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第30章 第四章緣盡魂斷

都說佛祖是慈悲的,他總是以拈花的姿態,微笑地看著世人。在無法拯救的時候,佛亦會冷眼相待,看著悲也漠漠、喜也漠漠的紅塵。生命的歷程有陽光,也會有陰雨季節。陽光下,天高雲淡,乾淨的湛藍讓人忘記所有的悲傷。正是因為信任了陽光的明朗,而忽略了煙雨的惆悵,不知道煙雨下所有的溫暖和美麗都會被打濕。有人固執地將雲彩織成錦衣,以為披著它就可以無懼江湖風雨。有人平靜地拾落英釀成美酒,只為讓年華做一場徹底地宿醉。 人生就是一部戲曲,那些歡鬧的喜劇,總是容易讓人看過就忘記。只有悲劇可以流傳千古,在世人的心中永不謝幕。我們都是沿著生命一路拾荒的人,在充滿迷幻的塵世找尋自己需要的風情。走到無路可走之時,就安靜地停留在杳無人蹟的山岡上,從此遠離亂世風煙。其實這樣的結局也算不上是悲劇,每個人都要面對生命荒蕪的那一天,只是有些人的路長些,有些人的路短些而已。但是終有盡頭,沒有誰可以背著行囊永遠在世間流離。人生所有精彩的過程都是浮雲掠影,你記住也好,忘記也罷,到停止的那一刻,得失都不重要。

納蘭的病癒發重了,這一次,和以往不同。不同在何處,或許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內心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那種感覺越來越清晰。他想起給亡妻寫的那首詞:“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接連幾天的陽光,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納蘭的生命走到了雨季,到了葬花季節。以往他覺得無味的人間,如今躺在病榻上,卻眷戀人間的一切煙火,然而,此番眷戀似乎太遲。 算不上亡羊補牢,只是一個寒冷的人需要點火生暖;只是一個病弱的人想要回到從前的健康;只是一個心中藏滿了情愛的人,需要延續時間來完成今生的夙願。生命的長短早已註定,沒有誰可以輕易延長或刪減半分。他要離去,是任何力量都不能挽回的,就像淙淙的時光,誰可以將它攔截,叫它為某個人戛然止步?也許一個陽春白雪的人,注定要提前離開這紛亂的濁世,只有這樣,才可以完成一段落英繽紛的淒美。

納蘭這一病,僅是七日,七日後,他就離開了人世。離世的那一天,是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一個尋常的日子,因為一個叫納蘭容若的人死去,從此就再也不尋常。他是那麼地決絕,不留絲毫商量的餘地。就像一枚葉子,決然地墜落,儘管它也留戀枝頭,可是它必須趕赴死亡。納蘭是那個行至懸崖峭壁的人,回頭無路,他唯一的路就是縱身一躍,夢斷塵埃。納蘭死在他愛的人懷裡,死在沈宛的懷裡,沈宛是他的江南,是他此生最唯美的夢。沈宛想要將所有的溫暖都傳遞給他,可他無從接受;沈宛想要將此生都託付給他,可他要不起。 是他親手撥斷了自己生命的琴弦,他渴望人生的書可以翻回到前頁,可是過往早已被歲月撕毀。納蘭閉上眼睛的那一刻,他想要看一隻螞蟻在秋深的午後覓食,想要看一隻水牛在田埂上閑庭信步,想要看北京城外一戶普通的農家屋頂上裊裊的炊煙。多麼簡單的願望,都無法得到滿足,有時候,一個至雅之人卻有著至俗的心願。納蘭一生的心願,就是不做人間富貴花,要離開一切繁華,回歸自然,平凡而詩意地棲居。

他沒能做到,這些年,他一直在愛恨中交織,在喧囂與冷寂中糾纏,在得到與失去中取捨,在駐足與離去中徘徊。他其實就是天上一顆潔淨的星子,被遺落在人間,所以,任憑他如何去努力、去逢迎,都無法與紅塵疊合在一起。死去的人帶不走光陰,帶不走這世間的一塵一土。納蘭心有不捨,他無力地看著沈宛,連一句對不住的話也說不出口,只能流下傷情的淚。這塵世的榮辱,他都可以割捨,讓一切歸塵,唯有沈宛對他的情,是他永遠都還不了的債。 誰說納蘭臨死的時候不曾留下任何的話語,他有留話。他對活著的人說,他只要一個簡單的葬禮,給他一個簡單的丘塚。以後誰也不要在他的墳前打理,他只希望人間茵茵的草木可以覆蓋這蒼茫的一生。是的,一生蒼茫,在風煙裡行走,最後消失在茫茫風煙裡,不留下一絲痕跡。納蘭歸還了情感,交付了詞卷,收起他的佩劍,接受一掊黃土靜靜地擁抱。

閉上眼睛的那一刻,他就已經不知道疼痛。而那些活著的人,卻要永遠沉浸在悲傷裡,日日夜夜,被這道傷痕痛醒。聞聽納蘭去世的噩耗,“哭之者皆出涕”。之所以會哭得如此動容,是因為納蘭生前對朋友情深義重。 “為哀挽之詞者數十百人,有生平未識面者”,名滿京師的納蘭,才華橫溢的納蘭,他的英年早逝,帶給世人無限的哀傷與不盡的惋惜。這樣熱情地追悼,讓死亡也有了暖意。 康熙皇帝聽到納蘭的死訊,亦是悲痛萬分,他派出皇家代表前去祭奠,“卹典有加”。一個跟隨了他九年的貼身侍衛,一個也曾視作知己的人,他恩寵過的臣子。也許許多人不明白,康熙為何不去納蘭相府,點上一炷心香,為納蘭的亡靈送行。難道真的就因為他是九五之尊,有著至高無上的榮光,不肯俯視一粒塵土嗎?還是他也怕面對這樣的失去,怕看到自己倉惶的寂寞?他失去了什麼?失去了一個為他試馬突圍的人,一個為他捲袖煮茗的人,一個為他填詞作賦的人,失去一個用慣了的棋子,以及一直佩戴在身上的那塊美玉。他曾經不給納蘭名利,如今就算他想要用名利的繩索將納蘭捆綁,都做不到了。

納蘭的離去,最痛心的莫過於沈宛,她懷著納蘭的骨肉,卻依舊無所依靠。她為他捨棄江南,奔赴到京師,只換來一段簡短的日子。上蒼有時比人都還要吝嗇,斤斤計較每一寸光陰,不容許任何一個人的付出比收穫多。既是做出了抉擇,就當無悔,沈宛將自己的一切作為賭注,她不是一個輸不起的女子。所以,當眾人以為她會不堪一擊時,她卻比任何人都要堅強。那種誓死不悔的平靜與無謂,帶給人一種潮濕的感動。愛到極致,真的是無謂,是無牽。死亡只不過是一種形式、一個過程,它是一把鋒利的刀,可以斬斷生命,卻斬不斷深重的情義。 然而,有那麼一個女子,在納蘭死後的半個月也伴隨他而去。她沒有自殺,也沒有生病,亦沒有受人加害。沒有人查得出她的死因,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為什麼而死。她是納蘭的表妹青梅,深居在紫禁城的靜妃。此生,她認定自己和納蘭是兩棵生長在一起的樹,一起沐浴陽光,一起承接雨露,一起與天地和合,他們的根莖早已牢牢地交纏,不能分開。所以,當一株樹死了,另一株必定要枯死。這是一種生命的法則,她無法掙脫,也不想掙脫。她要尋覓那個孤魂,不忍他獨自在荒寒的曠野裡冷落。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長如玦。但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眼底風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欲倩菸絲遮別路,垂楊那是相思樹? 何事東風,不作繁華主。老去的垂楊,是否還能係得住一份無望的相思?窗外蛩音響起,達達的馬蹄聲已遠去,原來他不是歸人,是個過客。他決絕轉身,將那個人痴癡等候的人,拋擲在亂世紅塵,獨嘗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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