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飢餓的盛世·乾隆時代的得與失

第10章 第二節被皇帝玩弄於股掌之間

雖然把臣術練得如此爐火純青,進入乾隆時代,張廷玉還是感到了一絲絲涼意。他的第一感覺是,這個年輕皇帝太精明了,比他的父親實在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如前所述,掌握了駕馭清帝國這艘航船的高難技巧的乾隆,開始越來越注意打擊朋黨。而打擊朋黨的要訣是最大限度地防止大臣之間的組織性和聯繫性,千方百計地造成他們的孤立化、分散化、“原子化”,使每一位官僚,都以孤立無援的姿態面對強大的君權。 而所謂“擒賊先擒王”,打擊朋黨就必須從打擊朋黨的核心人物入手。就如同要阻止珍珠的形成,就必須從貝殼中取出那粒沙子一樣。只有讓大臣們認識到他們所依靠攀附的人物靠不住,朋黨才能不攻自散。 乾隆五年開始,皇帝就不斷地打擊性格傲慢、行事張揚的鄂爾泰。同時,皇帝一刻也沒有放鬆對張廷玉的觀察和挑剔。幸虧張廷玉平時對於朋黨嫌疑懍如臨淵。作為官場中人,人際往來誰也無法避免,特別是作為相國,他的家是京城人際交往的中心。 “薄暮還寓,則賓客門生,車駕雜沓,守候於外捨者如鯽矣。”(《清稗類鈔》)但張廷玉絕不輕易幫人說話,也絕不輕易介入人事糾紛,而是聽從花開花落。他的名言是:“予在仕途久,每見升遷罷斥,眾必驚相告曰:此中必有緣故。余笑曰:天下事,安得有許多緣故。”(《郎潛紀聞》)他從政原則是事不關己,則謹守本分絕不發言。有人因此指責他說:“如張文和(張廷玉)之察弊,亦中人之才所易及。乃畫喏坐嘯,目擊狐鼠之橫行,而噤不一語。”(《郎潛紀聞》)連乾隆皇帝都說他過于謙抑,說“張廷玉則善自謹而近於懦者”。在與鄂爾泰的鬥爭中,他始終處於下風,也始終不爭不怒,打太極拳。正因為如此謹慎,所以在鄂爾泰連連受到指責和處理時,他卻安然無恙。

然而,鄂爾泰死後,皇帝的注意力必然完全集中到他身上。樹欲靜而風不止,雖然他不想成為朋黨領袖,但是身處如此高位,想不被攀附是不可能的。主動要投靠他的人如蠅之附,驅而不走。同時,身處官僚政治的利益場中,他再擺出一副正大至公的神態,也無法完全掩飾自己手中巨大權力的偏向。幾十年間,他私下辦的事,偷偷送出的好處也車載斗量,雖然手腕高明,畢竟不是完全沒有形跡。所以,雖然皇帝的大棒一直沒有落下,張廷玉心中卻無時不處於緊張之中。他知道,統治者是從來不講什麼恩義的。雖然自己給乾隆的父祖賣了幾十年的命,但如果政治需要,皇帝打擊起自己來並不會手軟。 張廷玉感覺,自己退出政治舞台的時間到了。 在乾隆即位之初,張廷玉確實是大清帝國不可或缺的政治元老。他頭腦中裝著大清帝國官僚體系中每一個零件的說明書和使用記錄。那個時候的乾隆一天也離不開他。不過,乾隆七年(1742年)以後,皇帝對他的倚重卻越來越少了,不再事事向他諮詢。皇帝已經不再那麼需要這樣一個活檔案。雄心熾烈的皇帝急於進取,而張氏“穩重和平”“八面玲瓏”的個性已經不太適合一個大刀闊斧、除舊佈新的時代。

乾隆十年(1745年),鄂爾泰去世,皇帝起用三十多歲的訥親為軍機大臣。訥親是青年權貴,初獲任用,就位列於張廷玉之前,成為首席軍機大臣,這讓張廷玉心中有些不舒服。乾隆十一年(1746年)十月,皇帝說“大學士張廷玉服官數十年。今年逾古稀,每日晨興赴闕,未免過勞,朕心軫念。嗣後可倣此意,不必向早入朝”。這實際上是宣布,張廷玉不再參與核心機密,訥親將獨自面承聖旨。很顯然,張廷玉在大清朝廷中的實際地位大大降低了。 皇帝的這個決定不是沒有理由。自然規律是不能抗拒的,雖然一直以精力充沛著稱,但從乾隆三年(1738年)起,張廷玉已明顯感覺自己有些老了。乾隆三年他在給乾隆請辭兼攝吏部的奏摺中說:“今犬馬之齒六十有七,自覺精神思慮迥不如前,事多遺亡,食漸減少。”不但眼睛花得看文件越來越吃力,寫字時手也開始打戰。年齡的增長使他在政治鋼絲上走得越來越費力了。乾隆十一年,他的長子內閣學士張若靄病故,這對他又是一個意外的打擊。白髮人送黑髮人,他備覺傷悼,身體一下子大不如前。各種老年性疾病,慢慢都找上身來。這種身體狀況顯然已經不適於承擔帝國政治中樞的繁重工作了。

在這種情形下,皇帝對朋黨政治的大力打擊,就如同在張廷玉頭上懸起了一把沉重的達摩克利斯劍,隨時有可能落下來,讓一輩子沒有犯過錯誤的他陷於大戾。一是自己門下任何一個官員出了事,都有可能把自己牽扯進去;二是人一老,就容易糊塗,“錯誤耽延,在所不免”,讓皇帝抓到自己的辮子。 凡事過猶不及。張廷玉的官已經做到了極致了:身仕三朝,功名利祿達到極致,張家一門也都安排得妥妥噹噹。兩個弟弟張廷璐、張廷緣分別官至禮部侍郎和內閣學士,兩個兒子張若靄和張若澄也都入值南書房和軍機處,參與機要。 “一門之內,朝紳命服,輝映閭里,天下榮之。”為官如此,夫復何求? 臣術中最重要的一條,是平安降落。沒有這一條,那麼其他方面再成功,也不過是一場春秋大夢而已。因此,退休的念頭越來越強烈地出現在張廷玉心中。

乾隆十三年正月,張廷玉進宮出席皇帝為近臣舉行的一次新年宴會,宴會後他得到與皇帝私下談話的機會。乾隆十一年以後,這樣的機會越來越少了。機不可失,他趁皇帝情緒不錯,提出自己“年近八旬,請得榮歸故里”。 張廷玉有充分的理由認為,皇帝會痛快地批准他的這個請求。 沒想到,皇帝拒絕了他。乾隆從來沒有想到一貫勤勤懇懇的張廷玉會提出退休的要求。雖然張廷玉已經不能承擔繁鉅的工作,但畢竟他的政治經驗還是十分豐富的,在朝中作為顧問,對大清政治不無裨益。因此,皇帝回答說:“卿受兩朝厚恩,並且奉了皇考的遺命,將來要配享太廟,豈有從祀元臣,歸田終老之理?”就是說,你死後享受配享太廟,和皇帝一起吃冷豬肉的最高榮譽,生前怎麼能貪圖逸樂?

只有功高蓋世、純無瑕疵的名臣,才能“配享”太廟。一旦得到“配享”之榮,必然永載史冊。因此,獲得這項殊榮的人就應該死而後已,為國家貢獻出全部力量。 素來縝密的張廷玉對皇帝的這個問題已有所準備。他叩了一個頭,引經據典回答說,七十懸車,古今通義。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只有及時退步,才能保此身榮。況且宋明兩朝也有享受配享榮譽的大臣退休回家的,比如明太祖就允許劉基回了老家。 這句話,讓皇帝一下子不高興了。 乾隆是中國歷史上對“臣節”要求最嚴的皇帝。作為一個完美主義者,乾隆希望自己成為歷史上最偉大的君主。同時,他也認為每個大臣都應該以最高標準來要求自己。 乾隆皇帝與雍正皇帝的性格頗為不同,對張廷玉的觀感也大為不同。

雍正皇帝為人雖然陰鷙多謀,但是性格中卻有天真淋漓的一面,經常有衝動急躁之舉,與周密細緻、耐心極好的張廷玉性格互補,因此君臣相得之感極強。雍正對張廷玉,不僅有才華上的利用,還有性格及人格上的欣賞,在他看來,張廷玉算得上是歷史上少有的忠心赤膽的純臣。所以,他才在遺囑中給了張廷玉以有清一代漢族大臣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殊榮: 大學士張廷玉,器量純全,抒誠供職……其功甚鉅。大學士鄂爾泰,志秉忠貞,才優經濟……洵為不世出之名臣。此二人者,朕可保其始終不渝。將來二臣,著配享太廟,以昭恩禮。 這是雍正對張廷玉情誼深厚的最好證明。 然而乾隆皇帝對張廷玉的印象與雍正相當不同。俗話說惺惺相惜,但精明人有時最排斥的就是和自己差不多精明的人。乾隆和張廷玉一樣,都是極為世故的玲瓏多竅之人。所以對於張廷玉,乾隆一眼就看出了他身上的“巧”和“滑”。

在清代帝王中,乾隆是對滿漢之分看得很重的一個。在他看來,滿族大臣雖然身上會有種種缺點,但是畢竟“淳朴正直”,與皇帝一心一德,對主子死心塌地。而漢族人則心眼太多,居心巧偽,“習尚澆漓”,他們太會做官,太會做人。凡事都從自己出發考慮問題,總是把個人利益置於君主和國家利益之前,因此讓人不能完全放心。張廷玉就是一個典型代表。 張廷玉的應對進退,表面上淡泊大公,背後卻心機極深。他雖然勤勉盡責,功勞不小,但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畢竟是出於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考慮,只不過這種動機被極高的手腕消弭得無形無色而已,因此算不上“純臣”。主動向皇帝請求退休這件事,就再分明不過地說明了這一點。 就像對父親的許多做法都不以為然一樣,對於父親給張廷玉如此高的政治榮譽,乾隆一直有些不舒服。乾隆表面上對父親的每一項遺命都奉之必謹,因此對鄂張二人刻意加以尊重。但是兒子和父親常存在著一種莫名其妙的競爭心理,父親在遺囑中公然為張廷玉背書“可保其始終不渝”。而在下意識裡,乾隆一直在抓張廷玉的小辮子,以向父親的在天之靈證明,您老人家看走眼了。

乾隆認為張廷玉的這句話說明他對自己的忠誠度和個人感情,遠不及對雍正皇帝。正是因為把自己當成不可依靠之主,擔心會在乾隆朝落得“不測之局”,所以才要抽身退步,離皇帝而去。 這讓皇帝很不痛快。天生好辯的乾隆開始拿大道理壓人:劉基並非主動求退,而是被明太祖罷斥回鄉。為人臣者,當法始終如一的藎臣。比如諸葛亮,就為皇帝效忠一生,這才是大臣的最高境界。 張廷玉奏對之際,總是思維敏捷。他立刻說,諸葛亮遇到了戰爭時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也是不得已。自己則幸遇到太平明主,不可同日而語。希望在太平時代,能享受到林下之樂。 張廷玉一貫溫文爾雅,惜言如金,今日這樣堅持己見,引經據典,讓乾隆覺得十分意外,也一下把他的辯興提起來了。乾隆又犀利地說,真正忠君之大臣,不論什麼境遇,都會一心不變。比如皋夔、稷契得遇盛世賢君,龍逢、比干則遭逢亂世暴君,處境不同,然忠誠之心相同。

張廷玉立刻聽出了乾隆的弦外之音,這不分明是說自己不夠忠誠嗎?皇帝出言如此之重,他不敢再接話茬儿了,於是“免冠叩首”“嗚咽不能自勝”。 乾隆看他這個樣子,也不忍心再說什麼了,招呼小太監:“把張先生扶出去休息吧。” 張廷玉沒想到自己的請求遭到了皇帝如此明確的拒絕。他更沒想到的是,皇帝不僅僅當面拒絕了他,還在第二天,將君臣間的這一番爭論公佈於天下。 乾隆為人極其好勝。張廷玉一哭,讓皇帝準備好的滔滔辯詞卡在喉嚨,不吐不快。第二天,他遂降下長篇諭旨,向全體大臣詳細講述了此事,並將這件事提到了“臣節”的高度。 皇帝說,作為得到了配享榮譽的大臣,自然應該為國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不應該有任何私心雜念。如果把做官作為獲得個人利益的工具,時勢對自己有利,就全力營求;時勢不利於自己,就主動求去,以保榮避禍,這就是典型的巧宦行為,而不是純臣心術。

乾隆暗指張廷玉對自己感情不深:“日日同堂共處的朋友,一旦遠離,尚有不忍。何況君臣的情誼這麼多年,更應該不忍離去。張廷玉精采不衰,應務周敏,不減少壯。如果一心想以泉石徜徉為樂,怎麼對得起諸葛亮鞠躬盡瘁之訓耶!” 在這篇諭旨的最後,乾隆把這件事提到了君臣大義的高度: “如果卿恐怕有人議論你戀棧,因有此奏,還可以理解。如果說人臣事君之義,就當如此,則大不可……為人臣者,斷不可存此心。” “如果預以此存心,必將漠視一切。泛泛如秦越人之相視,年至則奉身以退耳!誰復出力為國家圖庶務者?此所繫於國體官方人心世道者甚大。” 這篇上諭,含量非輕。前代君臣,或有師友之誼,而到了清代,只剩主奴之義。作為奴才,只有乾到嚥氣的那一天,怎麼能提前獲得自由權?朱元璋以一篇“寰中士大夫不為所用詔”取消了士人們不做官的權利。而乾隆則通過這篇諭旨取消了大臣的“退休權”。 張廷玉萬萬沒想到,自己為愛新覺羅家族祖孫三代服務五十年,換來的是這樣一個評價。 受到如此嚴厲的批評,張廷玉心驚膽戰,只好打點精神,繼續到朝中點卯。不久之後,就遇到了乾隆十三年的政治風暴。 從乾隆十三年的官場風暴開始,乾隆對大臣的態度從“以禮待之”漸漸變成了頤氣指使,呼來喝去,動輒痛罵訓斥,任意挫辱。只有對張廷玉,他還竭力維持著表面上的最後一絲禮貌。不過,乾隆十三年的兩次處分已經使張廷玉嚇破了膽。這兩次處分對別人來講,可能不算什麼。但是對做了四十多年官保持著未犯過一次錯誤紀錄的張廷玉來說,精神打擊卻分外沉重。他日夜提心,時時吊膽,健康大減,老態更增。年近八旬的他牙齒掉得差不多了,老年斑已經遍布面頰。沒有人攙扶,已經無法長距離走路了。 張廷玉的身體變化,乾隆當然看在眼裡。他發現張廷玉這一年老得太快了,思維明顯不如以前清楚,說話有時也顛三倒四。乾隆皇帝看著張廷玉從警敏周密、精力超人的中年能臣變成眼前這個老態龍鍾、幾近廢物的老臣,心中也不免感嘆歲月無情。乾隆十四年(1749年)十一月,在一次君臣談話中,皇帝關心地問起張廷玉的身體。張廷玉趁這個機會,詳細陳說衰疲之狀,再次試探著提出了退休。 乾隆沉吟了一下,說,我再想想,你先退下吧。 惻隱之心使皇帝破例改變了以前的決定。這個張廷玉,固然為人有取巧的一面,但是四十多年勤奮敬業始終如一,為愛新覺羅家的家業如此不惜心血,在史上也確實罕見。如今春蠶絲盡,不如放他歸去享幾年清福吧。於是皇帝發布諭旨:“(張廷玉)乃自今年秋冬以來,精采矍鑠,視前大減,蓋人至高年,閱歲經時,輒非曩比。召見之頃,細加體察,良用惻然……強留轉似不情,而去之一字,實又不忍出諸口”,因為“座右鼎彝古器,尚欲久陳幾席,何況廟堂元老,誼切股肱?”皇帝派人把這道諭旨送到張府,說是否真要退休,聽他自行抉擇。 這道諭旨典型地體現了乾隆的風格,即把所有的道理都把握在自己手中,讓自己處於永遠正確的進退自如之地,而置他人於極難應對的地步。文字中他既表現了對張廷玉身體的關心,又說“去之一字實不忍出諸口”,表明了皇帝對臣子依依不捨。他想考驗一下張廷玉如何回复。 按乾隆的設想,老練過人的張廷玉接到這道諭旨之後,應該善加揣摸,寫上一道奏摺,一方面詳述自己確實老病,難於支持;另一方面又深切表達自己犬馬般依戀主人的心情,說自己也實在不忍離開皇帝,雖然身體衰弱如此,也決心守在皇帝身邊,直至死去。 如果這樣,乾隆就可以再發諭旨,說他讀了張的奏摺,十分感動。張的忠心可為天下人臣之表,而皇帝關愛有功老臣,特命張榮歸故里,享泉林之樂。這樣,君臣一場,彼此應對都十分精彩漂亮,足以為天下後世所法,載入史冊,也是一段佳話。 怎奈張廷玉太老了,已經不復當年的精明。他見到皇帝的諭旨,以為皇帝已經默許了他的請求,大喜過望,當即上奏謝恩,說準備明年春天起程。 看到張廷玉的回复,皇帝嘆了一口氣。這老頭是老糊塗了,還是對自己真的沒有一點感情?不過皇帝還是表現出難得的寬容和善意。他想與張廷玉有始有終。因此,皇帝優詔褒答了張廷玉,賜給他許多珍寶器物,准許他以“原官致仕”。在上諭中,皇帝還充滿感情地期待十年以後,“朕五十正壽,大學士亦將九十,輕舟北來,扶鳩入覲”,君臣重新見面敘舊。 截至這個時刻,張廷玉的一生可以說無可挑剔,享過榮華富貴,及時平安降落,死後名垂千古。這是幾千年來大臣能做到的最高境界。 可惜,人生往往就是那麼難以捉摸。 在鄂爾泰死後,張廷玉在朝中並非一枝獨秀,而是又出現了一位勢均力敵的政治對手——大學士史貽直。此人與張是同年進士,但前期仕途遠沒有張氏順利,嫉妒之心使他轉投鄂爾泰門下。鄂爾泰去世後,群龍無首的鄂黨中的許多人聚集在他的身邊,一時之間他成了鄂黨的隱形領袖,終日以編排指摘張廷玉為事。自乾隆十三年張廷玉請求退休時起,他就開始大肆在朝中宣揚張廷玉並沒有什麼豐功偉績,沒有資格配享太廟,並多次在乾隆面前陳說其辭。 申請退休成功後,一塊大石頭落地的張廷玉又想起了另一個問題:皇帝上一道諭旨說過,“從祀元臣,豈有歸田終老之理?”史貽直又一直鼓動皇帝取消自己的配享資格,那麼,自己這次回到江南之後,身後還能不能得到配享的榮譽呢? 從皇帝對自己的親切態度看,應該沒有大問題。可是皇帝諭旨中畢竟沒有明確宣布這一點。如果自己退居林下,在朝廷中沒有了影響力,史貽直在皇帝面前再進讒言,乾隆耳朵根子一軟,那麼自己可就沒法吃到太廟的冷豬肉了。 想到這裡,他開始輾轉反側起來。 在家中猶豫了多日,他終於下定決心,豁出老臉,進宮面見皇帝,請求皇帝給一個明確的表示,以杜絕史貽直等人的奸謀。 在以前,這樣的舉動張廷玉絕對是做不出來的。以“淡泊”“謙退”聞名的他一生從來沒有為自己請求過任何恩榮。做出這個決定,可見人到老年,智力結構確實會發生很大變化。 冒著深冬的嚴寒,張廷玉由兒子攙扶著,顫顫巍巍地再一次進入紫禁城,跪倒在皇帝面前,說明了自己的憂慮,“免冠嗚咽,請一辭以為券”。 聽完了張廷玉的哀哀請求,乾隆十分詫異,也十分不快。他從沒想到這位老臣會提出這樣的要求。自己從來沒有說過不准他配享,他提出這個要求,明擺著是信不過自己。 不過,送佛送到西,為與父親留下的這位三朝元老有始有終,創造君臣相得的一段佳話,他就破例再開一次恩,給他寫個保證書吧! 皇帝同意發布恩准張廷玉配享的詔書。但回頭越想,心裡越不是滋味,他寫了一首意味深長的詩給張廷玉: 造膝陳情乞一辭,動予矜惻動予悲, 先皇遺詔惟欽此,去國余思或過之。 可例青田原侑廟,漫愁鄭國竟摧碑, 吾非堯舜誰皋契?汗簡評論且聽伊。 這首詩大有深意。大意是說:你到我面前,跪地陳情,請我給你一個保證。這一舉動,令我不免起了惻隱之悲心。先皇的遺詔,我當然會遵守,原本沒有什麼疑問。你離開京城,回到老家,也許會心有所思。我特准你像劉伯溫那樣,既退休,又可配享。你是否怕我會像唐太宗那樣,親手給魏徵寫了碑文,又親手砸了它。我並非堯舜之君,不知道誰可配得上皋夔之臣?將來歷史怎麼評價我們君臣,還是隨它的便吧! 這首詩語氣相當不祥。結尾那兩句分明是說,你的功績原非皋夔那樣盛大,父皇讓你配享,是對是錯,我也說不清楚。這純粹是負氣之語。 得到了榮譽保證書的張廷玉興奮之下沒有因皇帝的這首詩太影響心情。他心中所有的石頭都落了地,終於可以睡個安穩覺了。皇帝破例施恩,按例第二天他應該親自進宮謝恩。只是近八旬之人,昨天為進宮,已經折騰了一天,在皇帝面前又應對良久,消耗乾淨了積攢了幾十天的精神。回來後頭暈眼花,身上已經沒有一絲力氣。因此第二天他沒能起來,因命其子張若澄代他到宮門謝恩。 沒想到這個小小的疏忽惹來了大禍。 張廷玉一生,對於君臣之禮,恪守極嚴。四十多年日日伴隨在皇帝身邊,從來沒有在禮數上犯過一次錯誤。因此,乾隆原以為,張廷玉第二天一早一定會早早來面見謝恩。誰料前來的只是張的兒子。本來已經對張廷玉不滿到了臨界點的乾隆皇帝勃然大怒。 張廷玉沒有親來,乾隆認為這一事實證明了他的設想:張廷玉對皇帝並沒有真情實感,或者說,沒有絲毫感情。在其所有要求一一得遂之後,就視皇帝為陌路,連見皇帝一面都不願意了。 積累已久的怒火在這一瞬間被點燃。當天下午,皇帝命軍機大臣寫旨,令張廷玉“明白回奏”是怎麼回事! 當日在軍機處辦事的大臣是傅恆和汪由敦二人。汪由敦是張廷玉的門生,與張廷玉關係極深。他明白皇帝這次發火非同小可,連忙派小廝到張府,把這一消息傳遞過去,讓張廷玉有所準備。 張廷玉不知是老糊塗了還是嚇糊塗了,他做出了一個小孩子才能做出來的舉動: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亮,他就強支撐著,跑到了宮中,叩頭請罪。這真是一個再愚蠢不過的舉動。因為此時皇帝命他明白回奏的諭旨還沒有發到張家。此舉明白地告訴了皇帝,有人向他傳遞了皇帝發怒的消息。 軍機大臣向張廷玉洩露消息,此舉無疑是朋黨積習的一大暴露。沒想到自己打擊朋黨十多年,居然還有人如此大膽,做出這樣明顯的黨護之舉。皇帝的怒火升騰到了極點。他當面把張廷玉痛罵了一頓,把張趕走之後,他仍不解氣,花了一天時間,親自繕寫了一篇上諭,公佈天下。上諭中說: 今日黎明,張廷玉即來內廷,此必軍機處洩露消息之故。不然,今日既可來,何以昨日不來? ……張廷玉立朝數十年,身居極品,受三朝厚恩,而當此桑榆晚景,輾轉圖維,惟知自便。未得則求歸自逸,既得歸則求配享叨榮,及兩願俱遂,則又視若固有。意謂朕言既出,自無反汗,已足滿其素願,而此後再無可覬之恩,亦無復加之罪,遂可恝然置君臣大義於不問耳。朕前旨原謂配享大臣不當歸田終老,今朕憐其老而賜之歸,是乃特恩也。既賜歸而又曲從伊請,許其配享,是特恩外之特恩也。乃在朕則有請必從,而彼則恬不知感,則朕又何為屢加此格外之恩,且又何以示在朝之群臣也乎。試問其願歸老乎?願承受配享恩典乎?令其明白回奏。 ……今日張廷玉之早來,則其情形顯然,朕為天下主,而今在廷大臣,因師生而成門戶,在朝則倚恃眷注,事事要被恩典,及去位而又有得意門生,留星替月,此可姑容乎? ……朕嘗謂大臣承受恩典,非可濫邀,若居心稍有不實,則得罪於天地鬼神,必致敗露。張廷玉一生蒙被異數,即使詐偽亦可謂始終能保。乃至將去之時,加恩愈重,而其所行有出於情理之外,雖欲曲為包容,於理有所不可,豈非居心不實之明效大驗耶?天道之顯著如此,為人臣者,其可不知所儆惕乎?可不知所改悔乎? 這道上諭講了這樣幾層意思。 一、既批准退休,又配享太廟,這是非常隆重的恩典。張廷玉理當親自前來謝恩,即使衰病不堪,也應該強撐病體而來。張之不來,明顯是視此“莫大之恩”為他應得的,是先皇許下的,與當今皇上沒有關係。當今皇上既然下了保證,那麼今後必有反汗之理,自己從當今皇上處所得到的好處也就到此為止,今後彼此漠不相關了。 二、張廷玉要求皇帝下保證書,明顯是信不過皇帝。這是皇帝生氣的最主要原因:“夫張廷玉之罪,固在於不親至謝恩,尤在於面請配享。” 三、張廷玉急於求歸,是對新皇帝沒有感情,“恝然置君臣大義於不問”。張廷玉之請求退休,在沒有龍鍾之前。可見他視自己的進退出處比朝政重要,對皇帝不夠忠誠。在為官一世,“貲產足贍身家”的情況下,以“容默保位為得計”。 四、張廷玉頭一天不能親來謝恩,第二天卻早早跑來,“此必軍機處洩露消息之故”。由此他想到汪由敦是張廷玉舉薦來代替自己任大學士之位的,汪因此加以回報,這是明顯的結黨營私行為。他說,張臨走前在皇帝身邊安插親信,“留星替月”,實在陰險。 這道諭旨徹底撕破了乾隆對張廷玉“優容”的面紗,露出了隱藏多時的獠牙。張廷玉被嚇得六神無主,在回奏的折子中極儘自責地說:“臣福薄神迷,事皆錯謬,致幹嚴譴,請交部嚴加議處。” 按照皇帝所列四條大罪,不但張氏被罷官丟爵在所難免,身繫牢獄加以窮追也未可知。一旦興起大獄,則牽連張黨眾人,完全有可能掀起一場席捲天下的政治風潮。不過皇帝不想在此時搞一個全國性運動。 接到張廷玉言辭卑切的回奏,怒氣有所發洩之後,他又發布上諭說,自己一直努力包容張廷玉,這次嚴旨斥責張廷玉,主要為打擊結黨之習,並不是真要打倒他個人:(張廷玉與軍機大臣通消息之事)如果嚴訊,一定水落石出。但朕即位以來,一直包容張廷玉至此,何必因此興起大獄。但是此事不可不辯明,為何?因這關係到植黨營私的大問題……朕是何如主而能容大臣們如此植黨樹私?此等伎倆竟然敢在我面前擺弄?張氏馬上就要退休,我再包容他一次也不難,但是我不把這件事講明白,他不但不知我保全他的深恩,還一定以為我中了他的計謀……如今張廷玉既然已經認錯,我念他畢竟是三朝老臣,不想加以大罪。 不過,既然撕破了臉皮,皇帝索性把十幾年來對張廷玉忍住沒說的話都說了出來,他直截了當地指出,張廷玉實不當配享太廟:“試思太廟配享,皆佐命元勳,張廷玉有何功績勳猷而與之比肩乎?”……張廷玉所長不過是勤快謹慎,當了一個好秘書。鄂爾泰尚有平定苗疆之功,張廷玉實在沒有什麼能拿出手的記錄。 把張廷玉弄得灰頭土臉、名譽喪盡之後,皇帝筆鋒一轉,又說,雖然張廷玉不配配享,但是他做皇帝,向來仁至義盡,只許別人對不住自己,自己決不會對不住別人,所以並不剝奪張氏配享之資格,因為配享是先皇所賜。但伯爵是自己所賜的,張廷玉對自己既然沒有感情,何必要給他,因此要削去張的伯爵,以示懲罰。 “朕不云乎:張廷玉忍於負朕,朕不忍負張廷玉。朕之許張廷玉予告,原系優老特恩,明綸甫降,朕不食言。其大學士由皇考時簡用,至今二十餘載,朕亦不忍加之削奪。配享,恭奉皇考遺詔,朕終不忍罷斥。至於伯爵,則朕所特加,今彼既不知朕,而朕仍令帶歸田裡,且將來或又貪得無厭,以致求予其子者皆所必有,朕亦何能曲從至是。著削去伯爵,以大學士原銜休致,身後仍準配享太廟。” 這篇奇文,把對父親遺命和張氏的不屑表達盡致,卻又理直氣壯,迴旋往復,三復其說,盡逞辯才。 張廷玉一生的臉面,付之東流。辛苦一生,希望的是平安收場,沒想到最終卻弄得這樣尷尬難堪。志灰神喪,心驚膽戰之餘,他只想趕快回鄉,遠離這個是非之地。乾隆十五年(1750年)春天,他便遵乾隆“明春回鄉”之旨,收拾打點京城的一切,應該送人的送人,應該變賣的變賣,準備早早登上返鄉之程。 不料越著急,事情越有意外。乾隆十五年三月,就在張廷玉已經寫好了給皇帝的奏摺馬上要起程之時,遇到了皇長子永璜去世。 張廷玉曾經做過永璜的師傅,有師生之誼,因此必須參加喪禮。在一次又一次行禮如儀之後,好容易熬過了初祭,喪禮算是告了一個段落。張廷玉於是向皇帝上奏,要馬上起程。 不料這道奏摺又一次令皇帝勃然大怒。乾隆對這個長子很重視,長子之喪令皇帝十分傷心。皇帝心情不好,就要拿大臣出氣。張廷玉很清楚乾隆的這個脾氣。只不過他沒有想到,這一次是自己撞在了槍口上。心情失常的皇帝說,皇長子才過初祭,喪服未除,張廷玉就要南還,可見其人內心並不悲痛,也可見對皇室並不忠誠。 乾隆又一次降下諭旨,舊事重提,認為毫無忠心的張廷玉不夠配享資格。皇帝說,張廷玉在雍正年間,不過是一個稱職的秘書;在乾隆年間,也不過是旅進旅退,毫無建白,毫無贊襄。朕之對他一再姑容,不過是因為他資格老,所以把他像父親傳下來的“鼎彝古器”那樣擺在朝堂之上,做做樣子而已。 在這篇諭旨之後,乾隆還把歷代配享之臣開了個名單,送給張廷玉閱看,並讓他明白回奏,自己配不配得上配享之榮?這個配享的資格自己還想不想要? 皇帝忽晴忽雨,忽左忽右,將八十歲的老臣玩弄於股掌之上,使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飽嚐羞辱的張廷玉只好回奏說: 臣老耄神昏,不自度量,於太廟配享大典,妄行陳奏。皇上詳加訓示,如夢方覺,惶懼難安。复蒙示配享諸臣名單,臣捧誦再三,慚悚無地。念臣既無開疆汗馬之力,又無經國贊襄之益,縱身後忝邀俎豆,死而有知,益當增愧。況臣年衰識瞀,衍咎日滋。世宗憲皇帝在天之靈,鑒臣如此負恩,必加嚴譴,豈容更侍廟廷? 敢懇明示廷臣,罷臣配享,並治臣罪,庶大典不致濫邀,臣亦得安愚分。 事件的結果當然一目了然:廷臣集議,大家一致認為張廷玉不應配享。於是張廷玉被皇帝明令取消配享資格,灰溜溜回到了老家。為了配享,張廷玉奮鬥了一生,沒想到最後還是栽在了這個上面。 回到老家的張廷玉心神俱疲。從動了退休的念頭開始,張廷玉就不斷設想自己“衣錦還鄉”的時刻。沒想到,想像中風光的“衣錦還鄉”到頭來竟然變成了這樣尷尬的場面。地方大員為了避嫌,無一人出面迎接,只有一位侄子率幾位家人,把他接進了老屋。 少小離家老大回,再度踏上故鄉的土地,他卻只有揮不去的羞愧。辛苦工作了一輩子,最終卻丟了伯爵和配享兩項榮譽。他深閉家門,很少見客。在家中整整休息了一個月,才有心情扶了支竹杖,外出踏訪。好在故鄉的水土是對走到生命末路的老年人最好的安慰。幾個月過去,他的精神漸漸恢復,心情也日見開朗起來。 然而,噩運卻並不甘心到此為止。張廷玉精神剛剛好轉,朝廷中又出了一件禍事:他的親家四川學政朱荃,在母親去世後,為了掙點“考試補貼”,居然隱瞞母喪消息,“匿喪趕考”,為御史儲麟趾所參。 這件事發生得真不是時候。皇帝又一次想起了張廷玉,因為朱荃在仕途上起步,就是因為受了張廷玉的舉薦,何況張後來又和他做了兒女親家。這樣一個品行卑污之人居然受了張的舉薦,可見張廷玉並不像他自己所說那樣“清白”,乾隆十四年間,張氏難保不曾在別的事上欺騙過他。在處理了朱荃後,乾隆又發布諭旨,說張廷玉舉薦此人,並與之結親,是在乾隆年間,“在雍正年間,伊必不敢如此”。張氏平日謹慎,深通遠禍之道,在雍正年間不會做出這樣的事。而在乾隆年間,竟敢漫無忌憚至於如此,這不是明擺著是藐視朕躬嗎?他命張廷玉老實交代,與這樣的卑污小人“公然與為姻親,是誠何心”? 連與人結為兒女親家都成了罪過,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皇帝對張廷玉的嫌怨之情,溢於言表。 絕不容眼裡摻一點沙子的皇帝決定,收回以往三代皇帝對張廷玉的一切賞賜,以示懲罰: 張廷玉深負三朝眷注之恩……豈容其冒叨寵齎。所有歷來承受恩賜御筆、書籍,及尋常齎賞物件,俱著追繳。 皇帝派出自己信任的內務府大臣德保,去執行這個任務。在派出之際,特意把他召入宮內,秘密叮囑了一番。 乾隆十五年(1750年)八月,欽差大臣德保來到了張家。張廷玉率領全家,跪在門口迎接。他早早遵旨,把三朝皇帝賞賜給他的字畫、珠寶、衣服器物收拾到一起,準備交給德保。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德保不但帶了十多名隨從,還從知府那裡,借來了200名兵丁。這200名軍人事先顯然準備充分,進了張家,不由分說,以查找是否還有遺漏的賞賜物為名,開箱砸鎖,挖地三尺,居然抄了張廷玉的家。 好在張廷玉持身之謹並非虛言。抄家過程證明張廷玉持身清正,並無太多財產。 不過,德保卻帶走了抄家過程中翻出來的所有帶文字的東西:書籍、文章、信件乃至便條。 原來,派德保出京之前,皇帝秘密囑咐,到了張家,一定要藉查找皇帝賞賜字畫之名,嚴格檢查張廷玉的私人文件及藏書,看看其中有沒有對乾隆的怨望之詞。 在細細審查了之後,德保一無所獲,他對這位張閣老不禁佩服得五體投地。作為一個文臣,誰也保不住會用文字發洩發洩心情,在書信日記中品評品評人物,說幾句牢騷話。特別是那些參與過中樞政務的大臣,回家之後,都愛寫寫回憶錄,記錄點高層政治的秘密。但是張廷玉卻沒有這樣做。在他的數百封私人書信中,沒有一字涉及政治。張廷玉確實編了一本年譜,記載了自己政治生涯中的大事。不過,這本年譜中,他只是詳細記載了三朝皇帝對他的“恩遇”“賞賜”,雖然細到哪一天皇帝說過哪句讚賞他的話,哪一天賞了他什麼食物,卻沒有一字對朝政的品評,也沒有一字涉及政治機密。德保雖然素知張廷玉以謹慎聞名,不過他沒有想到,張氏會謹慎到如此程度,這位三朝老臣真是成了精了。要知道,這次抄家,如果稍有把柄被抓住,張氏就必然要身首異處。 由收繳賞賜之物變成了抄家,這一舉動引得舉國驚疑。毫無收穫的皇帝也覺得這事做得沒有什麼意思,後來不得不下了道諭旨,說是德保弄錯了皇帝的旨意,他並沒有命人抄家。不過,大家都心知肚明,抄家是何等大事,德保不弄清楚,怎麼敢貿然行事?就算德保是真的糊塗弄錯了,乾隆必加嚴譴,何能不追究責任?事實明擺著,就是皇帝想置張廷玉於死地。 雖然逃過了一死,但既經抄家,張廷玉名譽也就徹底掃地。皇帝命張廷玉交代與朱荃這樣的卑污小人“公然與為姻親,是誠何心”?除了服罪,他更複何說?於是他上奏皇帝說:“臣負罪滋深,天褫其魄,行事顛倒。自與朱荃結親以至今日,如在夢昧之中,並無知覺。今伏讀上諭,如夢方醒,恐懼驚惶,愧悔欲死,復有何言?乞將臣嚴加治罪。” 皇帝把張廷玉的奏摺交給大臣們公議。大臣們一致認為,張廷玉犯瞭如此嚴重的錯誤,自然應該“革去職銜,交刑部定議,以為負恩玩法者戒”! 皇帝畢竟是“寬仁之主”,發布上諭,寬免張廷玉的“罪過”,但免不了借題發揮,對張廷玉又痛斥一頓:張廷玉身負三朝重恩,遭遇之盛,罕有倫比,而且得到了配享太廟之榮譽,應該何如感激報效。即使年紀衰憊,也應該依戀闕廷,鞠躬盡瘁,不忍言去。不料他平時則容默保位,及其年老,不能再營私,就一再要求歸榮鄉里。對於君臣大義,並不在心上。以如此存心,不惟得罪於朕,並得罪於皇考。所以天地鬼神,顯奪其魄,讓他一生的居心行事,至此盡行敗露。張廷玉罪過實屬重大,即使罷了他的官爵,加以嚴譴,也不為過。至於他黨援門生,及與呂留良案內之朱荃聯爲兒女姻親之罪,在他反倒是小過了。不過既經罰款,並且令人追繳了賞賜給他的諸物件,已足以表示懲罰。如果如大臣們所議,將他革職治罪,我並不同意。在張廷玉忍於負朕,自所應得,而朕心仍有所不忍,著從寬免其革職治罪,以示朕始終矜宥之意。 經過這場問罪,張黨完全被擊垮。張廷玉名譽喪盡,門生故吏各尋出路,如樹倒猢猻散,連吳士功這樣的死黨也去投奔了史貽直。乾隆打擊朋黨,終於以全勝結局。 修煉了一輩子臣術,最後還是一敗塗地。經此打擊,張廷玉徹底灰心喪魄。他日日兀坐家中,終日不發一語。乾隆二十年(1755年),在家中苟活了五年,張廷玉終於死了。 消息傳來,乾隆也感到一絲悲痛。畢竟他們君臣相處了十四年,回想起張廷玉一生的所作所為,他感覺自己對張廷玉確實苛刻了點。畢竟,張廷玉為大清辛辛苦苦工作了近五十年。皇帝做出眷念老臣之姿態,宣布寬恕張廷玉的一切過失,仍然命他配享太廟。卹典如常,諡文和。太廟那塊冷豬肉,皇帝惡作劇般反复折磨多次後,終於又擺到了張廷玉的嘴邊。只不知張廷玉是否死後有知。 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皇帝寫了一系列懷舊詩,懷念自己駕下的五位大學士。其中關於張廷玉的一首詩曰: 風度如九齡,祿位兼韋平, 承家有厚德,際主為名卿。 不茹還不吐,既哲亦既明, 述旨信無二,萬言頃刻成。 繕皇祖實錄,記註能盡誠, 以此蒙恩眷,顧命配享行。 及予之蒞政,倚任原非輕, 時時有贊襄,休哉國之楨。 懸車回故里,乞言定後榮, 斯乃不信吾,此念詎宜萌。 臧武仲以防,要君聖所評, 薄懲理固當,以示臣道貞。 後原與配食,遺訓敢或更, 求享彼過昭,仍享吾意精。 斯人而有知,猶應感九京。 在詩注中解釋最後兩句時,乾隆說,張廷玉雖有過,餘仍不加重譴,仍準以大學士銜休致。及其既卒,仍令配享太廟。餘於廷玉曲示保全,使彼泉下有知,當如何銜感乎? 翻譯成白話文就是:張廷玉雖然犯了錯誤,我仍然沒有嚴厲懲處,仍然准許他以大學士的官銜退休。及至他去世,我仍然令他配享了太廟。我對張廷玉如此優容保全,如果他地下有知,不知道會怎麼感激涕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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