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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四、善於讀書的人,必須把書看做水

曾國藩讀書與做人 张宏杰 14665 2018-03-16
本篇選取了曾國藩自咸豐六年至咸豐十一年間分別寫給弟弟和兒子的十三封信中有關讀書的內容。大抵集中在書目、資料、方法乃至境界幾個方面。 關於書目與資料,自先秦至清代,可謂浩如煙海。但曾國藩有一個觀點:買書不可不多,看書則不可不擇。即便如此,經他選擇出來的書目與資料也會讓今天的人們讀來一頭霧水。因為這些東西距離我們太過遙遠,難免會有很深的隔膜,不過一旦有志於國學,或者需要涉獵一下古代典籍,這些內容對於我們都不無啟迪。 關於方法,這應當說是十分寶貴而重要的。譬如他教兒子讀《漢書》,要從小學和古文兩個途徑入手,而要弄通小學,一定要看段氏《說文》、《經籍纂詁》兩本書;若要懂得古文,必須看《文選》和姚姬傳的《古文辭類纂》兩本書。再譬如他談漢魏文章,就把握了訓詁與聲調兩大特點,而且自漢魏以降一直到本朝即清代小學的出現,都能貫通下來,故此才能看出唐宋文人對常見文字的誤用。還譬如他教兒子涉獵天文曆法知識,以彌補自己的缺憾,除了向兒子指點必須的書目外,更教給兒子一個十簡便的辦法:每天夜裡辨認恆星二三座,用不了幾個月,就可以全部認識了。

最後是境界,其實這是由方法而來的。這裡想著重提出咸豐八年八月初三日(公元1858年9月9日)曾國藩寫給兒子紀澤的信。在所有關於讀書的信中,也許這一封裡談的內容最深入而且有意味。曾國藩從兒子讀《四書》沒有體會切入,提到朱子教人讀書的方法在於“虛心涵泳。切己體察”。關於虛心涵泳,曾國藩說得十精彩:涵者如同春雨滋潤鮮花,又像清澈的渠水灌溉稻田。雨水滋潤鮮花,太少了則無法澆透,太多了又會引起倒伏,不多不少才能使花兒得到水分的滋養;渠水灌溉稻秧,太少了稻秧就會因缺水而乾枯,太多了又會造成澇災,不多不少才能使稻秧茁壯成長。泳者,就像魚兒嬉戲於水中,像人在水中洗足,程子說魚躍進水潭,活活潑潑。於是曾氏得出一個非常有意味的結論:善於讀書的人,必須把書看做水。涵泳二字具備方法與境界兩種內涵,涵字是方法,泳字則是境界,而二者之間又存在天然的聯繫,只有涵字當頭,才能抵達泳境。其實即便是涵字,也應該是在具備了相當的基礎以後的事情,因為學習需要藉已知克未知,在已知所提供的基礎上,調動認知、理解、感悟甚至審美等全部心理能力,直到將未知徹底浸透甚至淹沒,如同在足夠而適當的水中游泳一樣,才會進入自由靈動的化境。

至於切己體察,曾國藩舉他讀《孟子·離婁》為例,說出一個很讓人深味的命題:處於高位的人必須遵守道德,處於低位的人應當遵守法規。這似乎是一個不以平等為前提的命題,在上須守德,在下須守法,那麼反過來呢?法對在上者,德對於在下者呢?看曾國藩的觀點,他是把傾向放在上者的,他說:如果人人都以遵守道德自居,只從心願而不講法律,就會以下凌上。這就意味著在下者是沒有資格講德的。即便我們不對曾氏的思想進行否定,但至少我們應該對他的觀點畫上一個問號。 欲看《漢書》,必先通小學與古文 字諭紀澤兒: 接爾安禀,字畫略長進。近日看《漢書》,餘生平好讀《史記》、《漢書》、、韓文四書,爾能看漢書,是餘所欣慰之一端也。看《漢書》有兩種難處:必先通於小學訓詁之書,而後能識其假借奇字;必先習於古文辭章之學,而後能讀其奇篇奧句。爾於小學、古文兩者皆未曾入門,則《漢書》中不能識之字、不能解之句多矣。欲通小學,須略看段氏《說文》、《經籍纂詁》二書。王懷祖(名念孫,高郵州人)先生有《讀書雜誌》,中於《漢書》之訓詁極為精博,為魏晉以來釋《漢書》者所不能及。

欲明古文,須略看《文選》及姚姬傳之《古文辭類纂》二書。班孟堅最好文章,故於賈誼、董仲舒、司馬相如、東方朔、司馬遷、揚雄、劉向、匡衡、谷永諸傳皆全錄其著作;即不以文章名家者,如賈山鄒陽等四人傳、嚴助朱買臣等九人傳、趙充國屯田之奏、韋元成議禮之疏,以及貢禹之章、陳湯之奏獄,皆以好文之故,悉載鉅篇。如賈生之文,既著於本傳,复載於《陳涉傳》、《食貨志》等篇;子云之文,既著於本傳,复載於《匈奴傳》、《王貢傳》等篇;極之《充國贊》、《酒箴》,亦皆錄入各傳。蓋孟堅於典雅瑰瑋之文,無一字不甄採。爾將十二帝紀閱畢後,且先讀列傳。凡文之為昭明暨姚氏所選者,則細心讀之,即不為二家所選,則另行標識之。若小學、古文二端略得途徑,其於讀《漢書》之道思過半矣。

世家子弟,最易犯一奢字傲字。不必錦衣玉食而後謂之奢也,但使皮袍呢褂俯拾即是,輿馬僕從習慣為常,此即日趨於奢矣。見鄉人則嗤其樸陋,見僱工則頤指氣使,此即日習於傲矣。稱“世祿之家,鮮克有禮”,《傳》稱“驕奢淫佚,寵祿過也”。京師子弟之壞,未有不由於“驕奢”二字者,爾與諸弟其戒之。至囑至囑。 (咸豐六年十一月初五日與紀澤書公元1856年12月2日) 字諭紀澤兒: 我已經收到你的禀帖,看你的字體多少有些長進,也知道你最近在研讀《漢書》。我平生喜歡讀《史記》、《漢書》、、韓文四部書,你能讀《漢書》,這是我感到欣慰的一件事。讀《漢書》有兩處很難逾越的困難,首先一定要先弄懂小學、訓詁類書籍,之後才能明白假借及據古文改編而成的異體;其次要先學習古文辭章的知識,然後能理解其中深奧難懂的篇章和句子。你對小學、古文都還沒有入門,那麼《漢書》中不認識的字、不能解釋的文句一定不少。要弄通小學,一定要大略看段氏《說文》、《經籍纂詁》兩本書。王懷祖(名念孫,高郵州人)先生著有《讀書雜誌》,其中對《漢書》的訓詁特別精深淵博,是魏晉以來解釋《漢書》的人無法趕上的。

若要懂得古文,必須大略看《文選》和姚姬傳的《古文辭類纂》兩本書。班孟堅最喜歡文章,所以對於賈誼、董仲舒、司馬相如、東方朔、司馬遷、揚雄、劉向、匡衡、谷永等人的傳記都全文抄錄其著作;即使不以文章著稱的,如賈山、鄒陽等四個人的傳記、嚴助、朱買臣等九個人的傳記,趙充國屯田的奏疏、韋元成的議禮之疏,以及貢禹的謝恩之章、陳湯呈奏的案件,都因為喜歡文章的原因,全部載入長篇。像賈生的文章,不僅著錄本傳,還記入《陳涉傳》、《食貨志》等篇;揚雄的文章,不僅著錄本傳,還記入《匈奴傳》、《王貢傳》等篇。極至一點的像《充國贊》、《酒箴》,也都抄錄在各本傳記中。大概班固對於典雅瑰偉的文章,是不會有一個字不抄錄的。你把十二帝紀看完後,暫時先讀列傳。只要是被昭明太子和姚姬傳選用的,就細心研讀,即使是沒有被這兩家所選用的,也要另外做好標記。如果能從小學、古文兩種學問裡稍微得到途徑,那對讀《漢書》的門道就獲得大半了。

世家子弟,最容易犯奢侈、驕傲的毛病,並不是錦衣玉食才算是奢侈,只要皮袍呢褂多得到處都是、車馬僕人習以為常,這樣就一天天接近奢侈了。看到鄉下人就譏笑他們簡陋;見到僱工就盛氣凌人,不可一世,這樣就一天天變得驕傲了。 《尚書》稱:“世祿之家,鮮克有禮。”《左傳》稱:“驕奢淫逸,寵祿過也。”京城子弟變壞,無一不是由於驕、奢二字引起的,你和各位兄弟們務必要引以為戒。謹記我的囑咐。 買書不可不多,而看書不可不知所擇 字諭紀澤: 前次於諸叔父信中,复示爾所問各書帖之目。鄉間苦於無書,然爾生今日,吾家之書,業已百倍於道光中年矣。買書不可不多,而看書不可不知所擇。以韓退之為千古大儒,而自述其所服膺之書,不過數種:曰《易》、曰、曰《詩》、曰《春秋左傳》、曰、曰《離騷》、曰《史記》、曰相如、子云。柳子厚自述其所得,正者:曰《易》、曰、曰《詩》、曰《禮》、曰《春秋》;旁者:曰《穀梁》、曰《孟》《荀》、曰《莊》《老》、曰《國語》、曰《離騷》、曰《史記》。二公所讀之書,皆不甚多。

本朝善讀古書者,餘最好高郵王氏父子,曾為爾屢言之矣。今觀懷祖先生《讀書雜誌》中所考訂之書:曰《逸周書》、曰《戰國策》、曰《史記》、曰《漢書》、曰《管子》、曰《晏子》、曰《墨子》、曰《荀子》、曰《淮南子》、曰《後漢書》、曰《老》《莊》、曰《呂氏春秋》、曰《韓非子》、曰《楊子》、曰《楚辭》、《文選》,凡十六種,又別著《廣雅疏證》一種。伯申先生《經義述聞》中所考訂之書:曰《易》、曰、曰《詩》、曰《周官》、曰《儀禮》、曰《大戴禮》、曰《禮記》、曰《左傳》、曰《國語》、曰《公羊》、曰《榖梁》、曰《爾雅》,凡十二種。王氏父子之博,古今所罕,然亦不滿三十種也。餘於《四書》、《五經》之外,最好《史記》、《漢書》、、《韓文》四種,好之十餘年,惜不能熟讀精考。

又好《通鑑》、《文選》及姚惜抱所選《古文辭類纂》、餘所選《十八家詩抄》四種,共不過十餘種。早歲篤志為學,恆思將此十餘書貫串精通,略作札記,仿顧亭林、王懷祖之法。今年齒衰老,時事日艱,所志不克成就,中夜思之,每用愧悔。澤兒若能成吾之志,將《四書》、《五經》及餘所好之八種,一一熟讀而深思之,略作札記,以誌所得,以著所疑,則餘歡欣快慰,夜得甘寢,此外別無所求矣。至王氏父子所考訂之書二十八種,凡家中所無者,爾可開一單來,餘當一一購得寄回。 學問之途,自漢至唐,風氣略同;自宋至明,風氣略同;國朝又自成一種風氣,其尤著者,不過顧、閻(百詩)、戴(東原)、江(慎修)、錢(辛楣)、秦(味經)、段(懋堂)、王(懷祖)數人,而風會所扇,群彥云興。爾有志讀書,不必別標漢學之名目,而不可不一窺數君子之門徑。凡有所見所聞,隨時禀知,餘隨時諭答,較之當面問答,更易長進也。

(咸豐九年四月二十一日公元1859年5月23日) 字諭紀澤: 上次在給各位叔父的信中,答复你所問的各種書帖目錄。在鄉下因沒有書而苦惱,但你生活在現在,我們家所珍藏的書已是道光年中的百倍。買書不能不多,但看書不能不沒有選擇。像韓愈被稱為是千古大儒,而他自稱所欽佩的書也不過幾種:《易》、、《詩》、《春秋左傳》、、《離騷》、《史記》和相如、子云等書。柳宗元自稱所看得的書中,正者有《易》、、《詩》,《禮》。 《春秋》;旁者有:《穀梁》、《孟》、《荀》、《莊》、《老》、《國語》、《離騷》、《史記》等書。兩個人讀的書都不算多。 本朝會讀古書的是高郵王氏父子,我最欣賞他們,曾經多次和你說起過。王引之先生在《讀書雜誌》上所考訂的書有:《逸周書》、《戰國策》、《史記》、《漢書》、《管子》、《晏子》、《墨子》、《荀子》、《淮南子》、《後漢書》、《老》、《莊》、《呂氏春秋》、《韓非子》、《楊子》、《楚辭》、《文選》等共十六種書,又另外著有《廣雅疏證》一種。伯申先生《經義述聞》中所考訂的書有《易》、、《詩》、《周官》、《儀禮》、《大戴禮》、《札記》、《左傳》、《國語》、《公羊》、《穀梁》、《爾雅》共十二種書。王氏父子淵博的學識,從古至今都是罕見的,但也不到三十種書。我於《四書》、《五經》之外,十多年來最喜歡看的是、《史記》、《漢書》、、韓文四種書,只可惜沒有能把它們熟讀和細細研究。

又愛好《通鑑》、《文選》和姚惜抱所寫的《古文辭類篡》,以及我自己選抄的《十八家詩抄》四種書,一共也不過十幾種書。早年我一心一意想做學問,時常想把這十幾種書貫串精通,略作札記,仿效顧亭林、王懷祖。如今年紀大了,時事又很艱難,立下的志向也無所成就,半夜想起來,時時慚愧悔恨。澤兒如果能完成我的志向,把《四書》、《五經》和我愛好的八種書,一一熟讀並深入研究,略作札記,記下讀後的心得體會,記下讀時的疑難問題,那我就歡欣快慰,夜得安寢了,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求的了。至於王氏父子考訂的二十八種書,凡是家裡沒有的,你可以開一個清單來,我打算一一購買了寄回來。 做學問的途徑,從漢到唐,風氣大約都相同;從宋朝到明朝,風氣也大致相同;本朝又自成一種風氣。特別著名的不過有顧、閻(百詩)、戴(東原)、江(慎修)、錢(辛楣)、秦(味經)、段(懋堂)、王(懷祖)等數人,由於形成了風氣,人才不少。你有讀書的志向,不必標榜漢學的名目,但不能不了解以上幾位先生的治學之道。凡是有所見所聞,要隨時向我禀告,我也會隨時給你解答,比當面問答,更容易有所長進。 漢魏文訓詁精確、聲調鏗鏘 字諭紀澤: 爾所論看《文選》之法不為無見。吾觀漢魏文人,有二端最不可及:一曰訓詁精確,二曰聲調鏗鏘。 《說文》訓詁之學,自中唐以後,人多不講,宋以後說經尤不明故訓。及至我朝巨儒始通小學,段茂堂、王懷祖兩家,遂精研乎古人文字聲音之本,乃知《文選》中古賦所用之字,無不典雅精當。爾能熟讀段、王兩家之書,則知眼前常見之字,凡唐宋文人誤用者,惟《六經》不誤,《文選》中漢賦亦不誤也。即以《三都賦》言之,如“蔚若相如,嚼若君平”,以一蔚字,該括相如之文章,以一嚼字該括君平之道德。此雖不盡關乎訓詁,亦足見其下字之不苟矣。至聲調之鏗鏘,如“開高軒以臨山,列綺窗而瞰江”,“碧出萇宏之血,鳥生杜宇之魄”,“洗兵海島,刷馬江州”,“數軍實乎桂林之苑,饗戎旅乎落星之樓”等句,音響節奏,皆後世所不能及。爾看《文選》,能從此二者用心,則漸有入理處矣。 (咸豐十年閏三月初四日公元1860年4月24日) 字諭紀澤: 你所論述的看《文選》的方法不是沒有見解。我看漢魏的文人,有兩點最不能比:一是訓詁精確,二是聲調鏗鏘。 《說文》訓詁之學,自從中唐以後,人多不講了,宋朝以後,解說經書尤其不明了前人的解釋。直到本朝大儒開才始通曉小學,段玉裁、王念孫兩家,精心鑽研古人文字聲音的本源,才知道《文選》古賦所用的字,無不典雅精當。你若能熟讀段、王兩家的書,就會知道眼前常見的字,大都被唐宋時文人用錯了,只有《六經》不誤用,《文選》中的漢代之賦也不誤用。就拿《三都賦》來說,如“蔚若相如,嚼若君平”,以一個蔚字來概括司馬相如的文章,以一個嚼字來概括嚴君平的道德。這雖然不完全與訓詁有關,也足見作者(左思)用字的認真。至於聲調的鏗鏘,如“開高軒以臨山,列綺窗而瞰江”,“碧出萇宏之血,鳥生杜宇之魄”,“洗兵海島,刷馬江洲”,“數軍實乎桂林之苑,饗戎旅乎落星之樓”等句,音響與節奏,都是後世所不能企及的。看《文選》,能夠從這兩方面用心,就會慢慢有了抵達深境的入口了。 生平最喜歡史記、漢書、莊子、韓文四種 字諭紀澤兒: 聞兒經書將次讀畢,差用少慰。自《五經》外,《周禮》《儀禮》《爾雅》《孝經》《公羊》《穀梁》六書自古列之於經,所謂十三經也。此六經宜請塾師口授一遍。爾記性平常,不必求熟。十三經外所最宜熟讀者莫如《史記》、《漢書》、、韓文四種。餘生平好此四書,嗜之成癖,恨未能一一詁釋箋疏,窮力討治。 自此四種而外,又如《文選》、《通典》、《說文》、《孫武子》、《方輿紀要》、近人姚姬傳所輯《古文辭類纂》、餘所抄十八家詩,此七書者,亦餘嗜好之次也。凡十一種,吾以配之《五經》《四書》之後,而《周禮》第六經者,或反不知篤好,蓋末嘗致力於其間,而人之性情各有所近焉爾。吾兒既讀《五經》、《四書》,即當將此十一書尋究一番,縱不能講習貫通,亦當思涉獵其大略,則見解日開矣。 (咸豐八年九月廿八日公元1858年11月3日) 字諭紀澤兒: 聽說你快把經書讀完了,我稍微開心些。除了《五經》外,《周禮》、《儀禮》、《爾雅》、《孝經》、《公羊》、《穀梁》這六部書自古就列在經書中,就是所說的“十三經”。這六經應請老師口頭講授一遍。你的記性一般化,不必追求過分熟練。十三經外最應該熟讀的不外《史記》、《漢書》、、韓文四種。我生平最喜歡這四部書,嗜之成癖,只是遺憾沒時間把它們一一考證註釋,盡力研究。 除了這四部書外,還有《文選》、《通典》、《說文》、《孫武子》、《方輿紀要》、近代人姚鼐編輯的《古文辭類纂》與我抄錄的《十八家詩》這七部書,也是我比較喜歡的。所有這十一部書,我把它列在《五經》、《四書》後面,而《周禮》等六部經書,反而不十分喜好,大概是沒在這幾部書裡下過功夫,況且人的性情又各有各的喜好。你既然在讀《四書》、《五經》,就應該把這十一部書都研究一下,就算不能融會貫通,也應該大致瀏覽了解主要內容,那樣的話,你的見解和學識就會一天天地增長了。 專門在涵泳上下工夫 字諭紀澤: 爾信內言讀注疏之法,比之前一信已有長進。凡漢人傳注、唐人之疏,其惡處在確守故訓,失之穿鑿;其好處在確守故訓,不參私見。釋謂為勤,尚不數見,釋言為我,處處皆然,蓋亦十口相傳之詁,而不復顧文氣之不安。如《伐木》為文王與友人入山,《鴛鴦》為明王交於萬物,與爾所疑《螽斯》章解,同一穿鑿。朱子《集傳》一掃舊障,專在涵泳神味,虛而與之委蛇。然如《鄭風》諸什註註疏以為皆刺忽者固非,朱子以為皆淫奔者,亦未必是。爾治經之時,無論看注疏,看朱傳,總宜虛心求之。 其愜意者,則以朱筆識出;其懷疑者,則以另冊寫一小條,或多為辨論,或著數字,將來疑者漸晰,又記於此條之下,久久漸成捲帙,則自然日進。高郵王懷祖先生父子,經學為本朝之冠,皆自札記得來。吾雖不及懷祖先生,而望爾為伯申氏甚切也。 爾問時藝可否暫置,抑或他有所學?餘惟文章之可以道古,可以適今者,莫如作賦。漢魏六朝之賦,名篇巨制,俱載於《文選》,余嘗以《西征》、《蕪城》及《恨》、《別》等賦示爾矣。其小品賦,則有《古賦識小錄》。律賦,則有本朝之吳谷人、顧耕石、陳秋舫諸家。爾若學賦,可於每三、八日作一篇大賦,或數千字,小賦或數十字,或對或不對,均無不可。 (咸豐八年十月廿五日公元1858年11月30日) 字諭紀澤: 你信中說到讀注疏的方法,和前一封信相比有很大長進。凡是漢代傳下的註釋,唐代的注疏,其缺點均在於確守故訓,失之穿鑿;其好處在於確守故訓,不摻雜私見。釋謂為勤,還不多見,釋言為我,到處都是,也是因為口口相傳的訓詁,不再注意文氣的不順了。像《伐木》為文王與友人入山,《鴛鴦》為明王與萬物相交,同你所懷疑的《螽斯》章的解釋,同樣屬於穿鑿。朱子《集傳》,掃除了以往的舊礙,專門在涵泳上下工夫,虛與委蛇。但是像《鄭風》等文章的注疏,認為都是刺忽的當然不對,朱子認為都是淫奔的,也不一定對。你專門研讀時,無論是看注疏,還是看宋傳,都要虛心探求。 覺得里面寫得好的地方,就用紅筆劃出;裡面有疑問的地方,就另外寫一張小條子,或多加辯論,或只寫數字,以後對有疑問的地方有漸漸明白了的,就再記在這個條子下面,時間長了就成了卷帙,這樣一定會有很大的長進。高郵王懷祖先生父子倆,經學研究處於本朝的首位,都是從寫札記中得來的。我雖然不能和懷祖先生比,但希望你成為伯申氏的期望十分殷切。 你問作八股文可不可以暫時擱一擱,或看有什麼其他可學的。我以為文體中既可以道古,又可以論今的不如作賦。漢魏六朝的賦,名篇巨著,都記載入《文選》,我曾經把《西征》、《蕪城》和《恨》、《別》等篇給你看過。其他小品賦,則有《古賦識小錄》。律賦,有本朝的吳谷人、顧耕石、陳秋舫等人。你若果真學賦,可以每逢三、八日作一篇大賦,或幾千字,小賦或許只幾十字,或對仗或不對仗,都無不可。 字諭紀澤: 字不同者,餘忘之。凡經文版本不合者,阮氏校勘記最詳(阮刻《十三經註疏》,今年六月在岳州寄回一部,每卷之末皆附校勘記,《皇清經解》中亦刻有校勘記,可取閱也)。凡引經不合者,段氏《撰異》最詳(段茂堂有《詩經撰異》、《書輕撰異》等著作,俱刻於《皇清經解》中)。爾翻而校對之,則疑者明矣。 (咸豐八年十二月初三日公元1859年1月6日) 字渝紀澤: 中的字有不一致的地方,現在我已經不記得了。凡是經文之中有版本不同的地方,阮氏校勘記得最詳細(阮元刻《十三經註疏》,今年六月,在岳州寄回去一部,每卷的最後都附有校勘記。《皇清經解》中也刻有校勘記,可拿來看看。)凡是經文引用有不同的,段氏《撰異》最詳細(段茂堂有《詩經撰異》、《書經撰異》等著作,都刻在《皇清經解》中)。你可以隨時翻閱對照著看看,這樣有疑問的地方便會迎刃而解。 字諭紀澤: 日來接爾兩禀,知爾《左傳》注疏將次看完。 《三禮》注疏,非將江慎修《禮書綱目》認得大段,則注疏亦殊難領會,爾可暫緩,即《公》、《谷》亦可緩看。明春將胡刻《文選》細看一遍,一則含英咀華,可醫爾筆下枯澀之弊;一則吾熟讀此書,可常常教爾也。 沅叔及寅皆先生望爾作四書文,極為勤懇。餘念爾庚申、辛酉下兩科場,文章亦不可太醜,惹人笑話,爾自明年正月起,每月作四書文三篇,俱由家信內封寄營中。此外或作得詩賦論策,亦印寄呈。 (咸豐八年十二月廿三日公元1859年1月26日) 字諭紀澤: 近日一連收到你的兩封來信,得知你將要看完《左傳》注疏。如果不能把江慎修《禮書綱目》認得大段,那麼《三禮》注疏也很難領會,你可以暫時不必強求,而且《公羊傳》、《穀梁傳》也可以暫時擱置不看。你明年春把胡刻的《文選》仔細看一遍,一方面你可以含英咀華,改正做文章枯澀無味的缺點;一方面我熟讀此書,可常常給你適當的指導。 沅叔和寅皆先生希望你仿照“四書”寫文之章,這個建議很是中肯,你要誠懇。我考慮到你庚申、辛酉兩次參加科舉考試,文章也不能太差,成了旁人的笑柄,所以我讓你從明年正月開始,每月照“四書”作三篇文章,都附在來信中寄到軍營來。另外可將你平時所作的詩賦、論策,也一併寄來。 本朝研究經學的人都精通小學 字諭紀澤: 餘前有信教爾學作賦,爾复禀並未提及。又有信言涵養二字,爾复禀亦未之及。嗣後我信中所論之事,爾宜一一禀复。餘於本朝大儒,自顧亭林之外,最好高郵王氏之學。王安國以鼎甲官至尚書,諡文肅,正色立朝;生懷祖先生念孫,經學精卓,生王引之,復以鼎甲官尚書,諡文筒:三代皆好學深思,有漢韋氏、唐顏氏之風。 餘自憾學問無成,有愧王文肅公遠甚,而望爾輩為懷祖先生,為伯申氏,則夢寐之際,未嘗須臾忘也。懷祖先生所著《廣雅疏證》、《讀書雜誌》,家中無之。伯申氏所著《經義述聞》、《經傳釋詞》,《皇清經解》內有之。爾可試取一閱。其不知者,寫信來問。本朝窮經者,皆精小學,大約不出段、王兩家之範圍耳。餘不一一。 (咸豐八年十二月卅日公元1859年2月2日) 字諭紀澤兒: 我以前寫信教你學作賦,你回信中沒有提到。我又寫信講涵養二字,你回信中也沒有提到。以後我信中議論的事你回信時也要逐一回答。我對本朝大儒,除了顧亭林以外,最喜歡高郵王氏的學問。王安國以科舉鼎甲進入仕途,官做故到了尚書,追諡文肅,以嚴正立於朝廷。他生懷祖先生念孫,念孫對於經學研究精卓,念孫生王引之,引之又以鼎甲入仕,官至尚書,追諡文簡。祖孫三代都好學深思,有漢韋氏、唐顏氏的鳳範。 我自遺憾學問無所成就,有愧于和王文肅公相差很遠,但希望你能成為懷祖先生,成為伯申氏,這是我做夢都沒有須臾忘記的事。懷祖先生的著作《廣雅疏證》、《讀書雜誌》家裡沒有。伯申氏的著作《經義述聞》、《經傳釋詞》,在《皇清經解》中有,你可以拿出來閱讀。有不懂的地方,寫信來問我。本朝研究經學的人都對小學很精通,但大約都沒有超過段、王兩家的水平。其餘就不一一列舉了。 字諭紀澤兒: 古人解經,有內傳,有外傳。內傳者,本義也;外傳者,旁推曲衍,以盡其餘義也。孔子系《易》,小象則本義為多,大象則餘義為多。孟子說《詩》,亦本子貢之因貧富而悟切磋,子夏之因素絢而悟禮後,亦證餘義處為多。 《韓詩外傳》,盡餘義也。 《左傳》說經,亦以餘義立言者多。 (咸豐十一年正月廿四日公元1861年3月5日) 字諭紀澤兒: 古人解經,有內傳,有外傳。內傳是本義,外傳是旁推轉衍,以說明本義之外的含義。孔子解《易》,小像是以本義為主,大像是以餘義為主。孟子說《詩》,也是以子貢因貧富而領會切磋、子夏因樸素和絢麗而領會禮法為本義,論證餘義之處也很多。 《韓詩外傳》全部都是餘義。 《左傳》說經,也以餘義立言的比較多。 《爾雅》是最早的類書 字諭紀澤: 接爾八月十四日禀並日課一單、分類目錄一紙。日課單批明發還。 目錄分類,非一言可盡。大抵有一種學問,即有一種分類之法,有一人嗜好,即有一人摘抄之法。若從本原論之,當以《爾雅》為分類之最古者。天之星辰,地之山川,鳥獸草木,皆古聖賢人辨其品匯,命之以名。所稱大禹主名山川,《禮》所稱黃帝正名百物是也。 物必先有名,而後有是字,故必知命名之原,乃知文字之原。舟車、弓矢、俎豆、鐘鼓日用之具,皆先王制器以利民用,必先有器而後有是字,故又必知制器之原,乃知文字之原。君臣、上下、禮樂、兵刑、賞罰之法,皆先王立事以經綸天下,或先有事而後有字,或先有字而後有事,故又必知萬事之本,而後知文字之原。此三者物最初,器次之,事又次之。三者既具,而後有文詞。 《爾雅》一書,如釋天、釋地、釋山、釋水、釋草木、釋鳥獸蟲魚,物之屬也;釋器、釋宮、釋樂,器之屬也;釋親,事之屬也;釋詁、釋訓、釋言,文詞之屬也。 《爾雅》之分類,惟屬事者最略,後世之分類,惟屬事者最詳。事之中又判為兩端焉:曰虛事,曰實事。虛事者,如經之三《禮》,馬之八,班之十《志》,及三《通》之區別門類是也。實事者,就史鑒中已往之事蹟,分類纂記,如《事文類聚》《白孔六帖》《太平御覽》及我朝《淵鑑類函》、《子史精華》等書是也。爾所呈之目錄,亦是抄摘實事之象,而不如《子史精華》中目錄之精當。 餘在京藏《子史精華》,溫叔於二十八年帶回,想尚在白玉堂,爾可取出核對,將子目略為減少。後世人事日多,史冊日繁,摘類書者,事多而器物少,乃勢所然。爾即可照此抄去,但期與《子史精華》規模相仿,即為善本。其末附古語鄙謔,雖未必無用,而不如徑摘抄《說文》訓詁,庶與《爾雅》首三篇相近也。餘亦思仿《爾雅》之例抄纂類書,以記日知月無忘之效,特患年齡已衰,軍務少暇,終不能有所成。或余少引其端,爾將來繼成之可耳。 (咸豐十一年九月初四日公元1861年10月7日) 字諭紀澤: 接到你八月十四日的信及每天的功課作業一份,分類目錄一張。日課單已批明,現寄還。 目錄分類的問題,不是一句話可以說清楚的。大體上有一種學問,就有一種分類的方法,有一個人的嗜好,就有一個人的摘抄方法。如果從本原談起,應當以《爾雅》為最早的類書。天上的星辰、地上的山川、鳥獸草木,都是古代聖賢根據其品種給予的命名。 《尚書》說大禹主要給名山大川取名,《周禮》說黃帝主要給世間萬物命名。 物體一定要先有名,而後有這個字,所以一定要知曉命名的本原,才可以知道文字的本原。舟車、弓矢、俎豆、鐘鼓等日常用具,都是先王製造的器物供民眾使用,一定是先有這個器物而後才有這個字,所以又一定要知曉制器的本原,才可知道文字的本原。君臣、上下、禮樂、兵刑、賞罰之法,都是先王設置的製度以統治天下,或者是先有製度而後有字,或者是先有字而後有製度,所以又必知道這些事物的本原,然後才知曉文字的本原。這三者之中,物是最先有的,其次是器,最後是事。三者俱備之後,才有文詞。 《爾雅》一書,像釋天、釋地、釋山、釋水、釋草木、釋鳥獸蟲魚,都屬於物一類;釋器、釋官、釋樂,則屬於器一類;釋親,則屬於事一類;釋詁、釋訓、釋言,屬於文詞類。 《爾雅》的分類,只有事一類最為簡略;後世的分類,又只有事一類最詳細。事之中又劃分兩類:叫做虛事、實事。虛事,如經之三《禮》,司馬遷《史記》的《八書》、班固《漢書》的《十志》,及三《通》的分門別類都屬於虛事。實事,就是把史書中過去的事蹟,分類編纂記載的書,如《事文類聚》、《白孔六帖》、《太平御覽》及我朝的《淵鑑類函》、《子史精華》等便是這一類。你所呈的目錄,也只是摘抄實事的表象,而不如《子史精華》中的目錄精確恰當。 我在京城中收藏的《子史精華》,溫叔於道光二十八年帶回去了,想必還在白玉堂,你可以取出來核對,把子目略為減少一些。後世人事日益增多,史冊日益繁雜,摘類的書中,事情多而器物少,這是必然的。你仍可以照此抄去,只是希望能與《子史精華》的規模相仿,便是善本。末尾附錄的古語中低劣的謔詞,雖然不一定沒有用處,但不如直接摘抄《說文》中的訓詁,差不多與《爾雅》首部的三篇相近似。我也想仿照《爾雅》的體例抄纂類書,以記錄每天的知聞不使忘記,只因年歲大了,軍務繁忙,終究不能有所成就。或許我稍稍開個頭,你將來能繼續我的工作把它完成吧。 每天夜裡辨認恆星二三座 字諭紀澤兒: 爾七古詩,氣清而詞亦穩,餘間之忻慰。凡作詩,最宜講究聲調。餘所選抄五古九家、七古六家,聲調皆極鏗鏘,耐人百讀不厭。餘所未抄者,如左太衝、江文通、陳子昂、柳子厚之五古,鮑明遠、高達夫、王摩潔、陸放翁之七古,聲調亦清越異常。爾欲作五古七古,須讀熟五古七古各數十篇。先之以高聲朗誦,以昌其氣;繼之以密詠恬吟,以玩其味。二者並進,使古人之聲調,拂拂然若與我之喉舌相習,則下筆為詩時,必有句調湊赴腕下。詩成自讀之,亦自覺琅琅可誦,引出一種興會來。古人云“新詩改罷自長吟”,又云“煅詩未就且長吟”,可見古人慘淡經營之時,亦純在聲調上下工夫。蓋有字句之詩,人籟也;無字句之詩,天籟也。解此者,能使天籟人籟湊泊而成,則於詩之道思過半矣。 餘生平有三恥:學問各途,皆略涉其涯涘,獨天文算學,毫無所知,雖恆星五緯亦不識認,一恥也;每作一事,治一業,輒有始無終,二恥也;少時作字,不能臨摹一家之體,遂致屢變而無所成,遲鈍而不適於用,近歲在軍,因作字太鈍,廢閣殊多,三恥也。爾若為克家之子,當思雪此三恥。推步算學,縱難通曉,恆星五緯,觀認尚易。家中言天文之書,有《十七史》中各天文志,及《五禮通考》中所輯《觀像授時》一種。 每夜認明恆星二三座,不過數月,可畢識矣。凡作一事,無論大小難易,皆宜有始有終。作字時,先求圓勻,次求敏捷。若一日能作楷書一萬,少或七八千,愈多愈熟,則手腕毫不費力。將來以之為學,則手抄群書;以之從政,則案無留尺。無窮受用,皆自寫字之勻而且捷生出。三者皆足彌吾之缺憾矣。 今年初次下場,或中或不中,無甚關係。榜後即當看注疏。以後窮史,二者迭進。國朝大儒,如顧、閻、江、戴、段、王數先生之書,亦不可不熟讀而深思之。光陰難得,一刻千金。以後寫安禀來營,不妨將胸中所見,簡編所得,馳騁議論,俾餘得以考察爾之進步,不宜太寥寥。 (咸豐八年八月二十日公元1858年9月26日) 字諭紀澤兒: 你寫的七言古詩,意境清新用詞也妥當,我讀後感到欣慰。大凡寫詩,最應當講究聲調,即節奏韻律。我所選抄的九家五言古詩、六家七言古詩,聲調都很鏗鏘有力,令人百讀不厭。我沒有抄的,如左太衝、江文通、陳子昂、柳子厚的五言古詩,鮑明遠、高達夫、王摩詰、陸放翁的七言古詩,聲調也異常清潤悠揚。你想作五言古詩、七言古詩,必須熟讀五言古詩和七言古詩各幾十首。先用高聲朗誦,壯大其氣勢;再恬靜細聲地吟詠,欣賞玩味。兩方面結合進行,使古人的節奏韻律,如風吹拂似乎和自己的喉舌互相熟悉,那麼下筆寫詩時,一定會有詩句韻調湊集到筆下。詩寫成後自己誦讀,也覺得琅琅上口,引出一種興味來。古人說“新詩改好後自己高聲吟詠”,又說“詩句推敲未成暫且放聲吟詠”。可見古人苦心作詩時,也盡在聲調上用工夫。所以說有字句的詩,是人力精工寫作的;沒有字句的詩,是渾然天成的。明白了這一點,便能使天然人工凝聚而成,那麼對於作詩的方法也就考慮了一多半了。 我生平有三點羞恥:各類學問都大致涉獵到其邊際,唯獨天文曆法毫無所知,即使二十八星座、金木水火土五星也不能辨認,這是第一恥;每做一件事情、進行一項事業,往往有始無終,這是第二恥;小時候寫字,不能臨摹一家的書體,多次變換致使書法沒有成就,遲鈍而不適用。近年來在軍中,因為寫字太遲鈍,擱置不寫的情況極多,這是第三恥。你如果是能繼承家業的兒子,應當考慮雪去這三恥。縱使推算天象曆法難以精通,二十八星座及金木水火土五星還是容易辨認的。家中講天文的書籍,有《十七史》中的各篇天文志,及《五禮通考》中所輯錄的《觀像授時》一種。 每天夜裡辨認恆星二三座,用不了幾個月,就可以全部認識了。大凡做一件事情,不論大小難易,都應當有始有終。寫字時先求圓滑、勻稱,再求敏捷。如果一天能寫楷書一萬字,少時或者七八千字,越寫得多就越熟練,那麼手腕就會毫不費力。將來用它來做學問,便可手抄群書;用它來從事政務,桌案上便會沒有積壓的公文。無窮盡地發揮作用,都來自寫字圓滑勻稱而且敏捷。以上三點可以彌補我的缺憾了。 今年初次下考場,考中考不中無關緊要,發榜後就應當看注疏。以後窮讀經書史書,二者交替進展。本朝大儒如顧、閻、江、戴、段、王這些先生的書,也不能不熟讀深思。時光寶貴,一刻千金。以後寫報安信來營中,不妨將胸中的見解,讀書的心得,放開文筆論述,使我能夠考察你的進步,不要太簡單。 字諭紀澤: 爾看天文,認得恆星數十座,甚慰甚慰。前信言《五禮通考》中觀像授時二十卷內恆星圖最為明晰,曾翻閱否?國朝大儒於天文歷數之學。講求精熟,度越前古。自梅定九、王寅旭以至江、戴諸老,皆稱絕學,然皆不講佔驗,但講推步。佔驗者觀星象雲乞以卜吉凶,《史記·天官書》、《漢書·天文志》是也。推步者,測七政行度,以定授時,《史記·律書》、《漢書·律曆志》是也。 秦味經先生之觀像授時,簡而得要。心壺既肯究心此事,可藉此書與之閱看。若爾與心壺二人能略窺二者之端緒,則足以補餘之缺憾矣。四六落腳一字粘法,另紙寫示。 (咸豐八年十月二十九日公元1858年12月4日) 字諭紀澤: 你在學習天文知識,而且已經能夠認識幾十顆恆星了,這一點很值得高興。上一次信中說到《五禮通考》中觀像授時二十卷內的恆星圖最清楚,不知你是否翻過?對於天文歷數的學問,本朝博學的大儒們已經研究得很精熟,甚至超過了古人。從梅定九、王寅旭到江、戴各位老前輩,都堪稱絕學,但他們都不講佔驗,只講推步。佔驗是觀察星象雲氣用來占卜吉凶的,《史記·天官書》、《漢書·天文志》就是這樣的。推步是指測量七政的經緯度,用來測定時間曆法,《史記律書》、《漢書,律曆志》中所用的就是這種方法。 秦味經先生的觀像授時之法,簡明扼要,深得要領。心壺既然肯用心研究這些,可以把相關的書借給他看看。如果你和心壺兩人能夠稍微看出這兩本書中的一些天文知識,就足以彌補我的缺憾了。四六落腳的一字粘法,用一張紙另外寫明。 虛心涵泳,切己體察 字諭紀譯: 汝讀《四書》無甚心得,由不能虛心涵泳,切己體察。朱子教人讀書之法,此二語最為精當。爾現讀《離婁》,即如《離婁》首章“上無道揆,下無法守”,吾往年讀之,亦無甚警惕。近歲在外辦事,乃知上之人必揆諸道,下之人必寧於營。若人人以道揆自許,從心而不從法,則下凌上矣。 “愛人不親”章,往年讀之,不甚親切。 近歲閱曆日久,乃知治人不治者,智不足也。此切己體察之一端也。涵泳二字,最不易識,余嘗以意測之。曰:涵者,如春雨之潤花,如清渠之溉稻。雨之潤花,過小則難透,過大則離披,適中則涵濡而滋液;清渠之溉稻,過小則枯槁,過多則傷澇,適中則涵養而勃興。泳者,如魚之游水,如人之濯足。程子謂魚躍於淵,活潑潑地;莊子言濠梁觀魚,安知非樂?此魚水之快也。 左太衝有“濯足萬里流”之句,蘇子瞻有夜臥濯足詩,有浴罷詩,亦人性樂水者之一快也。喜讀書者,須視書如水,而視此心如花如稻如魚如濯足,則涵泳二字,庶可得之於意言之表。爾讀書易於解說文義,卻不甚能深入,可就朱子涵泳體察二語悉心求之。 (咸豐八年八月初三公元1858年9月9日) 字諭紀澤: 你雖然在讀《四書》,但卻沒有什麼心得體會,原因是你不能做到虛心涵泳,切己體察。這兩句話是朱子教人讀書的方法,而且說的最為精闢。現在你在讀《離婁》,就應當用心體會,就像《離婁》第一章的“上無道揆,下無法守”。我當初讀到此處,也沒有做深入的理解。這些年來一直在外辦事,才知道處於高位的人必須遵守道德,處於低位的人應當遵守法規。如果人人都以遵守道德自居,只從心願而不講法律,就會以下凌上。 “愛人不親”一章,以前我讀到這一章時,也不覺得有什麼貼切之處。 近些年來閱歷漸長,才明白治人者而不能治人,乃是智力不夠的原因,這一點是我的親身體驗。涵泳二字的內涵,理解起來十分困難。我曾經解釋說:涵者如同春雨滋潤鮮花,又像清澈的渠水灌溉稻田。雨水滋潤鮮花,太少了則無法澆透,太多了又會引起倒伏,不多不少才能使花兒得到水分的滋養;渠水灌溉稻秧,太少了稻秧就會因缺水而乾枯,太多了又會造成澇災,不多不少才能使稻秧茁壯成長。泳者,就像魚兒嬉戲於水中,像人在水中洗足。程子說魚躍進水潭,非常活躍;莊子說,在濠樑上看魚,怎知魚兒不快樂?這是魚在水中的快樂。 左太衝有“濯足萬里流”的語句,蘇子瞻有夜臥洗足詩,還有浴罷詩,這些詩句都是人天性喜水的一種快樂。善於讀書的人,必須把書看做水,而把這種視書如水的心情與鮮花、稻秧、魚兒、洗足之類的事物相聯繫,這樣對涵泳二字,就能有更深的體會了。讀書時,單純理解文章的意義是很容易的事,但往往不能深入體會。希望你能從朱子的涵泳、體察二語,體會出讀書的要旨,用心追求更高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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