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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一、書學案小識後

曾國藩讀書與做人 张宏杰 3002 2018-03-16
這篇文章寫於道光二十五年(公元1845年),是曾國藩為唐鑑先生的《國朝學案》(《國朝學案小識》或《學案小識》)校對付刻後所寫。 唐鑑(1778-1861)字鏡海,號翕澤,湖南善化人。嘉慶十二年(1807年)中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後歷任檢討、御史、府、道、臬、藩等官,道光二十年(1840年),內召為太常寺卿。唐鑑服膺程朱之學,是當時義理學派的巨擘之一,蜚聲京門,被譽為“理學大師”,當時許多知名學者都曾問學於他。曾國藩則於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慕名投拜這位湖南老鄉前輩,請教“檢身之要,讀書之法”,只一席談話,就令曾國藩耳目一新,茅塞頓開,他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聽之昭然,若發蒙也。”可以說,曾國藩師事唐鑑,對他的一生行事、修身、做學問都產生深刻的影響。

在這篇文章中,曾國藩從人的屬性入手,理出古代聖人詳知萬物的途徑和方法,都是依據具體事物而窮究它的道理(即物窮理),並非由朱子一家首先作出的解讀。進而指陳治學上的各種偏頗與流弊,在此基礎上,闡明唐先生《國朝學案》一書的要旨與特色。 唐先生撰輯《國朝學案》,命國藩校字付梓。既畢役,乃謹書其後,曰: 天生斯民,予以健順五常之性,豈以自淑而已,將使育民淑世而彌縫天地之缺憾。其於天下之物,無所不當究。二儀之奠,日月星辰之紀,氓庶之生成,鬼神之情狀,草木鳥獸之成若,灑掃應對進退之瑣,皆吾性分之所有事。故曰:“萬物皆備於我。”人者,天地之心也。聖人者,其智足以周知庶物,其才能時措而咸宜。然不敢縱心以自用,必求權度而絜之。以舜之睿哲,猶且好問好察;周公思有不合,則夜以繼日。孔子,聖之盛也,而有事乎好古敏求。顏淵、孟子之賢,亦曰“博文”,曰“集義”。蓋欲完吾性分之一源,則當明凡物萬殊之等;欲悉萬殊之等,則莫若即物而窮理。即物窮理云者,古昔賢聖共由之軌,非朱子一家之創解也。

自陸象山氏以本心為訓,而明之餘姚王氏乃頗遙承其緒。其說主於良知,謂吾心自有天,則不當支離而求諸事物。夫天則誠是也。目巧所至,不繼之以規矩準繩,遂可據乎?且以舜、周公、孔子、顏、孟之知如彼,而猶好問好察,夜以繼日,好古敏求,博文而集義之勤如此,況以中人之質,而重物慾之累,而謂念念不過乎則,其能無少誣耶?自是以後,沿其流者百輩。間有豪傑之士思有以救其偏,變一說則生一蔽。高景逸、顧涇陽氏之學,以靜坐為主,所重仍在知覺。此變而蔽者也。 近世乾嘉之間,諸儒務為浩博。惠定宇、戴東原之流鉤研詁訓,本河間獻王實事求是之旨,薄宋賢為空疏。夫所謂事者,非物乎?是者,非理乎?實事求是,非即朱子所稱即物窮理者乎?名目自高,詆毀日月,亦變而蔽者也。別有顏習齋、李恕谷氏之學,忍嗜欲,苦筋骨,力勤於見跡,等於許行之並耕,病宋賢為無用。又一蔽也。矯王氏而不塞其源、是五十步笑百步之類矣;由後之二蔽,矯王氏而過於正,是因噎廢食之類矣。

我朝崇儒一道,正學翕興。平湖陸子,桐鄉張子,闢诐辭而反經,確乎其不可拔。陸桴亭、顧亭林之徒,博大精微,體用兼賅。其他巨公碩學,項領相望。二百年來,大小醇疵,區以別矣。唐先生於是輯為此編,大率居敬而不偏於靜,格物而不病於瑣,力行而不迫於隘。三者交修。採擇名言,略依此例。其或守王氏之故撤,與變王氏而鄰於前三者之蔽,則皆厘而剔之。豈好辯哉?去古日遠,百家務以其意自鳴。是丹非素,無術相勝。雖其尤近理者,亦不能展人人之心而無異辭。道不同不相為謀,則變已矣。若其有嗜於此而取途焉,則且多其識,去其矜,無以聞道自標,無以方隅自圓。不惟口耳之求,而求自得焉,是則君子者已。是唐先生與人為善之志也。 唐鏡海先生編撰《國朝學案》,命國藩校對文字並交付刊印。工作完成以後,特寫下如下的文字:

天地生人,賜給他們仁義禮智信這五種強健、合理而常久不變的屬性,豈止是用來自我完善,將用來化育百姓完善世界從而彌補天地之間的缺憾。他們對於天下所有的事物,都要弄個明白。天與地的奠基,日月星辰的運行,百姓的生成,鬼神的情狀,草木鳥獸的各具其形,灑掃應對進退的瑣細事務,都是我們的屬性範圍內的內容。所以說:“世上的一切都為我而存在。”所謂人,是天地的中心。所謂聖人,他的智慧足以詳知萬物,他的才能無不合乎實際的需要,卻不敢一味地放縱、滿足自己的慾求,一定會依據輕重長短而自我約束。以舜的聖明,尚且喜歡諮詢考察;像周公那樣的聖人,遇有想不通的問題,便夜以繼日地思索。至於孔子,在聖人中可以說抵達了鼎盛,卻還是遇事喜好勉力仿效古人。像顏淵、孟子那樣的賢明,也講究通曉古代文獻和行事合乎道義。這是因為,要完備自我屬性這一個根由,就應當明了萬種事物的不同之處;要熟悉萬種事物的不同之處,最好的方式,就是依據具體事物而窮究它的道理。所謂依據具體事物而窮究它的道理,本是古代賢聖所共同使用的方法,並非由朱子一家首先作出的解讀。

自從陸象山開創心學一派,明代餘姚的王陽明繼承他的學說。他們的學說以良知為本體,認為我的心中自有天理,而不應當支離破碎地到具體事物中去尋找。而天理的本性在於誠,即事物的本來面目。眼睛湊巧看到什麼,如果不隨後用規矩準則加以衡量,就能夠做為依據嗎?況且像舜、周公、孔子、顏、孟那樣博學,卻好問好察,夜以繼日,勉力仿效古人,博通文獻、契合道義,這樣的聖哲都勤奮如此,何況僅憑中等的資質,而看重物質慾望,飽受它的牽累,口中還念念有詞地說不違背準則,這難道不是有一點自欺欺人嗎?自此以後,沿襲這一派學說的代代有人。其間也有豪傑之士想要補救他們的偏頗,但是變化一種學說卻反生出一種遮蔽。高景逸、顧涇陽的學說,以靜坐玄思為主,所看重的仍在知覺,就是變化而反生遮蔽的例證。

近世乾隆嘉慶年間,各派儒者都力求浩博。惠定宇、戴東原之輩鑽研文字考據,依據漢代河間獻王劉德實事求是的宗旨,鄙視宋賢,認為他們所倡導的“即物窮理”流於空疏。難道所謂的事,不是物嗎?是,不是理嗎?實事求是,難道不就是朱子所宣稱的即物窮理嗎?將自設的名目看得很高,用以詆毀與日月同輝的宋賢,也是因變化而反生遮蔽的一類。另有顏習齋、李恕谷的學說,強忍嗜欲,苦練筋骨,勤於用力而見諸行動,等同於戰國農學家許行在推行主張的同時還實踐耕作,認為宋賢的即物窮理錯在無用。這又是一種遮蔽。矯正王氏學說卻不堵塞它的源泉,屬於五十步笑百步一類;由於後二種遮蔽,矯正王氏而超過應有的限度,屬於因噎廢食的一類。 我朝尊崇儒學一道,正學興盛起來。平湖的陸隴其,桐鄉的張履祥辟除邪說而返歸經典,意志堅定而不可搖撼。陸桴亭、顧亭林一派,博大精微,體用兼備。其他名儒盛學,連綿不絕。二百年來,大家小家,醇正謬誤,各有不同。唐先生因而輯成此書,大抵主張要莊敬,但不可過於注重靜坐玄思,窮究物理而不流於瑣碎,努力踐行而不走向狹隘。三個方面相互交融,都得到很好的體現。所採用選擇的名言,也大抵遵從這樣的做法。對於固守王學舊轍、以及改變王氏學說卻反而陷於上述三方面的失誤,則都細加清理與剔除。豈是喜好辯爭?因為現在距離古代一天天遙遠,各家務求張揚自己的學說。肯定紅色否定白色,相互間沒有辦法取勝。儘管有的比較接近真理,也不能說到每個人的心里而意見一致。志趣不同不能在一起謀劃,只好各異其趣。如果在這方面極有興趣而擇取了一條途徑,那麼便讚譽他的見識,去除他的驕矜,不因自己得道而自我標榜,不以門戶之見而自我圓通。不求皮毛之見,而求真正有所收穫,這才是君子所為。這正是唐先生與人為善的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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