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細說民國大文人:那些國學大師們

第132章 囚禁

1898年秋,戊戌變法失敗後,章太炎力主革命,時蔡元培請章到愛國學社做排滿革命的講演,講演內容隨後發表在《蘇報》上,引起清政府的震怒。恰巧當時鄒容寫《革命軍》一書,請章太炎為之作序。清廷便查封《蘇報》和愛國學社,沒收財產。因章太炎在序言中毫不客氣地稱光緒帝為“載湉小丑”,清廷便以大逆不道罪將太炎告上法庭。以一國訟一人,近代以來,不知有第二人。 因訟案發生在上海租界,當時,滿清政府曾向西方列強許下了滬寧鐵路的特權、白銀10萬兩引渡章太炎、鄒容,但在輿論重壓下,西方列強稱:“租界事,應當在租界處理。”章太炎等人的案件仍由列強的會審公廨審理,得以不被清廷引渡。 當時被清政府通緝的共有六人:蔡元培、章太炎、鄒容、吳稚暉、陳範、宗仰。其他人聽到消息後,紛紛出逃,蔡元培避難青島,吳稚暉逃往歐洲,陳範東渡日本,宗仰則躲在上海的哈同花園。但章太炎哪裡也不去,這晚,有人告訴他巡捕前來抓人的消息,章太炎毫不在乎,只說“小事擾擾”,隨即就回屋睡覺。他還勸鄒容不要躲,他說:“革命沒有不流血的。我被清政府查拿,現在已經第七次了。”第二天,外國巡捕再到愛國學社緝捕時,章太炎指著自己的鼻子對巡捕說:“章炳麟就是我。”然後痛快地被巡捕抓走了。當時鄒容已成功地從後門逃脫,但章太炎在獄中寫信勸他自首。鄒容不忍結義大哥一人患難,第二天便前去自首。

章太炎被捕後,上海《新聞報》上有文章,嘲笑章太炎主動送上門,“不去為愚”。章看見此文後,寫下《獄中答新聞報》一文,刊登在最後一期《蘇報》上。章在文中稱:在當今的時代,必須實行革命,而“吾輩書生,未有寸刃尺匕足之抗衡,相延入獄,志在流血,性分所定,上可以質皇天后土,下可以對四萬萬人矣!”最後,章太炎嘲諷《新聞報》的記者說:“斥鵪井蛙,安足與知鯤鵬之志哉!”“滾開吧!新聞記者。請看50年後,巍巍矗立於雲表的銅像到底是我?還是你?坐以待之,用不著多說什麼了!”從此文足見,章太炎當時就有殺身成仁的想法。 會審公廨開庭之日,章太炎長髮披肩,穿著他的“漢家和服”。鄒容剪掉辮子,西服革履。庭審完畢,他們坐著馬車回巡捕房,上海街頭萬人空巷,爭睹章、鄒之容,一路上章太炎大聲念詩曰:“風吹枷鎖滿城香,街市爭看員外郎。”

因為“蘇報案”,章太炎被判刑三年,鄒容被判刑兩年。兩人雖不在同一監室居住,但在同一個“工作室”做裁縫工作。章太炎近視,縫補動作不敏捷,經常挨巡警的棍子。起初章還稍作反抗,但幾次被打得死去活來後,一氣之下絕食抗議。他曾絕食七日,最後因有獄友告知,絕食要40天左右才死,加上鄒容勸說,最後放棄。但鄒容卻隨之病倒,一年後,年僅二十歲的鄒容猝死獄中,章太炎傷心不已。因為鄒容的死,章太炎在獄中的情況大為改善,章太炎後來在《與篁溪書獄中事》中寫道:“威丹(鄒容的字)既歿,白人稍善視餘,使任執爨(cuan,燒火煮飯)之役,因得恣意啖(dan,吃)食。餘之生,威之死為之也。” 1906年,章太炎刑滿釋放,到日本擔任《民報》的編輯。章一接手民報,立即引起清政府的恐慌。清政府馬上派唐紹儀與日本政府交涉,於是《民報》被禁,章太炎幾次入警署進行交涉,並3次致書日本內務大臣,均未果。 1908年11月26日,東京地方法院裁判廳開庭審訊,章太炎據理辯駁,無懈可擊,裁判長被章的辯詞說的張口結舌、理屈詞窮。東京地方法院隨後對他作出罰金150元或服役150天的判決。章的學生魯迅、許壽裳等人代他交了罰金,章太炎被獲釋。

1913年,二次革命失敗後,新婚不久的章太炎顧不上蜜月,扔下新婚妻子,從上海跑到北京找袁世凱算賬。臨行前,妻子朋友均勸阻他,章卻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時為冬季,天氣異常寒冷,章太炎足蹬一雙破棉靴,穿一領油油的羊皮襖,手中綽一把鵝毛扇,扇下墜吊著一枚景泰藍大勳章,直闖總統府。總統府的接待員讓他出示名片,他白眼一翻,大聲道:“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我是在上海坐過三年西牢的'章神經'!”他耐著性子在接待室中踱來踱去,眼見國務總理熊希齡談過了,副部長向瑞琨談過了,袁世凱還不見他,便罵道:“向瑞琨,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見得,難道我見不得?”說罷徑直往裡闖,警衛阻攔,雙方立刻起了衝突。章太炎操起桌上的花瓶朝大總統畫像猛力擲去。

之後,章太炎被衛兵強行捉入馬車,當晚,只能在憲兵教練處過夜。他滿腔怒氣耿耿難消,又指名道姓怒罵袁世凱為“包藏禍心”的“竊國大盜”和“獨夫民賊”。反反复復大罵整夜,看守他的衛兵都心驚膽戰,趕緊找來棉花,塞住耳朵。 章太炎闖總統府還有一個版本,據說,章太炎到總統府後,投了一張一尺五寸長的名片,上面只寫了三個斗大的字:章炳麟。袁世凱一直不敢見章,只是派手下出來搪塞,結果被章太炎給罵了回去。為了表示憤怒,章太炎將總統府的招待室砸了個稀巴爛。見章太炎盛怒,袁無奈,派執法處長陸建章前來。據說,陸硬著頭皮出來見章太炎,鞠躬說:“總統有要公,勞先生久候,深為抱歉!今天派我來迎先生入見。”章太炎不疑有詐,便跟著陸建章上了馬車,一路被騙至某軍事廢校,後移居龍泉寺。

據說,章太炎被移往龍泉寺關押,殺人如麻、被人稱做“陸屠夫”的陸建章親自騎馬在前開道以示恭敬,人們都感到奇怪,從沒見過對一名囚徒如此禮遇的情況。問陸,陸回答說:他日太炎若能為我草一檄文,則我可少用十萬兵馬,安得不尊重。 章太炎被捕的消息一經傳開,便有當日同盟會的故舊前往總統府為他緩頰:“袁總統有精兵十萬,何必畏懼一介書生,不恢復其自由呢?”袁世凱回答道:“太炎的文筆,可橫掃千軍,亦是可怕的東西!”袁世凱為向輿論交代,但又不好給章太炎派罪名,就定了個“瘋子病發違禁”的滑稽名目,將章太炎幽禁。 移居龍泉寺的翌日,袁世凱次子袁克文親自前來送錦緞被褥,但未敢面見章太炎,只是讓人轉交。章太炎覺得窗縫外有人窺探,牽帷一看,乃是袁克文,便立即入室點燃香煙,將被褥上燒出許多洞穴,累累如貫珠,遙擲戶外,曰:“拿去!”

章太炎被袁世凱軟禁在龍泉寺,由陸建章負責執行。陸說袁曾手示八條保護太炎:飲食起居,用款多少不計;說經講學文字,不禁傳抄;毀物罵人聽之,物毀再購;早晚派人巡視,恐生意外,等等。陸對人說:“太炎先生是今之鄭康成。黃巾過鄭公鄉,尚且避之。我奉極峰命,無論先生性情如何乖僻,必敬護之;否則並黃巾之不如了。” 章太炎被軟禁後,袁世凱曾要接章的家屬來京與章同住,章以為是“詭術”,湯國梨也懷疑袁有什麼陰謀,都謝絕了。袁世凱長子袁克定曾來看望章太炎,讓章住到他的家中,章太炎默不作聲,最後作罷。 章太炎開始並不知道他被軟禁之事。一日,他乘車外出赴宴時,憲兵也跳上車,呈前後夾衛狀,宴後歸時,夾衛如故。章頗覺奇怪,問吳宗慈,吳沒有如實告知。第二天,他去拜訪胡培德,胡對他說:“此為袁世凱派來保護者。”章聞言大怒,抄起手杖把憲兵打得抱頭鼠竄。章這才心情大好,對吳宗慈說:“袁狗被我趕走了!”吳宗慈只能唯唯以對。憲兵被章太炎驅趕後,便著便服而來,和吳宗慈、張亞農談判,說他們是奉上邊的命令來保護章先生的,雖然觸怒了章先生,但仍不敢怠慢,所以易服而來。吳、張二人不便拒絕,只能同意,不讓章太炎知道此事。

袁世凱為了收買章太炎,曾派陸建章的秘書秦某(曾為前清翰林)去給章送錢。秦某剛把懷裡的五百元錢掏出來放到桌上,章太炎站起身來,將錢扔到了秦某的臉上,並瞪著眼晴斥責道:“袁奴速去!”秦某嚇得落荒而逃。 章太炎曾致書袁世凱,要求袁釋放自己,但袁並不理會。後黎元洪進京,章致信黎。黎接信後,乃夜叩袁的臥室求見,值袁已入睡,不獲接見。第二天,黎再見袁,為章求情。袁於是打算給章一個虛職,準備命章負責考文苑,但章要求袁撥開辦費20餘萬元,並讓其聘請海內外名宿擔任教授,袁世凱只願意給15萬,最後雙方未談妥,遂作罷。 後來,章太炎的得意弟子黃侃到北大教書,前來陪侍,章太炎便口授《中國文學史》講義,由黃侃悉心整理,師徒二人常夤夜不輟,章才不覺寂寞。

據許壽裳回憶,章太炎被軟禁後,“每日寫'袁賊、袁賊'以洩憤,又喜歡花生米下酒,吃的時候把花生的蒂去掉,說:'殺了袁皇帝的頭'。以此為樂。”他還從後花園裡挖樹根,修理成人形,上面寫著“袁世凱”三個字,燒了之後挖個坑埋掉,然後他高興得滿院子裡跑,邊跑邊喊:“袁賊燒死啦!袁賊燒死啦!”再到後來,罵人之餘百無聊賴,章太炎就在寺裡講課,宣揚革命道理。袁世凱的便衣混在學生中去偵察。章太炎辯才尤佳,幾個便衣竟被章慷慨激昂的風度精神所感染,筆記記得不亦樂乎,還頻頻提問。 在錢糧胡同的居所,章太炎可讀書寫作,親友和弟子也可前來探望,但就是不給他出門的自由。章只能設法洩憤,以各種方式咒罵袁世凱解氣。他先是在八尺見方的宣紙上大書“速死”二字,懸掛於廳堂正中;然後滿屋子遍貼“袁世凱”字樣,以杖痛擊,謂之“鞭屍”。吃湯圓時,他戲稱道:“湯圓又稱元宵,元宵者,袁消也。”一口將湯圓吃下,引得大家大笑。他在室內寫滿了“殺、殺、殺、殺、殺、殺、殺,瘋、瘋、瘋、瘋、瘋、瘋、瘋”的對聯。

章太炎的長女到北京陪伴父親,為了不給父親增加負擔,自縊於錢糧胡同。章太炎的夫人湯國梨回憶章長女的死:“女兒章於1915年4月去京省視老父,後悉此舉恰恰無意中落入袁之圈套,非但將致老父於死地,即自身亦陷入絕境,遂於9月間自縊身死。” 章太炎被囚禁後,袁世凱在生活上對章太炎極為照顧。章夫人湯國梨也說,章太炎在被囚期間,每月的費用是500元(當時一個警察每月薪水4元左右,大學里工資最高的教授,每月不過400元)。但章太炎並不因此就感激袁世凱,罵袁之餘,他就拿看押的警察開涮。章太炎向來簡樸,但在被軟禁期間,居然一口氣雇了十幾個廚子和僕人(其中不少人為警察改扮),而且,並頒示規定:僕役對主人須稱呼“大人”,對來賓亦須稱呼“大人”或“老爺”,均不許以“先生”相稱;每次見到主人,必須抬頭挺胸,雙臂下垂;逢陰曆初一、十五,還要向他磕頭,以賀朔望。如敢違例,輕則罰跪,重則罰錢。他甚至強迫這些僕人照條約跟他具結,簽字畫押。

有人問章為何要訂立此規?章答:“我弄這個名堂,沒別的緣故,只因'大人'與'老爺'都是前清的稱謂,至於'先生',是我輩革命黨人拼死獲得的替代品。如今北京仍是帝制餘孽盤踞的地方,豈配有'先生'的稱謂?這裡仍是'大人'、'老爺'的世界,讓他們叩頭,不是合情合理嗎?” 被囚禁期間,章太炎堅持用銀製餐具吃飯,說是為了防止袁世凱下毒。到冬天,他不讓人在屋內生火,說怕袁世凱用煤氣毒死他。為了禦寒,他在身上穿了幾層厚厚的衣服。 章太炎被囚後,以為今生還鄉無望,曾發電報給湯國梨雲:“義不受辱,決志趨死。不必銜悲,亦無須設法。為告蟄仙,於青田劉文成墓旁求一壙地足矣。”他每與人書,必署名“待死人章某”。 章太炎曾兩度絕食,以死相抗,他將在日本時穿過的一件舊衣服寄給夫人湯國梨,並在給夫人的信中說:“幽居數日,隱憂少寐。……知君存念,今寄故衣,以為記志,觀之亦如對我耳。斯衣制於日本,昔始與同人提倡大義,召日本縫人為之。日本衣皆有圓規標章,遂標漢字,今十年矣。念其與我共更患難,常藏之篋笥,以為紀念。吾雖隕斃,魂魄當在斯衣也。亡後尚有書籍遺稿,留在京師,君幸能北來一撫,庶不至與雲煙俱散。自度平生,志願未遂,惟薄宦兩年,未嘗妄取非分,猶可無疚神明耳。不死於清廷購捕之時,而死於民國告成之後,又何言哉!吾死以後,中夏文化亦亡矣。言盡於斯,臨穎悲憤。” 湯國梨接到章太炎的來信後,深為擔憂。一月後,她再次接到章太炎的來信,信中所言讓她忍俊不禁:“湯夫人左右,槁餓半月,僅食四餐,而竟不能就斃,蓋情絲未斷,絕食亦無死法。” 章太炎絕食後,眾人束手無策。眾弟子均前去規勸,朱希祖對章太炎說:“袁欲殺先生只須命其爪牙一舉手之勞,其所以不敢貿然下此毒手者,正因畏於先生聲望,如先生絕食而死,正投其所好。”章認為他的話在理,但仍未進食。 弟子吳承仕前來探望,問他:“先生,您比彌衡如何?”章答:“彌衡豈能比我?”吳接著說:“劉表要殺彌衡,自己不願戴殺士之名,故假黃祖之手。如今袁世凱比劉表高明,他不必勞駕什麼黃祖,而讓先生自己殺自己!”章太炎聽罷,大驚,馬上停止絕食。 據湯國梨回憶,勸章太炎進食的是馬敘倫:“馬夷初(敘倫)先生去探望太炎,兩人對時局越談越起勁,到黃昏時分意猶未盡,好像還有許多話要說,馬卻起身告辭,說過幾天再來看望。太炎說:'時間尚不太晚,可以再談談。'馬說:'因為沒有吃晚飯,肚子餓了,要回去吃晚飯。'太炎便說:'這個問題容易解決,我這裡也有廚房,比回家去吃還可以快點。'馬說:'知道你這裡有廚房,但想到面對一個絕食的人,自己據案大嚼,試問情何以堪?何況你是為了民國的存亡絕續而絕食鬥爭的,我今面對一個捨命為國的好友,自己飽餐,豈僅自私,簡直太殘忍了。君如絕食而死,予今晚在此吃這餐飯,能不給天下人鄙視?'太炎聽後略一思索,便說:'那我就同你一起進食如何?'馬夷初非常高興,與太炎一起吃了兩個水煮雞蛋。” 許多年後,有一次湯國梨問章太炎:“你在北京絕食近半月幾死,當時有何感覺?”章太炎答:“頭暈得很呵!” 章太炎被袁世凱軟禁期間,袁讓章擁護他稱帝,章揮筆寫下《勸進書》,雲:“某憶元年四月八日之誓詞,言猶在耳。公今忽萌野心,妄僭天位,非惟民國之叛逆,亦且清室之罪人。某困處京師,生不如死!但冀公見我書,予以極刑,較當日死於滿清惡官僚之手,尤有榮耀!”據說,袁世凱看後,氣得七竅生煙,但又轉而又自嘲道:“彼一瘋子,我何必與之認真也!”時人稱章太炎為“民國之禰衡”。 1915年,章太炎書“明年祖龍死”,第二年,袁世凱果然死去。袁死後,章太炎才重獲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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