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細說民國大文人:那些國學大師們

第104章 逝因

王國維的死,的確不能以俗眼觀之,其最終的自殺,當自殺於精神之寄託與慰藉的無可指望。王國維的女兒王東明曾說:“父親一生是個悲觀的文人,他的死亦如他的詩有著孤寂之愴美——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關於王國維自沉昆明湖,眾說紛紜。 趙萬里《王國維年譜》中有一段記載,有學者認為是王國維自沉昆明湖的原因隱含其中:……去秋以來,世變益亟,先生(王國維)時時以津園為念。新正赴津覲見,見園中夷然如常,亦無以安危為念者,先生睹狀至憤,返京後,憂傷過甚,致患咯血之症。四月中,豫魯間兵事方亟,京中一夕數驚,先生以禍難且至,或有甚於甲子之變者,乃益危懼。在這段話中有四點:1、世變益亟;2、“以津園為念”,也就是時時繫念於遜帝溥儀之安危;3、王國維憂傷過甚;4、豫魯間兵事方亟,京中一夕數驚。這大概就是王國維自殺的原因。

1926年國民革命軍佔有湖北之後,中國共產黨在湖南發起了農民運動。在這次運動中,有二位學者被殺:葉德輝和王葆心。 葉德輝被殺,實屬事出有因。 1927年北伐軍到長沙時,他正打算遠走日本,名為講學,實為避禍。後來葉得知革命軍中,其中不少是自己的門生故舊,所以就放棄了原來的出國計劃。但當工農運動蓬勃開展並進入高潮時,這個曾經自詡“同民眾沒有惡感”的人,卻對工農群眾進行大肆攻擊。在他起草致段祺瑞、張作霖、吳佩孚、蔣介石等人所謂農民協會十大罪狀的電文被扣壓後,他又寫了一副肆意謾罵農民的對聯:“農運宏開,稻梁菽麥黍稷,雜種上市;會場擴大,馬牛羊雞犬豕,六畜成群。”橫披是“斌尖卡傀”。另外他還說農運幹部一個個“不文不武、無大無小、無上無下、不人不鬼”等。葉德輝在劫難逃,4月10日夜,他被農民自衛軍抓獲,14日(一說11日)的上午,湖南工商學各界團體在長沙教育會坪舉行了數万人參加的反蔣示威和第二次剷除反革命分子公審大會,葉德輝被特別法庭公審判處並執行死刑。其招禍的原因,當不止是因葉作了一副攻訐農民協會的對聯而已。他從從戊戌變法、辛亥革命、北伐戰爭、湖南農民運動,他都是一直站在對立面的一個地方權勢的反對派人物。據程千帆的記載,葉德輝的被殺,是由中共湖南省委決定的。

儘管葉德輝的為人不好,然而他的被殺,在知識界引起了不小的波瀾。當王國維得悉葉德輝被殺的消息後,在學生面前露出了極大的不安。 容庚在《甲骨學概況》中這樣說過:王國維在自沉之前,曾專門拜訪過容庚一次。王國維談到了共產黨殺葉德輝的事,並深表憂鬱。這時王國維是垂著長辮的。他說:“共軍來,不畏槍殺,而畏剪辮也。”容庚沒有別的話來勸慰他,只說,即使共產黨來了,也不至於這樣的吧。 羅繼祖在《觀堂書札再跋》一文中,曾提及在他父親羅福成處看到王國維自沉前寫給羅振玉的一封信,寫在兩張八行紙上,其中談到葉德輝的死,但具體怎麼說,看到的人也記憶不清,此信原歸旅順博物館收藏,十年動亂中佚失——從這一點看,王國維之自沉與葉德輝的被殺有關則是肯定的了,只是相關到何種程度,還有待進一步的探討而已。

此時,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學生衛聚賢正好要回山西省親,臨行前向王國維辭別。王國維曾向衛聚賢詢問:何處可以避難?衛答:山西省可以,閻錫山又善變,國內幾次大變動,他都避免過了!王國維問:我去了生活費如何維持?衛答:我們幾位朋友,辦了一間興賢大學,王先生在那裡教書,月薪只能給一百元,居住在山西省風景區晉祠,距學校三十里,洋車兩點鐘可拉得到,那裡,學校的校長有洋房可住,每月來校上課一次。王國維說:我的書不夠。衛說:山西省圖書館有書,私人也有藏書,都可以藉。 趙萬里在《王靜安先生年譜》中說:“他平日對於時局的悲觀,本極深刻。最近的剌激,則由兩湖學者葉德輝、王葆心之被槍斃。葉平日為人本不自愛學問卻甚好,也還可說是有自取之道,王葆心是七十歲的老先生,在鄉里德望甚重,只因通信有'此間是地獄'一語,被暴徒拽出,極端箠辱,卒致之死地。靜公深痛之,故效屈子沉淵,一瞑不復視。”

王國維自沉的前夕,國民革命軍進抵鄭州。黃河南岸已經全部被國民革命軍所佔領,華北頓呈旦夕不保之勢。 據柏生《記靜安先生自沉始末》一文,當國民革命軍在1927年的4、5月間攻下徐州,馮玉祥引兵出潼關大敗張作霖的奉軍於河南直逼山東、河北時,北京就已經感到極度的恐慌。在6月1日,柏生曾在王國維身邊侍奉,王國維說:“聞馮玉祥將入京,張作霖率兵總退卻,保山海關以東地,北京日內有大變。”這一天的晚上,柏生與謝國楨一同到王國維的西院十八號住宅,言談中也談到時局的問題,王國維神色頗為黯然,似乎在沉思著應該到什麼地方去避難,因為那些平時持與國民革命軍政見不同的人,都已經找地方避難去了。 隨著北伐軍的日漸臨近,作為古都的北京上下,陷入一片混亂之中。梁啟超也在《與順兒書》談及時局問題時提到了對共產黨的恐懼。而老實得不能再老實的王國維,估計更加地恐懼吧!

姜亮夫回憶,當時,很多人都勸王國維剪髮,而梁啟超突然去天津後,王國維心中更是惶恐。這期間,姜亮夫去看望王國維兩三次,一次(姜回憶大約為農曆四月二十八)去後,王國維說:“有人勸我剪辮子,你看怎樣?”姜亮夫說:“你別管這些事,這個學校關係到國際關係,本校是庚子賠款而維持的,一定要看國際形勢,你剪不剪辮子,這是形式。”王國維似乎覺得有些道理,姜亮夫又勸他不要離開清華。 王國維自沉前一日,姜亮夫又去了王國維家中。王國維說:“亮夫,我總不想再受辱,我受不得一點辱!”姜亮夫勸了勸王國維。離開王家後,姜亮夫將王的話告訴了陳寅恪,陳寅恪本來要去看王國維,但因為馬上要去城裡未婚妻家,故打算晚些再去。 在王國維自沉前的三天,他的好友金梁曾經到清華校舍來看王國維。素來平靜的王國維卻顯得憂憤。金梁後來在文章中回憶說:“既以世變日亟,事不可為,又念津園可慮,切陳左右,請遷移,竟不為代達,憤激幾泣下。餘轉慰之,談次忽及頤和園,謂:'今日干淨土,唯此一灣水耳。'”看來,在摯友面前,王國維已經露出並不諱言自己要自沉的想法了。

王國維沉湖的原因,學界大概有以下說法: 一為“殉清”說。王國維為清朝遺老,更對遜帝溥儀向有國士知遇之感——王國維以秀才身份,被溥儀破大清“南書房行走”須翰林院甲科出身的舊制,召其直入“南書房”。馮玉祥部逼近北平,逢“覆巢”之將再,故他以自殺而“完節”。所以梁啟超以伯夷、叔齊不食週粟而比之,當時的清華校長曹雲祥和羅振玉、吳宓等均持此說,羅振玉更是偽造遺折,堅定王殉清的說法。 在這之前,王國維曾經想過自殺。那是在1924年11月5日,馮玉祥逼宮之際。在這次事變當中,羅振玉後來《祭王忠愨公文》中也提到自己曾經想自沉於神武門御溝一事,而陳寅恪《王觀堂先生挽詞》中有數句是:“神武門前御河水,好報深恩酬國士。南齋侍從欲自沉,北門學士邀同死。”南齋侍從指羅振玉。北門學士指柯紹忞。羅柯曾約王共投神武門外御河殉國,卒不果。王國維的家人在回憶錄中,曾經提到王國維多次自殺未果的情形。

持王國維之死“殉清”的,不只是羅振玉一人而已,陳寅恪、吳宓、曹雲祥、金梁、楊鍾羲都這麼認為。金梁在《王忠愨公殉節記》中特意指出王國維在魚藻軒前自沉,也有他的深意:“《詩》曰:魚在在藻,有頒其首,王在在鎬,豈樂飲酒。憂王居之不安也。逸詩曰:魚在在藻,厥志在餌,鮮民之生矣,不如死之久矣。憂世變之日亟也……賦騷見志,懷沙自傷,其覥然偷生,厥志在餌者,觀之能無愧死耶。”而將王國維自沉之謎導向“殉清”頂峰的,是羅振玉。 魯迅在《談所謂“大內檔案”》一文中,稱王“在水里將遺老生活結束”,可見也為此論。 但反對此說者認為,王國維與羅振玉、鄭孝胥、陳寶琛輩有別,鄭等效命清室復辟,不惜委身於日本政客。而王國維卻領清華職,心無旁騖,潛心學術。他雖“忠清”,卻不充其鷹犬,以至“愚忠”至“殉清”程度。所以當時就有人說:“你看他那身邊的遺囑,何嘗有一個抬頭空格的字?殉節的人豈是這樣子的?”

二為“逼債”說。當年溥儀在其中說:內務府大臣紹英委託王國維代售宮內字畫,事被羅振玉知悉,羅以代賣為名將畫取走,並以售畫所得抵王國維欠他債務,致使王無法向紹英交待,遂愧而覓死。當時報紙還傳,王曾與羅合作做生意虧本,欠羅巨債。羅在女婿(王國維長子潛明)死後,羅、王已生隙,羅令女居己家為夫守節,逼王每年供其生活費2000元。王國維一介書生,債務在身,羞憤交集,便萌生短見。此說經郭沫若亦贊成,幾成定論。但從王遺書對後事的安排看和事後其它一些證據表明,王國維生前並無重債足以致其自盡。 三為“驚懼”說。 1927年春,北伐軍進逼北方,而馮、閻兩軍易幟,京師震動。有人認為,王國維自殺是怕自己這個前清遺老落入北伐軍手中,蒙受恥辱;又王視腦後辮子為生命,當時傳言北伐軍入城後將盡誅留有髮辮者,所以與其被辱,莫若自我了斷。但這種說當時即多有人鄙而不取,以為不合王國維立身處世方式。

四為“諫阻”說。認為王國維投湖與屈原投江相類,是以“屍諫”勸阻溥儀聽從羅振玉等人主意,有東渡日本避難打算,並認為王、羅兩人最後決裂的原因也緣於此因。 五為“文化殉節”說。與王國維同為清華導師,且精神相通、過從甚密的陳寅恪先是以“殉清”論王之死,後又認為:“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於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蓋今日之赤縣神州值數千年未有之巨劫奇變,劫盡變窮,則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與之共命而同盡,此觀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為天下後世所極哀而深惜者也”。陳寅恪的詮釋在同類者中立即得到共鳴,並在文化界產生重要影響。但陳之觀點,與其說是對王國維之死的解釋,不如說是他以自己的一種心態來觀照王國維的精神。

最後一種觀點是“諸因素”。以一遺民絕望於清室的覆亡,以一學者絕望於一種文化的式微,一介書生又生無所據——當王國維徘徊於頤和園長廊,回想起“自沉者能於一剎那間重溫其一生之閱歷”的箴言,遂“奮身一躍於魚藻軒前”。也許,這就是王國維自沉之“謎底”。 而王國維的後輩們則認為王國維自殺與羅振玉有關。 1983年8月王國維三子王貞明和長女王東明在台灣曾發表過特稿《父親之死及其他》、《最是人間留不住》。兄妹倆緬懷父親,情真意切,感人至深。他們認為,“父親自盡與大哥(潛明)病逝有很大關係。父親最愛大哥,大哥病逝給父親很深的打擊,而羅振玉先生又不聲不響地偷偷把大嫂帶回娘家,還拒收卹金……面對羅振玉這位數十年培植資助他的摯友和共同研究學問的伙伴,是一件痛苦的事。……此事後,不再見父親的歡顏,不及一年他投湖自盡了。”兄妹倆否定“殉清”之說,寫道,“其實父親只是一顆棋,也是他(指羅振玉)預布的羽翼……漸漸地父親感覺到已捲入'渾濁世界'的大漩渦,必須脫身出來,因此婉拒代繕奏章,代遞奏摺,代為進言,並表示'閉門授徒以自給',以求心安理得,羅氏對父親的態度頗為不滿……”王東明撰文指出:“王氏後人大都秉性沉默,且有不少流寓海外的,不能廣集多方意見,僅憑羅氏家人之言做成結論,自有偏差。” 王國維的孫子王慶山同意姑母和三叔的看法,他認為王貞明是當年在北京時王國維身邊最親近的男兒,父亡之時,他最早一個奔赴出事地點,最早讀到父親遺書,手頭又握有第一手資料;王東明是王國維最寵愛的女兒,相處時間最長,熟悉其性格和內心世界,因而他倆的話應該說是真實可信的。 王慶山說,1968年他探親回家時,父親王仲聞曾告訴他:“我們王家長子娶的是羅家的小女兒,最根本的是你大伯與伯母的婚姻是不平等的。你祖父對這門羅王聯姻並不贊成,只是因為我們生活靠羅(羅振玉)支助,所以他出於無奈,才同意這門親事。我們王家人不求名利,又愛自責。當年祖父對大兒子的死,十分難過,又自感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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