畫下他們的畫像,合為一卷,藏於自家學館。他認為:“後人有志讀書,讀這些人的著作就夠了,不必廣求博覽,而學業相傳沒有超過這些的了。”他的同鄉友人郭嵩燾說:“《聖哲畫像記》,並數千年人物於尺幅圖像之中,其識量之閎,領悟之深,為自來文人所不可及”。

國藩志學不早,中歲側身朝列,竊窺陳編,稍涉先聖普賢魁儒長者之緒。駑緩多病,百無一成;軍旅馳驅,益以蕪廢。喪亂未平,而吾年將五十矣。往者,吾讀班固《藝文志》及馬氏《經籍考》,見其所列書目,叢雜猥多,作者姓氏,至於不可勝數,或昭昭於日月,或湮沒而無聞。及為文淵閣直閣校理,每歲二月,侍從宣宗皇帝入閣,得觀《四庫全書》。其富過於前代所藏遠甚,而存目之書數十萬卷,尚不在此列。嗚呼!何其多也!雖有生知之資,累世不能竟其業,況其下焉者乎!故書籍之浩浩,著述者之眾,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盡歟也。要在慎擇焉而已。余既自度其不逮,乃擇古今聖哲三十馀人,命兒子紀澤圖其遺像,都為一卷,藏之家塾。後嗣有志讀書取足於此,不必廣心博騖,而斯文之傳,莫大乎是矣。昔在漢世,若武梁祠、魯靈光殿,皆圖畫偉人事蹟,而亦有畫像,感發興起,由來已舊。習其器矣,進而索其神,通其微,合其莫,心誠求之,仁遠乎哉?國藩記。

堯舜禹湯,史巨記言而已。至文王拘幽,始立文字,演《周易》。周孔代興,六經炳著,師道備矣。秦漢以來,孟子蓋與莊、荀並稱。至唐,韓氏獨尊異之。而宋之賢者,以為可躋之尼山之次,崇其書以配。後之論者,莫之能易也。茲以亞於三聖人後雲。 左氏傳經,多述二週典禮,而好稱引奇誕;文辭爛然,浮於質矣。太史公稱莊子之書皆寓言。吾觀子長所為《史記》,寓言亦居十之六七。班氏閎識孤懷,不逮子長遠甚。然經世之典,六藝之旨,文字之源,幽明之情狀,粲然大備。豈與夫斗筲者爭得失於一先生之前,姝姝而自悅者哉! 諸葛公當擾攘之世,被服儒者,從容中道。陸敬輿事多疑之主,馭難馴之將,燭之以至明,將之以至誠,譬若禦駑馬登峻坂,縱橫險阻,而不失其馳,何其神也!范希文、司馬君實遭時差隆,然堅卓誠信,各有孤詣。其以道自持,蔚成風俗,意量亦遠矣。昔劉向稱董仲舒王佐之才,伊、呂無以加;管、晏之屬,殆不能及。而劉歆以為董子師友所漸,曾不能幾乎遊、夏。以予觀四賢者雖未逮乎伊、呂,固將賢於董子。惜乎不得如劉向父子而論定耳。

自朱子表章周子、二程子、張子,以為上接孔孟之傳。後世君相師儒,篤守其說,莫之或易。乾隆中,閎儒輩起,訓詁博辨,度越昔賢;別立徽誌,號曰漢學。擯有宋五子之術,以謂不得獨尊。而篤信五子者,亦屏棄漢學,以為破碎害道,龂龂焉而未有已。吾觀五子立言,其大者多合於洙泗,何可議也?其訓釋諸經,小有不當,固當取近世經說以輔翼之,又可屏棄群言以自隘乎?斯二者亦俱譏焉。 西漢文章,如子云、相如之雄偉,此天地遒勁之氣,得於陽與剛之美者也。此天地之義氣也。劉向、匡衡之淵懿,此天地溫厚之氣,得於明與柔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仁氣也。東漢以還,淹雅無慚於古,而風骨少隤矣。韓、柳有作,盡取揚、馬之雄奇萬變,而內之於薄物小篇之中,豈不詭哉!歐陽氏、曾氏皆法韓公,而體質於匡、劉為近。文章之變,莫可窮詰。要之,不出此二途,雖百世可知也。

餘鈔古今詩,自魏晉至國朝,得十九家,蓋詩之為道廣矣。嗜好趨向,各視其性之所近,猶庶羞百味,羅列鼎俎,但取適吾口者,嚌之得飽而已。必窮盡天下之佳餚辯嘗而後供一饌,是大惑也;必強天下之舌,盡效吾之所嗜,是大愚也。莊子有言:“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靈。”餘於十九家中,又篤守夫四人者焉。唐之李、杜,宋之蘇、黃,好之者十而七八,非之者亦且二三。餘懼蹈莊子不解不靈之譏,則取足於是終身焉已耳。 司馬子長,網羅舊聞,貫串三古而八書,頗病其略;班氏《志》較詳矣,而斷代為書,無以觀其會通;欲週覽經世之大法,必自杜氏《通典》始矣。馬端臨《通考》,杜氏伯仲之間,鄭《志》非其倫也。百年以來,學者講求形聲、故訓,專治《說文》,多宗許、鄭,少談杜、馬。吾以許、鄭考先王製作之源,杜、馬辨後世因革之要,其於實事求是一也。

先王之道,所謂修已治人、經緯萬匯者,何歸乎?亦曰禮而已矣。秦滅書籍,漢代諸儒之所掇拾,鄭康成之所以卓絕,皆以禮也。杜君卿《通典》,言禮者十居其六,其識已跨越八代矣!有宋張子、朱子之所討論,馬貴與、王伯厚之所纂輯,莫不以禮為兢兢。我朝學者,以顧亭林為宗。國史《儒林傳》褎然冠首。吾讀其書,言及禮俗教化,則毅然有守先待後,舍我其誰之志,何其壯也!厥後張蒿庵作《中庸論》,及江慎修、戴東原輩,尤以禮為先務。而秦尚書惠田,遂纂《五禮通考》,舉天下古今幽明萬事,而一經之以禮,可謂體大而思精矣。吾圖畫國朝先正遺像,首顧先生,次秦文恭公,亦豈無微旨哉!桐城姚鼐姬傳,高郵王念孫懷祖,其學皆不純於禮。然姚先生持論閎通,國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啟之也。王氏父子,集小學訓詁之大成,夐乎不可幾已。故以殿焉。

姚姬傳氏,言學問之途有三:曰義理,曰詞章,曰考據。戴東原氏亦以為言。如文、週、孔、孟之聖,左、莊、馬、班之才,誠不可以一方體論矣。至若葛、陸、範、馬,在聖門則以德行而兼政事也。週、程、張、朱,在聖門則德行之科也,皆義理也。韓、柳、歐、曾、李、杜、蘇、黃,在聖門則言語之科也,所謂詞章者也。許、鄭、杜、馬、顧、秦、姚、王,在聖門則文學之科也。顧、秦於杜、馬為近,姚、王於許、鄭為近、皆考據也。此三十二子者,師其一人,讀其一書,終身用之,有不能盡。若又有陋於此,而求益於外,譬若掘井九仞而不及泉,則以一井為隘,而必廣掘數十百井,身老力疲,而卒無見泉之一日。其庸有當乎? 自浮屠氏言因果禍福,而為善獲報之說,深中於人心,牢固而不可破。土方其占畢咿唔,則期報於科第祿仕;或少讀古書,窺著作之林,則責報於遐邇之譽,後世之名;纂述未及終編,輒冀得一二有力之口,騰播人人之耳,以償吾勞也。朝耕而暮獲,一施而十報,譬若沽酒市脯,暄聒以責之貸者,又取倍稱之息焉。祿利之不遂,則徼幸於沒世不可知之名。甚者至謂孔子生不得位,沒而俎豆之報,隆於堯舜。鬱鬱者以相證慰,何其陋歟!今夫三家之市,利析錙銖,或百錢逋負,怨及孫子;若通闤貿易,瑰貨山積,動逾千金;則百錢之有無,有不暇計較者矣。商富大賈,黃金百萬,公私流衍,則數十百緡之費,有不暇計較者矣。均是人也,所操者大,猶有不暇計其小者;況天之所操尤大,而於世人毫末之善,口耳分寸之學,而一一謀所以報之,不亦勞哉!商之貨殖同、時同,而或贏或絀;射策者之所業同,而或中或罷;為學著書之深淺同,而或傳或否,或名或不名,亦皆有命焉,非可強而幾也。古之君子,蓋無日不憂,無日不樂。道之不明,己之不免為鄉人,一息之或懈,憂也;居易以俟命,下學而上達,仰不愧而俯不怍,樂也。自文王、週、孔三聖人以下,至於王氏,莫不憂以終身,樂以終身,無所於祈,何所為報?己則自晦,何有於名?惟莊周、司馬遷、柳宗元三人者,傷悼不遇,怨排形於簡冊,其於聖賢自得之樂,稍違異矣。然彼自惜不世之才,非夫無實而汲汲時名者比也。苟汲汲於名,則去三十二子也遠矣。將適燕晉而南其轅,其於術不益疏哉?

文周孔孟,班馬左莊,葛陸範馬,週程朱張,韓柳歐曾,李社蘇黃,許鄭杜馬,顧秦姚王。三十二人,俎豆馨香。臨之在上,質之在旁。 國藩以治學為志向的時間不是很早,中年在朝中做官,私下讀了許多前人的著述,稍微涉獵到先代聖賢大儒長者的學業;因為才質愚鈍,身體多病,所以一無所成。後來南征北戰,學業更加荒廢。喪亂還沒有平復,我的年紀將要五十歲了。從前我讀班固的《漢書·藝文志》和馬端臨的《文獻通考·經籍考》,發現他所列的書目繁雜眾多,作者的姓名多到數不清;有的像日月一樣的光明,有的卻湮沒無聞。及至做了文淵閣直閣校理,每年兩個月侍從宣宗皇帝入閣,得以看到《四庫全書》。 《四庫全書》收錄書籍之多,遠遠超過前代的收藏;而且僅存書目的書籍幾十萬卷,還不在其中。天啊!怎麼會這麼多呀!即使有生而知之的資質,連續幾代也不能讀完那些書,何況資質低下的人呢?由此可知書籍之多,作者之眾,像江海一樣,不是一個人的肚子所能喝得完的。最要緊的在於慎加選擇。我既然自知能力不夠,就選擇了古今聖哲三十餘人,教兒子紀澤畫下他們的遺像,合為一卷,藏於自家學館。後人有志讀書,讀這些人的著作就夠了,不必廣求博覽,而學業相傳沒有超過這些的了。從前在漢代,像武梁祠、魯靈光殿,都圖畫偉人的事蹟,而且也有圖像。後人受到感染,情趣激發,學業大興,形成很長的歷史。熟悉了聖哲們的儀容,進而探求他們的精神,會通他們的微旨,契合他們的靈魂,只要誠心攻讀,仁道豈能很遠?國藩記。

堯、舜、禹、湯,都沒有著作,只有史官記載他們的言論而已。及至文王被囚禁,才撰寫文章,演繹《周易》。周公、孔子,相繼興起,六經彰明,師道也就完備了。秦、漢以來,孟子大抵與莊子、荀子並稱。到了唐代,韓愈獨尊孟子。而宋代的賢哲,更認為可把孟子升高至僅次於孔子的地位,尊崇他的書,同相提並論。以後論學的人,沒人能改變這種看法。所以我把他置於周文王、周公、孔子三位聖人的後面。 左丘明作傳解釋《春秋》,多記述東西二週的典章禮制;又好援引離奇怪誕的事情,辭采華麗,超出了本來事實。太史公稱莊子的著作都是寓言,我看他自己所寫的《史記》,寓言也佔六七成。班固在才識與抱負方面,比司馬遷相差很遠;但是對於治世的典章,六經的主旨,文字的源流,無形與有形的情狀,敘述得非常清晰詳盡。這豈是那些才識短淺,在先生面前互爭得失,自我感覺良好的人所能比的?

諸葛亮生於亂世,服膺儒術,立身行事能從容合道。陸敬輿事奉多疑的君主,駕御難以馴順的將官;他用光明照亮君主的心胸,用誠懇統領將官。譬如駕劣馬登陡坡,雖有險阻,卻仍能縱橫馳騁,這是何等的神奇!范仲淹、司馬光,遭遇的時代稍為好些,然而在堅貞卓絕真誠信實方面,各有獨特的造詣;他們堅守正道,帶動社會蔚然成風,氣度也算是很遠大的了!從前劉向稱董仲舒有王佐之才,伊尹、呂尚只能同他旗鼓相當,至於管仲、晏嬰之輩,幾乎不能同他相比了。而劉歆則認為董子所受師友的熏陶,簡直比子遊、子夏都要遜色。以我看管仲、晏嬰、子遊、子夏這四位賢者,雖然比不上伊尹和呂尚,必定比董仲舒強。只可惜我不能如劉向父子一樣來論定他們的優劣而已。

自從朱子表彰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以為他們的學說是上承孔、孟的道統,後代的君、相、師、儒,忠誠地守衛他們的學說,沒有人能夠改變。乾隆年間,大儒輩出,訓釋經籍,考辨詳博,超過了前賢,別立標幟,號稱“漢學”。這派人排斥宋代周、程、張、朱五子的理學,認為他們不應該獨享尊崇。而篤信五子學說的人,也摒棄漢學,認為漢學支離破碎,有害於道,爭辯個沒完沒了。我看五子立說,大的地方,多和孔子之道相合,有什麼可以非議的呢?而漢學一派,雖訓釋經書,稍有不妥,應該拿近代對經書的解說加以輔助,又怎麼可以排斥眾說而自限呢?這兩派人,也同樣可笑。 西漢的文章,像揚雄、司馬相如的雄偉,本為天地間的強勁之氣,獲得了陽剛之美的,這是天地間的義氣。像劉向、匡衡的淵深美好,這是天地間的溫厚之氣,獲得了陰柔之美的,這是天地間的仁氣。東漢以後,在博雅方面,並不比古時遜色,但是風骨稍為衰弱了。等到韓愈、柳宗元相繼而起,把揚雄、司馬相如的雄奇萬變,完全用在記述小事物的短篇之中,堪稱不同凡響!歐陽修、曾鞏,皆取法韓愈,但是文章的體質,和匡衡、劉向相近。由此看來,文章的變化,沒有人能研究透徹。總而言之,不會超出陽剛與陰柔這兩個途徑,即使再經百代,也是可以預知的。 我抄錄古今詩,從魏晉到國朝,共選了十九家。一般說來,詩的途徑是很廣泛的,各人的嗜好趨向,要看他的性情接近於那方面而定。譬如百味佳餚,擺在桌上,只要選取適合自己口味兒的,吃飽而已。如果一定要窮盡天下的佳餚,遍嚐以後才能供給一餐的需要,那是大惑;一定要強勉天下人的口舌,都來效法我的嗜好,那是大愚。莊子曾經說過:“大惑的人終生不能穎悟,大愚的人終生不會聰明。”我在這十九家中,又篤守其中的四家:唐朝的李白、杜甫,宋朝的蘇軾、黃庭堅,喜好他們的人有十分之七八,不喜歡他們的人也將近十分之二三。我怕遭受莊子終生不悟、不聰明的譏諷,所以就選取這些人的作品,終生學習。 司馬遷網羅了以前的傳聞,貫通了三古而作成的《史記》中的八,卻頗嫌簡略。班固《漢書》中的十《志》,比較詳備了,然而只寫一代,不能會通歷史。要想遍覽治世大法,必須從杜佑的《通典》開始。馬端臨的《文獻通考》,和杜佑的《通典》不相上下,鄭樵的《通志》,則比不上它。近百年來,學者講求形聲訓詁的學問,專門研究說文解字,大多數的人都推崇許慎、鄭玄,很少人談及杜佑、馬端臨。我以為許慎、鄭玄考證先王製作的本源,杜佑、馬端臨辨析後代因革的大要,就實事求是而言,二者殊途同歸。 先王的大道,所謂修養自己、治理人民,織構萬類的歸宿是什麼呢?也不過是禮而已。秦朝焚滅書籍,漢代學者們所搜求的,鄭康成所以能夠超越常人,都是因為禮。杜君卿的通典,談論禮的地方有十分之六,他的見識已超過八代了。宋代張載、朱熹所討論的,馬貴與、王伯厚所纂輯的,無不謹慎地把禮作為對象。我們清朝的學者,以顧炎武為大師,國史《儒林傳》,赫然列為第一。我讀他的書,談到禮俗教化的地方,就毅然有守先待後舍我其誰的氣概,是何等的雄壯!後來張蒿庵作《中庸論》,以及江慎修、戴東原等人,特別把禮視為優先的事情。而秦尚書蕙田,因而纂修《五禮通考》,凡是天下古今人神間所有的事情,都用禮來貫綜它,可以說是規模宏大,思慮精嚴了。我畫國朝先賢的遺像,首先是顧先生,其次是秦文恭公,豈能沒有深意?桐城的姚鼐、高郵的王念孫,他們的學術都不純於禮。可是姚先生的文章持論閎博通達,國藩能夠粗略地懂得文章,是由姚先生啟發的。王氏父子集小學訓詁之大成,高深的造詣,是不可企及的,所以把他們放在後面壓陣。 姚姬傳先生說學術的途徑有三方面:就是義理、詞章、考據。戴東原先生也是這樣說。像文王、周公、孔子、孟子的聖德,左丘明、莊周、司馬遷、班固的才華,的確不能局限在某一個方面對他們進行討論。至於像諸葛亮、陸贄、范仲淹、司馬光,在孔門中是以德行而兼政事的。周敦頤、二程、張載、朱熹,在孔門中是德行科,都是屬於義理方面的。韓愈、柳宗元、歐陽修、曾鞏、李白、杜甫、蘇軾、黃庭堅,在孔門中是言語科的,就是所說的詞章方面的。許慎、鄭玄、杜佑、馬端臨,顧炎武、秦蕙田、姚鼐、王氏父子,在孔門中是文學科的,顧、秦跟杜、馬較為接近,姚、王跟許、鄭較為接近,都是屬於考據方面的。這三十二位聖哲,效法其中的一人,誦讀他們的一部書,終生使用起來,都不會有窮盡的時候。假如又有人嫌這些人簡陋,想要另外有所增益,這就好比掘井掘到九仞深,還沒有見到泉水,就認為一個井太狹窄,而必須廣泛地挖掘數十甚或一百個井,身體衰老了,力氣疲怠了,卻始終沒有看見泉水的一天,這怎麼會是恰當的呢? 自從佛教徒講因果禍福的道理以後,行善應得報償的說法,深植於人們的心中,堅固而不能破除。士子剛開始讀書,就期望能考取功名,獲得高官厚祿的報償。有的人稍微讀了些古書,窺探了古人浩如煙海的著作,就想得到遠近的讚譽,後世的美名,以作為報償。有的人編一本書還未完成,就希望得到一二個有影響力的人,將他宣揚給每一個人,以補償自己的辛勞。早晨耕種,晚上就想收穫;用了一分力量,就希望得到十分的報償。譬如買酒買肉,吵吵鬧鬧地講價錢,可是賣酒肉的人又從中取得兩倍的利潤。利祿達不到的時候,就希望在死後能得到不可知的美名。甚至有的人說孔子在世的時候,得不到官位,死後所獲得祭饗的報償,比堯舜還要隆盛。一般鬱鬱不得志的人,就拿來作為證明和安慰,這是多麼鄙陋啊!現在一個只有三戶人家的小買賣,在財利上斤斤計較。有人欠了一百個錢,就怨恨到他的子孫。假如買賣做到整個都市,珍貴的貨物堆積如山,交易量動輒超過千金,那麼一百個錢的有無,有時就無暇去計較了。至若富商大賈,操持百萬黃金,公私流轉繁衍,那麼數十或一百緡的費用,有時就無暇計較了。同樣是人,所操持的財貨大了,尚且有無暇計較小數目的時候,何況上天所操持的特別大,而對於世人絲毫的善行,淺薄的學問,卻要一一設法報償,不是太勞苦了嗎?商人的貨殖相同,經營的時間也相同,但是有的賺錢,有的虧本;應對策問的人所答的題目相同,但是有的中式,有的不中式;為學著書的功力深淺相同,但是有的留傳後世,有的未能留傳,有的人出名,有的人不出名,這也都有命數在,不是可以勉強做得到的。古時的君子,大概沒有一天不憂慮,沒有一天不快樂的。道術不能通曉,自己不免還是個鄙野的人,或者有頃刻的懈怠,這都是值得憂慮的事;自處平易,以等待天命,下學人事,上達天理,仰不愧于天,俯不慚於人,這都是值得快樂的事。從文王、周公、孔子三位聖人以下,直至王念孫王引之父子,無不是終生在憂慮,終生在快樂。他們本來沒有什麼祈求,又要什麼報償呢?自己力求隱藏,又要什麼名聲呢?只有莊周、司馬遷、柳宗元三個人,傷痛生不逢時,怨恨的情緒,表現在書本上,這和聖賢自得其樂的生活意趣,稍微有些違背和不同。但那是他們在痛惜自己非凡的才學,絕不是那些無真才實學又想盡快獲得俗名的人所能比的。如果急於想獲得名聲,那就和三十二位聖哲相差太遠了。將要到河北、山西一帶去,卻把車轅朝向南方,這在路徑上不是差得太遠了嗎? 周文王、周公、孔子、孟子,班固、司馬遷、左丘明、莊子,諸葛亮、陸贄、范仲淹、司馬光,周敦頤、程顥與程頤、朱熹、張載,韓愈、柳宗元、歐陽修、曾鞏,李白、杜甫、蘇軾、黃庭堅,許慎、鄭玄、杜佑、馬端臨,顧炎武、秦蕙田,姚鼐、王念孫與王引之。這三十二位聖哲,陳設祭禮,焚香奉祀。好像在我們上面,監臨我們;又好像在我們身旁,供我們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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