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盛世光陰·張國榮

第11章 第十章原來全是你,令我的思憶漫長

很多人都說,張國榮是個完美主義者。 ——其實他心裡也很清楚,沒有人人認可的完美,只有自己眼中,對完美的標準。 ——他是自我的完美主義者。 ——追求完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需要多大的自信和勇氣,可想而知。一味苛求自己,是因為才難自棄;一生不懈追求,是不想辜負自己的生命。人生是可以自在逍遙的,假如心無所屬了無牽掛。但是這樣的人生,經過與未經過又有什麼不同?正如雨落入海,了無痕跡。 ——而他,又怎能讓自己或他人失望? 2000年“熱·情”演唱會最後一場,唱壓軸曲目《我》之前,他說,“人最重要的,除了愛別人,就是懂得欣賞你自己。” 此情此景,令人不由地想起,1997年“跨越九七”演唱會最後一場,他演唱的壓軸曲目是那一首《追》。

《我》和《追》這兩首歌,從某種程度上說,是Leslie對自己傳奇性一生的一個宣言。 ——“快樂是,快樂的方式不止一種。最榮幸是,誰都是造物者的光榮。不用閃躲,為我喜歡的生活而活,不用粉墨,就站在光明的角落。我就是我,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天空海闊,要做最堅強的泡沫。”——“好風光似幻似虛,誰明人生樂趣,我會說為情為愛仍然是對。” ——一生的追求,不外乎自我與愛。 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天生我才必有用,誰都是造物者的光榮,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人最重要的是承認自己生存的價值。但是煙花是短暫的,炫目地綻放一陣便即刻歸於寂滅,誰都不想自己的生命只有一瞬間燦爛。造物主賦予每個人獨一無二的天分,就在同時給予他自我實現的責任。懂得“欣賞自己”,懂得不惜一切艱苦實現自己的才華,讓零星的煙火化作熾熱的火焰,方才不辜負生命,方才無愧于心。

而他所說的“愛”,並不只是局限於愛情;以他一貫的謙和,當然也不可能自我標榜為“偉大的博愛”。因此我想這裡所說的愛,並不是具體地針對個人或群體;而是指,一個人必須有愛別人的能力。正如Leslie做人的座右銘:“飽,知人飢。溫,知人寒。”一個人無論身處何種境地,都不能失掉一顆溫厚的心,都要具備愛的能力,能夠推己及人,自己得不到愛的時候,反而更懂得關護別人。 ——正因為此,他喜歡別人稱呼他哥哥,一個可以倚賴的親人。 也正是抱著這樣的人生信條,Leslie在自我與愛的旅途上一追再追。 他清楚自己的天賦所在,他選擇藝術作為自己的終生追求。這種選擇,早已超過了職業或者事業的範疇,也許用精神生涯來形容會更恰當一些。

他也曾經做過青春偶像,試過苦熬八年無人問津。前途晦暗不明,所有的努力到頭來都可能只是白辛苦一場。 ——進退兩難的處境最是自苦,這時候人難免要懷疑自己的努力究竟是不是必要,甚至連自己的才華也一併牽入了懷疑。更何況,和未測的天災人禍相比,人又真的很像一個脆弱的泡沫,隨時可能消失在命運的洪流裡,壯志未酬身先死。一邊是生命的短促,一邊是實現理想的遙遙無期,怎麼不教人焦慮呢? ——每一個對人生抱有使命感的人,大概都會和緊迫感相伴的吧! 幸好他夠堅定,對自己的才華抱有信心,相信總有一天可以嶄露頭角。未來不能預測,可以把握的只是當下,無論結果如何,要做便要做到最好。別人怎麼看是別人的事,只要自己日後回憶起來,不會後悔當年。 ——於是,人人都在喝倒彩,他卻依然一意孤行,堅持自己的理想和抱負:“他一定可以紅的,即使那麼孤獨,但堅定。”

他終於紅了,贏得萬人的喝彩,那些曾經給了他白眼的,如今也紛紛垂青於他。但是他真正看中的不是這些。如果他的動機只是名利,這個動機根本不足以支撐他走過人生漫長的低谷。 ——成名只是想得到眾人的肯定,有人共鳴之後,Leslie在藝術創造之路上走得更堅定了。雖然曾經因為受到傷害而意興闌珊,決定於人生的巔峰引退,但是在一段時間的避靜反思之後,他依然覺得:“I belong to show business,show business belongs to me。”(我屬於藝術,藝術屬於我。)——又是才難自棄,而這一次,“清晰了所有想法和以後要走的路”,因而走得更為自信從容。 (大有“詩是我老杜家事”的風範!)

復出之後的Leslie,依然帶著偶像般不老的面容,甚至比從前更漂亮;但是在他的心裡,早已把自己當成了一個義無反顧的藝術家。 藝術是要創造一個標準,而不是遵循任何標準,在這一點上,他曾經為後人創造了無數的標準。當年的《英雄本色》、《倩女幽魂》分別開了江湖片和神怪片的先河,一時跟風之作無數。而當後人正在一窩蜂似地模擬的時候,他卻早已棄下這個由他自己創立的標準,向著更遠的目標前進了。 於是我們又看到了《阿飛正傳》裡不羈而執著的阿飛;裡執迷癡情的程蝶衣;《東邪西毒》裡孤傲狠毒的歐陽鋒;《夜半歌聲》裡深情而絕望的宋丹平;《金枝玉葉》裡藝術氣質濃厚的顧家明;《春光乍泄》裡任性而無助的何寶榮;《紅色戀人》里人情味十足的共產黨“靳”;《異度空間》裡懷有隱痛的心理醫生羅本良……太多太多了,他總是樂於挑戰從未飾演過的角色,總是試圖超越自己,而不願意重複。無論哪一種角色,與自己相不相似,他都能演繹得恰到好處。天賦固然是原因之一,執著專注更為重要——把自己當成劇中角色,然後把靈魂獻給它。 ——他的演技精湛,因為他是用自己的心在演,而技巧反而成了不經意間自然流露的東西。

到了今天,再也不會有人譏刺他的複出是出爾反爾,因為我們都親見了他在藝術上創造的輝煌,一次又一次樹立了新的巔峰。從他的複出裡,我們見到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的義無反顧。 Time tells me what I am, I change and I am the same, I am what I am。 時光讓他看清楚自己,歲月將他一再改變,他改變,但他仍然是他,他只是變得更好。 有人說,“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但是這句話用在哥哥身上卻並不合適,經過歲月的歷練,他對人生的體悟越來越深刻,心靈也更成熟溫厚。那種由內而外的優雅淡泊的氣質,見了直教人懷疑所謂的青春是不是真的那麼可戀。而他的藝術生命又依然是如此的朝氣蓬勃,也許一個不斷創新的藝術家是永遠不老的,正如畢加索在年近耄耋的時候還被人稱作藝術上的孩童。 ——且莫說光陰尚未令他年華老去,即便是,我們也只會在他身上見到一如秋月的沉靜從容之美,這份氣度,又哪裡是輕躁的浮雲可以比擬?

最痛心的是,我們終於不能陪他老去了。 ——什麼風風雨雨都經歷過了,終於可以為了自己喜歡的生活而活,為了自己鍾愛的藝術而奮鬥,正是可以義無反顧一路走下去的時候,卻突然—— 也許灑脫淡泊往往是一種自覺的追求,而執著卻是不自覺的內心流露,當這種堅執侵入心頭而不能自已時,那閒適淡泊便消失了。人生里總是有些事,比較不從容。譬如對自己鍾愛的藝術,總不能無所謂,總要全力以赴……至死方休。 有人用他曾經在銀幕上塑造的角色來比擬他的離開,說他像程蝶衣,選擇死在生命的巔峰;說他像沒有腳的小鳥,飛得太累,終於選擇了生命中的唯一一次降落……但是哥哥不是那隻沒有腳的小鳥,他也不是任性輕浮的阿飛,他始終堅持著自己的理想,他一生飛去過好多領域,他讓我們看到了藝術的極致、生命的極致。很多成就,是我們連妄想都不敢,而他已經做到了的。而他,也遠比程蝶衣更堅強,根本不是一個怯懦逃避生命的人。 ——任何用角色來解釋他本人的揣測,都是將人生戲劇化的作為,都漠視了戲劇與真實人生的界限。哥哥倘若在世,也一定不會同意的。

無可否認,他創造的藝術形像一定對他的人生有影響,但是他本人的人格魅力,比他塑造的任何一個銀幕形像都更豐富,甚至可以說,比他塑造的所有形象之和,更豐富。他不是別人,他是他自己。 他不是一個輕易放棄生命的人。如果可以,他一定還想延續自己的藝術生涯,繼續豐富自我;如果可以,他也一定不願意因為自己的離開,而讓萬千愛他的人傷痛。走到這一步,一定是迫不得已。
各人的苦,只有各人自己知道;他的苦,也不是我們所能揣測。當每個人都覺得張國榮應該無欲無求逍遙自在的時候,他依然有他的追求,有他對藝術難以割捨的摯愛。 ——有愛就有痛,一個對生命自覺自醒的人,大概總會常常令到自己不愉快,情緒就在這不知不覺間失去控制,一直到最後,由心靈的痼疾將自己逼上絕路。

他覺得自己被愚弄了,像上帝手中的提線木偶,失去了主宰自己生命的能力,只有無窮無盡的痛苦,見不到擺脫的希望。 ——如果是這樣,他寧可驕傲地死去,最後一次,為自己的生之尊嚴做主。 我的眼前一直停留著哥哥的一張臉,一種神情,就像1989年33場告別演唱會落幕之前封咪的一刻——依依不捨,卻又不得不告別。而這一次,是徹底地訣別了。 我對自己說,不該為死感到悲傷,假如他曾真正地活過。但是說這話的時候,心中依然是抑制不住的悲傷。 生命已經太匆匆,生命中最愛的人,卻還等不及地要告別。每念及此,心頭便一陣絞痛。 假如,假如他不是那麼執著…… “有一個傳說,說的是有那麼一隻鳥兒,它一生只唱一次,那歌聲比世上所有一切生靈的歌聲都更加優美動聽。從離開巢窩的那一刻起,它就在尋找著荊棘樹,直到如願以償,才歇息下來。然後,它把自己的身體扎進最長、最尖的棘刺上,在那荒蠻的枝條之間放開了歌。在奄奄一息的時刻,它超脫了自身的痛苦,而那歌聲竟然使雲雀和夜鶯都黯然失色。這是一曲無比美好的歌,曲終而命竭。然而,整個世界都在靜靜地諦聽著,上帝也在蒼穹中微笑。因為最美好的東西只能用深痛劇創來換取……

鳥兒胸前帶著棘刺,它遵循著一個不可改變的法則。它被不知其名的東西刺穿身體,被驅趕著,歌唱著死去。在那荊棘刺進的一瞬間,它沒有意識到死之將臨。它只是唱著唱著,直到生命耗盡,再也唱不出一個音符。但是,當我們把棘刺扎進胸膛時,我們是知道的。我們是明明白白的。然而,我們卻依然要這樣做。我們依然把棘刺扎進胸膛。 讓未知的後人去重新開始這種循環吧。我不能對此有片刻的追悔。 ” 這是荊棘鳥的傳說,我不想用它來比擬哥哥。但是它像徵著一種執著,而這種執著,正是不容自己追悔的東西。愛便注定了一生的執著,那些注定要一生執著的人,只有遵循這永不追悔的循環。 也許藝術家都是有一點瘋狂的,如果不是,也根本不會選擇藝術這件虛無縹緲的東西來為之付出畢生的智慧和感情了。人人都想輕鬆愉快的,執著的藝術家也不是自虐狂,之所以不選擇及時行樂的人生,是並不以及時可行之樂為至樂。因為他們深深地知道,最美好的東西,只能用深痛劇創來換取。 但是為什麼不是含笑以歿,而是飲恨以終?如今我們自問,有沒有為他造成過額外的不愉快? 《聖經》上說,先知總不被自鄉人發現。才華橫溢,卻偏偏命運多悖。是不是只要是傳奇,就注定了沒有好下場?像中說的,“在這人世間,在這凡人堆裡……”是不是格外艱難一些?雖然後來的哥哥,已經不再為傳媒的惡意中傷所困,哥哥與傳媒,兩相映襯之下,也正如同明月照溝渠,越發顯得溝渠是溝渠,明月是明月。但是每次聽到他講:“現在看開啦,懂得Compromise,妥協是不可避免的。”或者是類似的話,就不免一陣心酸。為什麼我們不能善待傳奇?為什麼一見到金子我們就要用利口將它熔化?殺死了先知,生活在一群凡人堆裡,於我們又有什麼好處呢? ——我們總有一天會為自己的無知感到可悲,而這一天對很多人來說已經到來了。哥哥曾經說過,有些人會後悔他們從前的所作所為。而現在,即使這些人依舊執迷不悔冥頑不靈,他們也再不能傷害到已在天國安息的哥哥。 一輩子失去了你。 也許一個人能從錯誤中吸取到的唯一教訓,便是我們從來不會從錯誤中吸取任何教訓。否則為什麼非要等到永遠的訣別降臨,我們才如夢初醒? ——“你終於走了,我終於醒了,面對了我愛你的真相。”
對藝術界來說,幾百年都未必出得一個張國榮;而對愛他的人來說,即便可以等到有相似成就的人出現,他也不會是我們的Leslie了,他根本是無可替代的。長恨生不逢時,不能與君相始終。 ——《東邪西毒》裡說,“當你不再擁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我們是一輩子地失去了他,能夠留住的,只有他的音容光影—— 前一刻還在激賞他的精彩演出,會心地笑著,下一秒就忍不住流淚,原來真的會是這樣。 “一邊享受,一邊淚流”,也成了那個慘痛的日子之後,欣賞他作品時難逃的情緒。 ——但是自己的快樂,再也不能帶給他滿足;自己的悲傷,又不願讓他知道。那麼快樂也好,悲傷也好,都是自己一個人的,又有什麼意義呢?每想到這裡,都有種痛不欲生的感覺。可是即便明知沒有意義,還是不能阻止自己一再地沉溺於傷慟。也許當遠方的他無論是快樂或者悲傷,我們都一無音訊的時候,唯一能做的,只是剝奪自己的快樂。 ——心還會痛,那麼至少,它尚未麻木。迷戀悲哀也是因為,只有在悲哀中才會體味到快樂。也許“傷心最大的意義,是在於知道,那顆心還在老地方。” 感謝你讓我發現自我,感謝你讓我發現一生的摯愛。 “如果傷感比快樂更深,但願我一樣伴你行。”痛有多久,愛就有多長。 “這一生也在爭取,這分鐘卻掛念誰?我會說是唯獨你不可失去。”現在,生命中最不可失去的人也失去了,這半死的人生卻還要繼續。你曾經在歌裡唱:“人生沒有我並不會不同,忘了我就沒有痛。”現在無數的人會向你證明,這是個多大的謊言!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要忘,除非是心先亡。你說“世界太闊,你的哭笑不止為我。”可是你依舊是愛你的人心頭,永遠的痛。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縱有千般風情,更與何人說?”——失去你去換九千種期待,無謂。 雪融的一刻,萬物復甦,一年中最冷的時分到來了。滿目所見,盡是早春的荒涼,只有不知情的花鳥,兀自綻放啼鳴。然而就連這歡躍的花鳥,也都成了“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後來,一叢叢的紫杜鵑盛開了,在碧綠的草絲中鬱鬱蔓延一路,還有藍白相間的小花……眼睛是看見了,心卻依舊定格在蕭瑟的早春,經歷著那永遠新鮮的愴痛,彷彿一切就發生在昨天…… 2003年早春到來的時候,我們永遠地失去了你。從此人間每一個相同的時節,空氣中都縈繞著曾經的哀傷與愴痛,揮之不去。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