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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七、文字好比人身上的血氣

曾國藩讀書與做人 张宏杰 4629 2018-03-16
這是道光二十三年曾國藩寫給劉蓉的信。劉蓉是曾國藩一生的同鄉密友,還同曾氏結為兒女親家,晚年做到陝西巡撫,因軍事不利而免職歸里。曾國藩寫這封信時,還在京師為翰林院侍講,而劉蓉則在原籍做塾師。 曾國藩寫這封信是基於漢學與宋學相爭這樣一種學術背景。所謂漢學,是指在理論上崇尚原始儒學和盛行於東漢的古文經學,在治學方式上提倡“實事求是”,具有崇尚漢儒、重小學訓詁與名物考辨的特色;所謂宋學,並非泛指宋代學術,而是指宋代理學,以崇尚義理為其主要特色。自清初漢學與宋學就初步分化,清代中期漢學形成了獨立的學術派別,漢學與宋學形成了壁壘分明的對立,其後漢宋之爭趨於兼採。而曾國藩在這封致劉蓉的信中便是持這種漢宋兼采的見解的。在這裡,曾國藩闡述了文與道之間的關係,旗幟鮮明地表達自己文字與道並重、漢學與宋學並舉的觀點,尤其是針對崇道貶文的觀點,提出一個深刻而生動的命題:文字好比人身上的血氣,他說:倘若知道舍除血氣則無以見心中所存之理,則知道舍除文字則不可能見聖人之道。進而發下宏願:文道兼修,身體力行,並付諸文字以傳於後世。

聞此間有工為古文詩者,就而審之,乃桐城姚郎中鼐之緒論。其言誠有可取,於是取司馬遷、班固、杜甫、韓愈、歐陽修、曾鞏、王安石及方苞之作,悉心而讀之,其他六代之能詩者及李白、蘇軾、黃庭堅之徒,亦皆泛其流而究其歸,然後知古之知道者,未有不明於文字者也。能文而不能知道者,或有矣,烏有知道而不明文者乎? 古聖觀天地之文、獸迮鳥跡而作書契,於是乎有文。文與文相生而為字,字與字相續而成句,句與句相續而成篇。口所不能達者,文字能曲傳之,故文字者,所以代口而傳之千百世者也。伏羲既深知經緯三才之道,而畫八卦以著之,文王、周公恐人之不能明也,於是立文字以彰之,孔子又作《十翼》、定諸經以闡顯之,而道之散列於萬事萬物者,亦略盡於文字中矣。

所貴乎聖人者,謂其立行與萬事萬物相交錯而曲當乎道,其文字可以教後世也。吾儒所賴以學聖賢者,亦藉此文字以考古聖之行,以究其用心之所在。然則此句與句相續、字與字相續者,古聖之精神語笑,胥寓於此,差若毫釐,謬以千里。詞氣之緩急,韻味之厚薄,屬文者一不慎,則規模立變,讀書者一不慎,則鹵莽無知。故國藩切謂今日欲明先王之道,不得不以精研文字為要務。 三代盛時,聖君賢相,承繼熙洽,道德之精,淪於骨髓,而問學之意,達於閭巷,是以其時雖置兔之野人,漢陽之遊女,皆含性貞嫻詠,若伊、莘、週、召,凡百仲山甫之倫,其道足文工,又不待言。沒辦法降及春秋,王澤衰竭,道固將廢,文亦殆殊已,故孔子睹獲麟曰吾道窮矣,畏匡曰斯文將喪。於是慨然發憤,修訂六籍,昭百王之法戒,垂千世而不刊,心至苦,事至盛也!

仲尼既歿,徒人分佈,轉相流衍,厥後聰明魁傑之土,或有識解撰著,大抵孔氏之苗裔,其文之醇駁,一視乎見道之多寡以為差。見道尤多者,文尤醇焉,孟軻是也。次多者,醇次焉。見少者,文駁焉,尤少者,尤駁焉。白荀、揚、莊、列、屈、賈而下,次第等差,略可指數。 夫所謂見道多寡之分數何也?曰:深也,博也。昔者,孔子贊《易》以明天道,作《春秋》以衷人事之至當,可謂深矣!孔子之門有四枓。子路知兵,冉求富國,問禮於柱史,論樂於魯伶,九流之說,皆悉其原,可謂博矣!深則能研萬事微芒之幾,博則能究萬物之情狀而不窮於用。後之見道,不及孔氏者,其深有差焉,其博有差焉。能深且博,而屬文復不失古聖之誼者,孟氏而下,惟周子之《通書》,張子之《正蒙》,醇厚正大,邈焉寡儔。許、鄭亦能深博,而訓詁之文或失則碎;程、朱亦且深博,而指示之語或失則隘。其他若杜佑、鄭樵、馬貴與、王應麟之徒,能博而不能深,則文流於蔓矣。遊、楊、金、許、薛、胡之儔,能深而不能博,則文傷於易矣。由是有漢學、宋學之分,龂龂相角,非一朝矣。

僕竊不自揆,謬欲兼取二者之長,見道既深且博,而為文复臻於無累,區區之心,不勝奢願,譬若以蚊而負山,盲人而行萬里也,亦可哂已!蓋上者仰企於《通書》《正蒙》,其次則篤嗜司馬遷、韓愈之書,謂二子誠亦深博而頗窺古人屬文之法,今論者不究二子之識解,輒謂遷之書憤懣不平,愈之書傲兀自喜,而足下或不深察,亦偶同於世人之說,是猶睹《盤》《誥》之聱牙而謂《尚書》不可讀,觀鄭衛之淫亂而謂全《詩》可刪,其毋乃漫於一概而未之細推也乎?孟子曰:“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僕則謂君子所性,雖破萬卷不加焉,雖一字不識無損焉。離書籍而言道,則仁、義、忠、信,反躬皆備。堯舜孔孟非有餘,愚夫愚婦非不足,初不關乎文字也。即書籍而言道,則道猶人心所載之理也,文字猶人身之血氣也。血氣誠不可以名理矣,然舍血氣則性情亦胡以附麗乎?今世雕蟲小夫,既溺於聲律繪藻之末,而稍知道者,又謂讀聖賢書當明其道,不當究其文字。是猶論觀人者當觀其心所載之理,不當觀其耳目言動血氣之末也,不亦誣乎?知舍血氣無以見心理,則知舍文字無以窺聖人之道矣。

週濂溪氏稱文以載道,而以虛車譏俗儒。夫虛車誠不可,無車又可以行遠乎?孔孟沒而道至今存者,賴有此行遠之車也。吾輩今日苟有所見而欲為行遠之計,又可不早具堅車乎哉?故凡僕之鄙願,苟於道有所見,不特見之,必實體行之;不特身行之,必求以文字傳之後世。雖曰不逮,志則如斯。其於百家之著述,皆就其文字以校其道之多寡,剖其銖兩而殿最焉。於漢、宋二家構訟之端,皆不能左袒以附一哄,於諸儒崇道貶文之說,尤不敢雷同而苟隨。極知狂謬,為有道君子所深屏,然默而不宣,其文過彌甚。 聽說這裡有擅長作古文與詩的人,就此細加查訪,原來是桐城姚鼐郎中的著作。姚鼐的言論的確有可取之處,於是將司馬遷、班固、杜甫、韓愈、歐陽修、曾鞏、王安石以及方苞的作品盡心閱讀,其他六朝善於寫詩者以及李白、蘇軾、黃庭堅等人,也都閱讀他們的作品而探究他們的源流歸屬,然後懂得古時悟道者,沒有對文字不明了的。會寫文章而不悟道者,或許有,怎麼會有悟道而不會寫文章的人呢?

古時的聖人觀天地的紋理、鳥獸的行跡,而製作書契,於是便有了筆劃。筆劃與筆劃互相交錯而成為字,字與字相連續而成為句子,句子與句子相連續而成為篇章。口頭上不能表達的,文字能曲意傳達,所以文字能代替口頭而傳之千秋萬代。伏羲已經深知治理天地人之間的法則,而畫出八卦以使其明了。文王、周公擔心人們還不能明白,於是以文字來彰明它,孔子又作《十翼》、編各種經典來闡述它,於是散見於萬事萬物中的道也便盡可能見於文字了。 聖人之所以可貴,在於他確立的所行與萬事萬物相聯繫,隱然符合於道,他的文字可以教育後世。我們士人之所以能夠學習聖賢,也是靠著文字來考察古代聖賢的作為,窺究他們的用心之所在。如此說來,這些句與句、字與字相連續的篇章,便將古聖賢的精神語言笑貌都寄寓了。假如出現毫釐之差,便會錯致千里。詞氣的緩與急,韻味的厚與薄,作文者一有不慎,則格局立即變化,讀書者一有不慎,則於文中之意瞢懂無知。故而國藩懇切地說,今天想要明了先王之道,不能不以精研文字為要務。

三代昌盛的那個時代,聖君賢相融洽繼承,道德中的精華深浸骨髓,至於尋求學問的風氣則到達市井小巷,所以當時即便是獵捕兔子的山野之人,行走在漢水北岸的女子,都性情貞嫻而能吟詠,至於伊尹、有莘、周公、召公以及諸如仲山甫這些人,他們的道德充沛文章精工,則更不用說了。到了春秋時期,王室恩澤衰竭,道德本來將要廢止,而文章也大抵發生變化,故而孔子看到麒麟被捕獲時說我的道將要走到盡頭,被匡人拘禁時則說文章將要喪失了,於是慨然發憤修訂《六經》,昭明百代聖王的道德戒律,使之流傳千世而不變,用心至苦,而事業則極其盛大! 孔子死後,他的門徒四處分佈,將學問傳遞下去,此後聰明杰出的人士中有見識懂著書的人,大致說來都是孔子學說的後人,他們文章的醇厚與雜駁,都可以從他們對道明了的多少來區分。對道明了特別多的人,文章則尤其醇厚,孟軻就是這樣的人。次一點的,醇厚上也差一點;對道明了少的,文章則雜駁,尤其少的,則尤其雜駁。從荀子、揚雄、莊周、列子、屈原、賈誼以下,他們的等次差別,大致可以指數出來。

那麼,明了道的多與少如何來區分呢?可說是:深與博。從前,孔子用稱讚來闡明天道,用作《春秋》來由衷探求人事的恰切,這可稱作深刻!孔門學問有四科。子路懂得軍事,冉求能使國家富裕,向柱史問禮,與魯伶討論樂,多種學說都知道它的源頭,可稱作廣博。深刻,則能鑽研萬事萬物細微端倪;廣博,則能詳萬事萬物的情狀而用之不盡。後來那些對道的明了不及孔子者,在深刻上有差別,在廣博上有差別。能夠做到深刻而且廣博,在文章寫作上又不失古代聖賢情懷的,孟子之下,只有周敦頤的《通書》、張載的《正蒙》,醇厚正大,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裡少有人能匹敵。許慎、鄭玄,也是能深刻廣博,但他們詳釋字義字音的文章或有所缺失而顯得零碎;程頤、程顥、朱熹,也是深刻廣博,而給人以指示的語言或有所缺失而顯得狹隘。其他比如杜佑、鄭樵、馬貴與、王應麟一類人,能夠廣博但不能深刻,他們的文章流於支蔓,遊酢、楊時、金履祥、許謙、薛季宣、胡宏一類人,能夠深刻但不能廣博,則文章失於淺顯。於是有了漢學與宋學的區分,互相爭辯,已不是一朝一代了。

我不自量力,想兼取二者之長,對道的明了既做到深刻廣博,在為文上又達到無累的地步,對於一己的渺小之心,這自然承受不起的奢望,好比以蚊子之力而想擔山,又像盲人而想長行萬里,也的確可笑!這是因為我往上看仰慕《通書》、《正蒙》,其次則特別嗜好司馬遷、韓癒的書,認為這二位先賢的確是深刻廣博而又看出古人為文的法則。現在的評論者不去細究二位的見識學問,動輒就說司馬遷的書充滿憤懣不平之氣,韓癒的書則傲岸自得,您或許沒有深入考察,也贊同世人的這個說法,這好比看到《盤》、《湯誥》等艱澀難懂而說《尚書》不可讀,讀鄭國、衛國那些涉及淫亂的詩而說整個都可刪去,豈不是以偏概全而不加以細細推究了嗎?孟子說:“君子所擁有的天性,即便是大為風光也不加譽,是窮困獨居也不貶損。”我則說,君子所擁有的天性,即便讀破萬卷也不加譽,即便一字不識也不貶損。從這個角度來看,君子可以離開書籍而談論道,反而使得他身上具備仁、義、忠、信。就天性而言,堯舜孔孟等人並非有餘,愚夫愚婦也並非不夠,本來就與文字無關。就書籍而談道,則道好比人心所負載的理,文字好比人身上的血氣。血氣固然不可以稱為理,但舍除血氣,性情又將以什麼為依託呢?當今好雕蟲小技的讀書人,沉溺於聲律詞藻的末節,至於有些略微明了道的人,又說讀聖賢書應當在於明了道理,不應詳究他的文字。這好比討論看人應當看他的心所負載的理,而不應當看他的表面言行這樣的血氣末節,這話豈不荒謬嗎?倘若知道舍除血氣則無以見心中所存之理,則知道舍除文字則不可能見聖人之道。

周敦頤說文以載道,而用空車來諷刺世俗讀書人。空車固然不行,而沒有車又能遠行嗎?孔子孟子已經去世而他們的道流傳至今,全靠有這種能遠行的車。我們今天倘若有所見解而又想遠行的話,又豈能不早早準備堅固的車輛呢?所以我的淺陋心願是,假若對於道有所見解的話,不僅僅只是見解,而必須力行;不僅身體力行,還務必求得以文字來傳之後世。雖說可能達不到,但志向總該如此。對於諸子百家的著述,都依據他的文字來校核其道的多少,剖析其細微而排列他的前後位次。對漢學、宋學兩家的爭論,都不偏袒而附和起哄,對於眾多儒生推崇道而貶低文字的言論,尤其不敢苟同追隨。深知這樣做有些狂妄甚至荒謬,為有道君子所深加屏棄,但沉默不言,這種文過飾非的錯誤會更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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