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第29章 第三章寂掩重門

春光是一條河,你在岸的這邊,流連於風姿萬種的煙花三月,看一隻忙碌燕子銜泥築夢,看一瓣清淡的雲悠閒飄逸,或是喝一杯山茶花的清露,在陽光下打個盹兒,就已經錯過彼岸的船。站在春天的渡口,手中拽緊一張過期的船票,又該登上哪一艘收留你的客船? 納蘭就是讓自己沉浸在絢爛的春光裡,和沈宛過著詩意散淡的日子,用他溫潤的筆填滿無數個寫意的空間。淥水亭、花間草堂、德勝門別院,都是納蘭世俗的天堂。他以為時光早已將他打磨得薄脆,其實青春依舊醒著。過往的憂傷,似乎在春天隱去,或者被陽光蒸發,總之,他呼吸的時候已經聞不到憂傷的味道。這就是春天,給愛做夢的人以幻境,給聽到風的人以清涼,給喜歡雨的人以潮濕。 這應該是納蘭感到最幸福的一個春天。三月,沈宛為他帶來了整個江南。從此,納蘭就可以在京師做夢,江南就在身邊,他觸手可及。這是一個詞人靈魂深處最真的嚮往,曾經錯過的春天,錯過的芬芳,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他是真的相信了地老天荒,他必須相信,因為沈宛為他拋棄了一切。這段愛情,是他們一磚一瓦築起來的,他們要將院牆過到苔蘚斑駁,要將青春過到風霜滿鬢,要將一杯茶喝成白開水。納蘭是沈宛的《選夢詞》,沈宛是納蘭的《飲水詞》,他們在詞中相依為命。

四月,康熙的恩寵雖是一張還沒有兌現的官票,卻給了納蘭無限期許。也許只有忍過煎熬的人才會明白,近十年的等待會是多麼的苦痛。納蘭以一個文武全才的身份中榜,他有著相國長子的尊榮,有著溫潤如玉的容貌,有著不可一世的才華,康熙卻給了他漫長的九年侍衛生涯,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納蘭的才情,可是卻刻意地疏離。納蘭心有怨尤,卻為他鞍前馬後,唯恐有任何的疏忽。如此盡心,換來的不過是一些小恩小惠,納蘭想要的榮光離得太遠。真的是康熙辜負了他嗎?究其納蘭的性情、膽識、才幹、謀略等等,也許他真的不是那麼適合,不適合站立在朝堂之上,周旋於百官之中。納蘭一生的使命,注定與朝政無關。 五月,牡丹落盡了最後的花朵。雖然花開花落尋常,可芳菲盡時,意味著春將淡去。任你多少華美的生命,完成了使命,終究劫數難逃。花之將死,還有預兆,或是風雨摧折,或是歲序將至。人之將死,卻有太多不可預知的意外。人的生命有如草繩,堅韌時百折不撓,脆弱時不堪一擊。又如燈火,明亮時可點燃整個夜空,孤寂時說滅就滅了。

這個春天的確算是納蘭平生快樂的日子,他和顧貞觀、梁佩蘭、姜宸英等幾位知心朋友,歡聚花間草堂,喝酒賦詩,相談甚歡。這麼多年的交情,納蘭的心事,唯有他們知。如今納蘭的生活終於有了好轉,有了沈宛,有了期待。前塵過往,都落在一盞瘦怯的酒杯中,一飲而盡。納蘭在諸多朋友當中屬年紀最小的,可他卻是當中覺悟最早的一位。佛說一個人的才學,一個人的慧根,在於他的悟性。有些人,走過漫長的歲月,看過人生百態,卻還是悟不出一個簡單的道理。有些人,只在紅塵中淺淡地走一回,卻可以在一粒微塵中悟出宿命的玄機。 這一晚,納蘭喝的是他生平最愛的青梅酒。青梅,不僅是因為他和表妹,那段青梅竹馬的舊事,還有那段青梅煮酒的佳話,青梅酒,有美好的寄寓。前塵過往,都在一杯酒中嚥下,讓這些平日里儒雅的文人,亦有種快意恩仇的曠達。無論這世間多麼地污濁,華清的月光下總還有一個不受浸染的靈魂,一顆純淨美好的心。納蘭用平靜的心,寫了一首《詠夜合歡》。

是夜,納蘭親手種植的合歡樹死了,那株枯死的海棠卻開得甚歡。都說草木的一生,是春萌秋萎,人的一生,是生老病死。原來,一夜之間也可以風雲變幻、乾坤顛倒。生命是一個華麗的泡影,一個浪花就可以將之湮沒。物極必反,情深不壽,看似沒有任何徵兆,事實上卻波濤暗湧。鶯啼燕轉,花團錦簇是盛春的事,一去便不復返。 納蘭病了,病得沒有因由。以往犯寒疾,都是因為心情壓抑,遭受打擊,誘發而起的病因。可這些日子,每一天,每一刻,都淌著幸福。唯一的理由,就是納蘭生命的秋季提早到來。他流連於明媚的春光,耽擱渡岸的客船被時光遺落在昨天。人生原本就是變幻無常,倘若禍福可以預測,人間就不會有那麼多的悲劇。 儘管納蘭病的時候,有沈宛衣不解帶的照顧、相陪,沈宛不惜解開衣襟,將她所有的溫暖都傳遞給納蘭,可是寒疾,那侵入骨髓的冷,撕心扯肺的痛,紛至沓來。納蘭像一隻蠶蛹回到他的繭內,一切掙扎都是徒然,他人生的空間有限。對於一個病弱的人,又何苦還去要求他支撐著堅強對你微笑。你擔心他在繭內遲早要悶死,難道用剪刀剪開他的蛹就是仁慈?

情感,是人間最美的煉獄,不是所有的兩情相悅都能夠與子偕老。所有的福報和業報,都是幾世的積累,該索取的索取,該歸還的歸還。納蘭在自己的繭裡被絲錦越纏越牢,等到打了死結的時候,或許他這一生,再也走不出來了。 清鏡上朝雲,宿篆猶薰,一春雙袂盡啼痕。那更夜來孤枕側,又夢歸人。 他用三十年的詩情,換來清晰的寂寥。病裡看到隔世的紅顏走進鏡中,容顏掛淚,只留一縷香魂,不知是在對他召喚還是告別。他不知道,命運在給他傳遞什麼消息,試圖找一枝早荷來盤問,卻連起床的力氣也沒有了。納蘭微笑著安慰沈宛,告訴她,這寒疾的病,他已是司空見慣,有那麼些時日,熬過去就好了。如果說以往的他是個頹廢的人,如今的納蘭責任在身,他想著,還沒有好好地安置沈宛,還沒有見到孩子出生,他不能死。

他不是一個願意相爭的人,亦不願相求。若有命,他會珍重以後的歲月,和心之所繫的人朝夕相伴,每日共同寫就一首小詞。若不幸,他亦坦然離開,和逝去的紅顏遇合,還清他今生所欠的債。這幾個恍惚的日子,納蘭總是做夢,一生愛過的人,一生髮生的事,都彷彿來到眼前。他伸手要抓住什麼,浮世如風一樣飄走。他人生過往的書扉,被風一頁頁翻過,又被歲月無情地撕下,到了這個暮春,後面的空白他是否還能填滿? 在他病重期間,最憂心如焚的是父母,是沈宛,是好友。就連康熙也多次派遣中官侍衛和御醫,每日都有數批“絡繹至第診治”。這麼多的溫暖,不知道能不能將他冰冷的身捂熱。每一天,納蘭都珍惜晨起時的第一縷陽光。他原來一直喜歡月亮,如今才發覺,陽光是這麼的好,那一束束光線,朝不同的方向折射,千纏百繞。還有瀰漫在陽光中的粉塵,緩緩地抖落在窗台、桌案、琴弦上、花瓶裡,原來這些紛蕪的凡塵俗事,是這樣地讓人眷戀。

他的覺悟,是不是已經太遲?就像康熙賦予納蘭的浩蕩皇恩,是否來得太遲?當一個人富有到捧著大把大把光陰可以任意揮霍的時候,會覺得任何一種方式生存都是折磨。然而當一個人貧瘠到連一粒一粒粉塵都想要珍惜之時,會覺得世間萬物一起一滅都是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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